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八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刻意第一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问旷、钓鱼问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问暇者之所好也;吹拘、呼吸、吐故纳新,熊经、乌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问,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澹、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道德之质也。
郭象注:此数子者,所好不同,恣其所好,各之其方,亦所以为逍遥也。然此皆各自得,安能靡所不树哉!若夫使万物各得其分而不自失者,故当引之无所执为也。忘故能有,若有之,则不能救其忘矣。故有者非有之而有,忘而有之也。若厉己以为之,则不能无极而众恶生矣。不为万物而万物自生者,天地也。不为百行而百行自成者,圣人也。非夫寂漠无为,则危其平而丧其质矣。
吕惠卿注:自刻意以为高至导引以为寿,皆有待於物,不能无不忘,无不有也,澹然无极,则不为刻意仁义功名等所役。众美从之,则所谓高修治闲寿者不召而自来,凡天地之。道,圣人之德,如此而已。则知所谓恬澹、寂寞、虚无、无为,乃天地之平,道德之质也。益无不忘,无不有,则不累於有无,所以为无为也。
林亲独注:凡为亢者未铃知修,为腾者未铃知治,为治者未铃无为,无为者未铃能寿,为寿者未铃能死而,州不亡,各有所蔽,未若圣人之备也。圣人者,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间,不导引而寿。无不忘,常无是也。无不有,常有是也。常无非实无,常有非实有,故澹然无极而众美之所归。天地之德亦若是而已。恬淡、虚无皆出於道德,别之,则恬淡寂寞者,天地之平;虚无无为者,道德之质也。
陈碧虚注:高论,许由、善卷。非世,伯夷、叔齐也。牯槁,红焦、〈子推。赴渊,申徒狄、卞随也。进居学者,仲尼沬泗、子夏西河也。致功,伊尹、吕望并兼管仲、商鞅也。薮泽,巢父、严光。问旷,公阅休、牧马童子。钓鱼,任公子、渔父也。吹嘘呼吸,胎息六气之法。熊经乌申,泽神五会之衍也。忘有得有,忘得入极。天地中空而万物生,圣人无心而众美成。寂寞,为天地之平,虚无为道德之质也。
林庸斋《口义》云:刻苦用意,以行为尚,高论怨诽,愤世疾邪也。枯槁,寂真。投赴渊静,即入山恐不深之意。为修,好修洁,教诲为师於世也。致功并兼,庄子当时目击之事。避世问隐,超出是非之外,与为亢非世者不同。熊经鸟申,即华佗五禽之戏。无不忘,无不有,即无为无不为。无极,无定止。众美从之,备万善也。圣人得天地自然之道,故如此。道之质,言其本然者也。
褚氏管见云:此篇首论古昔圣贤趣尚不同,自枯槁赴渊至养形寿考,其义可见。若夫不刻意而高至不导引而寿,可忘可有,澹然莫量,此天地之全美,圣人之至德,非若前条各滞偏见,自以为得之比。譬夫夷清息和,而夫子独称圣之时,是为集大成者也。唯其无不忘,斯能无不有,若执而有之,何由造乎忘哉吁!一陶能作万器,无有一器能作陶者,以其非形然後能形形,以其非物然後能物物。天地圣人之德,亦若是而已矣!
故曰:圣人休休焉#1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啖,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後应,迫而後动,不得已而後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魄不罢。虚无恬恢,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於作,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於逆,粹之至也。
郭注:休乎恬快,寂寞,息乎虚无、无为,则虽历乎险阻之变,常平夷而无难。息难生於有为,有为生於息难,故平易、恬啖交相成,而泯然与正理俱往。不平不快者,岂唯伤其形?神德并丧於内也。天行,则任自然而运动。物化者,脱然无系,动静无心而付之阴阳,无所唱也。会至乃动,任理而起,天理自然,知故无为乎其问。故灾生於违天,累生於逆物。与人同者,众叉是之,同於自得,故无责。生浮死休,泛然无所惜也。付之天理,理至而应,用天下之自光,非吾耀也;用天下之自信,非吾期也。一无所欲,故魂不疲。乃与天地合其恬啖之德,至德常适,情无所檗。静而一者,不可变也。其豁然确尽,乃无纤芥之违,夫物自来耳。至啖者无交物之情,若杂乎浊欲,则有所不顺矣。
