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手触摸东西似乎带股邪气,原本美好的东西一经我们摆弄,就会变得丑恶。要是我们怀着过分热切强烈的欲望将德行拥进怀里,这德行就会在我们的搂抱下变成为恶行。有人说,德行是绝不会过分的,因为过分了就不成其为德行了。他们嗤笑这样的话:
行善积德过了头,常人就应称为疯子,君子就应称为小人[1]。
——贺拉斯
这是微妙的哲理。喜善可能过头,行义亦可能过度。这里正用得着这句圣徒之言:“不可以过分明智,只可以适度明智。”
我曾经见过一位大人物,为了显示自己比同辈们更加虔诚,却损害了自己信奉的宗教的名声。
我喜欢平和中允的人。过分的要好求善,即便不令我厌恶,也令我吃惊,真不知该将它称为什么。依我之见,无论是波萨尼亚斯[2]的母亲,还是独裁者波斯图谬斯,他们与其说是秉公行义,不如说是莫名其妙。这位母亲第一个下命令,带头处死自己的儿子;波斯图谬斯的儿子凭着年少气盛,稍稍先于自己的部队,高高兴兴地扑向敌人,却被他的父亲处以极刑。这类野蛮而又代价高昂的德行,我是既不愿意提倡,也不愿意效仿的。
脱靶的射手同射不到靶子的射手一样,都不算命中。突然间迎上强光与一下子步入阴影一样,都会令人眼花缭乱。在柏拉图的对话集里,加里克莱曾说,过分的超脱有害无益,劝人不可迷信超脱而越过有益与无益的界限。适度的超脱讨人喜欢,允当得体,但超脱下去终究要弄得人性情乖戾染上恶癖,使人蔑视宗教法律,讨厌礼貌交谈,厌恶人间作乐,无法管理公务,不能助人自助,只配眼睁睁地遭人唾骂。此公说的是实话,因为过分的超脱会束缚我们天生的坦诚,以令人生厌的玄言奥语引得我们偏离造化为我们开辟的康庄大道。
我们疼爱妻子是十分正当的,但神学仍然要加以约束和节制。记得我以前好像在圣·多马[3]著作的一处谴责近亲结婚的地方看到过这样一条主要的理由:对这样一位妻子的疼爱会有不加节制的危险。假如丈夫的爱已经达到了应有的完满,再添上亲情,这份额外的情感无疑会使丈夫越出理性的界限。
神学、哲学这些规范男子品行的学问管着一切的一切。没有任何个人的秘密行为不为其洞察和评判。批评神学哲学恣意妄为的人实在幼稚无知。女人们可以一五一十地讲她们过去同男孩子如何嬉戏顽皮,要她们讲讲如何照料丈夫却会羞羞答答。所以,如果还有人对妻子过分眷恋的话,我要代她们对丈夫们说上几句话:假如他们在同妻子的亲热中不加节制的话,他们从中获取的乐趣是上天所不容的;他们还有可能干出不合情理的事情来,如放荡不羁、纵欲无度等。在这点上,我们由于最初的冲动而做出的轻浮举动,对我们的妻子来说不仅失礼,而且有害。但愿叫她们认识什么是厚颜无耻的,起码不是自己的丈夫。她们对我们的需要总是相当关照的。我在这件事上只按照自然而简单的要求行事。
婚姻是严肃虔诚的结合。这就是为什么婚姻带来的乐趣应该是有节制的、稳重的并且带有几分平淡的;应该是较为慎重认真的。由于婚姻的主要目的是繁衍后代,有人就提出疑间:假如我们没有生儿育女的希望,假如我们的妻子过了生育年龄或者已经怀了孕,那是否还允许将她们拥进我们的怀抱呢?按照柏拉图的说法,这样做等于行凶杀人。有的民族,尤其是穆斯林十分憎恶与怀孕的女子同房,也有若干民族反对与在经期中的女子同房。芝诺比娅[4]接待自己的丈夫只是为了生儿育女,完成任务后在整个怀孕期间就任他去寻花问柳,到了时候才再下令让他再同房一次。这是值得称道的崇高的婚姻典范。
下面的故事是柏拉图从某个穷困潦倒、色中饿鬼般的诗人那里搬来的:有一天,天神朱庇特迫不及待地撩拨他的妻子,等不及她上床就将她掀翻在地板上;强烈的快感使他忘记了刚刚在天宫里同其他神祗一起作出的重大决定,还吹嘘说这次干得同他以前背着她的父母初次干她时一样痛快。
波斯的国王们叫他们的后妃陪同出席宴会,但是,当他们真正喝上了劲,非开怀畅饮不可的时候,他们就将后妃们送回后宫,免得她们看到自己暴食狂饮的丑态。同时,他们又招来无需如此加以尊重的女人来作陪。
乐趣并非人人可享,赏赐不能人人有份。伊巴密浓达下令抓了一名浪荡青年,佩洛庇达[5]请求看在他的面上放了这个青年。伊巴密浓达拒绝了他的请求,却把这份面子给了同样请求释放浪子的佩洛庇达家的一位姑娘,并说这样的面子是给朋友的而不是给将领的。
