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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楼词话》卷四 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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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词人词作之考辨(一)考佚(1)李珣词石本

《天香阁随笔》云:

德安府城西北有山,须水注之。有司马温公读书台。其下凿石为洞,上镌“司马东崖” 四字。先是为积土所淤。万历戊子,水啮石出,见洞中一词曰:“楚山青,涢水绿。春风淡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酌歌相续。倍浮沉,无拘束。钓回乘月归湾曲。酒盈尊,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按:此乃李珣《渔歌子》四首之一,见《花间集》。“酌歌” 原作“櫂歌” ,殆传录之误;“涢水” 原作“湘水” ,德安即安陆,涢水所经。或刻石者故意改易,以合本地风光。唐五代词有此石刻本,未见著录。

(2)宋人佚词

《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溪园集》十卷,云:“蕲春吴亿大年撰。亿仕至静江倅,居馀干,有溪园佳胜。世传其《楼雪初销》词,为建康帅晁谦之作。” 又著录《退斋词》一卷云:“长沙侯延庆季长撰,压卷为《天宁节》万年欢,又有庚寅京师作水调,则大观年也。”

按:此三词今皆不见,亦宋人佚词也。

(3)东坡佚词

《清波别志》卷下有一条云:

符离使君张公诩图池阳清溪秋景,携入京师,苏文忠公首为赋词,又属秦少游书职位、姓名、并词于图后。一时名士,皆有跋语。

此东坡词史也。今检《东坡乐府》无题此图之作,殆亦佚词之一乎。

(4)张建渔父词

金人张建,字吉甫,有《赋胡直之溪桥莲塘》两首,其《溪桥》云:

溪桥脚下水平分。桥柱萍黏浪打痕。天向晚,日搀昏。两簇青烟断岸村。莲塘云:

拂拂轻风漾翠澜。粉煤新扑小荷盘。塘水涨,岸痕漫。草阁临流五月寒。皆渔父词也。与完颜铸所作两首,并见《中州集》。铸词已选入《历代诗录》,张词独见遗。唐圭璋辑《全金词》,亦未辑入。

(5)李梦阳小词

李梦阳未闻作词,然有小令二阕见《客窗随笔》。朱竹垞《明词综》选录其一,然其所遗亦佳构也。词云:

不信园林春早。一夜遍生芳草。说与小童知,池上落红休扫。休扫休扫。花外斜阳更好。

(6)龚定庵佚词

龚定庵词有《无著词》、《怀人馆词》、《影事词》、《小奢摩词》各一卷,为定庵手定,刊于道光癸未。此本余未尝见。

同治己巳吴晓帆补刊定庵诗文集,增入《庚子雅词》一卷。

宣统元年上海国学扶轮社刊《龚定庵全集》,又增入定庵子孝珙手抄本词一卷,皆定庵晚年改定,文字多与旧刊本不同。

然定庵自选甚严,其词刊落者多不可踪迹。近从上海李氏刻本《春雪集》中得定庵一词,亟录存之。

笋香主人为李筠嘉,家有吾园,为上海名胜。咸同之际,江浙文人如改七香、王韬、龚定庵,名媛如归佩珊,皆尝寓园中。

《春雪》一集,皆当时诗人题咏吾园之作也。袁琴南为钱塘袁桐,与定庵为少时同学,定庵《怀人馆词》中有《百字令》一阕投袁大琴南。

沁园春同袁琴南游吾园赠笋香主人 龚自珍

牢落江湖,潇洒盟鸥,游踪屡过。笑吟边旖旎,留痕不少,醉中烂漫,选胜偏多。水驿寻烟,山程问雨,入境先应问薜萝。同人指、指城西一角,是水云窝。胸中小有岩阿。便十载莼鲈偿得他。问软尘十丈,有谁修到,砑笺三尺,尽尔消磨。艳福输君,狂名恕我,贤主佳宾愧负么。袁丝笑,有乌盐红豆,付与渔蓑。

(7)太清手书词稿

满洲女史顾太清者,尚书顾八代之曾孙女。初适副贡生某,为鄂文端之后人。夫死后,复为贝勒奕绘之侧室。文笔清丽,自称太清主人,贝勒自称太素主人。与贝勒诗词唱和。贝勒卒时,年只四十。太清主人则卒于同治间,年七十矣。

其词集中与阮文达、龚定庵俱有唱和。锡尚书(珍)有摘抄本。伯希祭酒以为国朝词人专学《花间集》而神似者,太清一人而已。文廷式亦“仅于厚斋将军处见其手稿一首” 。今录于后:

镂月裁云手。好文章、天衣无缝,神针刺绣。写景言情无不切,一串骊珠穿就。应不数豪苏腻柳。脱尽人间烟火气,问前身金粟如来否。飧妙句。醇如酒。口神变化云出岫。笔生花、篇篇珠玉,锦心绣口。文彩风流谁得似,明月梅花为偶。比修竹孤高清瘦。岂止新词惊人眼,行有恒事事存心厚。三复读,味长久。

金缕曲奉题行有恒堂词集。太清春拜稿。

印章一为“太清” ,一为“西林春” 。春者,殆其名欤?词虽应酬之作,吐属自不恶。书法亦雅静,当再访其全集阅之。

按:行有恒堂,定郡王斋名也。诗集二卷已刊,词集仅有抄本。右文见文廷式《琴风馀谭》,辑太清诗词遗事者,似均未见,故录于此。

(8)复堂集外词

仁和谭仲修与江山刘彦清于清咸丰戊午同客京都,往还最稔。刘南归后,谭寄《摸鱼子》词云:

再休提琼枝璧月,欢场人向何许。寻常一样花开日,依旧香车来去。从间阻,剩渺渺红尘,一带相思路。劳君听取,道橘柚长青,雁鸿不到,蓬转几曾住。荒寒早,换了鬓丝几缕。征衣珍重加絮。春灯秋扇浑忘却,难忘当时言语。天易暮,有一尺斜阳,红到无人处。悲歌最苦。任拍遍回栏,吹残短笛,零乱不成句。

此词见刘彦清《旅窗怀旧诗》自注,谭仲修《复堂词》中未收,故录存之。

(二)其他(1)白居易词辨

白居易词“花非花” 一首,“忆江南” 一首,“竹枝” 四首,“杨柳枝” 十首,“浪淘沙” 六首,皆见于《白氏长庆集》,其为白居易作,无可疑者。“花非花” 原非曲调名,此乃杂言诗,不当入词,然杨升庵《词品》已目为自傅自度曲,《古今词统》、《全唐词》、《历代诗馀》均录入,万氏《词律》,清《词谱》均为谱格,后人遂相沿以为词调,然古今仅此一首耳。

“宴桃源” 三首,初见于《尊前集》。其第一首歇拍云:“记取钗横鬓乱” ,明用东坡“洞仙歌” 词句,第二首“好个匆匆些子” ,第三首“打得来来越㬠” ;皆宋人市井语,唐诗中未见。又“无柰无柰” ,亦非唐人语。唐人但云“无那” ,犹不用“柰” 字。此三词颇似秦七、黄九之作、必北宋时人依托为之者。且“宴桃源” 调名亦出于后唐庄宗“忆仙姿” 词,白居易时,未有此调名也。

别有“长相思” 三首,始见于《花庵词选》,盖最为晚出。然欧阳修《近体乐府》有“长相思” 四首,其第三首即《花庵词选》所录白居易词“深画眉,浅画眉” 一首。罗泌校记云:“《尊前集》作唐无名氏,‘空房独守时’作‘低头双泪垂’。” 按:《尊前集》中收白居易词二十六首,并无此“长相思” 二首。又今本《尊前集》中亦不收无名氏词,若非罗泌有误,则今本《尊前集》已非北宋原本矣。

欧阳修“长相思” 第四首,即《花庵词选》所录白居易词“汴水流,泗水流” 一首。罗泌编校欧阳修词甚谨慎,凡欧词与《花间》、《尊前》、《阳春》诸集相混者,均逐一拈出,然于此词则未作校记和辨其伪,可知罗氏以此词确为欧阳公作也。

从罗泌校语,可知此二词非但北宋人编《尊前集》时尚未认为白居易作,即南宋庆元初重刊《近体乐府》罗泌作校注、题跋时,亦未有白居易之说。而五十年后之淳祐九年,黄叔旸刻《花庵绝妙词选》,于白居易词独取此二首,且评之曰:“二词非后世作者所及。” 然则此二词之谬托白居易,即在此五十年间也。

《白氏长庆集》有《听弹湘妃怨》七绝一首,其词云:“玉轸朱弦瑟瑟徽,吴娃徵调奏湘妃。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作者自注云:“江南新词有云:暮雨萧萧郎不归。” 又有《寄殷协律七言律诗一首,其结句云:“吴娘暮雨萧萧曲,自别江南更不闻。” 亦有自注云:“江南吴二娘曲词云:暮雨萧萧郎不归。” 可知当时江南盛传吴二娘曲词,白居易尤赏其“暮雨萧萧” 一句,故北归后一再忆及。今所传“长相思” 词第二首,下片亦有“暮雨萧萧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之语,后人遂以为白居易词。杨升庵又以为此即吴二娘所作曲词。其言似皆有理,故甚足惑人。实则欧阳修读白居易诗,于“暮雨萧萧” 之句,亦心赏之,遂取以入小令。欧公“长相思” 词四首,风格一致,初无杂糅之迹,故余以为此所谓白居易作“长相思” 三首,皆当还诸欧阳修,非唐词也。

今年新出《全唐五代词》收白居易词三十七首,为旧本所无而新增者,皆齐言之诗,或用曲调名为题,例如“隔浦莲” 、“急乐世” ;又或唐人一般舞曲题,例如“柘枝词” ,其词仍是五七言歌诗,恐犹不得目之为词。又一字至七字叠句诗,六朝时已有,属于杂体诗,非白居易创调。今依《词谱》题为“一七令” ,著为词格,亦误。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日附记

(2)说《忆秦娥》

《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一首,相传以为李白作。《花庵词选》以此词与《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 一首列于卷首,称为“百代词曲之祖。” 后人有疑之者。或谓此二词之气衰飒,于太白超然之致,不啻霄壤。(胡应麟《庄岳委谈》)或谓《忆秦娥》调至唐文宗时始有,太白不得预填此词。(胡震亨《唐音癸签》)其说皆无确据,未能服人。余考《忆秦娥》词始见于冯延巳《阳春集》,宋人词则以张先所作为最早。以后则苏轼、向子諲、毛滂均有此词,皆同时人也。冯延巳所作,殆为此调之最初格律,声调尚未臻遒美。毛滂、张先所作,均为冯词格律之发展,而苏轼、向子諲所作,始与李白词格律相同。可知此所谓李白词者,必不能出于张先、冯延巳以前。然则其为宋人所撰,伪托李白者,无可疑矣。今胪列诸词于后,此调句格发展之迹,历历可按。

1 忆秦娥 冯延巳

风淅淅。夜雨连云黑。滴滴。窗外芭蕉灯下客。除非魂梦到乡国,免被吴山隔。忆忆。一句枕前争忘得。

2 忆秦娥 张先

参差竹。吹断相思曲。情不足。西北高楼穷远目。忆苕溪,寒影透清玉。秋雁南飞速。菰草绿。应下溪头沙上宿。

此为冯词之发展。上下片第三句,冯作二字,今增一字。下片第一句,冯作七字,今改为二句。上三下五,共八字。馀并同。

3 忆秦娥 毛滂

夜夜。夜了花开也。连忙。指点银瓶索酒尝。明朝花落知多少。莫把残红扫。愁人。一片花飞减却春。

此词与冯延巳作略同。冯词通篇一韵,此则换三韵。冯词用仄韵,此则改为平韵。冯词第一句三字,此则改为二字。余句法皆同。

张先年辈略早于毛滂。然毛滂此词,格律较近于冯词。可知当时此调虽已在变易,而旧曲犹未废置。毛所作仍依旧曲韵度也。

4 双荷叶 苏轼

双溪月。清光偏照双荷叶。双荷叶。红心未偶,绿衣偷结。背风迎雨泪珠滑。轻舟短棹先秋折。先秋折。烟鬟未上,玉盃微缺。

湖州贾耘老有家伎,名双荷叶。东坡为作此词,题曰“双荷叶” ,实即“忆秦娥” 也。此词上片第一句仍为三字,与冯、张所作同。第二句从五字衍为七字。第三句三字,与张作同,但已改为叠句。第四句冯、张二词均七字,此则改为四字二句。下片第一句七字,仍冯词之旧。第二句从五字衍为七字。第三句三字亦为叠句。第四句亦衍为四字二句。

5 秦楼月 向子諲

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伤心切。无边烟水,无穷山色。可堪更近乾龙节。眼中泪尽空啼血。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

此词为向子諲南渡后作,与东坡词格律全同。惟改题为“秦楼月” ,用“秦娥梦断秦楼月” 句意,以寓其故国之思。自此以后,南宋人撰忆秦娥词,皆用此格。冯,张,毛三家所制,成古腔矣。

6 忆秦娥 贺铸

晓朦胧。前溪百鸟啼匆匆。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楼空。旧年今日东门东。鲜妆辉映桃花红。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

今传贺方回《忆秦娥》词,有二首。皆与苏轼、向子諲作句格相同。惟此首用平韵,故录之。亦犹毛泽民之变冯延巳作为平韵也。然后人用此格者甚少。

以上列举《忆秦娥》词六首,其格律演变之迹,岂不显然?由此可知“箫声咽” 一词,决不能作于冯延巳、张先之前。此必苏东坡、贺方回同时人所撰,谬其作者,因托之李白耳。或谓此词有“秦娥梦断秦楼月。” 之语,故题曰“忆秦娥” 。若非李白所作在前,冯延巳安得用此调乎?余曰此正是其伪迹也。“忆秦娥” 调名何自而起,今不可考。冯延巳词已与调名无涉,可知冯词非创调。宋人缘题赋词,遂成此作。其实此词上片所咏,乃“秦娥忆” ,而非“忆秦娥也” 。下片辞句气象,固然雄浑,然意义则与上片不属。且李白时乐游原方为豪贵游宴之所,唐人诗咏乐游原者甚多,皆不作衰飒语,此盖宋人乐游原怀古词耳。故此词实非先有词而后有题,乃先有题而后有词也。向子諲词改题曰“秦楼月” ,必是此词盛传于时,深受影响,适当宋室南迁,遂取词句中语,易其旧题。此与苏东坡词之改题“双荷叶” ,皆偶然之事,非此曲之异名也。

(3)东坡词帖

牟献《存斋集》有《跋东坡帖》一文云:“东坡翁赋此词,送其乡人,复自书而遗之。盖自治平丙午去蜀至熙宁乙卯为十年,此当是自密移徐时,年恰四十,然字画此前遒劲。‘故山应好在,孤客自悲凉’之句,诵之凄然,使人益重故乡之思也。”

此东坡送王缄《临江仙》词也。据此可知有墨迹在人间,今亡矣,“故山应好在” ,今本皆作“知好在” ,当以墨迹为正,惜存斋未录其全。词首句云“忘却成都来十载” ,故牟跋云“熙宁乙卯书” ,恐未必是墨本原有纪年也。

(4)衍白乐天词

白乐天“花非花,雾非雾” 词,盖神来之笔,可谓天机独得者。后人衍其辞为《御街行》,见《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亦见《四朝名贤词》本《张子野词》。《乐府雅词》以为欧作,《花草粹编》以为张作。杨升庵谓有出蓝之色。余窃以为不然,盖此作已落名实,不如白氏原作之空灵俊逸。

“去似朝云无觅处” 当作“去作朝云何处” ,句法乃合。《粹编》、《词品》并作“无觅处” ,误也。《近体乐府》:“乳鸡栖燕,落星沉月。” 《词品》作:“乳鸡新燕,落星沉月。” 《张子野词》作:“远鸡栖燕,落星沉月。” 当以《子野词》本为正。“遗香余粉,剩衾残枕。” 《词品》作:“残香余粉,闲衾剩枕。” 《子野词》作:“馀香遗粉,剩衾闲枕。” 未知孰是。末句《近体乐府》作“天把多情赋” ,此“赋” 字必“付” 字之误。“朱阁斜欹户” 句,万红友以为误夺一字,然《梅苑》有一词,上片第二句云:“愿长与,梅为伴。” 下片第二句则为“依旧残妆浅” 。可知此词前后片句法不必同也。