吕注:圣人休休焉,不役心於取拾之问。平则不陂,易则不艰。恬然,无知。快,不交物。所谓寂寞无为者,亦若是而已。夫忧息,邪气所以得入而袭之者,以知知物物交而隙生其问故也。生也天行,则未尝生,故出不听。死也物化,则未尝死,故入不拒。静与阴同德,不知其为静也。动与阳同波,不知其为动也。不为福先,则福亦不至。不为祸始,则祸亦不来。益为福先祸始,非感而应,非迫而动,非不得已而起,则是用知与故,人之所为也。循天理之自然,天不能灾,物不能累,则无人非鬼责也,宜矣!故生浮死休,无感而寂,物至而应,发乎天光而非缴,其中有信而非约。不梦无忧,寤寐同也。纯粹者,不杂。不疲,无所为。天德者,圣人所以君天下也。悲乐之情难去,故为德之邪。喜怒倏起灭,故为道之过。四者皆起於好恶,好恶则悲乐喜怒之未形於外者也。夫人之心,终日万虑而未尝止,则恶能顷刻而静哉!德人不忧不乐,至於一而不变,是为静之至也。无所於怖,若虚船之触物而不怒,是为虚之至。不与物交,则无味是为啖之至。若然,则虽入水蹈火,无往而非我,庸有逆乎?是为粹之至也。
疑独注:天行者,时;圣人生则安其时。物化者,顺;圣人死则处其顺。阴阳虽异,利物则同。静故以德言,动故以波言。福者,是之一报。祸者,非之召。是非不自我,祸枫何由萌?言是非皆化於道,然感外必应,迫则必动,不得已而後起也。夫为福先祸始者,知也;不感而应,不迫而动者,故也。去知与故,则循乎自然,无天灾然後无物累,无人非然後无鬼责。生浮死休,则不知悦恶。不思虑者,以其无息。不豫谋者,无事可虞。不耀,非滑疑所生。不期,则大信不约。寝不梦,觉无忧,其神全也。纯粹不疲,亦由於此。虚无足以见无为,恬恢,足以见寂寞。以是而合乎天德,则悲乐喜怒好恶者,所以为道德之邪失也。以天道观,则无悲乐喜怒好恶;以人道观,则六者有所不免。故以不忧乐为德之至,以明非乐之为邪。不变,为静之至,以明喜怒之为过。无件,为虚之至,以明好恶之为失不与物交。又明无所於件之意,无所於逆又明不与物交之意,故为粹之至也。
碧虚注:忧息入於不平易,寰气袭於不恬恢。神德全完者,诸垢诅能染哉?生之暂来,天行也;死之暂去,物化也。无损益乎其真,得阴阳之体,不为天下先,本无应也,感而後应;本无动也,迫而後动;本不起也,不得已而起。循天理而不欺,忘物累而不骄。人非既无,鬼责何有?生浮死休,任理直性,含光藏辉,大信不约,觉梦自得,神魂不痕,虚无恬啖,乃合天德。修德者忘悲乐,履道者忘喜怒。丧己者,在好恶也。故至德者,希夷泊乎内;至静者,生化莫能移;至虚者,无件;至啖者,远俗;至粹者,莫逆也。
肤斋云:平易恬啖,即是无为。神不亏,即是德全。天行,顺天理而行。物化,视身犹蜕也。随感而应,我无容心;迫而後动,不得已而後起。皆无心应物之意。去其私智,离其事迸,则循乎自然。若浮若休,泛然无着,何思谋之有;光而自晦,不必於物。神全故纯粹,魂静故不劳。凡有悲喜好恶则非自然,忧乐不系於心,方为至德。主一无适而顺自然,虽与物接,不为物所累也。曰静、虚,曰快、粹,即是自然之德,但如此发挥耳。
休休,和乐貌。故平易恬啖,忧邪莫干,以其德全而神不亏故也。天行,言一气之运;物化,言一气之散。即同德同波之谓。福先犹不可为,况於祸始乎?感而应,迫而动,言不得已而应物,其应出於无心,虽为而一无为也。去知与故,则无知无事;循天之理,则顺乎自然。天灾既无,物累自免。人非不及,鬼责何来?故能生浮死休,思断谋绝,若美玉之含德,天时之有经也。寝不梦,则觉无忧。神纯粹,则魂何劳?是谓虚无恬快,乃合自然之德。心譬则鹄也,情譬则矢也,衆矢趋一鹄,鹄能无中乎?今人立乎壳中而不思为避镝,计欲其德全而神不亏也,难矣!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啖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於天,下蟠於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衆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郭注:物皆有当,而不可失。象天德者,无心而皆会,无非至当也,常在当上住,与会俱而已。若夫逐而动,是人行也。爱剑者犹柙藏,况敢轻用其神乎?夫体天地之极,应万物之数以为精神者,固若是而有落天地之功者,任天行而非轻用也。所育无方,同天帝之不为,常以纯素守乎至寂而不荡於外,则冥矣。精者,物之真也。与神为一,非守神也;不远其精,非贵精也;然其迹则贵守之述耳。苟以不亏为纯,则虽百行同举,万变参备,乃至纯也;苟以不杂为素,则虽龙章凤姿,非常之观,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而杂乎外饰,则虽犬羊之郑,庸得谓之纯素哉!
