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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知识》东洋史说苑《老子化胡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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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不论什么宗教,在其他国民之间传播之际,总会跟这个国民原有的旧信仰发生冲突。佛教亦然,东渐中国以后,便跟中国人固有之道教儒教发生冲突。尤其是对道教有长时期激烈的冲突。

佛教之传入中国,一般认为是东汉明帝永平十年(西历67)的时候,根据《汉法本内传》(据唐智升《续集古今佛道论衡》所引),其后不久永平十四年,五岳同士等对于佛教弘布愤愤然,道士聚集了六百九十人上表,愿意与佛僧就神通之术决一雌雄。但结果是按照勅命在国都洛阳西郊白马寺之南门外,设立高坛,坛上堆积道经放火烧掉,不仅道士的秘术穷尽之徒,道经悉被焚尽,道术被破的道士等悉数出家,归依佛门。这可以说是道佛二教冲突之发端,所有的佛教历史都引用过。又前往河南白马寺,路途有称为白马寺六景的地方,其第二个景,便叫做焚经台,即相传为汉代焚烧道经的旧迹。吾辈去河南旅行之际,由于匆匆赶路,没有亲睹所谓的焚经台,当然那只是后世附会,不足信凭。《汉法本内传》自南北时代才存在的,对于道教的事情,不能信用。从当时事情来看,匆匆新来的佛教连弘布的余裕都没有,根本谈不上跟五岳道士发生冲突。第一,当时那些所谓的道士是否存在是个疑问。简言之,东汉永平年间道佛二教之冲突,不能认定为事实。

从东汉末到三国时代,一方面,佛教渐渐在民间流通,另一方面,随着道教渐渐地组织起来,开始引起道佛之冲突,两晋、南北朝、隋、唐时代不言而喻,道了宋、元时代为止,两教一直不停地冲突。对中国佛教来说,道教乃第一法敌。佛家中有“三武の厄”之称,那些激烈迫害佛教的帝王不管哪一位都是道教信者。即,第一是北魏太武帝,信用道士寇谦之,迫害佛教。北周武帝亦迫害佛教,这是听从道士张宾、卫元嵩的结果。唐武宗也相信道士赵归眞而破坏寺院、强迫僧侣还俗。看一下《佛道论衡》、《弘明集》、《广弘明集》之类的书,立即明白,南北朝、隋、唐时代道佛二教之冲突状态,其间不论什么时候都成为争论中心的、占据舞台的是《老子化胡经》即略称《化胡经》。《老子化胡经》之来历,已经是道佛二教之冲突小史。

    二

所谓《老子化胡经》,写的便是老子去西域印度,教化了许多胡国,西晋惠帝时,系道士王浮(或作王符)的伪作。王浮伪作此书,是有相应的由来的。

第一,老子学说颇带有印度的色彩。把老子学说与波罗门哲学对比的话,两者之间有不少的类似之处。故欧洲学者大多相信,老子接受了印度的影响。甚至认为老子其人亦是从印度移民去中国。有名的法兰西的中国学者包切尔(Pauthier)等从六七十年以前已经提倡此说,以研究中国、西方及古代文化关系为目的的拉古贝克西(Lacouperie)尤其热心主张老子乃印度人。现代中国学者中。德意志的休斯(Hirth)氏等亦倾向此说。总之,老子的印度味儿、他的学说存在着有几分与佛教教理相通这一点,是《老子化胡经》作者附加目。

第二,老子本来出仕周,看见世之衰微而舍官去西方­——有这么个传说。看一下《史记》老庄申韩传,记载着:老子晩年出关、莫知其所终。仅就这个“关”指哪里,便不明白,《史记正义》注为“散关”。散关相当于距长安古都四百里余的西面,在今陕西省凤翔府宝鸡县。有人说在函谷关。函谷关在今河南省河南府灵宝县,相当于距洛阳古都西面四百里。不管怎样,由于老子从东周都向西方而行,根据《正义》出散关,或者可以想象去了远处的西域地方特别是“莫知其所终”一句,走得很远也没听说他回来,这种情况真好可以附会在老子之西域行上面。西汉末开始,便有老子远赴流沙西的传说。汉刘向所作的《列仙传》记载了这件事情,不过该书没有流传下来,真伪如何,自难断言。