(5)聂胜琼词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右《鹧鸪天》词,宋女词人聂胜琼作,见黄花庵《绝妙词选》。其结拍二句,世以为绝唱。然此实江淮名妓徐月英诗断句,见《北梦琐言》。《琐言》又载其送别诗云:“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生憎平望亭中水,忍照鸳鸯相背飞。” 此诗亦甚为雅俊。月英有诗集,今不传。

(6)强焕

淳熙本《清真集》二卷,有晋阳强焕序。焕时在溧水,裒集周邦彦词一百八十二阕刻于郡斋。此强焕,世皆不知其为何如人。余阅周煇《清波别志》,有一则云:“煇在上饶,于乡士余公予座上,因论诗,余云:近有强彦文,格律甚高,得唐人风致。乃举其《金陵道中》:‘空有青山自龙虎,可能荒冢更衣冠。’及‘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船中灯火十年活,枕上江湖万里心。’‘客舍三杯酒,渔舟半夜灯。’等句,复举数联,今不悉记。强尝丞溧阳,名与乡曲俱失之。”

按:《清波别志》序于绍熙甲寅,恰在淳熙后,此溧阳丞强彦文,必强焕也。“焕乎其有文章” ,名与字正相应,可无疑矣。

(7)范开

稼轩词集有淳熙戊申正月门人范开序,此人仕履,诸家均未考得。或疑即集中之范廓之,亦即信州本词中之范先之。余近在嘉庆《松江府志》中得范开所撰《龙潭寺记》,署“嘉定己卯夏五既望竹洞翁记” 。文谓:“相国成公季子吴越钱沆为华亭舶官,因天台僧磊云言龙潭感通久异,故奉先世所藏佛牙,五色舍利凡二百馀颗,俾作庵供。忽青蛇出现,众所共睹。洛人范开,久客钱门、远陪东阁,目击胜事,因公以记文见属,遂尔有作。” 由此可知范开盖洛人,晚年号竹洞翁,别稼轩后尝依钱象祖,课其子沆也。嘉定己卯去淳熙戊申己三十一年,其时稼轩已下世,范殆亦逾古稀矣。钱象祖,端礼之孙,开禧三年十二月自参知政事除右丞相兼枢密使。嘉定元年十月除特进、左丞相、枢密使、兼太子宾客。同年十二月罢相,以观文殿大学士判福州。见《宋史·宰辅表》。端礼传后云:“孙象祖,嘉定元年为左丞相,自有传。” 然《宋史》别无象祖传,盖史有阙文矣。象祖谥曰成,卒于嘉定十二年己卯之前,此可自范开文考得之。

(8)楼扶

《绝妙好词》卷五收楼扶(字叔茂,号梅麓)《水龙吟》、《菩萨蛮》二词。钱竹汀据白云山慈圣院圆通殿碑记谓:“楼之名当从碑作‘枎’。其从手旁者,皆传写之误也。”

按:叔茂为大防之孙,其兄弟行有采、槃、字皆从木。且《说文》云:“枎,扶疏四布也。” 字曰叔茂,则其名当作“枎” 。

查、厉二代《绝妙好词笺》引《景定建康志》、《泰州志》、《四明志》,俱作“扶” ,可知其误已久。嘉庆间,袁陶轩撰《四明近体乐府》始改正文。《历代诗馀·词人姓氏录》称楼扶字鹏举,不知何所本?又《浩然斋雅谈》称楼字茂叔,又不知孰是。《盖部耆旧传》有董扶,字茂安。又可知作“扶” 者,亦可通。然楼叔茂之名,必为枎字无疑。

(9)红情绿意

张叔夏以白石道人“暗香” 、“疏影” 改名“红情” 、“绿意” ,咏荷花、荷叶。二词均见《花草粹编》,未题作者姓名。朱竹垞辑《词综》,时《山中白云词》未行,故据《花草粹编》录入,题“无名氏” 。其后张惠言《词选》,亦收此词,承《词综》之误。周止庵选《宋四家词》,以“绿意” 一首附吴文英词后,且云:“曾见一本作梦窗词。”

毛氏解题谓:“红情起于柳耆卿。” 万氏《词律》谓:“绿意见于《乐府雅词》,无名氏咏荷之作。” 皆甚疏妄。曹氏城书室刊本《山中白云词》于此词题下注云:“《乐府雅词》以此首作无名氏,非。” 此所谓《乐府雅词》,皆《花草粹编》之误。曹氏既知此为张叔夏词,又承万氏之误,岂不知《乐府雅词》无南渡后词耶?

(10)一丛花

《一丛花》“伤春怀远几时穷” 一首,见《醉翁琴趣外篇》,以为压卷之作。亦见于《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三,题下注云:“此篇世传张生子野词。” 《四朝名贤词》本《张子野词》亦以此词压卷,然《六一词》中仍亦载之。

顷读赵长卿《惜香乐府》,有《一丛花·和张子野》者,与此篇韵合,恐此词实当属之于子野。

(11)蒋宣卿

毛刻《竹山词》有至正乙巳湖滨散人题云:“竹山先生出义兴巨族,宋南渡后,有名璨,字宣卿者,善书,仕亦通显,子孙俊秀,所居擅溪山之胜,故先生貌不扬,长于乐府,此稿得之于唐士牧家藏本,虽无诠次,庶几无遗逸云。” 异哉,子孙俊秀,居有溪山之胜,遂使竹山貌不扬而工乐府耶,此何言欤?湖滨散人,不详何人。至正去宋亡已百年,又安能知竹山之貌不扬耶?《乐府雅词》有《青玉案》一首,题蒋璨宣卿,实姚进道词也。《砚北杂志》有蒋璨宣卿为毕少董作《醉苏堂铭》一首。此其遗文之仅存者。

(12)元词二家

牟巘《存斋集》有《跋吕自牧词卷》一文云:“云中吕晋卿以其祖自牧公乐府词卷见示,或豪宕,或凄惋,或容与,固能者也。但其压卷一首,有不忍观。伐国不问仁人,朝歌墨子回车,余忍之哉,亟卷还之。晋卿年虽少,好学善问,用意不苟。尝从予友邓善之游,其进未有艾,愿益以学自勉,不必作晏叔原、康伯可辈人可也。毋以吾言为过。” 读此文,可知吕自牧、晋卿祖孙为元词家,今《全金元词》中不见其人,则元词之遗佚矣。压卷之作,不知何谓。自牧或为金代人,此词或为金元易代之际而作,故存斋不忍观也。晋卿词必多北宋侧艳之作,故存斋以勿作晏、康辈人视之。

(13)关于王谑庵

沈启无先生有一篇记王谑庵的文字,大是精妙。若与周作人先生的《文饭小品》一文参读,对于王谑庵其人及其文,多少可以有相当的认识了。前几天读江阴金武祥的《粟香随笔》,有两则与王谑庵有关:

《击筑馀音》明末王筑夫撰,其开首绝句云:“谱得新词叹古今,悲歌击筑动馀音,莫嫌变徵声凄咽,要识孤臣一片心。” 结尾亦有句云:“世事浮云变古今,当筵慷慨奏商音,宫槐叶落秋风起,凝碧池头赋此心。” 作歌后遂不食而死。

王筑夫,名思任,字季重,山阴人。万历乙未进士,出为兴平、当涂、青浦三县。监国守越,起为正詹礼部右侍郎。事已不可为,自号“采薇子” ,架一庐曰“孤竹庵” ,不食七日而死。性疏放,好谑浪,尝制《弈律》,避兵犹负一棋局以往。诗才情烂漫,入鬼入魔,有句云:“地懒无文章,天愚多暗云。” 其险怪多类此。

这两条记录很奇怪。《击筑馀音》一向传为归玄恭或熊开元所箸,两诗亦具在,从来没有“王筑夫撰” 之说。又王思任另外有一个“王筑夫” 的名字,亦不见其他书志,不知金氏何所依据也。意或熊开元曾号檗庵,金氏遂误为谑庵乎?

王谑庵让马士英书,义正辞严,当士气沦亡的时候,有此一棒喝,真足为我越中文人张目。周作人先生据张岱所著传引转录,似亦未为全豹。清王元勋:程化騄辑《明贤尺牍》则载其全文,兹抄于此:

阁下文采风流,才情义侠,职素钦慕,当国破众疑之际,爰立今上,以定时局,以为古之郭汾阳,今之于少保也。然而一立之后,阁下气骄腹满,政本自由,兵权独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只知贪黩之谋;酒色逢君,门墙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策,强敌来而先期以走;致令乘舆播迁,社稷邱墟,阁下谋国至此,即喙长三尺,亦何以自解也?以职上计,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节义之士,尚尔相亮无他,若但求全首领,亦当立解枢权,授之才能清正大臣,以召英雄豪杰,呼号惕厉,犹当幸望中兴。如或消摇湖上,潦倒烟雾,仍效贾似道之故辙,千古笑齿,已经冷绝。再不然,如伯嚭渡江,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上干洪怒,死不赎辜,阁下以国法处之,则当束身以候缇骑;以私法处之,则当引领以待锄霓。

李莼客题王季重山水画迹诗云:“画江一檄足锄奸,孤竹庵空鹤不还。一样首阳干净土,蕺山终胜采薇山。” 读此一札,真觉得谑庵之谑,直是忧国之士之以谑自隐于世者,然而终于不能不绝食而死,则谑庵仍有其不谑之处,亦是昭然若揭了。但是这乃是一个有气节的文人的本分,而不是什么独特的行为,张岱著王思任传,不及其死事,周作人先生谓“张宗子或尤取其谑虐钱癖二事,以为比死更可贵,故不入之立德而列于立言,未可知也。” 我以为这意见是不错的。

王谑庵有二女,皆能诗词,长静淑,字玉隐,号隐禅子,嫁孝廉陈树襄,早寡,著《清凉集》、《青藤书屋集》;次女端淑,字玉映,嫁永平司李丁睿子,著《玉映堂集》。《国朝闺秀香咳集》录静淑诗两首、端淑诗一首,又《众香词》录静淑词三阕、端淑词八阕,均极隽雅。钱谦益有《赠王大家映然子十截句》,其一云:“季重才名噪若耶,缥囊有女嗣芳华。汉家欲采《东征赋》,彤管先应号大家。” 可见两姊妹的文才,亦颇足以继谑庵也。

一九三五年八月

(14)李符事

清初,嘉兴词人有二李:李良年,字武曾,有《秋锦山房词》。李符,字分虎,有《耒边词》。武曾于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词,分虎则未登仕版,以游幕终。然论词则《耒边》高于《秋锦》。

分虎生平踪迹不甚可知,近阅其乡人沈涛著《匏庐诗话》有一事云:“分虎客闽中某官署,其夫人亦能诗,慕分虎才,因越礼焉。某官侦知之,召分虎与眷属共饮。酒半,舁一巨棺,强二人入之,遂葬后园,至今土人犹呼为鸳鸯冢,凫芗师闻之兰泉司马云。”

此事甚异,未见他书记载,因录之以待考。凫芗为苏州陶樑,有《红豆树馆词》。兰泉为青浦王昶,有《琴画楼词》。二人皆嘉庆间词人,兰泉曾官闽中,疑所知或可信。

(15)百尺楼词之作者

本刊第四辑载《百尺楼词》,后附我所撰跋文。今承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黄国声同志来函指出:陈庆森与陈树镛并非一人。《百尺楼词》之作者为陈庆森,字菶阶,或作讽佳,广东番禺人,光绪十七年举人,曾官湖南知县,辛亥革命后归寓广州。

陈树镛,字庆笙,广东新会人。生于咸丰九年。光绪四年为学海堂专课生,从学长陈兰甫(沣)游。平生笃志经学,不务吟咏。著有《汉官答问》一卷,梁鼎芬为刊入《端溪丛书》。光绪十四年卒,年仅三十。

二陈皆与梁鼎芬、汪兆镛昆仲友善,一名庆森,一字庆笙,遂易误为一人。我购得此词稿时,尚不知作者为何许人,亦未知有陈树镛。其后流览杂箸,始据以写定此跋,盖已承前人之误也。今岁月已久,亦不忆误自何书。录以正误,并谢黄国声同志。读者有藏本刊第四辑者,幸为我改正之。

一九八七年九月

(以下未出版)

(16)戴石屏词

明弘治本。《石屏诗集》卷八有词二十五首,汲古阁据以刻入《六十家词》,又从《花庵词选》辑得八阕隶之。嗣后毛氏又抄得临安陈氏刊《群贤小集》本《石屏长短句》,凡四十阕,多《水调歌头》、《贺新郎》、《洞仙歌》、《沁园春》、《满江红》、《西江月》二首、《满庭芳》等八阕,而无《满庭芳》(草木生春)一阕。此本毛氏未及刻,双照楼即据以影刻之。明吴讷《四朝名贤词》本《石屏词》凡二十六阕,其二十五阕与弘治本同,末篇《沁园春·自述》则见《花庵词选》。吴氏本不知所从出,似与弘治本同出一本,然不知何以仅从《花庵词选》中录其一阕,殆有意辑补而未竟其事者。

《诗人玉屑》卷二十一《中兴词话》有戴石屏一则,录其《送姚雪篷之贬所,作沁园春》断句云:“访衡山之顶,雪鸿渺渺,湘江之上,梅竹娟娟。寄语波神,传言鸥鹭,稳护渠侬书画船。” 黄玉林谓此词“集中不载,盖有所忌也” 。

石屏《浣溪纱》:“说个话儿方有味,吃些酒子又何妨。” 诸本皆同。然“酒子” 不词,当是“吃些子酒” 耳。

(17)储华谷

元林屋山人俞琰《席上腐谈》颇载储华谷事,引其《袪疑说》云:“开气为男,阖气为女,一阖一辟,男女攸分。” 盖房中家言也。惟其指归在求子,不同于容成采补之说耳。华谷尝注《阴符经》、《入药镜》、《参同契》、《悟真篇》,多所发明,均见府志《艺文志》;又有《会三集》,则志所未载。华谷名泳,字文卿,南宋末人,有《齐天乐》(东风一夜吹寒食)一首,入《绝妙好词》及《阳春白雪》,诗二首,见《松风馀韵》,殆出入儒道之间者。同时吾松又有王奎,号蟾谷子,亦作《袪疑说》,与华谷所论同。袪疑者,驳《诸氏遗书》阴先阳后而男形成,阳先阴后而女形成之说也。华谷、蟾谷皆主阳先阴后则得男,阴先阳后则得女者,此其异也。林屋山人亦主华谷、蟾谷之说,故书中甚称之。

(18)姚进道

吕圣求词《水调歌头》序云:“十月初十日,同周元发谒姚氏昆季,多不遇。因与说道小饮,出其兄进道作《水调歌头》几二十首,读之,殆不胜情,次其韵作一篇,怀其人,亦以赠元发、说道。” 又一首序云:“哭进道,‘飞桥自古双溪合,柽柳如今夹岸垂’,《么金店别业诗》。” 又《水调歌头》八首跋云:“何山道人《水调歌头》二十首一韵,余和之,计前后凡八首。道人之语如谢康乐诗,出水芙蓉,自然可爱,余诚不足以继其后。呜呼!道人死矣,仙耶人耶皆不知。俟如其数,焚香烧以与之,魂如有灵,当凌云一笑。”

按:吕圣求名滨老,居嘉兴,宣和末人。此姚进道当即姚述尧耳。姚号何山道人,仅此一见。

(19)尹焕(尹梅津)

淳祐十年,江西运判尹焕按瑞州,解试官永兴簿周梦炎出策题云:“男子以七尺躯,为天地最灵物,造化刮裂元气,取其精英以藏之。怪诞可骇,乞禠一资。”

按:此数语见徐骧《北征记》。(《吹剑录外集》)

(20)怡云词

《雪楼乐府》有《蝶恋花·戏疏斋怡云词后》云:

长忆山中云共住。出处无心,只恨云无语。今日能歌还解舞。不堪持寄山中侣。

谁道解愁愁更聚。自有卿卿,惯画双眉妩。问取悭风并涩雨。相逢认得怡云否。

盖为伎张怡云作也。怡云能诗词,善谈笑,艺绝流辈,名重京师。夏雪蓑《青楼集》备载其事。张野夫有《南乡子·赠歌者怡云和卢处道韵》云:

霭霭度春空。长妒花阴月影中。曾为清歌还少驻,匆匆。变作帘前喜气浓。

一笑为谁容。只许幽人出处同。却恐等闲为雨后,东风。吹过巫山第几峰。

卢处道,号疏斋,雪楼所云“疏斋怡云词” 殆即此《南乡子》,惜其词亡矣。

松雪翁亦有《南乡子》一首云:“云拥髻鬟愁。为在张家燕子楼。稀翠疏红春欲透,温柔。多少闲情不自由。歌罢锦缠头。山下情波左右流。曲里吴音娇未改,障羞。一朵夫容满扇秋。” 亦怡云词也。

