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塔克在什么地方说过,兽与兽的差别不如人与人的差别大。他指的是生命力和内在品质。的确,我觉得,就连我所熟悉的人——我说的是在通情达理上——也跟我想象的一样,离伊巴密浓达那么遥远。所以我愿比普鲁塔克走得更远些,我要说有些人之间的差别,要比人与兽类的差别更大:
啊!人与人可以差得多远[1]!
——泰伦提乌斯
天有多高,智力的差别就有多少个等级。
然而,谈起人的价值来,有一点很是奇怪,万物都以其本身的品质来衡量,唯独人是例外。一匹马,我们赞扬的是它的雄健灵活,
人们赞扬快马,是因为它
在全场的欢呼中得胜获奖[2]。
——尤维纳利斯
而不是它的鞍鞯;一条猎兔狗,我们赞扬的是它的速度,而不是它的项圈;一只鸟儿,我们赞扬的是它的翅膀,而不是它的牵绳或脚铃。对于一个人,我们为什么不也用他的品质去衡量他呢?大群的随从、华丽的大厦、巨大的威望、大量的年金,统统是他的身外之物,而不是他的内在品质。你不会买一只装在袋子里的猫,你若就一匹马讨价还价,你会卸下它的铠甲。你见到的是匹不遮不盖的马;若是像从前让君王挑马似的将马盖住,盖的则是次要部位,为的是不让你只注意它那好看的毛色和宽阔的臀部,而让你主要注意腿、脚、眼睛这些最有用的器官。
君王们相马往往将马盖住,
以免头俊脚软之马,
以它华美的外表,
迷住购马的君王[3]。
——贺拉斯
那么评价人时,你为什么要让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呢?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外在部分,唯一真正可以作为依据对他作出评价的部分却给遮住了。你所求的是剑的锋利而不是剑鞘的华美:剑不精良你可能一个子儿也不掏。看人应看人本身,而不是看他的穿戴。有位古人的话说得很风趣:“你知道为什么你觉得他高吗?你把他的木屐都算上啦。”塑像的基座不算在塑像之内。量人别连高跷也量上。让他丢下财富、头衔,穿着衬衣来。他的体格与他的职务相称吗?健康、灵活吗?他的心灵呢?美好吗?高尚吗?各种品质都具备吗?它原本就高贵还是依仗别的而高贵?财富不起任何作用吗?面对剑拔弩张的挑战,他镇定自若吗?他是否视死如归不在乎老死善终或猝死暴毙呢?他沉着冷静、始终如一吗?他能知足吗?这些都是必须注意到的,我们可以借此评价人与人之间的极大差别。他多么
贤明,多么自制,
穷困和压迫吓不倒他,
他勇于控制情感淡泊荣誉,
他不露声色又圆又滑,
他是滚动光洁的圆球,
他会保持不败,不受命运的摆布吗[4]?
——贺拉斯
一个这样的人,远远超越了王国公国:他本身就是一个属于他的帝国。
我敢对着双子座发誓,
哲人是自己命运的主宰[5]!
——普劳图斯
他还要祈求什么呢?
难道我们看不到造化只要求我们
有个无病无灾的身躯,
有颗平静地享受人生
无忧无虑的心灵[6]?
