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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知识》明清小说《负曝闲谈》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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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曝闲谈》三十回,蘧园著。蘧园,即欧阳巨源,原名欧阳淦,又名欧阳巨元、茂苑惜秋生、惜秋生、惜秋,里居和写作本书的经过未详。始刊于《绣像小说》 第六期,终四十一期,未完。刊载时间为1903、1904年之间。1933年,徐一士把原文标点分段,并在回末作“评考”,重刊于上海时事新报副刊 《青光》。次年,即以《负曝闲谈评考》为题,由四社 (指时事新报、大陆报、大晚报、申时电讯社) 出版部刊行了单行本。

“负曝”,是晒太阳的意思。它借鉴明清拟话本作者常用的“闲话”、“闲谈”形式和笔法,故叙述故事,描绘风俗,刻画人物,显得机动灵活,挥洒自如,贴近生活。“负曝”出于《列子·杨朱》: “宋国有田夫,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 ‘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这则寓言虽对宋人作了嘲讽,但“负曝以献”作为后世常用的典故,也含有向人提出忠告之意。作者以 《负曝闲谈》 为其书名,显然寓有谴责晚清腐朽官僚和维新人物的恶德丑行之深意。

《负曝闲谈》三十回,由三大部分组成。

第一回《角直镇当筵说嘴,元和县掷禀伤心》,到第十二回《讲维新副贡失蒙馆,作冶游公子出学堂》采用分散扫描法,由吴县角直镇上的穷秀才陆鹏的应试,写到苏州的小武官沈金标和柳国斌的 “战绩”; 由小官儿冯正帆游上海,写到出过洋的大官幕僚周自强的逛北京;由北京的公子哥儿孙六的荒唐行径,写到南京私塾先生殷必达的改弦易辙。

第十三回《讲哲学妓院逞豪谈,读荐书寓斋会奇客》,到第十九回《花冤钱巧中美人计,打急电反动富翁疑》,以黄子文为中心,集中笔墨多侧面地描写了上海滩上“维新志士”的光怪陆离的言行,揭露了这批名曰“维新志士,”实则嫖赌老手的反动本质。这七回书,堪称“维新志士现形记”。

第二十回《学切口中途逢小窃,搭架子特地请名医》,到第三十回《割靴腰置酒天禄堂,栽筋斗复试保和殿》,则是先集中刻划了广东的维新富翁田雁门,后又着重描绘了北京上流社会腐败糜烂生活,突出地勾画了桐重、桐益吾父子,即 “老不要脸桐”和 “小不要脸桐” 的丑恶嘴脸。

在第三十回结束的时候,作者写道:

说书的随意闲谈,至此已经十万言光景了。现在向列公告罪,休息休息。从前张文虎先生,晚年丹铅余暇,每至茶寮小憩。茶寮无雅座,流品混杂,有人同他说: “这里如此烦嚣,你老先生何以不怕闹的慌,喜欢到这里来呢?”他道: “我曾看全椒吴敬梓所撰 《儒林外史》,这部书于一切人情世故,描写尽致,在这里颇能看见如他所描写的情形,我到这里来,不亚于重温《儒林外史》。这就是我常常来此的缘故了。”言罢大笑。其实列公只要在各种社会上冷眼体察,也不必一定到什么茶寮,所见到听到的怪怪奇奇的事情,形形色色的状态,想来比听在下饶舌,必然觉着更有趣味的多呢! 正是:“相逢何必想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

在这里,作者不仅巧妙地透露了《负曝闲谈》的创作思想和创作目的,也暗示了这部小说与《儒林外史》的关系。真可谓曲终奏雅,画龙点睛,很值得读者注意和玩味。徐一士第三十回《评考》指出,“《绣像小说》所刊载的小说作品,颇有两三种是未经结束而印单行本,听其不完的。”同时,《负曝闲谈》“本是集锦之体,篇末似可不必回顾全书,总结一番。”所以在他看来,《负曝闲谈》虽是部未完成的作品,在三十回戛然而是止,也无伤大雅。此说颇有道理,可以参考。

《负曝闲谈》,既可说是一部富有讽刺意味的谴责小说,又可目为着重在谴责社会黑暗面的讽刺小说。其讽刺的对象面广量大,从南方到北方,从乡村小镇到大都市,从朝中大吏到地方小官,从幕僚到妓女,从帮闲到流氓,从留学归来的维新派到封建世家的贵公子,几乎触及到晚清社会的方方面面。可是,小说谴责的重点却十分清楚,批判的矛头也异常准确,那就是封建官吏的丑史,“维新志士” 的怪形。