(21)项莲生游从录

吴子律

碧珊 有《绮罗香·和碧珊》

蕅卿有《卜算子·赠蕅卿》(玫按:《清名家词》作藕)

赵氏小山堂

王道士芳谷吴山道士

亚云校书弹琵琶

琴娘吹箫弹碧天秋思之曲

李西斋堂

汪又村

郭频伽

叶元墀午生 有《壶中天》哭叶午生比部

小鹤从叔

许乃穀玉年

钱蕙窗有《徵招·题钱蕙窗丈桐槐旧馆图》

葛秋生庆曾

许佩岑

王子若

顾安小岩有《金缕曲·题顾小岩江乡春醉图》

汤漱玉德媛有《洞仙歌·题汤德媛(漱玉)寒闺病趣图》

许文恪公 姊婿

(22)项莲生年谱

嘉庆三年戊午生(1798)

道光元年辛巳(1821)二十四岁

作《摸鱼子·送林和靖像入巢居阁》词。

道光二年壬午(1822)二十五岁

九月避喧于南山之甘露院,有《湘月词》。

三年癸未(1823)二十六岁

六月作《齐天乐·送葛秋生偕许佩岑之吴中》词。

小除夕编成词集甲稿,自序而刻之。

四年甲申(1824)二十七岁

词甲稿刊于是年。

六年丙戌(1826)二十九岁

是年二月客山阴,三月客禾中,四月、七月再至吴门,北渡扬子江,游金、焦两山,留淮、扬六日,返杭后又为豫章之行。按:以上见《三犯渡江云》序。序中仅言“今年” ,然别有《徵招》一词,题“丙戌除夕” ,盖在江西所作。故知所谓今年者,当为丙戌也。

八年戊子(1828)三十一岁

编次近作为乙稿。戊子十一月十七日自序。

九年己丑(1829)三十二岁

乙稿当刊于是年春。

是年冬编次丙稿,未授梓。

室庐不戒于火,稿毁。

十年庚寅(1830)三十三岁

作《烛影摇红·庚寅秋感》。

十二年壬辰(1832)三十五岁

中举人。

十三年癸巳(1833)三十六岁

入京应春官试,下第南归,已迩岁除。

十四年甲午(1834)三十七岁

是年人日重编丙稿,作丙稿自序。

春草烬馀,老屋数椽,颜曰“睡隐盦” 。

十五年乙未(1835)三十八岁

正月再上春官,下第而归,留京师五十日。

闰六月二十一日,编成丁稿。

是年秋,卒。

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

许迈孙刊甲、乙、丙、丁稿及补遗。

(23)女词人王端淑及其词

1 王玉映,名端淑。山阴王季重先生次女也,适钱塘贡士丁肇圣,偕隐徐天池之青藤书屋。少时梦随羽客陟岭塞,有园曰青芜,因作《青芜园记》。又梦坐宋安妃画舫,有《玉真阁》二诗。善书画,长于花草,疏落苍秀。顺治中,欲援曹大家故事,延入禁中教诸妃主,玉映力辞乃止。卒年八十馀,著有《吟红集》。

2 山阴王季重有才女,长曰静淑,字玉隐;次曰端淑,字玉映,号映然子。并擅词华,钱谦益诗所谓“季重才名噪若耶,缥囊有女嗣芳华” 者也。

玉隐适孝廉陈树勷,早寡,著《青藤书室集》。玉映适永平司李丁肇圣,著有《吟红》、《留箧》、《恒心》诸集,又辑《名媛文纬》、《诗纬》。楷法二王,画宗倪、米,幼即博通经史,尤为季重所珍爱,尝曰:“身有八男,不易一女。”

余旧曾得其《名媛诗纬》一书,录历代闺阁才人之作,评品精审,附词、曲各一卷,尝别为过录词集予珍重阁主人备辑明词,曲集付之饮虹词人校订,题《明代妇人散曲集》,付中华书局排印传世。

日寇突入茸城,余所发藏,均未及避地,《诗纬》亦同归浩劫矣。《众香词》录玉隐词三阕、玉映词八阕,以《长相思》为最,词曰:

著春衣。换春衣。帘外东风花乱飞。闲阶草自肥。掩罗帏。下罗帏。漏永茶烟酒力微。茂陵人未归。

(24)刘晓行

刘一止,字行简,归安人,宣和三年进士。绍兴中,除秘书省校书郎,迁给事中,忤秦桧罢去。桧死,官至敷文阁真学士。《直斋书录解题》云:“刘尝有‘晓行’词,词盛传于京师,号‘刘晓行’。”

按:《彊村丛书》有《苕溪乐章》一卷,用丁氏书室藏《苕溪集》本,与《四朝名贤词》本《苕溪词》同,有《喜迁莺》(晓光催角)一阕,注明“晓行” 。《阳春白雪》卷二有刘行简“晓行” 《喜迁莺》,即此阕。然卷三又有刘行简《梦横塘》(浪痕经雨)一阕,亦注云“晓行” 。两家集本虽有此词,却未有此注。又集本压卷之作《洞仙歌》(细风轻雾),实亦晓行词,俱未标注。盖刘所作《晓行》词,不止一首,不知盛传者是何调也。石遗老人《宋诗精华录》谓刘尝以《晓行》诗著名,非也。

(25)苏秦佚词

《侯鲭录》云:“东坡在徐州,送郑彦能还都下,问其所游,因作词云:‘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师,花枝缺处留名字。’记坐中人语,尝题于壁。后秦少游薄游京师,见此词,遂和之。其中有‘我曾从事风流府’句,公闻而笑之。” 按:此苏、秦二词,今集本俱无,亦佚词也。后山词《减字木兰花》歇拍云:“著便休痴。付与风流幕下儿。” 注曰:“古词云:‘十五年来,从事风流府。’” 可知此词当时必盛传之,而不知其作者矣。

按:坡词见《能改斋漫录》,云是在黄州送潘邠老赴省试作《蝶恋花》,原文有“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师” 云云。又云:“今集不载,是坡集别有一本矣。”

(26)柳里恭词

竺田居士《填词图谱》卷首,有《总论》一篇,为彼邦学者述词学源流体制。词名一则云:“词之取名,如《忆江南》、《南乡子》,皆取其词中最切之意而名之。试观张志和作渔父之词,即取名《渔歌子》。毛文锡词之结句,如‘宝帐欲开慵起,恋情深’,即取名曰《恋情深》。此外《十六字令》、《三字令》皆同。近则杂歌中亦然,如柳里恭作闺情,即名曰《长相思》,又竿露泪,即名曰《竿露》,咸依其成法也。” 又曰:“古人作词,最重平仄、字数、句数、韵字,必须依图填词,方与古人同调,否则误矣。且古人精音律,歌其词,始知其节奏之妙,非后人所能望其项背也。故柳里恭所作《长相思》、《竿露》二词,其上下用韵,无不悉合。” 柳里恭殆彼邦近世词家,当求其所谓《长相思》、《竿露》二阕,实吾词话。

(27)山家秋歌

《本朝文粹》有纪纳言《山家秋歌》八首,题下注曰“越调” ,实即《渔父》词也。选录四首于此。其四曰:“卜居山水息心机。不屑人间驳是非。扃涧户,掩松扉。秋寒只纳薜萝衣。” 其五曰:“登临南北又东西。本自幽人不定栖。秋鹤老,暮猿啼。结交留宿旧青溪。” 其七曰:“吾家岭外枕江干。浪响松声日夜寒。忘老至,计身安。乘闲空把一鱼竿。” 其八曰:“寂寞山家秋晚晖。门前红叶扫人稀。甘久住,誓无归。只听泉声枕上飞。” 此歌编在《忆龟山》词之前,殆更早于中书王乎?

(28)朱唇玉羽

庄季裕《鸡肋编》云:“东坡在惠州,作梅词,云:‘玉骨那愁烟瘴,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尝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易逐海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广南有绿羽丹嘴禽,其大如雀,状类鹦鹉,栖集皆倒悬于枝上,土人呼为倒挂子,而梅花叶四周皆红,故有洗妆之句。二事皆北人所未知者。”

按:东坡此词,宋人小说均称梅词。汲古阁刻本亦注明“梅花” ,然延祐本无之,余以为此皆赋倒挂子也。李端叔有《阮郎归》(朱唇玉羽下蓬莱)一阕,亦赋此禽,自注云:“朱唇玉羽,湖湘间谓之倒挂子,岭南谓之梅花使,十二月半方出。” 然则素面、洗妆二语,非谓梅花可知。《渔隐丛话》、《冷斋夜话》并云东坡在惠州作此梅词,时朝云新亡,盖意在朝云也。窃以为词意在朝云,颇亦近似,谓是赋梅,则非也。又《墨庄漫录》谓此词下有注云:“唐王建有《梦看梨花云诗》。” 今本皆无此注,则坡词另一本也。

(29)梅泉词

曩收得韩小亭先生所藏蜀碑,有《蝶恋花》词云:“梅信一枝聊寄远。寂寞孤根,风定泉清浅。每岁开迟人偃蹇。今年开早人心满。莫道山深春尚晚。一点阳和,此地先回暖。更待龙池冰尽泮。累累青子东风畔。” 八分书,左行,下署“乙亥仲冬十日归父。” 叔问为予以《方舆金石汇目》考之,乃绵州德阳县宋熙宁元年章概梅泉碑阴也。乙亥为哲宗绍圣二年,上距熙宁戊申凡廿七年,归父疑即概字。

按:以上见吴昌绶《梅祖盦杂诗》自注,然则亦宋人逸词也。

(30)姚牧庵词

武英殿聚珍本《牧庵集》,附诗馀两卷,共词四十七首。其《绿头鸭》(锦堂深,兽炉香喷沉烟)一阕,盖晁次膺作,见《乐府雅词》、《珊瑚钩诗话》。

按:刘致作牧庵年谱云:“大德三年己亥,先生六十二岁,寓武昌,居南阳书院之楚梓堂。春游黄州,有赠贾芳春《绿头鸭》。” 盖此一阕失之,妄人乃以晁作补入,题云“赠辛尚书家琵琶妾何氏” ,则不知何所据。

年谱所录词目有至元十三年作《水调歌头》寿其父文献公。又至元二十一年寄家人寿日《南柯子》。又元贞二年作寿词“春从天上来” (有蛮荊之语)。又大德二年作群山囿宴集《烛影摇红》、寿肖斋《清平乐》、守岁《水调歌头》(有句云:“六十一年,似窗隙,白驹驰。” )又大德三年作赠平章刘公《绿头鸭》,又《木兰花》有“再年逾耳顺,来七稔、石城居。记白发添丁” 云云。又大德八年作《鹧鸪天》二首。又大德九年游洪崖丹井赋《临江仙》。又大德十年作《浪淘沙》赠郭安道、许澹斋。又至大三年作《南乡子》,皇庆元年作皇庆寿词、上巳清明同日《木兰花慢》。又皇庆二年作九日《感皇恩》,是为绝笔。凡年谱著录者十六首。今仅存《烛影摇红》、《清平乐》、《水调歌头》、《浪淘沙》、《木兰花慢》五阕,然则牧庵词佚者多矣。

(31)梅雪词镜

罗振玉《镜铭集》录有《梅雪词镜》一品,其文曰:

雪共梅花,念动是、经年离拆。重会面、玉肌真态,一般标格。谁道无情应也妒,暗香埋没教谁识。却随风、偷入傍妆台,萦帘额。惊醉眼,朱成碧。随冷暖,分青白。叹朱弦冻折,高山音息。怅望关河无驿使,剡溪兴尽成陈迹。见似枝、而喜对杨花,须相忆。

按:盖《满江红》词也,殆宋人作。

二 诗词序跋

(一)《北山楼校定断肠词一卷》序引

梅雨不住,楼居无俚。取四印斋刻况蕙风校补《断肠词》阅之,觉取舍之间未为精审,祛疑辨伪,复无判断。因检箧中诸书,重为校订,写定词二十六阕。有一二词在进退之间外,此皆无可疑矣。

朱淑真词有《断肠词》一卷,见《直斋书录》,久已亡逸。又有《断肠诗集》十卷,宛陵魏端礼辑,钱塘郑元佐注,此书未见刻本。

余尝得东莞莫氏五十万卷楼藏钞本一残帙,仅存第九、第十两卷,后附崑山慎轩氏胡慕椿新增《断肠词》一卷,有跋云:“淑真诗集脍炙人口久矣,其诗馀仅见二阕于《草堂集》,又见一阕于十大曲中,何落落如晨星也。既获《断肠词》一卷,凡十有六调,幸窥全豹矣。先辈拈出元夕词,以为白璧微瑕,惜哉。”

观此文似所获即毛氏《杂俎》本,盖“白璧微瑕” 语出自毛跋也。然检校文字,复小有异同,或尝用别本改定,此书卷尾有《纪略》一篇,文云:“淑真,浙中海宁人,文公侄女也。文章幽艳,才色娟丽,实闺阁所罕见者。因匹偶非伦,弗遂素志,赋《断肠集》十卷以自解。临安王唐佐为传,以述其始末。吴中士大夫集其诗二百馀篇,宛陵魏仲恭为之序。”

此文遣辞未达,夫《断肠集》十卷,即其诗二百馀篇也。仲恭,端礼字也。许鹤巢为况蕙风校本序云:“《断肠词》就《纪略》所著,原有十卷,至陈振孙《书录解题》仅存一卷,片玉易碎,单行良难。”

此即为《纪略》所惑,以十卷本为词集矣。王半塘跋云:“知佚词尚复不少,又间有羼杂,安得魏端礼辑及稽瑞楼注本,重付校雠。” 因知半塘亦未尝见魏辑十卷本,不知其为诗集也。

《纪略》称淑真为海宁人,《四库总目》据以著录,又辨其非文公姪女。然朱竹垞《词综》云:“淑真,钱塘人。” 张泳川《词林纪事》又云:“钱塘人,世居桃村。” 许迈孙刻《断肠词》于《西泠词萃》,冠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径改“海宁女子” 为“钱塘女子” ,此皆不知其所本,安得王唐佐撰传,详其身世乎。

淑真词固不能胜魏夫人、易安居士,然当时既有单行传刻,亦尝脍炙人口。今其本不传,遗文零落,掇拾所得,仅此戋戋者。裒于一编,以存其书。昨岁余尝校理唐女冠李秀兰集,其志同也。

丁巳五月十日 施舍

(二)《北山楼诗》自序

余总角时,侍大人游寒山寺,见石刻《枫桥夜泊》诗,大人指授之,琅琅成诵,心窃好焉。年十二,大人授以诗古文辞,自杜甫《兵车行》、杜牧《阿房宫赋》始,遂渐进于文学。求书自习之,五六载间,尽玉溪、昌谷、李杜、元白而至于汉魏六朝,皆若可解悟,会心不远;独于当世名流,海藏、散原、石遗、晚翠诸家,则往往不能逆其志。自愧下才,学或未至,乃取东坡、山谷、宛陵、茶山诸集读之,固未尝不可解,因甚惑焉。

时散原方以江西宗匠主坛坫,末生后学咻之嚾之,不可一世。余三复其集,噤不敢言,所得者偶有句耳。南社诸君子则以江西诗为遗老文学,不足以任革命鼓吹,乃举唐音以为帜。然自柳亚子以下皆规橅龚定庵,才或未济,徒见浮薄,宋且不至,何有于唐。遂弃诗不观,转而事新文学,偶亦作旧诗,皆拟古也。

抗战军兴,流移滇闽,稍稍作韵语,寄情言志。然平生讽诵,博涉多方,古来诗人,各有影响。推敲之际,辄受绳约,终不能脱前人科臼。因知宗宋宗唐,徒费唇舌,邯郸学步,孰为是非。于是放笔直书,惟求辞达。或一年止数诗,或经年无一诗,垂四十载,所作不逾三百,删其十一,录而存之,以识平生踪迹,一时情感。览之者当讥其凡庸总杂,不成家数;余亦自知其体气不纯,无当大雅。所自许者,无不可解之作耳,然欲使老妪都解,则犹有愧于白傅也。

戊午人日北山施舍

(三)《陈子龙诗集》前言

明清之际,是一个历史大动荡社会大变动的时期,各种矛盾错综复杂,甲申(1644)三月,农民军攻克北京,明崇祯帝自杀。接着是清兵入关,李自成战败,建立不久的大顺政权迅速瓦解。清兵南下时,江南人民抵抗之激烈,为史所仅见,致使阶级矛盾退居次要地位,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江南各地义师纷纷兴起,许多爱国志士奋身参加抗清斗争。