吕注:观圣人之心,虚无恬恢,如向所言,则虽终日从事而精神不劳。古之人所谓废心而用形,视听不以耳目者以此;今也属耳目乎声色,而役心乎取合,形劳而不休,精用而不已,以至於弊且竭宜矣。水性清平,固自然也直。不杂,莫动之而已。知其如此而以郁闭不流为莫动,则不能清。所谓天德者,其象亦犹是也。故纯粹不杂,水清之象;静一不变,水平之象。动而以天行,水之不以郁闭不流为莫动之象也。而天下之方衍有制於虚静而不知观复於并作之间,归根於芸芸之际者,不知此养神之道故也。而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又不足以与此。剑之柙藏,以其用之利也。精神际天蟠地,其用之利岂止干、越之剑哉!其名为同帝,则其贵岂直剑之可宝哉!乃不知砺之以纯粹,柙之以静一,藏之以无为,将之以天行,是不明乎贵贱之分也。惟神是守,守之以纯素而已。方其守也,则有所谓守之者,守而勿失,则守之与所守者合而为一矣。伦即理也。人而合乎天理,则亦天而已矣。此圣人所以贵精也。素者,无杂。纯者,不亏。唯真人能之。
疑独注:形不可太劳,精不可太用。形役於精,精入於神。至於神,则变化在己,可以不死不生,岂形之劳、精之用哉!夫清可濯,平可法,其流不舍昼夜者,水之性也。体自然之德,而不流於使然之伪,故能不杂、不变,动而以天行也。纯粹不维,所以穷理。静一不变,所以尽性。惔而无为,所以立本。动而天行,所以趋时。养形之道尽矣,夫名剑出於干、越,莫不以为神,柙藏而不敢用,至於身则不知所以宝,岂爱身不若剑哉?亦弗思耳!剑者,器之宝;精神者,身之宝。器宝,用之不过敌一人;身宝,藏之可以流无极。化育万物,《易》所谓曲成而不遗,不可为象,所谓神无方是已。其名为同帝,亦强名耳。守其神者,将以至於神;至於神,则与神为一,纯素不足以名之。一之精通,则合乎自然之理矣。又举野逸之言以证之。圣人贵精,精则入於神,所体者纯素而其用则精神而已。是之谓真人。
碧虚注:形劳精用,越分而伤性故也。水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身中真水亦如之,若纯粹静一,动合天理,虽不链形而神已王矣。利剑,外物,尚知珍贵精神。摇荡而不收,得不谓之倒置乎?善摄御者可伴造化,善养素者守保神气,故能混合冥一,通乎天理矣。野语四事,贵精为上,谓虚其灵府,塞其六凿也。质不为尘染,则素;神不为事挠,则纯。体备纯素,非真而何?
庸斋云:以水喻养生,郁闭不能清,则非全然如枯木死灰矣。不杂莫动,此无为也,不流不能清,无为中有为也。天行一日一周,非无为中有为乎?养神即是养生,提起神字便亲切。爱剑者犹柙藏,况精神乎?化育万物亦此神,然无迹可见,故其功与天帝同。为纯素之学者,始则唯神是守,久则与神为一,大而化之之谓也,未化则与道为二矣。一而至於精通,则与天理合,圣而不可知之谓也。贵精,即神也。纯粹,即《乾》之纯粹精。真人、至人、圣人,非有优劣也。《刻意》言养神,而有天行物化之论;《缮性》言存身,而有时命行谬之说。以养神、存身分作两篇,此则学问工夫处,学者当细参之。
养神之道,贵在无为,故喻水之清,平寂而常照,及其动也,法天之行健而蟠际乎两问,实本於不维不变无为而已。此照而常寂也。精用则劳竭,所以贵乎静,郁闭不能清,所以□贵乎动。然於非静非动,不即不离之间,而妙道存焉。其为贵也,岂但干、越之可宝而已哉!同帝,则与天为一。天即神也。故其精通合乎天理,至此又不可以天道人道分矣。卒引野语为证,归於贵精而结以能
体纯素,体之则俱化矣。非真人孰能与於此?
是篇以刻意命题,谓刻砺其意,违世矫俗,苦节独任,为天下所不能为而觊人之从己,无异乎穿牛、络马失其自然,知长德消,民始难治矣!故南华历叔古人立志各异,若夷、齐之为亢,孔、孟之为修,伊、傅之为治,巢、许之为问,老、彭之为寿,以逵观之似亦不能无偏,然而不失为圣为贤者,以其有为而不累於有,无为而不溺於无,因时之可否,为身之利用而已。是以贵夫虚无无为,平易恬啖,天行物化,同德同波,知故不留,动合天理,则灾累非责何从而至,死生谋虑何由而滑哉?夫如是故静虚惔粹,与物无件,卒归於养神之功,而申以柙藏干、越之喻。剑之於身,轻重为何如,其去取灼然,可见,而世人犹昏迷若此,故其立论始於非刻意尚行之习而终於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则知刻尚者之为假也明矣。盖养生以纯素为本,纯素以守神为先,至於与神为一,则道之大本既立,又何必区区於其末而以刻意尚行为哉!南华所以言此者,盖欲矫当时学者之伪习,俾安其性命之自然,复乎道德之纯素而已矣。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八竟
#1《阙误》引张君房本一休休焉』作『休焉休』。俞档《庄子平议》谓『休焉』二字,传写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