第三,根据《后汉书》卷六十下襄楷传,襄楷向当时天子桓帝上书论时事,其中说道:

“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

很明显,东汉末化胡之说已经流行了。桓帝时佛教渐渐流通,特别是桓帝归依老佛,宫中二者并祀,故当时左袒老子之人,提倡此说,可见暗中有压抑佛教之意》还有曹魏鱼豢《魏略》(据《三国志》魏志东夷传注所引)中记道:

“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二胡浮屠。”

老子化胡の说表现得更为分明。化胡说之流行的同时,佛道二教之争渐趋激烈,这一点不言而喻。《老子化胡经》伪作者王浮,继承是等之说,又利用之。老子学说跟佛说有相似之处,又有老子晩年离开中国去西方的传说,也别是流行老子往天竺倡导佛教之说,故作成集大成的《老子化胡经》。

    三

晋王浮伪作《老子化胡经》这件事,法兰西的Chavannes 氏首先在1905年《通报》译载的《魏略》本文加上的注释中,引用了唐初の文献努力做了介绍。根据这里的说法,道士王浮与沙门白法祖议论,不甘心失败而作《老子化胡经》而求胜。南宋志盘《佛祖统记》第三十六卷,将此系于东晋成帝咸康六年(西历340)。同书第五十四卷亦揭示晋成帝道士王符伪撰《老子化胡经》。《高僧传》卷一亦记载了王浮之事,王浮的相手——帛远(即白法祖,名远,法祖乃其字),西晋惠帝时被张辅所杀。但查检《资治通鉴》,张辅自身永兴二年(西历305)便战死了,因此,王浮伪作《化胡经》,不可能在此之前。《化胡经》伪作年代有如此的不同,《高僧传》的说法可以信凭,从而《化胡经》可认定为西历300年前后被伪作。

王浮之作《老子化胡经》本来仅有一卷(唐道宣《大唐内典録》等中为二卷),后其徒弟増附而合十卷(《佛祖统记》云十一卷)。据《佛祖统记》,其第一卷化罽宾胡王,教化了迦湿弥罗的国王。第二卷为倶萨罗国降伏外道,说伏中天竺国中的外道。第三卷为化维卫胡王,记载着教化了释迦生国的迦毘罗国。维卫又写作迦维卫,即,法显的迦维罗卫国、玄奘的劫比罗伐国。这部《化胡经》的记事,剽窃佛经文句而作成。不仅仅从本来一卷的《化胡经》增加为十卷,《化胡经》的内容也有很大的变化。最初是老子自己教导释迦,后来老子变为释迦,又其弟子尹喜变为释迦等,其说变得形形色色。

    四

《老子化胡经》问世后,道佛二教之争实际上火上加油,道士以此为制敌死命的武器,频频拿《化胡经》乱舞一通。释迦是老子的弟子。弟子肯定比先生差。老子为中国人说道教。而佛教则是为胡人而立的法。中国人奉佛教,也就是蛮夷扰夏,狂热地鼓吹国粹主义。道士顾欢《夷夏论》中主张:

“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以中夏之性不可效西戎之法。”

被称为是道士张融之作的《三破论》中:

“今中国有奉佛者,必是羌胡之种。若言非耶,何以奉佛。”

如此绝叫,即其一例。佛教徒因此而受到不小的打击,竭尽全力以防御。

当时佛教徒面对《化胡经》毒焔的最良防御法,便是证明《化胡经》乃后人之伪作。只要能够证明,释迦乃老子以前的人,老子教导释迦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行了。于是有必要把释迦诞生尽量放到古代去。释迦降诞定为西周昭王二十四年,是老子早四百年前的人,其理由便在于此。后魏孝明帝正光四年(西历523),与道士僧侣相会,对论佛道二教祖师之出生先后问题之际,道士姜斌引用《老子开天经》,因为老子到西域让佛来做侍者,所以主张老佛二者乃同时之,对此,法师昙谟作如下之反驳:

“佛以周昭王二十四年生、穆王五十三年灭。计入涅盘后,经三百四十五年始到定王三年,老子方生。(中略)至敬王元年,凡经二四百二十五年,始与尹喜西遁。据此年载悬殊。无乃谬乎?”(《古今佛道论衡》卷甲)

如此首尾一致,被宣布为论坛胜利者。但是道士仍不屈服。老子东周世出生或许是比释迦晚出生,但是老子会八十一变,可以不管什么时候都变化出生的,西周之时当然如此,但在殷之时他也出生的。释迦毕竟是老子后人的缘故,佛教徒也是一段段地把释迦的年代往上推,有时候是西周初,有时候是殷时代,有时候主张在夏末。这便是关于释迦出世年代众说纷纭的原因之一。当然印度本国中,关于释迦出世的年代也是众说纷纭。但是其中大多数,特别是把释迦的出世年代放到古代的说法,都是中国制造出来的东西,其目的便于与道教的对抗。

大阪人富永仲基《出定后语》下卷中。揭示了许多有关佛出世年代的说法,最后得出以下的论断;

“皆未可信。但赵伯林众圣点记足以征焉。是或其眞也。”

平田笃胤《出定笑语》亦完全祖述了富永之说。在中国所传的诸说中,这部《众圣点记》之说最接近实际,也比较接近今日欧洲的印度学者之说。根据这里的说法,释迦与孔子同时,比起老子来乃后辈,然而年代还是相接近的,这一点应该是事实吧!

    五

佛教徒把释迦年代往上移,努力否定释迦从老子受教《化胡经》之说,一方面为了对抗《老子化胡经》,伪作了《老子大权菩萨经》等。この该今日不传。因此其年代与内容都不详。不过根据书名很容易想象其内容。唐法琳《破邪论》(唐道宣《广弘明集》中收)中,从该书引用了”老子是迦叶菩萨,化游震旦”一句。又释僧敏《戎华论》(梁僧佑《弘明集》中收)中,亦说道:

“故经云:大士迦叶老子其人也。故以诡教五千,翼匠周世。化縁既尽,回二归天竺。故有背关西引之谶。华人因之作《化胡经》也。”

此处说的“经”便是,老子大权菩萨经》,或者指与之类似的伪作佛经,梁代以前这些佛书被伪作的情况都已经知道了。《化胡经》的由来与佛家情况比较接近,所以牵强附会,只不过一寸的距离而已。

佛教徒不仅仅满足与把道教祖师老子当作佛家弟子,更进而把儒家祖师孔子及其高徒颜子开始引入佛教,所谓圣人当为圣人的朋友。《须弥经》(据《广弘明集》卷十二所引)记载道:

“宝应声菩萨化为伏羲。吉祥菩萨化为女娲。儒童化作孔丘。迦叶化为李老。”

《造天地经》(据宋罗泌《路史发挥》所引)中亦可见如下的略为相同的记事:

“宝歴菩萨下生世间一。号曰伏羲。吉祥菩萨下生世间。号曰女娲。摩诃迦叶号曰老子。儒童菩萨号曰孔丘。”

又《清净法行经》中,以儒童菩萨充孔子、光净菩萨充颜子、摩诃迦叶充老子。《清净法行经》北周道安已引用之,《造天地经》北周甄鸾引用这些说法,《须弥经》唐初明槩所引用。佛教徒从南北朝时代开始,就把中国圣贤当作菩萨化身。引入佛教一侧,这很明显。明槩主张三皇、五帝、孔、李、周、都是菩萨化身只不过是化身说的极端应用罢了。这一手段也在平安朝时代传入我国,成为本地垂迹之说,在我国比中国取得更加的成功。