那个时代,对每个人都是严峻的考验,是屈膝投降,还是坚决抵抗,摆在面前是两条道路,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史可法、杨廷枢、侯峒曾、黄淳耀、夏允彝、黄道周、杨廷麟、万元吉、张国维、吴易、吴应箕、杨文骢、张煌言、瞿式耜、张同敞等,走的是抵抗道路;钱谦益、王铎之流则反之。陈子龙不负平素抱负,到此家国危急关头,毅然挺身而出,义无反顾。他在《报夏考功书》中,以血泪斑斑的词句,沉痛地向殉节的亡友吐诉自己矢志报国的心愿。后来,他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在血与火的锻炼中,陈子龙写下了大量气壮山河的诗篇,充满了挽救民族危亡的急切呼吁。可以说,在明清之际先后以身殉国的夏完淳、瞿式耜、张煌言等爱国诗人中,陈子龙的文采和气节是他们中杰出的代表。

陈子龙,字卧子,一字懋中,又字人中,号轶符。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市松江县)人。晚年自号大樽,易姓李。别号颍川明逸、于陵孟公。曾以出家为掩护,法名信衷。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六月初一日。崇祯十年丁丑进士,初仕绍兴推官,擢兵科给事中。甲申六月,事福王于南都,连上谏疏,为权奸所嫉,乞终养去。南都沦亡,积极参与抗清复明活动。最后以联络吴胜兆等谋结兵太湖举事,事败被俘,抗志不屈,在被械送途中赴水殉国,表现了壮烈的民族气节,时为明永历元年(清顺治四年,一六四七)五月十三日。

陈子龙出生于封建士族家庭,曾祖钺,以任侠抗倭为乡里所重。祖善谟,慷慨好义。父所闻,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居官不畏权阉,很有清望。子龙幼承家教,奋志读书,博通经史,以风义自矢。十余岁就有文誉,为父辈东林人士所器重。

崇祯初,他参加以张溥、张采为首的复社,又与夏允彝、徐孚远、周立勋等结幾社,与复社相呼应。两社都是东林的后劲,既是文学团体,又是政治团体,以复兴绝学相期勉,以文章气节相砥砺,坚持同魏忠贤馀党作斗争,社友大多为爱国知识分子。崇祯十四年,复社主将张溥卒后,陈子龙实际上是两社共戴的领袖。当时称文章者,必称两社;称两社者,必称云间;称云间者,必推陈、夏。而陈子龙的诗文,尤其著称于当时。

陈子龙的诗歌,早期曾受前后七子影响,倾向复古,窗课社稿,多摹拟古人之作。随着政局剧变,他在三次入京之后,目睹当时朝政黑暗,权奸当道,天灾人祸频仍,人民不堪残酷剥削,纷纷揭竿而起。而新兴的后金,正日益强大,崇祯二年至九年期间,三度侵扰,驰突京畿,给明政权造成极大的威胁。陈子龙忧虞时事,尤多忧边之作,在清兵侵扰,属国沦亡,经、抚失策,边将骄悍的情况下,对国家民族的安危不胜耽心。把深沉愤激的感情,念乱望治的意志,强烈的民族气节,注入自己的诗作,在诗风上激起了深刻的变化。在《湘真阁稿》、《三子新诗》中,极多兴会淋漓尽情倾吐的作品,形成了高迈雄浑、悲壮激昂的特有风格。

他痛恨权奸误国、阉宦揽权,导致边事日坏,忠贞之士,横被摧残。崇祯帝即位以后,魏忠贤虽被诛戮,其馀党仍在,“宵人骂碧血,群阉艳华虫” 的局面,并未彻底改变。他在《今年行》、《策勋府行》、《白靴校尉行》等诗篇中,对魏阉馀党的鞭挞,不遗馀力。而崇祯一朝却仍任用太监监军贻误戎机,造成多次军事上的失利,作者痛心疾首地控诉了这一明代最大的弊政。

两都倾覆之后,在严酷的民族斗争中,陈子龙不仅在诗歌里慷慨激昂地申叙矢志报国的决心,热情支持江南人民的斗争,且躬自投身于义旅。他生平声气相求、患难与共的师友,复社、幾社的同志,在斗争中纷纷蹈义赴难。杜登春的《社事本末》及其他志乘,多有详细的记载。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在我国历史上,并不止一次,而以明末慷慨死义的人士特多,这不能不和东林、复社、幾社的提倡民族气节有关。

除了对国家内忧外患痛哭陈词、慷慨悲歌之外,即使是登临山川、友朋酬赠,及反映民隐民瘼的作品,也表现了他热爱祖国河山、共期忠贞赴难、关怀民生疾苦的胸怀。到后来虽明知复国大业难以实现,但忠贞不贰之情,愚公精卫之志,始终激荡在他的胸中,终身不渝。

陈子龙的词,清代王士禛、邹祗谟、沈雄等人,皆深为推许。其词以《花间》、北宋的雅丽为归,当明代词学衰微之际,他和李雯、宋徵璧、宋徵舆、蒋平阶等幾社名士皆致力为词,形成云间词派,开清代三百年词学中兴之盛。他现存的词,大多作于甲、乙以后,其弟子王沄为之辑入《焚馀草》中。王昶等人编辑全集时,又益以散见别本者数阕,汇成一卷。其中怆怀故国之作,沉哀凄丽,蕴藉极深。

陈子龙作为封建地主阶级的士大夫,他当然反对农民起义,称之为“寇” 、“盗” 。但他又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对明末农民起义的看法,也还有其客观的一面。他认为当时农民起义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民怒” ,二是“民饥” 。《寄桐城方密之》诗中说:“民怒一朝发,裂帛张旌旗。中夜刑牛马,纵火焚九逵。” “民怒” 从何而来?显然是由于朝廷横征暴敛,官吏贪污酷虐而起,积怨既深,就会如烈火之燎原,一发而不可遏止。在《感怀》诗中他说:“胡部徙庭秋上谷,饥民举火夜平阳。” 指出秦、晋人民之所以造反是因为“饥” 。人民在暴政、灾荒、豪门剥夺,重重迫害之下,饥不得食,流离死亡。当局不知体恤,捐饷征输,有加无已。最后,人民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以暴力摧毁苛政。作者还在诗中写出当时起义军盛大的声势,像“中州旗绛天” ,“鄂渚旌旗红照天” ,“江滨烽夜赤,城头旗昼红” 这些诗句,皆指起义军而言。在《杂感》诗中,他感慨地描绘了“车马空官渡,风烟满豫州。黄巾连户著,白骨无人收” 的景况。在和《冯侍御谈晋中事有感》诗中,又写下了“征输青草尽,名号赤眉多” 、“荆棘交千里,风烟锁百城” 等诗句,都是当时的实况。这些都说明尽管在他的思想上、作品上,有其阶级的历史的局限,但仍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陈子龙的诗,无论当时或后世,一向都受到极高的评价。吴伟业称他“负旷世逸才” ,“诗特高华雄浑,睥睨一世” 。又说:

初与夏考功瑗公,周文学勒卣,徐孝廉闇公同起,而李舒章特以诗故雁行,号“陈、李诗” ,继得辕文,号“三子诗” ,然皆不及。……当是时,幾社名满天下,卧子奕奕眼光,意气笼罩千人,见者莫不辟易。登临赠答,淋漓慷慨,虽百世后想见其人也。(《梅村诗话》)

吴伟业终于仕清,造成毕生的遗憾,虽然晚节异途,但对陈子龙却极为钦佩,他的《贺新郎·病中有感》词,有“故人慷慨多奇节” 之句,“故人” 即指陈、夏等人。

王士禛论诗,以为卧子七言律“沈雄瑰丽,近代作者未见其比,殆冠古之才。一时瑜、亮,独有梅村耳” (《香祖笔记》)。又说:

明末暨国初歌行约有三派,虞山源于少陵,时与苏近;大樽源于东川(李颀),参以大复(何景明);娄江源于元、白,工丽时或过之。(《分甘馀话》)

王士禛论子龙七律,与梅村所评略同。其论歌行,则就宗法而言。其实子龙歌行,出入盛唐诸家,形成自己的风格,并不专主东川。如朱云子称他“七古直兼高、岑、李颀之风轨,视长安、帝京更进一格” (见《明诗综》引)。朱笠亭也说:

七言古诗杜诗出以沈郁,故善为顿挫;李诗出以飘逸,故善为纵横。卧子兼而有之,其章法意境似杜,其色泽才气似李。(《明诗钞》)

转益多师,正是陈子龙的长处。对于明代诗歌的看法,朱笠亭还有这样一段话:

余钞黄门诗以终明一代之运,刘、高开于前,西涯接武于继,李、何、王、李振兴于中,黄门撑持于后,此明诗之大概也。(《明诗钞》)

朱笠亭这一评论,和一般论明诗者大略相同,都以为陈子龙是明代最后一个大诗人。明初的刘基、高启两家,成就虽高,在艺术上并没有形成独特的风格,在思想感情上,也没有像陈子龙那样忧虞国事一往情深。及至前后七子,大多只在形式上追求复古,他们的作品,在政治社会意义上远不能和陈子龙相比拟。

综上所述,可见陈子龙的诗较为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现实,闪耀着爱国主义思想和崇高民族气节的光辉,具有浓厚的时代气息。他不仅为明代的杰出诗人,从某些方面看,也可说是杜甫以来的一位重要诗人。在崇祯、弘光两朝中,几乎每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都在他的诗歌中有所反映。现存的诗歌,虽然是经过兵燹和长期禁锢后幸存的部分,但仅就这些诗来看,称之为史诗,也并未过誉。

近代南社诗人,如陈去病、柳亚子等都推崇云间。柳有诗云:“平生私淑云间派,除却湘真便玉樊。” “湘真” 是指陈子龙的湘真阁,“玉樊” 是指夏完淳的《玉樊堂集》。当时南社诗人,多以陈子龙刚劲雄浑的诗风,鼓吹革命,在推翻清朝的斗争中,起了积极推动作用,这也可见陈子龙诗对后世的影响。

陈子龙的著作,当他在世的时候,曾刻有《岳起堂稿》、《采山堂稿》、《属玉堂集》、《平露堂集》、《白云草》、《湘真阁稿》、《安雅堂文稿》等数种。还有些诗文见于《幾社文选》、《陈李倡和集》、《三子新诗》。乙酉告归以后,刻有《奏议》一卷。丁亥五月殉国,因家屋遭受抄索,遗著颇有损毁。其后则有其门人王沄收集其乙酉至丁亥的诗,辑为《焚馀草》(即《丙戌遗草》)。以上各种刻本或钞本,均曾流布人间,但未有全集的编订。

关于他的诗文的结集,见于纪载的约有三次:一是他殉节以后宋辕文(徵舆)的收存。据吴伟业《梅村诗话》说:“卧子殉国后,其友人宋辕文收其遗文,今并存。” 吴伟业与子龙交谊极深,辕文亦伟业之友,故伟业知其遗文尚存。但辕文早经仕清,趋舍异路,子龙诗文中极多触清廷忌讳之处,辕文所收并未能汇编成集。辕文卒后,文网日严,屡兴大狱,子龙遗文在禁忌极严的情况下,宋之后嗣,即使能为之藏匿,时日既久,亦难免残缺佚散。至于陈子龙生前所刻的诗文集,人多深藏不敢出,且往往为辗转传钞本,其中触犯禁忌的字面,都被销除涂毁,不可通读。

一是子龙殉国后约三十年,其门人王沄的编集。王沄在康熙戊午(1678)获得陈子龙的《寓山赋》,跋文中叙述他“谋与同志,裒采遗文,都为一集,渐有次序,而兹赋遭逢丧乱,篇目缺焉” ,又云“晚获兹赋,克成全集” 。可知王沄以毕生之力,搜集陈子龙的著作,编成了全集。不过王沄所辑,那时还不可能刊版流传,只能秘藏于家。

在此之后,则有乾隆十三年至十四年间娄县吴光裕的辑集。据王昶《陈忠裕公全集序》文中说:

乾隆丁卯、戊辰间,娄县吴君光裕零星掇拾,或得之江湖书贾,或得之旧家僧舍,叶残缺轶,以致章亡其句,句亡其字,字失偏旁点画,积有多篇,授之剞劂。未几,吴君客死,板亦散失。

吴光裕所刻,今已不传。其时清政权虽已巩固,但文网并未松弛,以后被焚毁的禁书更多,此刻当亦难免浩劫。

陈子龙遗文的明文解禁,是在乾隆四十一年《胜朝殉国诸臣录》颁行,追谥忠裕之后。至此,许多热心人士才打消了顾虑,为陈子龙遗作进行搜访编纂。但这个工作,还得遵照乾隆帝的意旨,改易掉许多所谓“违碍字句” 。

现在流传的《陈忠裕公全集》,是王昶编定的。开始于乾隆四十七年,成书于嘉庆八年。王昶在《全集》序文中叙述编辑经过颇详,今不赘述。至于遗稿的来源,实以王沄所收藏纂辑者为多,再加以王昶自己和王希伊、王鸿逵、庄师洛、赵汝霖、何其伟等人所搜罗的部分,由王昶总纂,汇成全集,于嘉庆八年刻成。

又据《全集》何其伟跋文说:当时曾访得《安雅堂文集》,因《全集》已先两月锓板付印,卷帙浩繁,未便分体增入。并说:“本集所遗,姑俟续刻以成全璧。” 可见这部《全集》,事实上还不是陈子龙的全部著作。

又《全集》、《凡例》引徐世祯所撰年谱云:“乙酉告归后,刻有《奏议》一卷,访之藏书家,绝无知者。” 案此即《兵垣奏议》二卷,尚幸存于世,光绪中,为松江张锡恭所藏,光绪二十三年松江知府陈声遹为之刻于融斋精舍,此书今有石印本,其中较原刻缺失数篇。

现在我们标点的这部集子,即是《陈忠裕公全集》卷三至卷二十的诗和诗馀、词馀部分,定名为《陈子龙诗集》,以别于校文中所称的“全集本” 。卷末附录《自述年谱》、《续年谱》、《明史》本传、王沄《三世苦节记》、《越游记》。各集原序文,陈子龙自己写的《白云草序》、《三子诗选序》,以及徐世祯《丙戌遗草序》、王昶《全集》序,另有诸家评论、哀悼诗、投赠诗,亦仍依《全集》列于各序之后。至于《全集》原辑注部分的考证、附录,以至案语,当年王昶等人曾博采群书,搜罗掇拾,颇费心力,其中虽有一些取材欠妥的地方,但绝大部分,仍可为读者提供重要的史料,今亦悉存其旧,以供参考。

由于陈氏著作的原刻本,亡佚者多,可以提供校勘的资料极少。经过上海古籍出版社向有关部门征询访问,仅得《湘真阁稿》、《幾社文选》、《棣萼香词》等数种。今即据此数书及《明诗综》等选本,略加校核,恐疏误之处犹多。

在点校的过程中,对全集中误刊的字句,作了改正。其残缺空白之处,多为清廷忌讳的词语,凡确有依据的,则为之添补并注明出处,其一时尚无从觅得原本为之校补的,则仍存空格。陈子龙的著作,流传于海内外公私藏书家者,尚可搜集。例如诗文则有《安雅堂文集》、《兵垣奏议》,词则有《幽兰草》、《棣萼香词》,皆王昶所未曾采及。本书除据《棣萼香词》补入散曲一套外,均未增补,待他日纂辑补编,以竟王昶、何其伟之志。

一九八二年七月

(四)《百尺楼词》后记

右《百尺楼词集》一册,番禺陈庆森著。凡二十三页,每半页八行,行二十字,乌丝栏楷书,词五十八阕,又附汪兆镛、兆铨词各一阕。卷首钤三印:曰“百尺楼诗词” ,朱文;曰“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亦朱文;曰“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白文。卷尾亦钤三印:曰“家在珠山玉海” ,朱文;曰“陈庆森印” ,白文;曰“讽佳” ,朱文。此晚清粤中词人陈庆森手书未刊稿本也。陈庆森,或作庆笙,原名树镛。字菶阶,或署讽佳。广东番禺人,受业于陈兰甫之门,与梁鼎芬、汪兆镛昆仲友善。光绪进士,曾官湖南知县。庆森治经史,工诗词。尝撰《复古述闻》、《学礼述闻》、《文献通考订误》诸书,未成而卒。惟《汉官答问》一卷,梁鼎芬为刊入《端溪丛书》。《百尺楼词》一卷,未尝刊行,亦无传本。昔年龙榆生、叶遐庵访其词,仅得金缕曲咏雁来红及翠楼吟二阕。香港余祖明编《近代粤词搜逸》,亦未能多得。可知诸家均未见此本。余于一九五四年得此本于上海书肆,藏之三十年矣。惧其终或毁损不传,因刊布于《词学》,为岭南词坛存一文献。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日