哨官沈金标驻扎在杭州凤凰山门汛地。有天镇上闹强盗,“把个沈老爷吓得魂不附体。正待叫手底下的关门,找石头把门顶住,禁不住镇上的百姓飞风也似的来报。”不得已,沈老爷“咬咬牙齿,破破头皮,吩咐手下副爷掮了洋枪,自己骑着一匹别人家的马,一面催手下那些副爷进发。那些副爷东藏西躲,总在沈老爷的马前马后打转。”结果,“镇上打劫的那家人家,看着强盗把东西一件一件搬下划子,还放了两炮,如飞而走。”沈老爷看看在浙江站不住,走门路,来到了苏州,在抚标营里候补。他的同事柳国斌,是盐营的把总。抚台下令要他认真巡捕太湖盐枭。枪声一响,柳老爷大喊:“盐枭来了!你们快些预备!”说完了这句话,他便把两只手捧住了头,往舱底下一滚,连气都不敢出一出。依靠手下什长的“胆识”,从被炮击中的盐枭船上抢得了好几包盐,柳老爷得胜而归。用卖盐的几十两银子,在估衣铺里选了一身新衣裳,在近水楼的庆功会上着实出足了风头。

作者用两回书,为两个平日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小武官画了像。写沈金标骑马陆地捕盗,一无所获; 柳国斌乘船水上打枭,名利双收,描绘得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备极谐谑,相映成趣。

作者笔下的小武官,写得虽然有趣,似乎有点了夸张过了头。北京的 “大不要脸桐”和“小不要脸桐”,同样用夸张的笔法,却写来颇见艺术光彩。大概作者对此类人物,冷眼体察得相当深刻。故信手写来,引人入胜。

桐重,“原是镶黄旗人氏,出身笔帖式,识字无多,从小在内务府当差。熬了二十来年资格,才爬到内务府员外郎。他的令郎桐益吾,是个翻译举人。爷儿两人,在北京城里什么事都干。有人送他父子两个徽号: 桐重叫做 ‘老不要脸’,桐益吾叫做 ‘小不要脸’。”老桐去茶铺喝茶,捣鬼,白吃茶; 小桐提鸟上街,讹人,敲诈过路老头子的六十两银子。两个典型关目,写出了桐氏父子确实不要脸。后来,老桐投靠了米鲁额木中堂的大少爷春和,“车马衣服,都渐渐的架弄起来。”于是出入上流社会,并当了官。对于桐氏父子,小说未涉及他们在官场上的所作所为,而着重描写了他们发迹之前的流氓无赖行径,以及发迹变态的丑恶历史,如此构思,颇具匠心。因为这样可以从新的角度生动地反映晚清北京的风俗世情和腐败官场。

由大小桐引出了春大少爷,由春大少爷又引出了华尚书和陆大军机。这样作者便从正面描写了当时小说中罕见的有关军机处的形形色色,暴露了当时朝廷和机要官僚的腐败情景。

如果说,《负曝闲谈》对官场和官吏的描写,从总体上来说,尚不出《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范围,也未达到这两部小说的艺术水平。那末,对于上海和广州的“维新志士”和“维新富翁”的刻画,可谓青出于蓝,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敏锐洞察力,以及讽刺艺术功力。

《负曝闲谈》所写的 “维新志士”,主要有三部分人组成。一是由八股先生变为 “维新志士”,如殷必达之流; 二是由各省督抚设立的学堂里培养出来的“维新志士”,如陈铁血之流;三是出洋回来的“维新志士”,如黄子文。小说第十三回写道:

却说上海那些维新党,看看外国一日强似一日,中国一日弱似一日,不由他不脑气掣动,血脉偾张,拚着下些预备功夫,要在天演物竞的界上立个基础。又为着中国政府事事压制,动不动便说他们是乱党,是莠民。请教列位,这些在新空气里涵养过来的人,如何肯受这般恶气? 有的著书立说,指斥政府,唾骂官场; 又靠着上海租界外人保护之权,无论什么人,奈何他们不得,因此他们的胆量渐渐的大了,气焰渐渐的高了。又在一个花园里设了一个演说坛,每逢礼拜,总要到那演说坛里去演说。陈铁血局里的同事,大半是自命为未来主人翁的,俗语说的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就以陈铁血这样的矜平躁释,也要被他们鼓动起来,其余初出茅庐的少年子弟,是更不用说了。

上述三部分“维新志士”当时麕集于上海滩上,于是一幕又一幕精彩的好戏,便在上海滩上演了。

第十三回,写“维新志士”群集妓院,“坐定了,倌人上来斟过一巡酒,大家举杯,向单幼仁道谢。单幼仁举箸让菜。不消片刻,这些盆子早已如风卷残云,乌龟把鸡鱼鸭肉一样一样的端上来。众人放量饱餐过了,然后谈锋四出,满室嚣然。”李平等激昂慷慨,高谈革命理论; 陈铁血,一口杭州土白,大讲泰西哲学。……可是,“一转眼,粉白黛绿,蝉联而至。这些人却丢了高谈阔论,一个个别转头去,喁喁私语起来。”