本地垂迹之说,一般认为是传教大师、弘法大师所倡导的东西。这两位都曾经入唐。唐时代是道佛二教之争的激烈时期,因此这两位也看见了中国僧侣把老子、孔子当作菩萨处理,以扩张宗教势力的先例,可以想象归朝之日将之应用于我国。本地垂迹之说组织得非常完整,什么神的本地有什么菩萨,一一附会虽然是后世之事,但是利用化身说,以调和神佛的倾向,是从传教、弘法之时开始的,因此可以想象为这是从中国输入的东西。因为未曾进行充分的调査,因此姑且把它放在想象之中吧!

    六

王浮伪作的《老子化胡经》。总之引起了佛教徒的恐慌。佛教徒热心地辨别其真伪。《老子化胡经》之眞伪论,从南北朝开始到唐代一直是道佛二教之争的主要题目。唐高宗总章元年(西历668),又让僧道在宫中相会,对《老子化胡经》的眞伪进行对决,此时僧法明力排众议,对老子化胡之际所使用的言语进行发难。此际如果使用华语的话,胡人不解华语,若是使用胡语的话,那么什么时代由谁把胡语的《化胡经》译为汉文的《化胡经》呢?翻译时代、下笔的人名请一一明示。意外之问。应答的道士连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宣布佛者胜利,下令把所有的《老子化胡经》都烧弃。

但是这一勅命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实行,武后万岁通天元年(西历696),沙门的慧澄根据前朝决议,提出要求烧弃《老子化胡经》。武后命令秋官侍郎刘如睿(还有亦作刘如璿、刘汝璿等)等八学士论定《老子化胡经》之眞伪,八学士复奏老子化胡之事载汉、隋正,仅仅认定一概捏造,颇为困难。因此,道士又恢复了势力,道佛之争便更加激烈了,朝廷遂亦发现不堪此弊,不久中宗神龙元年(西历705)下诏如下;

“如闻道观皆画化胡成佛之相。诸寺亦画老君之形。两教尊容。互有毁辱。深为不レ然。自今并须毁除。其《化胡经》屡朝禁断。今后有留此伪经。及诸记録有言化胡者。并与削除。违者准勅科罪。”

其时严重搜索予以烧弃,《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也都不记载其书。〔我国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道家部收录有《化胡经》十卷。但重要的《化胡经》今日不传。故今日无法知道当时《化胡经》的内容。只不过近年法兰西Pelliot 氏在敦煌发见了《老子化胡经》的残卷,从其内容、字体推断为唐时代的东西,因此,根据它可以窥得过去《化胡经》的几分内容。

关于《老子化胡经》的道佛二教之争,唐中世以后绝迹不曾留下一寸史乘,但经历了五百余,到了蒙古时代,《化胡经》再度出现,二教之争又复花开满园。在蒙古时代的道佛之争,元念常《佛祖歴代通载》作了尤其细致的介绍。唐时代的《化胡经》与蒙古时代的《化胡经》及其内容之异同,由于两时代的《化胡经》今日全都不传的缘故,难以做出判定。不久把敦煌新发见的《老子化胡经》残卷与《佛祖歴代通载》卷三十三所载的《辩伪录》中散见的《化胡经》——正确的说法是《老子化胡成佛经》——作对照,发现有部分同一的文句,但作为整体却并不同样。蒙古时代的《化胡经》,恐怕是把唐代《化胡经》诸书散见的东西拾缀起来而后任意添加的东西吗?我想,他日有机会的话,再进一步攻研敦煌发见的《化胡经》残卷与蒙古时代的《化胡经》。

(明治四十三年十二月《艺文》第一年第九号所载)

译注:明治四十三年,即1910年。

底本:《桑原隲藏全集 第一卷 东洋史说苑》岩波书店

      1968(昭和43)年2月13日発行

   初出:《艺文 第一年第九号》

      1910(明治4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