——卢克莱修
拿我们的那伙人同他比较一下吧。他们愚蠢、下贱、低三下四、动摇不定,总是随着各种感情的反复冲击而摇摆,一切都听从别人。真是天壤之别啊。可我们习惯上竟如此盲目,对这些很少注意或不去注意,而每当我们观察农民和君王,贵族和平民,官员和百姓,富人和穷人的时候,虽然说话没有区别,只要穿的裤子不一样,我们就会看出极大的差别来。
在色雷斯,君王同百姓的区别非常严格,也很有意思。他有专门的信仰,有臣民不能信奉只属于他的上帝,那就是商神墨丘利。臣民们敬奉的战神玛斯、酒神巴克科斯、月神狄安娜,他是看不上的。
不过,那些只是表象,并不构成质的差异。
这就像演戏的戏子,你看他们在台上扮演大公、皇帝,可一转眼他们又成了卑贱的奴仆与脚夫。这才是他们的本来身份。所以,在观众面前排场阔气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帝王——
是因为他身上闪光的大块翡翠,
镶嵌在黄金的托架上,
他还穿着鲜嫩欲滴的海蓝色衣裳[7]。
——卢克莱修
请到幕后看看他吧——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许比他的哪个臣民都要卑贱呢。“那一位内里幸福,这一位只是表面幸福[8]。”
胆怯、踌躇、野心、怨气及嫉妒,使他同别人一样心烦意乱:
因为无论金银财宝或执政官的侍从,
都驱除不了
压在头顶的痛苦与不安;
——贺拉斯
即便他在军队之中,操心和担忧也会来扼住他的咽喉,
压在心头的担忧与操心,
不怕叮当的兵器、飞驰的箭矛,
它们胆敢呆在君王、显贵之中,
金银财宝也诓骗不动[9]。
——卢克莱修
他不也跟我们一样,会发烧、痛风和偏头痛吗?等到年老力衰,他卫队中的弓箭手能让他返老还童吗?当死亡的恐惧折磨他的时候,他房中的侍从能叫他宽心吗?在他满怀妒意失去理智的时候,我们脱帽致敬能使他平静下来吗?这镶满黄金珠宝的床顶,丝毫也减轻不了他阵阵发作的腹痛:
你以为你的高烧会因为
你的床上有大红毯子和绣花被单,
就要比你睡百姓的被单退得更快[10]?
——贺拉斯
有人拍亚历山大大帝的马屁,非要他相信他是朱庇特的儿子。一天他受了伤,他看着伤口流出的血说:“喂,怎么样?这不是鲜红鲜红、地地道道的人血吗?可不像荷马说的神仙伤口流出的血呀。”诗人赫尔莫多鲁斯写诗歌颂安提柯一世,称他为太阳之子。而他却说:“替我倒便桶的人心里很清楚,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是人,仅此而已。要是他本人出身低贱,统治整个世界也不会使他高贵:
让姑娘们去紧随其后吧,
让玫瑰在他的脚下开放吧[11],
——佩尔西乌斯
如果他粗鲁、愚笨,他凭什么享受这些?没有魄力和才华,欢乐和幸福就无法消受:
人的情操有多高,这些就值多少,
用得恰当就好,用得不当就糟[12]。
——泰伦提乌斯
财富的好处不管有多大,还得有灵敏的感觉去品尝。使人幸福的不是拥有,而是享受:
房子、财产、大堆的钱币黄金,
治不了你身上的病,
退不掉你体内的烧,去不了心头的烦恼,
享用财富身体一定要好。
心存缺憾恐惧之人,家为何物?
那是给害眼病者看的画,给痛风者贴的膏药!
壶里不干净,倒进去的东西等于零[13]!
——贺拉斯
他是白痴,不辨酸、甜、苦、辣。他像患了感冒,品不出希腊美酒的醇香;又像一匹乘马,欣赏不了身上鞍鞯的富丽堂皇。柏拉图说得好,一切好的东西,诸如健康、美丽、力量、财富之类,对不正常的人来说都是坏的,对正常人来说则是好的,反过来也是一样。
再说,身体和精神都不好,身外的财富有何用?身上被针扎痛,心里郁郁不乐,是不会有兴趣统治世界的。痛风一旦发作,他就妄为皇上和陛下了,即使他,
有的是银,有的是金[14]。
——提布卢斯
难道他还想得起他的宫殿和他的威严吗?在他发怒的时候,他身为君王难道就会不气得面红耳赤,脸色发白,像疯子一样咬牙切齿吗?如果他富有教养又生来髙贵,王位并不为他的幸福增添东西:
假如你有健全的五脏和肢体,
君王的财富不会为你增添任何东西[15],
——贺拉斯