(五)《缉庵词存》跋

缉庵仁棣壮岁在大学,好为词,步趋稼轩湖海,大声镗鎝,有燕赵游侠击筑悲歌之概。汀州别去,遂三十馀载,世事苍黄,不通音问。

浩劫以后,忽复相逢,君已清臞垂老,意其忧患馀生,无复当年豪迈之气。余方校点乡先哲陈子龙集,乃邀君为助,而以检阅迻录之务,悉以委君,不意黄门激越闳亮之辞,乃大为君鼓龠。

日者出其近作词稿,雒诵一过,始知君风骨犹健,壮心未已。壬戌词云:“慷慨湘真诗廿卷,驰驱湖海词千阕。” 此非君善养其浩然之气,能终始不渝其志不改其声乎!余于此亦观其人矣。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六日同学弟云间施蛰存

(六)《花间新集》序

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是我热中于词学的时期。白天,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资料室工作,在一些日常的本职任务之外,集中馀暇,抄录历代词籍的序跋题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词学的评论史料最少。虽然有唐圭璋同志以数十年的精力,编集了一部《词话丛编》,但遗逸而未被注意的资料,还有不少。宋元以来,词集刊本,亡佚者多,现存者少。尤其是清代词集,知有刻本者,在一千种以上,但近年所常见者,不过四、五百种。历代藏书家,都不重视词集,把它们与小说、戏曲归在一起,往往不著录于藏书目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仅著录了词籍八十馀部。因此,我开始收集词集,逐渐发现其序跋中有许多可供词学研究的资料。于是随得随抄,宋元词集中的序跋有见必录,明清词集中的序跋,则选抄其有词学史料意义的。陆续抄得数十万言,还有许多未见之书,尚待采访。

晚上,在家里,就读词。四、五年间,历代词集,不论选本或别集,到手就读,随时写了些札记。对于此道,自以为可以说是入门了。我以为,唐五代的曲子词,是俗文学。《云谣集》是民间的俗文学,《花间集》是文人间的俗文学。这种文学作品的作用,是为歌女供应唱词,内容是要适应当时的情况,要取悦于听歌的对象。作者在写作这种歌词的过程中,尽管会不自觉地表现了自己的某些思想情绪,这是自然流露,不是意识到创作目的。因此,唐五代词的创作方法,纯是赋体,没有比兴。文人要言志载道,他就去做诗文。词的地位,在民间是高雅的歌曲,在文人间是与诗人分疆域的抒情形式。从苏东坡开始,词变了质,成为诗的新兴形式,因而出现了“诗馀” 这个名词。又变了量,因而衍为引、近、慢词。我们很难说,苏东坡是唐五代词的功臣呢,还是罪人?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在一九六三年,用《花间集》曲子词的规格体制,选了一部宋人小令集,名曰《宋花间集》。一九六四年,又选了一部《清花间集》,使埋没隐晦已久的《花间》传统,在这两个选本中再现它的风格。在历代诸家的词选中,这两个选本,可以说是别开蹊径的了。

这两本选稿,我保存了二十多年,作为自己欣赏词的一份私有财产,仅在少数友好中传阅过,从来不想公开发表,因为怕它不合于当今的文学规格。去年,浙江古籍出版社的赵一生同志和王翼奇同志连袂来访,得知我有此稿,他们表示愿意为我印行,至少可以扩大读者群,让我听听各方面的意见。我感谢他们的好意,便同意把这部书稿印出来,为古典文学的读者开辟一个视野,为我自己留下一个文学巡礼的踪迹。双方多少有些效益。当此发稿之时,咏唐人诗:“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心里还不免有些顾虑。这两个选本,虽然够不上“风流高格” ,确也不是“时世梳妆” ,为此,写了这篇总序,向读者说明我选编此书的渊源。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日

(七)《花间新集》凡例

1 此书所选宋、清二代词,皆余自出手眼,几经进退而后写定,绝不依傍旧有选本。凡有词集传世之词家,皆从其全集中最录。志在绍述《花间》,则选词标准,自以《花间》祖集为归。唐、五代时,惟有令曲,入宋始有引、近,衍及慢词。故此编所选,亦专取小令。

2 《花间集》词皆无题,读其词,即知其志,无需题目。此编所选,亦从先例。原有题者,亦削去之。若题画之词,酬答之作,去其题便不可解,词虽佳妙,在所不取。然清词有一二可录者,仍附注原题。

3 北宋小令,《花间》遗韵未歇,诸家集中,佳作随手可撷。南宋晚期,词家多作慢词,其令曲辄有散文气,故余于南宋诸家,选之尤严。

4 清代词家虽众,然卓荦可传者,不逮十一。余选清词,阅词集几三百本,入录者仅此数十人。沧海遗珠,在所不免。然一代高才,在人耳目间者,大致已入网罗。

5 清词传世,多赖诸家选本。道咸以前,词人别集刻本,已不易见。余既不从旧有选本取材,故标明所采词集目于姓名之下。惟一二家未见集本,不得不取之选本,故付阙如。

6 清人炼字琢句,终不及唐宋人之工致。一篇之中,辄有芜词累句,刺人眼目。小令不过四、五十字,而一字重出,乃至二字、三字重出者,虽名家犹或不免。此为小疵,不掩其美,今为随宜改易,并附注原文,请读者参定之。

7 宋词诸家,评论既多,品第大致可定。清词诸家,多获一时之誉,而后人臧否不一。余选清词,得细读诸家词集,复参考前人词话评论,于诸家造诣得失,略有管见,附志于后,亦有异于前贤定评者,请备一说。

8 词调断句,当依乐律。本书标点,但用三种符号:“,” 为散句,“。” 为韵句,“、” 为逗处。惟换韵处无法再用第二种符号,读者宜自参之。

9 此书体例,悉依《花间》原集,每卷录词五十首,共十卷,凡五百首。词人次序,略依时代为先后。原集无词人小传,今以词人小传二种为附录,以便读者。

一九八七年四月

(八)《山禽馀响》后记

邵瑞彭,字次公,浙江淳安人,以文学名,尤工于词,宗《花间》、北宋,出入清真、白石。任河南大学教授多年,有词《杨荷集》行于世。晚年《和元遗山鹧鸪天》词四十五首,镂版方竣,未及多刷,而版毁于战事,时为一九三六年也。

越二载,次公病逝,享年五十。其门人汴梁武慕姚藏试刷硃印一本,一九七九年录副见惠。今慕姚亦物故,中册词运,顿感寂寞。因此全稿发表于此,以存中册文献。若其要眇之思,寄之于词者,其曰诸郑笺,余犹愧未敢发明之也。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

(九)《晚晴阁诗存》序

吾识富君寿荪,逾一纪矣。君初来访时,方校点《清诗话续编》,既讫功,又选注《千首唐人绝句》,数年之间,寝馈于诗,来就吾谈,亦多论诗。君于唐诗有独诣,每出新解,发前人所未发。吾常为之愕然,寻思之,其言亦良是,于焉知君之深于诗也。

近年来,吾已病废,不良于行。君亦垂垂老矣,居处既远,遂疏踪迹。今年闰五之朔,君忽降敝庐,出一卷曰《晚晴阁诗存》,嘱为之序。吾不敢拂其诚,姑诺之,纳其卷,待盥诵而为之言。会酷暑,经月无凉意,昏昏然文思不属,而君之诗则读之三过矣。

吾观君之诗,皆寓其身世感喟,即流连光景,亦未尝无所寄。文辞宛转典雅,出之自然,不假修饰,此唐诗也。君致力于唐诗数十年,其为诗,安得不为唐乎。

夫兴观群怨,非才情无以达其志,非学养无以成其义,君之诗,才情出于性分,学养则李杜、王孟、元白诸公之教也。质以此卷,吾言殆不谬乎?遂书之,聊为序引。

一九九〇年岁次庚午六月伏尽 施蛰存

(一〇)《词籍序跋萃编》序引

一九六〇年秋收后,我从嘉定向农民学习回来,被安置在中文系资料室工作。资料室工作任务不多,原有的两位职员已可以应付了。但当时安置在资料室的教师却有三四人。我建议编一些教学参考资料,免得闲着无事。于是各人分工或合作,编了一批大大小小的参考资料。

我偶然想到,在古典文学领域中,关于词的理论和评品,最少现成的参考资料。古人著作如《诗品》、《文心雕龙》、《文镜秘府论》,都还讲不到词。宋人词论著作也只有简短的《词源》、《乐府指迷》等三四种。元、明以降,词话之类的书,也远不及诗话之多。

因此,我想到,在各种词集的序跋题记中,可以搜集到不少关于词的评论的史料,如果把它们辑为一编,对词学的研究工作,不无用处。于是我决心抄录唐、宋以来词籍的序跋。渐渐地扩大范围,凡论词杂咏、讨论词学的书信乃至词坛点将录之类,也顺便一并采录。

用了两年的工作时间,居然抄得了约六十万字。把我自己所有的词籍、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的词籍、上海图书馆所藏的一部分词籍,都采录到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可能见到许多属于善本的词籍,也无从见到一些冷僻罕见的词籍,因此,这部书稿还不能说是尽得玄珠,可能还有更重要的资料未及采入。

这部书稿,在资料室中存放了二十年,直到一九八零年以后,文化昭苏,各种打入冷宫的人与物,开始有了重见天日的可能。资料室负责同志检出这部书稿来还给我,希望我可以找到出版的机会。恰巧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工作的华东师大毕业生季寿荣同学一九八六年来上海组稿,我谈起这一份书稿,问他有没有可能由他们印行。季寿荣同学一口答应回北京去和领导人商量。

他回去不久,就来信说:他们的出版社可以考虑印行这部书稿,希望先把全稿寄去,待审阅后再作决定。于是我就检出这部尘封多年的原稿,一看,不禁失色。原来这些原稿纸都酥脆了,一碰即碎。当年抄写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 ,没有好纸,用的都是粗糙的劣质土纸;又没有好墨水,用的都是容易褪色的劣质墨水。经过二十多个寒暑,纸都霉腐了,墨色也淡化了。这样的原稿,怎么能送到排字车间去排版呢?于是,中文系主任齐森华同志为我做了一件义事:他发动高年级的中文系学生,分别把几十万字的原稿重抄了一份,使我很快就可以把全稿送交出版社。全稿原先分为十卷:第一至八卷都是词籍序跋,第九、十卷是关于词论的杂文、杂咏。原来定名为《词学文录》。在重抄时,我删去了最后二卷,一则是为了节约一些篇幅,二则是使这部书稿内容专一,全部是历代词籍的序跋题记。因此,我把书名改为《词籍序跋萃编》。

这是一部冷门书,需要使用的人不多,全书字数又不少,作为文化商品,它不是一部可获利的出版物。它在出版社已搁了几年,它无法纳入当今的出版计划。最近,出版社忽然来信,说此稿已在排版,不久即可印行。这个消息出我意外,十分感谢出版社的热心赞助。

这部书稿,编成已三年,经由许多人重抄,难免有失误处,现在已无法取得原书逐一复核。我自己又已衰朽,无力再度审阅校稿。一切应该在交付出版以前做好的工作,我都没有时间和精力自己做。负责审校此稿的出版社编审杨铁婴同志费了几年的时间,为我做了这许多苛细麻烦的工作。现在终将出版,我非常感激,在此致谢。

此书虽以我的名义出版,但是,如果没有当年资料室的工作同人和齐森华同志及许多中文系学生的关心和协助,这部书稿也很可能终于成为一堆废纸,我也必须在这里向他们道谢。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日

(一一)《词学名词释义》引言

唐诗宋词,我在十六七岁时即已爱好,经常讽诵,有时也学做几首绝句或小令。但几十年来,一直把它们作为陶情遣兴的文学欣赏读物,并不认为它们值得费功夫去研究。因此,在我早年的观念里,诗词不是一门学问。

一九六〇年代,忽然对词有新的爱好。发了一阵高热,读了许多词集。分类编了词籍的目录,给许多词集做了校勘。慢慢地感觉到词的园地里,也还有不少值得研究的问题,于是才开始以钻研学术的方法和感情去读词集。

我的第一道研究工序就是弄清楚许多与词有关的名词术语的准确意义。我发现有些词语,自宋元以来,虽然有许多人在文章中用到,但反映出来的现象,似乎各人对这个词语的了解都不相同。例如“换头” 这个名词,有人用来指词的下片第一句,句法与上片第一句不同的。也有人以为只要是下片第一句,不管句法与上片第一句同不同,都叫换头。也有人以为每首词的整个下片都是换头。也有人以上片的结束句为换头。这样,就有必要弄弄清楚,到底什么是换头。

我用了一点考证功夫,把几十个词学名词整理了一下,以求得正确的概念。这里收集了曾在《文史知识》和《文艺理论研究》发表过的二十五篇,先印一个单行本,供学者参考。

词是和音乐有密切关系的文学形式。词的名词,往往和音乐有关。反之,有些音乐名词,也是研究或欣赏词的人所应当知道的。例如张炎《词源》所提到的宫调、律吕、讴曲旨要等,其中有许多名词,既是音乐名词,也是词学名词。但是,由于词乐失传已久,这些名词的正确概念,不易考察。我对于古代音乐,完全外行,对于这一类的名词,没有能力进行探索,只好有待于古乐研究者的帮助。现在,这本小书里所解释的,仅是词的一般欣赏者所需要了解的一些常见名词。在所谓“词学名词” 中,只是一部分而已。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日

(一二)《宋元词话》序引

五言诗兴于汉,渐盛于魏晋,而诗评始见于宋之《雕龙》、梁之《诗品》。七言诗大盛于唐,宋人始作诗话评品之。词盛于宋,而宋人罕作词话之书。可知文学新型,必待其全盛以后,始有评论。

宋人论词之作,今可见者,惟《苕溪渔隐丛话》有“词话” 数卷,皆集录诸家笔记中零星文字,未为一家之言。王灼《碧鸡漫志》、吴曾《能改斋漫录》、魏庆之《诗人玉屑》、周草窗《浩然斋雅谈》诸书,皆有词学议论,要皆非专著。惟北宋时杨湜作《古今词话》,实为宋人词话之先河。惜哉,其书久已亡佚。

抗日战争期间,我在长汀厦门大学任教职,尽读其图书馆中所藏宋元人笔记杂著,抄出两份资料:其一为有关金石碑版文物者,拟勒为一书,名《金石遗闻》。其二为有关词学之评论琐记,亦为一书,名曰《宋元词话》。

此二稿久储箧中,欲待补录闽中未见之书,虽知其不可能囊括无遗,亦希望毋使之失于眉目间。待之四十馀年,人事匆匆,此事竟无暇措手。前年,小友陈如江来,道及词话,乃出此稿示之。如江欣然,愿为增补,遂以全稿授之。如江以两岁之功,补搜我未及之书百余家,录得词话近千则,此书遂差可付印。宋人论词,散见于小说者,如此之多,亦始料所不及也。

今此稿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印行问世,可以为唐圭璋《词话丛编》之补编,非有如江为助,我不能成此书也。书其始末于此,以谢如江。是为序。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三)《宋词经典》前言

两宋词坛,名家巨子如众星争辉,佳篇秀句似百花争艳,时至今日,它仍散发着诱人的魅力,给读者以妙不可言的美感享受。可以说在中国诗歌艺术发展史上,唯宋词才能与唐诗相敌,正如杨慎所言:“宋人作诗与唐远,作词不愧唐人。” (《词品》)

词是合乐之作,是可以歌唱的,它所依赖的音乐是燕乐(宴乐),所以它的兴起,可以追溯到隋唐之际。当时由于中原的统一,国势的强盛,经济的繁荣,商业的发展,一方面促进了中外交流与民族之间的融合,致使西域音乐大量输入;另一方面促进了城市兴盛与市民阶层的形成,致使里巷之曲广泛繁衍。在西域音乐与里巷之曲的互相渗透、融合中,便形成了新乐——燕乐。这种新型的音乐再经都市游乐场所的流传,很快风行起来。《旧唐书·音乐志》载:“自开元已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 可见当时社会上已以燕乐为时尚。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唐天宝十三载,始诏法曲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 由此,燕乐的地位正式确定下来。为了配合燕乐的演唱,乐工、歌伎们常按乐谱的节拍填写歌辞,于是错落有致的长短句式的曲子词逐渐兴起。词又称“倚声” 、“长短句” 也就是这个原因。