第十四回,“维新志士”中的翘楚人物黄子文出场了。此人在日本留学五年,穿的是西装,吃的日本烟菊世界; 他会见陈铁血,也由日本人作介绍。黄子文与李平等、沈自由等人初次见面,向他们详细介绍的,不是“维新”理论,亦非海外奇闻,而是如何制备全套西装,以及所需的费用。

第十五回到第十九回,皆以黄子文为“主唱角”,一面写他在妓院嫖赌,花天酒地; 一面施展骗功,开书店,办杂志,诈骗了好名的维新富翁田雁门的大量钱财,有力地揭露了 “维新志士”实乃是嫖赌老手和流氓骗子的真面目。小说还通过黄子文老母从山阴到上海投靠黄子文的故事,深刻地揭露了 “维新志士”借口 “家庭革命”,而不孝父母的可耻行为。请看母子在上海的见面情景:

正在胡思乱想,听得楼下呀的一声,象是一个人推门进来。又听得喘吁吁的声音,赶上楼来。心里吃了一惊,将香水瓶放在桌子上,刚要想自己下去看。那人却早上来了,先叫了一声:“儿啊!” 黄子文这一惊,如青天掉下霹雳一样。定睛一看,不是他母亲还是何人? 惊定了,气便跟了上来。老人家已经挨到写字台边坐下,唠唠叨叨埋怨个不了。黄子文一声不响,立起身来,关了柜门;又把钥匙开了铁箱,把所有钞票洋钱尽行塞入身边,登登登的头也不回,下楼而去。他母亲这一气,气得几乎发昏。女人家有什么见识呢? 无非是哭而已矣!

黄子文来到妓女张媛媛家,又被张媛媛指桑骂槐地数说了一顿。黄子文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出脱他母亲的绝妙主意。于是回去便与老母大讲 “一个人总要自立”,“自立是全靠自己,不依仗人家的意思”的大道理,硬把六十多岁的母亲送到强种女学堂去读书自立。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母亲,读书人、又懂洋务的黄子文还不及妓女张媛媛。张媛媛曾用手指头指着黄子文道: “耐格种人呀,真正是只众生!” 骂得实在有理,如此 “维新志士” 比 “众生”还不如!

徐一士《负曝闲谈》认为,“就作风看来”,蘧园的小说与李伯元的 《文明小史》和 《官场现形记》,“不无相似的地方,但是技术上,《负曝闲谈》 比着《小史》和《现形记》有些地方要高明得不少。”他还特别指出: “《闲谈》工于描写,笔墨极超脱,极灵活,趣味最为浓厚,除以讽刺或谴责的意味来烘托或描写社会的罪恶或丑态之外,写景状物,都有特长。生趣盎然,情韵不匮,有引人入胜的力量,实在是很值得称赞的。” 当然,徐一士也批评了 《负曝闲谈》的劣点,这就是除了犯有谴责小说的通病之外,还“好剽袭前人说部里的材料,虽不甚多,终是疵累”。徐一士在六十多年前的这种评论,还是颇中此书肯綮的。

《负曝闲谈》在艺术上的个性特点异常鲜明。就总体上来看,主要运用了当时流行的 “谴责小说”的笔法; 但在某些人物和场面描写方面,颇得《儒林外史》讽刺艺术之神韵,这是一。

其二,小说的结构完全步趋《儒林外史》,同样具有 “虽云长篇,颇同短制”和 “集锦” 的特点。应该说,这种结构形式与小说所要反映的生活内容还是比较和谐的,也无损于它要表现的主题思想。但作为长篇小说,这种缺乏贯串人物和事件的松散无主干的结构形式,其缺憾和局限是显而易见的。

其三,在细节描写上,《负曝闲谈》 “好剽袭前人说部里的材料”,特别是《儿女英雄传》中的材料。这一点,徐一士曾一一作了评考。剽袭,当然不是创作,在艺术上是不可取的。不过,平心而论,“前人说部里的材料”,作者信手拈来, 化用在《负闲谈》中,倒也相当贴切、 自然。 对前人说部不熟悉的读者,是难以发现的。

最后,作者善于从琐事中描绘风俗,于戏谑中针砭时弊。其中精彩的特写镜头,或令人忍俊不禁,或耐人寻味,或启人反思。比如黄乐材船上争吵 (第五回),孙老六错吃鹌鹑(第九回),丹阳廪生寓楼谈艺(第十一回),黄子文为大文豪解围 (第十九回),滑头医生搭足架子 (第二十回),谭鑫培摆足排场(第二十五回) 等等,都是令人难忘的特写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