他看得出,那只是过眼烟云。是的,他也许赞同国王塞勒科斯的意见:知道权杖分量的人,一旦权杖掉落在地,是不屑于去捡的。他的话,是指明君肩负的重大而又艰巨的责任。当然,管辖他人不是小事一件,因为我们自己管自己还有那么多的难题。至于发号施令,虽然看起来美好,但由于人的判断力低下,由于捉摸不定的新事物叫人难于作出决断,我是很赞成这样的看法的:跟随别人要比带领别人更为容易和愉快;走现成的路,只对自己负责则是很好的精神休息。
所以,与其想治理国家,
不如心平气和地服从[16]。
——卢克菜修
另外,居鲁士也说过:不比接受命令者强的人不配发号施令。
然而,据色诺芬记载,国王希罗[17]还说过:即便在安享欢乐方面,他们也不及普通人。因为富裕和懒散使他们品尝不出常人品尝得到的美味。
菜吃多了胃受不了,
不顾一切的爱爱够了让人厌倦[18]。
——奥堆德
我们不是认为唱诗班的孩子酷爱音乐吗?其实唱多了会使他们厌烦。宴会、舞会、化装舞会、比武大会,不常看的人、想看的人看了高兴;可看惯了的就会觉得乏味、扫兴。处惯了女人的人,见了女人也不会动心。从不让自己渴着的人不会尝到喝水的乐趣。街头闹剧让人开心,但对艺人来说却是苦役。事情就是这样,对君王们来说,偶尔乔装打扮丢下王位过过下层百姓的生活,却是快活的事,
换换生活往往使显贵们快活,
净桌陋屋,既无挂壁又无红毯,
使忧心忡忡的额头得以舒展[19]。
——贺拉斯
最令人为难和讨厌的,莫过于一个多字。土耳其皇帝在深宫养着三百佳丽,见到这么多的女人任他摆布,他哪里还有兴致?他的那位祖先,出猎必带七千鹰奴,这叫什么打猎,狩猎还有什么意思?
此外,我还觉得这样的显赫排场会大大妨碍他们享受最甜美的乐趣:因为他们处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容易遭人非议。
不知是怎么搞的,大家宁愿君王们隐藏和掩盖他们的错误。因为在我们身上称为失误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老百姓就认为那是专制,蔑视法律。而且除了说他们作恶成性之外,似乎还有喜欢对抗和践踏国家法规。
是啊,柏拉图在他的《高尔吉亚》一书中,就将专制君主定义为可以在城邦中任意胡为的人。所以,往往由于这个原因,暴露和公开他们的过失比过失本身更伤人。他们人人都怕受人注意,遭人指责,因为连他的举止和想法都有人盯着看着,百姓们也都认为有权也有兴趣对之评头论足。再说,越是显眼的污斑看起来越大:额头的疣记就超过别处的伤疤。
这就是为什么诗人们描述朱庇特的爱情总要将他换副面孔,在他们讲到的他的众多风流逸事中,以他主神的高位讲述的好像只有一件。
让我们回过头来说说希罗国王吧。他也讲过,身居王位是多么的不舒服,不能自由行动和旅行,憋在国内就像个囚徒,干什么都围着讨厌的一大堆人。说实在的,我们的那些国王,独自吃饭,却围着那么多陌生的说话人和围观的人。看到这些,我总是感到可怜而不是羡慕。
阿尔方斯国王说,在这点上,毛驴的处境比国王强:毛驴的主人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吃草,而国王的仆人们却不给他这份自由。
我从来都不认为,一个智力健全的人,有二十个人照看他的便桶,生活会很方便;也不认为一个有一万法朗年金,曾攻占过卡扎尔,守过锡耶纳的人会觉得服务机构要比有经验的好仆人更方便,更中他的意。
君王的特权可以说名不符实。有权有势者无论大小,好像都在称王。当年凯撒就把法国有司法权的领主统统称为小国王。的确,除了不用“陛下”这个称号之外,他们跟国王也相去不远。你看,在远离王室的省份,比如布列塔尼,一名退隐林下、深居简出、奴仆前呼后拥的领主,车马、扈从、管家,各种职司服务、各样礼仪应有尽有;你看他的想象力有多丰富,再没有比他更像君王的了。他一年一度听人提起他的主子,就像提及波斯国王一样。他承认这位主 子,仅仅是因为有某种久远的、由他的亲信记录备查的亲戚关系。说实在的,我们的法律够宽松的了,一个贵族一生中受王权的影响不过两次。只有那些受人之请并甘愿以效力获取荣誉和财富的人才认认真真地称臣服从。因为谁要愿意藏影匿踪,不惹事生非,善于把家管好,他就会像威尼斯大公一样自由。“奴隶地位约束不了多少人,多得多的人是甘当奴隶[20]。”