词首先盛行于民间。光绪二十六年(1900),敦煌莫高窟道士王圆箓无意中打开被封闭近千年的藏经洞,使得我们能够看到词的最初形态。王重民根据敦煌藏卷整理出一百六十馀首民间曲子词。这些作品约产生于盛唐至五代的二百余年间,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已较为广泛。

随着民间曲子词的兴起,文人们逐渐接受并喜爱上了这一新型的抒情诗体,也开始了倚声填词的尝试。中唐之际,刘长卿、戴叔伦、韦应物、王建、刘禹锡、白居易等创作出了大量长短句式的词,从而标志文人词的正式确立。但他们的作品,在体式上还是以五七言句为主,在格调上还未完全脱去民歌风味,故只能称为“诗客曲子词” 。

词发展到晚唐温庭筠手中,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均已形成词境,从而开创了“别是一家” 的词风。

五代之际,西蜀君臣耽于逸乐,作词沿袭飞卿蹊径,多写男女艳情,遂开香软绮靡花间一派,韦庄、欧阳炯等便是代表。而南唐因时时遭到周师威胁、国势岌岌,故无论君臣,在作歌词时均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浓重的伤感情绪,给人以身世感慨的联想。尤其是后主李煜,由于饱尝了国亡身辱之不幸,促成了他从“以词娱乐” 到“以词言志” 的转变。

综观唐五代词,虽由于文人的染指,词逐渐从民间走向文学领域,并获得初步发展,但毕竟体式尚未完备,风格还显单一。随着赵宋王朝的建立,“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榭,竞赌新声” (宋翔凤《乐府馀论》),词终于进入了它的空前繁荣兴盛时期。

从公元九六〇年赵匡胤夺取政权至公元一一二七年金兵攻陷汴京,北宋共有一百六十七年的历史。北宋词坛以仁宗末年(1063)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著名词人有晏殊、张先、柳永、欧阳修、晏幾道等;后期的著名词人有苏轼、秦观、贺铸、晁补之、周邦彦等。

宋初的词,大体承袭着晚唐五代的馀波,内容多系描写男女爱情生活与抒发个人闲适意绪。其中范仲淹颇值一提,他的词不仅洗尽了宫体与倡风,推动了词人从歌咏妓情到歌咏人生的风会转移,而且还具有婉约与豪放两种情调,奠定了宋词发展的两种基本风格。

进入仁宗朝(1023—1063),大批词人开始涌现,他们各具丰神的艺术特色,形成了词坛繁荣的局面。

晏殊被称为“北宋倚声家初祖” (冯煦《蒿庵论词》),其词表现出两个方面的特色,一是有一种娴静幽美的风度。这种风度的形成与他显达的身世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少年得志,一生如意,长期过着雍容安逸的生活,因而抒起情来总是那么的温雅闲婉,给人以无穷的诗意。二是有一种情中有思的境界。这种境界的形成与他旷达的怀抱有着密切的关系。旷达的怀抱使他在感情上既能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入乎其中故能感之,出乎其外故能悟之,而一旦有所感悟,则眼界必然高远,思致必然深沉,使千载之下的读者犹能引起共鸣。

欧阳修是位肩任文统道统的一代儒宗,对于填词也颇在行。他的词尽管未脱晚唐五代“艳科” 范畴,但他还是力求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的,如抒发感慨,赠别答友,咏史吊古等。其词风或是深婉挚厚,或是疏宕明快,前者上承冯延巳而下开秦观一派,后者上承民间词而下启苏轼一派,因此他在词史中的承先启后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如果说北宋前期词坛晏、欧的令词提高了词的韵味,推进了词的典雅化的话,那么柳永的慢词则扩大了词的容量,丰富了词的表现力。柳永是词坛第一个倾毕生之力于慢词创作的词人。为了适应当时日趋复杂的社会生活以及日益繁富的音律曲调的需要,他一方面“变旧声,作新声” ,将旧调翻新,由小令、中调衍为慢词;另一方面“奏新曲,谱新词” ,自己创制了大量新调慢词。根据清人毛先舒的分类(即五十八字之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则《乐章集》中有三分之一以上是长调。而与其同时的词人晏殊、欧阳修、张先超过八十字的词分别只有三首、十二首、十八首。可以说,在柳永之前,词大抵只是一些抒发一时感兴的小令,而到了他的手里,便促进了长调的成熟,奠定了慢词的体制,使得小令所难以表达的复杂内容,能够利用较长的篇幅,多变的句式,繁复的声情作充分的铺叙形容。朱彝尊曾说:“词至北宋而大。” (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引)这个“大” 字,便是由柳永开拓的。

词兴起于歌筵舞席,所咏多绮靡之情,北宋前期,虽经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人努力,词境已逐渐拓宽,然毕竟没有引起根本的转变。北宋后期,苏轼“以诗为词” 的变革,则词真正突破了狭隘的儿女艳科,而成为士大夫们抒写怀抱、议论古今的工具。我们从其词集《东坡乐府》的三百余首词中可以发现,词这一内容贫弱的领域已呈现出一派绚丽的色彩,其中有抒发报国立功的抱负,有叙写仕途多舛的怨愤,有咏叹羁旅行役的愁思,有寄寓政治失意的情怀,有吟唱倾盖如故的友情,有刻画愤世嫉俗的性格,有缅怀英雄豪杰的战功,有描绘农村生活的情景,有抒写时代人生的感兴,有表现忧乐两忘的胸襟。可以说,无论是咏物言情、纪游赠答,还是怀古发论、谈禅说理;无论是感时伤事、送别悼亡,还是田园风光、身世友情,他均能自由地用词来吟唱,正如刘熙载所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 (《艺概》)苏轼这些多姿多彩作品的出现,词坛面目为之一新,并为词开辟了一个宽广的天地。可以这样认为,词至苏轼,词境始大,词格始高,词体始尊,取得了与诗文同等的地位。

随着词境的拓大,原来惯用的那种温婉纡巧的柔笔已不能适应抒情言志的要求,因此,苏轼又突越了前人的局限,开创了一种与传统曲子词迥然不同的风貌,即雄迈豪放的风格。如《念奴娇》(大江东去),通过对赤壁宏伟壮丽景色的描绘和古代英雄豪杰的缅怀,表达了济世报国的豪情。全词想象丰富、气魄雄伟、境界阔大,一扫香软柔靡的妮子态,开启了慷慨豪迈的南宋爱国词的先河。王灼所谓东坡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碧鸡漫志》),则明确道出了苏词对于词风转变的意义。

苏轼的两个门生对词风的演进也起了推动作用。一是秦观,他远师晚唐五代,近承晏柳诸家,形成了自己情辞兼胜的独特风格,弥补了柳永在慢词的铺叙展衍中带来的浅俗发露之不足,把婉约词推向了一个新的艺术高度,从而“近开美成,导其先路”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一是晁补之,其词风直逼苏轼,然所不同的是东坡于豪放中显出洒脱,而他则于豪放中带有沉郁。从苏辛豪放词看,东坡多超旷豪迈之作,稼轩多沉著悲壮之作,因此,晁氏的这种艺术风格,上承苏轼而下启辛弃疾,促进了豪放词在意境方面的更为深厚的拓展。

周邦彦是北宋词坛的集大成者,他对词的贡献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音律。周词在音律上已不像前人那么随意,而是分寸节度,深契微芒。所制诸词,调有定句,句有定字,不独严分平仄,即仄声上、去、入三声亦不容相混,所以邵瑞彭曾言:“诗律莫细乎杜,词律莫细乎周。” (《周词订律序》)后世填词者莫不将其词作奉为准绳,用其调者,“按谱填腔,不敢稍失尺寸”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是章法。过去柳永采用的层层推进的铺叙技巧,在长期运用中,已越来越难适应表达日益丰富的感情,常常显出单调与直露的缺点。周邦彦则在柳词的基础上,引进了古诗的许多繁复错综的写作技巧,诸如起承开合,伏应转接,顿挫逆挽,从而使词具有了一种腾挪跌宕、深婉浑厚的法度规模。三是语言。周词的语言有两个特点,一为选词下字精于锻炼,不肯随便乱用,因而一字一句都能令人回味;二为用前人诗语不是取现成句子而是善于融化,因而既增添了词的典雅味,又使词别绕蕴藉。

就周词在宋词发展中的地位来说,可以“承先启后” 四字概括。从承先看,其词有柳永的浅近灵动而无其词语的俚俗,有苏轼的开阖动荡而无其音律的不谐,有秦观的情辞兼胜而无其风骨的纤弱。就启后看,由于周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 (沈义父《乐府指迷》),示后人以作词门径,故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周密等人皆奉其为典范,从而形成了南宋词坛的醇雅词派。

从公元一一二七年赵构即位于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至公元一二七九年陆秀夫抱幼帝赵昺投海而死,南宋共有一百五十二年的历史。南宋词坛可相应分成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为整个高宗朝(1127—1162),著名词人有李清照、张元幹、张孝祥。第二时期包括孝、光、宁宗三朝(1163—1224),著名词人有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姜夔、史达祖。第三时期从理宗到宋亡(1225—1279),著名词人有刘克庄、吴文英、刘辰翁、周密、王沂孙、张炎。

靖康之乱,将赵宋帝国划分了北南两个时代,一些横跨承平的北宋末年与动荡的南宋初年的词人,在创作中也呈现出这种时代的变异。如李清照词,以南渡为界分前后两期,前期多写闺房情意,风格缠绵婉转,后期则转为伤时感旧,风格凄凉哀若。又如叶梦得词,写于北宋的作品以婉丽为主,写于南宋的作品则时出雄杰。而向子諲更是将自己南渡以后的作品编为《江南新词》,将北宋亡前的作品编为《江北旧词》,表明了鲜明的时代意识。

南宋前期词坛,以张元幹、张孝祥词最显特色。面对靖康之乱后的民族苦难与国家屈辱,当时词坛主要表现出的是哀愁之感,悲恨之情,而二张则独振愤慨激昂之声。他们的愤激词,具有别人所缺乏的两个内蕴,一是他们的矛头不仅仅是针对异族入侵者的暴行,也同时是针对本朝投降派的丑行,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二是他们的词不像那些哀愁之感、悲恨之情,多从个人身世出发,而是源自于强烈的爱国情思与鲜明的政治倾向。如张元幹的《贺新郎》(梦绕神州路)、张孝祥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均强烈地反映出国难时代爱国志士的民族意识。从词的发展史看,他们承苏轼豪放雄壮词风而来,又注入了时代的政治风云,在南宋词坛最先高举起慷慨豪迈爱国词的大旗,从而为陆游、辛弃疾、陈亮等词人导引了一条新的大道。

南宋中期,孝宗与金签订了“隆兴和议” 后,数十年间,已无大的战事。据《梦粱录》等书记载,当时临安的繁华富丽以及节日的热闹游乐场面,要远胜于北宋的汴京。在这种情势下,以辛弃疾为代表的一部分士大夫文人,依然以恢复兼济为己任,冷静地面对当时政治现实,以词为武器,进行着愤激的呼喊。以姜夔为代表的一部分士大夫文人,虽还不至于完全忘怀国事,但创作范围基本上局限在个人生活的圈子里,或自伤身世,或流连光景,或咏物酬唱。南宋中期词坛因此形成了豪放与典雅两种词风各自分流的格局。

辛弃疾一生作词六百馀首,为宋代词人中作词最多的一个。在他之前,东坡词虽做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 ,然由于受到所处时代的局限及本人思想的制约,只能是比较广泛地反映出士大夫的生活面貌。辛弃疾则不同,他处于宋室南渡、国家分裂的年代,强烈的报国之情,使得他的词多抚时感事的言志之作。因此,他在词中所表现的英雄报国之怀与英雄失志之情,正反映出时代的追求与失望,民族的热情与悲愤。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辛词也有突破,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通过大量用典,以加深和扩展作品的内在容量;二是引进古文手段,以丰富词的艺术表现力,使之能够容纳更广泛的题材,抒写更复杂的情感。他的才情,他的魄力,使得他作词完全摆脱了羁绊,进入了自由的境界。可以说题材内容之广泛,思想感情之丰厚,反映现实之深刻,两宋词坛无人可与辛词相比。

辛弃疾为人豪爽,有燕赵侠义之风,加之他有过一段金戈铁马的英雄经历,并始终把拯救国家与民族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所以他在将自己的生性气节与主要的创作精力投注于词后,也造就了他独树一帜的沉雄豪壮的词风,成为“上掩东坡,下括刘、陆” 的“词坛第一开辟手” (陈廷焯《云韶集》)。与其同时或稍后的陆游、陈亮、刘过、韩元吉、杨炎正、戴复古、黄机、刘克庄、吴潜、陈人杰及宋末元初的刘辰翁、文天祥、刘将孙、汪元量等皆宜接受其影响,豪放词因此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稼轩词提要》),取得了与婉约词双峰并峙的地位。

姜夔与辛弃疾同时而稍晚,互相间曾有过唱和。他一生往来于苏、杭、扬、淮的名流公卿、雅士骚人之间,过着清客的生活。与上层社会既富贵又高雅的生活情趣相适应,他形成了自己清空骚雅的词风,因而我们读其词会有以下几个明显的感觉,一是词境超尘脱俗,清冷空灵,令人神观飞越;二是感念时世,不作慷慨激昂的呼喊,抒写恋情,与脂粉气、妮子态完全绝缘;三是采用江西诗法来谋篇布局,造字炼句,用笔中时时透出清劲峭拔之气。无怪乎王国维要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 (《人间词话》)。

姜夔所处的词坛基本上笼罩在两种词风之中,一是以辛弃疾为首的雄健驰骤的词风,一是以周邦彦为代表的婉约曼妙的词风。前者大声镗鞳,不免流于粗豪叫嚣,后者富艳典丽,不免流于靡俗软媚。白石自标清空骚雅之一格,避免了两家弊病,从而使宋词进一步归于圆熟。这种词风由于在当时有追求风雅的社会风尚为基础,所以很快形成一个醇雅词派,并崛起于南宋词坛。以姜夔为宗者,有张辑、卢祖皋、高观国、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等。其影响所及,直至清代浙派。当然,白石词的弊病也是明显的。从内容看,其词虽能反映出故国山河之感,但因一直在风雅的圈子里生活,与同时代的豪放词人相比,内容还是显得相当的贫弱。后之学姜者,更是落到空虚之中,从而造成了南宋词坛“白石立而词之国土蹙矣” (陈洵《海绡说词》)之不幸。

南宋后期词坛主要呈现出两种倾向,一是以刘克庄、陈人杰、刘辰翁、文天祥为代表,继辛词之后劲,作词主题鲜明,情感强烈;一是以吴文英、王沂孙、周密、张炎为代表,持姜词之衣钵,作词意致绵邈,声情美丽。从辛派后继者的情况看,虽是爱国之作,但与辛词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已不尽相同。辛弃疾所处的南宋中期,政治基本稳定,经济逐渐繁荣,北上抗金、收复中原的条件初步成熟,故其词多慷慨激昂之声。而刘克庄等人所处的南宋后期,比金更强大的敌人——蒙古贵族统治集团已崛起于漠北,在攻金的同时也开始威胁南宋,国内因奸臣贾似道当权,政治黑暗腐败,复兴之事已属渺茫,故他们作词在高喊“男儿西北有神州” 的同时,更多的是忧愤悲凉之音。宋元易代,陵谷变迁,刘辰翁等人开始转向多借时序抒发悲感,厉鹗所谓“送春苦调刘须溪” (《论词绝句》),说的虽是刘辰翁,则也道出了当时词坛内容多系“送春” ,感情多系“苦调” 的特点。在艺术上辛词的后继者基本没有脱出仿效的窠臼,虽不失慷慨豪放之气,但粗豪叫嚣、走腔落调、过于散文化的毛病逐渐显露,正如仇远所云:其时“腐儒村叟,酒边豪兴,引纸挥笔,动以东坡、稼轩、龙洲自况。极其至四字《沁园春》、五字《水调》、七字《鹧鸪天》、《步蟾宫》,拊几击缶,同声附和,如梵吹、如步虚,不知宫调为何物。令老伶俊倡,面称好而背窃笑,是岂足与言词哉” (《词源疏证原跋》引)。这种现象的发生,正如冯煦所指出:“非稼轩之咎,而不善学者之咎也。” (《蒿庵论词》)