索福克勒斯在军政长官署里陪伴伯里克利,正好看见一位漂亮小伙子走过。他对伯里克利说道:“啊!好漂亮的小伙儿!”伯里克利对他说:“这对别人没什么,对一位军政长宫却不妥。他不仅双手要干净,两眼也要无邪。”
罗马皇帝埃利乌斯·维鲁斯的皇后抱怨他随便宠幸别的女人。他回答说,他这样做是出于真诚的动机,因为婚姻代表着荣誉与尊严,而不是指胡闹与淫乱。以前,我们经文的作者们曾经推崇一位不愿助长丈夫的纵欲而离弃丈夫的妻子。总之,在我们看来,任何正当的求欢取乐,一旦过分和无度都应受到责备。
然而,说实在的,人难道不是可悲的动物吗?他出于天性,难于做到自始至终仅仅享受单一的乐趣,何况他还会煞费苦心地用言语去减损它。假如不是人为地、有意将自己弄得愈加可悲的话,人本来是不很卑鄙的。
我们在人为地将我们的命运弄得更悲惨。
——普罗佩斯[6]
人的智慧在十分愚蠢而又别出心裁地设法减少和冲淡着我们应享的乐趣。同时,它也在巧妙而又令人愉快地制造种种假象,向我们美化和掩饰丑恶,使我们对之感觉迟钝。假如我是首脑人物的话,我就会采用别的更为自然的做法。说实话,那是适当而神圣的,也许会使我有足够的力量将这种智慧加以限制。
虽然治疗我们身心疾病的医生们好像经过了共谋策划,除了折磨、痛苦和处罚之外,找不出任何办法和药物来医治我们的身体和心灵,但他们还是为此引进了许多制造痛苦的手段;只要是货真价实,造成的痛苦又令人发指,如像剥夺睡眠、禁食、制造痛苦、放逐和隔离、长期关押、笞杖等等。可别再出现施加在某个叫加里奥的人身上的那种惩罚了。这个加里奥先被放逐到莱斯博斯岛上。罗马接到报告说他在那里过得很舒服,给他施加的处罚变成了好处。为此,他们改变主意将他召了回来,叫他回家与老婆在一起,还下令他呆在家里,为的是让他们的惩罚能够叫他感到痛苦。这是因为,对于挨了俄能够变得更加健康灵活的人,对于吃鱼比吃肉还香的人,饿饭和只给鱼吃已经不是什么良方了。同样,在另外一种医道里,对于吃药吃得津津有味的人,药剂是不起作用的。味苦难吃是促使药剂产生效果的条件。让用惯大黄的土著人用大黄是糟蹋浪费。胃病得用伤胃的药来治。这里,用得着一条普遍规律,叫做凡事都有它的克星来整治,因为以毒才能攻毒嘛。
这一记载同古代的一则记载有些相似。那时人们想出来用屠杀与杀戮来祭祀天地。在所有的宗教里,这是普遍受到欢迎的。远在我们祖先的时代,阿穆拉[7]在攻占希腊科林斯城时,杀死六百希腊青年,以祭奠其父的亡灵,让这些青年的鲜血充当死者赎罪的祭品。当代发现的新大陆,同我们的旧大陆相比,还是块纯洁的处女地。在那里,这种做法几乎处处盛行。他们的偶像统统都浸透人血,可以举出种种骇人听闻的例子。他们将人活活焚烧,烧到一半又从火中取出剜心剖肚。还有的人,甚至妇女,被他们活剥,剥下的血淋淋的人皮他们用来作衣服,给别人作面具。这里也不乏坚贞不屈的例子。那批可以充当牺牲的可怜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提早几天主动要求准予他们奉献自己作牺牲,并同在场的人一起唱着歌跳着舞去供人屠宰。墨西哥国王的使臣们曾向费尔南德·科尔泰[8]讲述他们的主上是何等的伟大,说他有三十位封臣,每位都能够召集起十万名战士;说他住的是天下最美丽、最坚不可摧的城池;还说他每年要向各路神祗贡奉五万人作牺牲。的确,他们说他同几个强大的邻国作战不仅仅为了锻炼本国的青年,主要是为了有战俘提供牺牲。在另外一个城镇,为了欢迎上述那位科尔泰,他们一次杀了五十人作牺牲。这个故事我还未讲完。有的民族被他打败之后,派人向他致谢并寻求友谊。使节们向他献上三件贡品,说道:“主上啊,这里有五名奴隶,假如你是食肉喝血的凶暴天神,那就请你将他们吃了,我们再给你多送些来;如果你是仁厚的天神,就请收下乳香和羽毛;倘若你是人,就请收下鸟儿与果品。”
[1] 原文为拉丁语。
[2] 波萨尼亚斯(死于公元前470年),前四七九年任斯巴达将领。
[3] 圣·多马(1227一1274),意大利神学家兼哲学家。
[4] 芝诺比娅,亚美尼亚王的女儿。
[5] 佩洛庇达(死于公元前364年),古希腊底比斯的将军兼政治家。
[6] 普罗佩斯(公元前47-15),古罗马诗人。引文原文为拉丁语。
[7] 阿穆拉,土耳其古代的一位苏丹。
[8] 费尔南德·科尔泰,十六世纪西斑牙征服者,曾参与征服古巴、墨西哥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