但希罗尤其看重这样一个事实:他看到自己得不到友谊与交往,可这是人生最好、最甜蜜的果实。某人的一切成就,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是我给的,我能指望他如何表示友情和善意呢?我能因为他一定会对我敬重,就看重他那恭恭敬敬的讲话和彬彬有礼的态度吗?畏惧我们的人表示的尊敬不算尊敬;这种敬意敬的是王权而不是我自己:
统治者获得的最大好处是,
百姓在忍受你的反复无常的同时,
又不得不对你赞颂[21]。
——塞涅卡
我看到,昏君、明君,受人憎恨、被人爱戴的国君,都一样得到赞颂。我的前任得到的,是一样的客套,一样的虚礼;我的继承人也将得到同样的对待。我的臣民不中伤我,这并不表示什么爱戴之情:既然他们是有意而不能,我为什么要把这看作爱戴呢?跟随我的人都不是因为他同我有什么友情:交往接触那么少是不可能建立友情的。我的高位使我无法与人交往:差异与差别太大了。他们追随我是出于礼貌与习惯,与其说是追随我不如说是追随我的财富,以便增加他们的。他们对我说的、做的,统统都是装的。他们的自由处处受到我的权威的约束,所以我看到周围的一切全都是遮遮掩掩的。
一天,皇帝朱里安的朝臣称颂他主持公道,他却说:“如果这些赞扬出自那些在我的行为不公道时敢于指责或责备我的人,我会由衷地感到骄傲。”
君王们真正拥有的全部优越条件与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骑飞马、吃神馐仙肴那是神仙的福分)。他们同我们一样,困了要睡,饿了要吃;他们的刀剑并不比我们佩带的更坚硬;他们的王冠既不遮阳又不挡雨。戴克里先[22]当皇帝十分受人尊敬又非常幸运,却丢下皇冠去享天伦之乐。不久之后,国家大事要求他重登皇位,他回答请他复位的大臣们说:“我亲手栽下的树木整整齐齐,我种的瓜儿又甜又香,你们要是见过,就不会劝我这样做了。”
阿那卡齐斯[23]认为,执政之道,最好的是推崇德行,舍弃恶行,其余的一切不分主次轻重。
皮洛斯国王打算进军意大利。他的谋士居奈斯非常高明,他有心让皮洛斯感悟自己计划的虚荣,便问他:陛下啊,您计划的这件大事目的何在?——为我主宰意大利。他突然答道。——然后呢? 居奈斯又问。——我再进军高卢和西班牙,那一位说道。——再以后呢?——我再去征服非洲;最后,等我征服了全世界,我就休息休息,过过满足自在的生活。——看在上帝的分上,陛下,居奈斯又问道,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不从现在起就进入这一步呢?为什么不从眼下就开始,照您所说到您希望去的地方去住呢?也免得您在这两者之间生出那么多的辛苦和危险来。
因为他弄不清欲望应有的界限,
真正的快乐应到何处为止[24]。
——卢克莱修
我将以下面这句古诗结束这一段,我觉得它对这个问题特别合适:“各人的性格规定着各自的命运[25]。”
[1] 原文为拉丁语。
[2] 原文为拉丁语。
[3] 原文为拉丁语。
[4] 原文为拉丁语。
[5] 原文为拉丁语。
[6] 原文为拉丁语。
[7] 原文为拉丁语。
[8] 塞涅卡语,原文为拉丁语。
[9] 原文为拉丁语。
[10] 原文为拉丁语。
[11] 原文为拉丁语。
[12] 原文为拉丁语。
[13] 原文为拉丁语。
[14] 原文为拉丁语。
[15] 原文为拉丁语。
[16] 原文为拉丁语。
[17] 希罗,西西里岛叙拉古之王。
[18] 原文为拉丁语。
[19] 原文为拉丁语。
[20] 原文为拉丁语。
[21] 原文为拉丁语。
[22] 戴克里先(245—313),古罗马皇帝。
[23] 阿那卡齐斯(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哲学家。
[24] 原文为拉丁语。
[25] 科内利尤斯语,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