至于持姜词之衣钵者,作词大都苦心经营,如吴文英就曾论词云:“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见《乐府指迷》)这种求协、欲雅、怕露、避怪的创作主张,固然使其作品字面妍丽,结构绵密,境界幽邃,但也同时露出晦涩堆垛的弊病,令人难测其中之所有。王沂孙词也是如此,他擅长以曲折隐约之笔,寄寓深沉的故国之思与身世之感,在意境上虽不乏“深” 、“厚” 的一面,然时有“专寄托不出” 的毛病,要理解与欣赏,非得用心揣摩不可。而同时周密、张炎的词风则颇流丽疏爽,但他们的作品都词才有余而词心不足,正如周济所说:“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 (《介存斋论词杂著》)“不肯换意” ,乃是因为感情单薄,题材狭窄,因此即是想换意,也是无意可换。他们的词不是没有故国之思,也不是没有身世之感,但往往是软弱的,伤感的,甚至是颓唐的,缺乏深广的思想内容。如张炎的《月下笛》词,题序中虽注明了“动《黍离》之感” ,但作品里却没有什么现实生活的反映,更多的是对残破的旧梦的追念。由于感情跳不出个人生活的狭小圈子,故立意不高,取韵不远,常常只能以磨砻雕琢,装头装脚,逐韵凑成。这种只求文辞声情,不在意境上用力的弊病,也是南宋后期醇雅派词人的一个共同现象。所以,随着张炎的落魄而死,宋词也就结束了它的辉煌生命。

本书共收两宋一百家词人的三百二十首词作,与浩如烟海的全宋词相比,只是以蠡测海。我们的编选原则,一是尽可能兼顾到在不同阶段对词的发展起过重要作用的流派和代表性词人;二是既把握住大家,也不偏废有佳构的小家,力求历代传诵的名篇不致遗漏。尽管整个宋代词坛的创作风貌难以在本书中全面体现,但读者至少可从一斑窥全貌,在欣赏名篇佳作的同时,对宋词演进的大体走向有一个概略的了解。

每一首词都是一个世界,都是词人开辟的一块天地。面对这么一个丰富的世界,美妙的天地,我们在每首词的“解题” 中尽可能地根据作者创作的年月、地点、际遇、心境、意图及惨淡经营的匠心作一番简明扼要的阐释剖析。所释所析虽参考各家著述,但亦属一家之言,因此疏漏错误在所难免,恳盼读者批评指正。

本书由施蛰存审订选目,陈如江负责具体编务。除编者外,徐培均、邓乔彬、赵山林、罗立刚、吉明周也参与了部分篇目的撰写。

施蛰存 陈如江

一九九六年八月

(一四)《姚鹓雏诗续集》序

云间姚先生雄伯既谢世,其女明华、婿杨纪璋、次女玉华抱守其遗文,辛苦弗坠。越十年,写印其《苍雪词》三卷,既已流播人口,又十馀载,缮写其手定《恬养簃诗》五卷成。继十馀载,《红豆簃诗》五卷及《恬养簃诗剩墨》三卷成,是为先生诗之续集。待付印,索余一言为序。

余受知于先生几三十载,然会合不常,晤对承教之缘尤罕,何足以知先生,又何足以序先生之诗哉。

先生未弱冠,以诗文说部鸣于时。柳亚子创南社,先生羽翼之,绍东林、幾复之绪风,鼓吹革命,意气甚盛。辛亥鼎革,入仕金陵,浮沉郎署者三十年。抗战军兴,流移湘黔巴蜀者又十年。家国兴亡之感,朋尊聚散之迹,一以著于诗。遇归乡里,将以发其经世之略,为桑梓布新政。俄而婴疾,遽损其寿,功绩未就,而怀抱具见于诗,诵其诗者,足以知先生之为人矣。

往者余居昆明时,先生自渝州惠书,谓方刊定其集,且言:“少日作诗,步趋散原、石遗,好为硬语,既而从南社诸君子为唐音,境界渐得开朗,及间关入蜀,得山川之助,遂法自然,效元遗山放笔为直干,至是而诗乃为自家生活。”

先生作诗五十载,不甚收拾,多散亡者。此《恬养簃诗》五卷,存诗才千四百首,其刊落者,于早岁诗尤甚。印以先生晚年放笔之说,亦可以知先生之为诗矣。

夫文载道,诗言志,诗文皆心声也。先生中年以后,贞介谦退,不偶俗,罕交游,而名重于士林,士之知先生者,皆诵其诗文而得之。

今先生往矣,嘉言懿行,耳目不可得而接,然诗文犹存,虽百世之下,后生小子犹得以知先生,此其女若婿之所以亟亟于传其遗著也。

呜乎,孝思不匮,有足尚已。余荒伧下才,文不足为先生重,既不可辞,爰以所知闻于先生者书之,聊或有助于后生之诵斯编者。若先生之道与志,余安足以发其大哉!

甲子上元乡后学施舍蛰存拜序

辛巳云间中学施舍蛰存再拜序

(以下未出版)

(一五)题《南阁遗集》后

一九四二年,余在长汀厦门大学。暑假时,张荪簃自邵武来,欲泛汀江去潮阳省亲。波路险恶,又无便船,余劝其且住,遂留止焉。晤谈数日,以诗相酬答,因赏其才,遂为介绍与校长萨木栋。萨公欣然延揽之,余遂得与荪簃共事者二年馀。每逢空袭警报,中文系师生辄趋苍玉洞,踞岩穴间,议论上下古今,荪簃亦与焉。抗战胜利后,余去三元江苏学院,翌年,归上海,荪簃亦适台湾,自此不复相见。一九八〇年,海峡两岸消息可通,余辄访问荪簃踪迹,乃无知者。后得阅港中出版《近代粤词搜逸》,始知其已逝于新加坡,为之掩卷叹悼。近知台中友人,收拾其遗文,将为刊行。此盛德事,闻之钦佩。因录余昔年赠荪簃诗凡五首,愿附之卷尾,以志萍因。荪簃年少于余,余以弱妹视之。荪簃来书,亦辄以余为兄。岂意其盛年不寿,先我下世,余竟得抚其遗集,亦可哀已。

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五日 北山 施蛰存

(一六)《劲草书屋诗词钞》序

传曰:“诗言志。” 韩文公曰:“文以载道。” 自有此言,后人惑焉,以为志道异义,诗文殊途。非也。无其志,安得有道?道发于志,志一而道成。有道之士必有志之士也。虽然,经世则为文以载道,燕居则赋诗以言志。此诗文之时用异,非志道之为两端也。

李广同志生锡山嵇氏,祖若父,皆为名儒。广承其家学,诗古文辞,咸得深造。顾蒿目时艰,不屑以儒冠老,乃投笔从戎,效终军之请缨,变姓名曰李广。于是中散辍述志之诗,将军著射虎之名。军书旁午,草檄露布,凡所撰述,皆经世之文,宣革命之道。吟咏馀事,非其时矣。

暨时平世清,解甲归马,方将出其治平之策,经纶庶政,未几而四凶构乱,横被拂逆。遂赋闲居,反其初服。燕居多暇,风雅来亲,歌诗渊渊,得其时会。善哉,广之诗曰:“自古诗言志,多年未作诗。狂飙从地起,挥笔此其时。” 岂非修辞之能立其诚者乎?

十载以还,广作诗词逾千首。一九八四年,刊其所作,为《劲草书屋诗钞》。越二年,出其续集。今又得数百篇,将合而刊之,为巨帙。授稿于余,嘱为序之。余不敢辞,薰沐而读之。余与广,初相识,读其诗,尽得其勋业怀抱,交游踪迹,遂若旧交,斯可谓以诗相知者。此诗史也,岂独言志而已哉!广亦尝自谓:“作诗非为言志,乃旷怀自遣,既为纪事,又为遣兴,歌咏风物。” 可知其悬格之高,不以言志自局,止于为诗人也。然而广又自号为“诗友” ,不亦过谦乎?于此编,可以观其志,亦仰其道矣。

一九八九年元旦 施蛰存敬序

(一七)《云水楼集》序

江阴陈君以光,居乡里,训童蒙,知命守道,乐业安生,冲虚恬漠,君子儒也。平居雅好韵语,月榭灯窗,吟哦不辄。积二十载,得数百篇,丙丁之际,一夕焚如。既历浩劫,弦歌复作,十稔以还,又得数百首,区为二集,曰《育苗诗词》,乐业守道之作也;曰《清淮词屑》,安生知命之作也。

今年春,君持其集来,属论定,兼乞序言。会余事冗,谢未遑。君坚要之,遂留其稿,约岁阑报命。今岁将阑矣,不可不践诺,乃出其集读之。文辞多未工,初不以为佳。三复读之,忽若有得。君有《人生吟》云:“人生百岁期,物化观非久。传说怅然多,十中占八九。宜将不断施,始识未尝有。败则戒灰心,得亦莫夸口。功成气高扬,防渠还失手。但记高明言,深思常自守。” 此诗亦何让寒山、梵志?

又有《满庭芳》词“赋戊午年终得奖” 云:“西席挥毫,南州得句,感今世界祥和。首先敢发,豪放古今歌。不像从前那样,行不得、苦也哥哥。天翻覆,城乡建设,成果这般多。科研教育好,人才培养,景运来呵。喜学期将尽,得奖欢呼。真是开天辟地,从来未、起舞婆娑。休相问,歌为谁唱,淮子笑开河。” 此以白话入词,而不失格,亦自有其隽妙。

君之所作,大抵皆如是。凡乐业守道之作,有夫子浴沂之志;安生知命之作,有渊明田园之趣。言志表德,非古之诗人乎?世有诗甚工而所言非诗人之志者,则亦庸俗人之辞耳。君之所撰,诗人之辞也,安得于文字章句象内求之?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北山 施舍

(一八)北山楼钞本《还轩词》跋

维阳有女词人丁怀枫,余未尝闻其名。周子美为师范大学同事,其为丁君油印词稿,余亦竟未知,子美亦未为余言丁君事。近日杭州胡宛春欲问丁君消息,嘱询之子美,子美始为余道丁君身世,且言丁君尚在皖中,为典书史,今年亦七十馀矣。余欲从子美假读其集,则当时仅印数十册,悉以赠同好,今无存矣。遂驰书复宛春,且求借其藏本。越三日,宛春寄书来,盖即子美所贻者。余展诵终卷,惊其才情高雅,藻翰精醇;琢句遣辞,谨守宋贤法度;制题序引,亦隽洁古峭,不落明清凡语,知其人于文学有深诣也。并世闺阁词流,余所知者,有晓珠、桐花二吕,碧湘、翠楼二陈,湘潭李祁,盐官沈子苾,潮阳张荪簃,俱擅倚声,卓尔成家。然以还轩三卷当之,即以文采论,亦足以夺帜摩垒。况其赋情之芳馨悱恻,有过于诸大家者。此则辞逐魂销,声为情变,非翰墨功已。昔谭复堂谓咸同兵燹,成就一蒋鹿潭,余亦以为抗日之战,成就一还轩矣。若其遭逢丧乱,颠沛流离,又与漱玉无殊,读其词者,岂能不悲其遇?漱玉,古人矣;还轩犹在,百劫馀生,寄迹皖中,隐于柱下,水远山长,余亦无缘识之。因手录一本,资暇日讽诵,寄我心仪。

乙卯十一月 云间施舍蛰存书

(一九)《海天楼吟草》跋

岁戊午,余始识李君宝森于陈丈兼与斋中,其后时或晤言,投分遂密。君维扬世家子,早岁从其乡名士程善之、陈含光游,敏慧魁其曹,为诗文,惊老宿。弱冠来上海,治申韩学;既而为律师,创实业,经纶世务,以发家利国,不复用文辞鸣。解放以后,意兴云上,参加民主党派,羽翼社会主义,邦国大计,莫不积极响应,黾勉从事;虽罹十年浩劫,其志不渝也。余识君时,君方复其童心,雅好吟咏。夫人许氏海秀,善绘事,尤工花卉,每一帧成,君必为题以诗若词;合投赠漫与之作,积渐遂得数百章。君尝欲最录之,以付剞劂,就教于海内外师友。既成编,要余为序,余不敢辞,逡巡未成,而君遽以胃疾卒,弥留之际,犹拳拳以此编为念。呜呼!可哀也已。君性情中人,处阛阓间,亦文史涵泳,超然有以自举,间为韵语,以遣兴适志,不事雕锼而清疏有致。今海秀夫人为印其遗编成,余览之,文华宛在,而声容既邈,不能无黄垆腹痛之感。兼丈既序于卷端,乃疏记余与君交谊始末及此编因缘,书于后,窃比于延陵挂剑之义。

壬戌六月五日 施舍蛰存

(二〇)姚昆田《流霞集》序

金山姚氏、高氏,望族也。世为婚,代有贤达。晚清光、宣之际,姚石子、高天梅,以诗古文辞名噪于江南,友吴江柳亚子共举南社于苏淞间,攻桐城江西之文风,砺华夏汉唐之士气,维新革故,恢恢乎有东林幾、复之盛焉。

余生也晚,天梅先生又早世,未及承教,石子先生常往来淞沪间,乃亦竟未接清辉。每念五茸前辈风流,不胜其景仰。姚君昆田,石子先生之嗣君也。好学能文如石子,忧国恤民亦如石子,玉树芝兰,先德之仪型宛在。余喜得而同在友生之列,亦既二十载矣。君早岁肄业于光华大学,既精于业,亦勇于从事爱国运动。解放后,从政北京,在周总理办公室工作,抗美援朝军兴,君请缨荷戈在廖承志麾下。一九五八年为小人所嫉,诬为右派,遂为逐客,任中学教师于晋南,凡二十年。

君襟怀夷旷,不以困厄介意,皋比馀间,辄为诗词以遣兴乐志,每来上海,辄袖一卷造敝庐求正,余以是知其才情亦足以跨灶也。比岁以来,君在上海任对外宣传之职。以为词语视文章尤易感人,乃一意填词,寄感语抒情于令慢之间,传之彼岸,岂非鱼雁之雅言,宣传之高致乎?余每于报端读其词,辄叹为语妙。

今者,君集其对台湾所作词一百二十阕为《流霞集》,将付剞氏,以存鸿爪,问序于余。余于词未尝专攻,老来始好之,亦遣兴乐志而已,莫能言其得失,何敢序君之集哉?然喜其克绍箕裘,为乡里光,乃以余所知于君者,书之卷端,为读是集者知人论世之资云。

壬戌十月 云间施舍蛰存

三 词调破法、标点之讨论

(一)乐句与文句

一部《诗经》,据说都是可以入乐歌唱的。但《诗》的句法结构绝大多数是四言为句,四句为章。《郑风》与《王风》没有区别。所谓“郑声淫,或指郑国的歌曲与王畿的歌曲声腔不同,然而歌词却是一式的。

汉魏乐府歌词,用三、四、五言参差句法。但两个作者所写的两首《饮马长城窟》或《燕歌行》,句法结构并不一致。可知光从歌辞文本看,如果不写明曲调名,就无法知道这两首歌辞是配合同一个曲调歌唱的。

唐代诗人作《凉州词》、《甘州词》或《柘枝词》,都是七言绝句。曲调声腔各不相同,而歌词则一律。

以上情况说明了盛唐以前,乐府歌曲的声腔与歌辞还没有密切的关系。

中唐时,刘禹锡作《春去也》诗,注明“依忆江南曲拍为句” 。温庭筠作《菩萨蛮》,也依本曲的声腔为句。从此,歌辞与曲调的声腔才统一起来。单看歌辞文本,不用看曲调名,就可以知道是哪一个曲调的歌词,这就是词的起源。

从晚唐、五代到北宋,词调的曲拍逐渐在演变,歌词的句法也在跟着变。如《临江仙》、《忆秦娥》等,有许多不同的声腔,因而也有了许多不同的歌词句法。

我们把词调的曲拍称为一个“乐句” ,把歌词的一句称为“文句” 。那么,乐句与文句之间,虽然大多数是一致的,但也可以有少许参差。苏东坡题咏赤壁的《念奴娇》就是一个例子: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这是依乐句读法。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这是依文句读法。

在姜白石的词中,我也发现一处同样的情况。白石《解连环》词上片有句云: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

从陈柱尊、胡云翼、夏承焘到许多宋词欣赏辞典,都作: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

夏承焘还郑重地注云:“移筝是。” 这些错误都是为万树《词律》所误。万氏斤斤于词的句格、平仄。他无从依据大晟府颁定的曲谱,只能从许多同调的唐、宋、元人词中归纳出一个多数一致的格式,就定作某调的正体。其他用不同的句式或平仄的,就作为“又一体” ,这是“自欺欺人” 。万树如果见到敦煌卷子本曲子词,恐怕他还要增加许多“又一体” 。

我们今天读词,是把它们作为特定时代的一种文学形式来欣赏的。把词选入教材,是为语文教学服务的。词的音乐条件,已经可以不必重视。“故垒西边人道是” 、“了雄姿英发” 、“小乔妙移筝” 都是不通的句子,作者会认可你这样读吗?

因此,我以为,遇到乐句与文句参差的词,应依文句读。

关于词的平仄问题,我无暇在此多说。不过我觉得,北宋词以中原音韵为基础,似乎是人同此音,所以北宋词人没有提出四声平仄问题。到了南宋,词人多用吴越方音,于是音韵标准乱了,才有人注意到四声平仄运用在词中的规格。但这种规格,只能约束不懂音律的词人,而不能约束才大气豪的词人,如苏东坡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如姜白石,是深解律吕,善自制曲者。

作曲者、填词者、唱词者,都可以发挥各自的创造性,互相截长补短。苏词中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黄庭坚的写本作“浪声沉” 。“尽” 与“沉” ,平仄不同,有人以为东坡原作应当是“浪声沉” 。这是说东坡没有突破规律,此处仍用平声字。我以为“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是一气呵成的句子,“浪声沉” 三字接不上以下六字句的概念。《容斋随笔》记录了当时歌女唱的是“浪淘尽” ,可知此处用平或仄声字都可以唱,然则又何必一定要在平仄之间判别是非呢?

我在电视荧屏上听歌星唱歌,同时看字幕上的歌词,常常觉得歌者咬字不准,把平声字唱作仄声,或把仄声字唱成平声。其实,这是我的主观,站在文本的立场上挑剔歌者。反过来,也许歌者也正在怪作者用错了平仄,使歌者不得不改变。

词的四声平仄,与曲子及歌者的关系,也正是如此。

(二)筝雁

姜白石《解连环》词上片有四句云:

为大乔能拨春风,

小乔妙移筝雁;

啼秋水、柳怯云松,

更何必、十分梳洗?

这四句句法整齐,“为” 字是领字,在歌唱的时候,是一个衬字。大小乔指两个歌姬,一个能拨阮咸,一个善于弹筝。在筝声响起的时候,音乐感动心灵,两个歌姬都显得眉眼间有愁怨之情,使鬓发也松下来了。这样,她们就使人感到很美,用不到十分加意于梳妆打扮了。

我把“春风” 解释作阮咸,因为调养乐器的动词,只有阮咸和琵琶用“拨” 。奏阮咸可以简称“拨阮” 。在这首词中,“春风” 肯定是指阮咸而不是琵琶。何以见得?因为第三句只照顾到筝,而不联系以大乔奏的乐器。筝与琵琶都是主奏乐器,而阮咸常常是伴奏乐器。所以我把“拨春风” 解作“拨阮” 。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二句、第三句已被人读成:“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我看到过的最早的标点本,是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白石道人词笺平》,著者是陈柱尊。以后,差不多所有姜白石词的注释本,都用这样的读法:把第二句改为五字句,而把“雁” 字和“啼秋水” 结合为一句。这样断句,根据的是万树编的《词律》。此书中所选定作为标准格式的是一首蒋捷的《解连环》,这两句是“编琼甃小台,翠油疏箔” 。此外,还可以参看其他两宋词人所作解连环词,例如周邦彦词云:“似风散雨收。” 杨无咎词云:“但只觉衣宽。” 张东泽词云:“更细与品题。” 它们都是以一字领四字的五字句,姜白石这一句的句法,确是和它们不合。但是,周邦彦是知音律,自己能作曲配词的,他定下了句格,不知音律的词人就只能依着他的句格写,而不敢改变。姜白石也是一个知音律的词人,他也能作曲配词,他作《解连环》词,在句法上略有改动,而不妨碍曲律,有何不可?现在,硬要把姜白石的词句合于周邦彦的句格,削足适履,使这一句成为非常欠通的“小乔妙移筝” ,虽然成为一个五字句,但还不是一字领四字的五字句,而是二三句法,其实改了还是不合。许穆堂《自怡轩词选》收录了姜白石这首词,他以为这是一个九字句,读作“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加了一个注:“小乔下九字断句,与周作不同,想可不拘。” 这是他想不出办法来解决这个疑问,只好两句并一句读,却不知从来没有这样的词句。

《乐府杂录》云:“筝只有宫、商、羽、角四调,临时移柱,以应二十八调。” 可知移柱是为了配合各种宫调,是弹筝的特技。王建《宫词》云“玉箫改调筝移柱。” 晏叔原词云:“却倚鹍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姜白石也有“玉友金焦,玉人金缕,缓移筝柱。” 筝有十三弦,一弦有三柱,共三十九柱,斜列如三行飞雁,故又称筝雁。贺方回词云:“秦弦络络呈纤手,宝雁斜飞三十九。” 洪景伯词云:“风鬟飞乱,寒入秦筝雁。” 赵虚斋词云:“何人金屋,巧啭歌莺,慢调筝雁。” 晁次膺词云:“旧曲重寻,移遍秦筝雁。” 这里更是明白说出“移筝雁” 了,可以证实姜白石的词句肯定是“小乔妙移筝雁” ,而“移筝” 是不通的。可是,夏臞禅校注姜白石此词,却肯定“移筝不误” 。这已使我诧异,底下又引冯延巳词“谁把钿筝移玉柱” 来作证明,真是不可思议。冯延巳明明说是“移柱” ,夏老却用来证明“移柱” 即“移筝” 。

姜白石把五四结构的两句改为六三结构,自有他的音乐根据。读者只能依据文义断句,移的是筝雁(柱),而不是筝,那就不能为“雁啼秋水” 这个成语所迷惑,而硬把一个“雁” 字拉下来。

“啼秋水” 是一个用得很巧的双关语。既以筝柱比之为雁,于是词人就以筝声比之为秋水上的雁啼声。元代词人吴元可词云:“弹筝旧家伴侣,记雁啼秋水,下指成音。” 但“秋水” 又为历代诗人用以比拟妇女美目之词,故“啼秋水” 亦可作“泪眼” 解。张子野词“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 《草堂诗馀》即引白居易诗“双眸剪秋水” 来作注释。姜白石这一句即转到弹筝人的姿色。柳,指眉;云,指头发,故下句云:“更何必十分梳洗?” 如果把“雁啼秋水” 连结成一句,则上句成为不通的“移筝” ,下句“柳怯云松” 也无法理解了。

不过,周邦彦诸人所作,“水” 字处是韵,故夏臞禅亦在“雁啼秋水” 句下用句号。现在,我既以“雁” 字还给上句,则尽管“水” 字仍是韵脚,却只能用逗号了。这是乐句与词句的参差,对歌唱没有影响。杨升庵《词品》中已说明这一现象,万树《词律》中也常有例证。

(三)李清照词的标点

《幻洲》第二卷第四期上,有一位闻涛先生做了一篇尖刻的文章,校订胡云翼的《李清照词》的标点,指出了六项标点的错误和数处文句的不妥。对于后者,我也觉得有同样的不满,而对于前者,我却觉得校订胡云翼的闻涛先生,自己也错了不少。看闻涛先生的文章的时候,我手头不曾有胡云翼标点的《漱玉词》,也没有一本任何版本的《李清照词》,只凭着自己对于旧词的句律方面的一些儿记忆,妄指了闻涛君的错误,曾写了一段短文寄去,至今也不曾看到什么更正,大约“十字街头” 的编辑先生是不愿替闻涛君改正的了。

但我想买胡标《李清照词》的人很多,而买《幻洲》的人恐怕尤多。闻涛的文字影响所及或许会使许多青年人更误读了《漱玉词》,这样的以误正误,为害不浅。所以我特地去找了一本胡标《李清照词》来。诵读之下,觉得那本小小的铅印书,似乎有着很多的讹误。因此又去找到了一本香海阁木刊本《三李词》中的《漱玉词》来对读。经过了一度的比勘,断定胡标《李清照词》是一本错得很多的印本,而闻涛君的校订胡云翼的错误,也大都仍是错的。

标点旧词,我以为只得依照原来的句读按照语气,加以标点。倘要依照词中句意而标点,那么同一个牌名的两首词便有了两种标法。我觉得这是要使读词的人失去了词的音节的。

胡云翼的标点《李清照词》便是有许多处所犯了那个弊病。如《声声慢》一阕,我以为首三句还是应当点作:“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悽悽惨惨戚戚。”

有许多错字脱漏是胡云翼先生必须要校正的,如胡本第二十五页《浣溪纱》第二句:“斜偎宝鸭依香腮。” 应当改为:“斜偎宝鸭衬香腮。” 又同阕末句:“月移花影的重来。” 句中的“的” 字系“约” 字之误,须正。又同页《采桑子》下半阕首句与上半阕首用一句法应为:“绛绡缕薄冰肌莹。” 今胡本佚“缕” 字,点作:“绛绡薄,冰肌莹,” 亦大误。又第二十九页《清平乐》“挼尽花无好意” 句,应作:“挼尽梅花无好意。” 第三十四页《怨王孙》第三句应作“红稀香少” ,非“红稀少” 。第三十八页《鹧鸪天》词中“玛瑙香” 应作“瑞瑙香” 。四十二页《满庭芳》第二句“闭窗锁画” 系“闲窗锁昼” 之误。又同调“何逊在扬州” 误作“何游在扬州” 。四十四页《庆清朝慢》“一番风露晓妆新” 句中佚“风” 字,“绮筵散目” 系“散日” 之误。此外还有许多铅字排错的地方,亦不下十馀处。兹不赘。

再说闻涛君校胡君标点错误,却自己闹了些可嗤的错误,我真觉得“此公多事” 。胡标《怨王孙》:“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一些也没有错。而闻涛君却偏说应当点作:“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我真不知他依据的什么词谱。又胡点《蝶恋花》:“忘了临行,酒杯深和浅。” 照《蝶恋花》词句本应如此断句,惟“酒杯” 两字“失黏” ,应是“酒盏” 之误。闻涛君却说应点作:“忘了临行酒杯深和浅。” 喔!多么长的词句。又《蝶恋花》首三句句法是七四五,胡云翼固然点错,闻涛也并不曾校正。我想凡曾经约略读过些小令的人们,都会将这节很熟的词读作:“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小住春还去。” 又蜀妓《折柳》词明明是:“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 胡云翼固然断句太错,闻涛君也少了一个逗点。

我以为最妙的是吴淑姑的《小重山》词,上半阕胡云翼并未点错,的确是:“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而闻涛君却肆意姗笑胡君的“花片子” ,真的是滑稽之至。大概闻涛君没有知道旧词中所谓“花片子” 者,即是新文学中所谓“花片儿” ,所以定要将《小重山》词句割裂为:“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我想闻涛君如果对于旧词一些也没有请教过,则最好先翻一遍词谱,再提起笔来骂人。如照这样子攻击人家,我是要替胡云翼代抱不平的,虽然我也不很满意于胡君对于旧词的工作。又《小重山》下半阕第二句的句法与上半阕第二句的句法是相同的,故下面的:“一川烟草浪,衬云浮。” 不能依照胡君的断句。(胡君断为:“一川烟草,浪衬云浮。” )戴石屏妻《怜薄命》词,胡云翼的断句并不错,应作:“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闻涛君却说他错,我不知闻涛君究竟是不是在照着词的句法标点。又八十三字的无名氏《踏青游》本非正格,胡君的断句却也并未有错,闻涛君却改为:“向巫山重重去,如鱼水两情美。” 唉!闻涛君,你懂得些儿诗词不?我几乎想代替胡云翼将你骂他的话都抄来奉璧,要是胡云翼自己还可受我一些敬意的话。

这里应当指出一个胡云翼断句大错,而闻涛君却不曾指出的地方了。那便是一阕郑云娘的《西江月》,这阕词,不必一定要熟读词的人才记得它的句法,便是看过几本章回小说的人也一定会念得上口,但胡君却点得莫明其妙。它的上半阕明明是:“一片冰轮皎洁,十分桂影婆娑;不施方便是如何,莫是姮娥妒我?” 而胡君却断作:“一片冰轮,皎洁十分;桂影婆娑,不施方便。是如何?莫是姮娥妒我?” 这真是什么话,谁能读得懂!此外还有同作者的《鞋儿曲》中的“风前语颤声低” 应是一句,胡君点为:“风前语,颤声低,” 也是错的。

由闻涛君的文章和胡云翼的标点本《李清照词》看来,觉得胡云翼先生是已做了一件不但无益而且有害的工作。而闻涛先生却在攻击胡云翼的野心之下大大的替他自己献了一个希世的丑。我想他们两位都是不值得的。

新文学家不懂旧文学,算不得一件羞耻。然而现在的新文学家却往往喜欢卖些旧文学智识(或说本领)。结果如闻涛先生、胡云翼先生那样徒然使人家感觉到他们两位的旧文学程度之浅陋得利害,又何苦呢。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五日

四 文本资料之辑录

(一)宋金元词拾遗

一九六三年,中华书局印行域外残存本《永乐大典》,我尽阅之,录出宋金元人词一百馀首。宋词皆旧版《全宋词》所未收者,金元人词皆周泳先、赵万里所未得者。因录为二卷,题曰《宋金元词拾遗》。荏苒二十馀年,《全宋词》已出增订本。《全金元词》亦已问世。今年暑中,检出《拾遗》,互为核对,则我所得者,仍有五首未见于《全宋词》,八首未见于《全金元词》。因删去复出,增入近年搜罗所得,共得二十首,发表于此,供后人补录。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十日,施蛰存记。

满江红 李壁

同蒋洋州饮湖上

潇洒湖亭,问何似水村山郭。官事了、胡床到处,一樽携却。语燕流莺争上下,可怜憔悴支公鹤。赖故人相对一开颜,情犹昨。深径里,花如幄。高城外,烟如幕。判与君谈到,画楼残角。尘世直须如梦会,老年渐觉于春薄。岂不知肮脏共伊优,由来各。

又一首 李壁

蒋示和篇余亦再作

草色芊绵,正春在房公池阁。等闲放、绿围红绕,万跗千萼。巴月天边知几换,吴霜镜里看尤觉。又何嗟、欢意到中年,如云薄。高斋梦,谁惊著。佳客至,聊同酌。更茶烟轻飏,柳风帘箔。最忆永嘉灵运语,归田不待三年约。笑吾今身世转尘埃,羞猿鹤。

右李壁《雁湖集》词二阕录自《永乐大典》卷二二七二至二二七四湖字韵。《全宋词》未收。

鹧鸪天 徐衡仲

席上赋

翠幕围香夜正迟,红麟生焰烛交辉。纤腰趁拍轻于柳,娇面添妆韵似梅。凝远恨,惜芳期。十年幽梦彩云飞。多情不管霜髯满,犹欲杯翻似旧时。

满江红 徐衡仲

约斋同席用马庄父韵

挥手华堂,重整顿、选花场屋。撩鼻观飞浮杂杳,异香芬馥。金缕尚馀闲态度,冰姿早作新妆束。恨尊前、缺典费思量,无松竹。蜂蝶恨,何时足。桃李怨,成粗俗。为情深拼了,一生愁独。菊信谩劳频探问,兰心未许相随逐。想从今、无暇劚蔷薇,鉏罂粟。

满江红 徐衡仲

晦庵席上作

争献交酬,消受取、真山真水。供不尽、杯螺浮碧,髻鬟拥翠。莫便等闲嗟去国,固因特地经仙里。奉周旋、惟有老先生,门堪倚。追往驾,烟宵里。终旧学,今无计。叹白头犹记,壮年标致。一乐堂深文益著,风云亭在词难继。问有谁,熟识晦庵心,南轩意。

右徐衡仲词三阕均见《永乐大典》卷二〇三五三席字韵引《西窗集》。《全宋词》未收。

蝶恋花

梅泉词石刻

梅信一枝聊寄远。寂寞孤根,风定泉清浅。每岁开时人偃蹇。今年开早人心满。莫道山深春尚晚。一点阳和,此地先回暖。更待龙池冰尽泮。累累青子东风畔。

吴昌绶《梅祖庵杂诗》自注云:“曩收得韩小亭先生所藏蜀碑,有蝶恋花词‘梅信一枝’云云,八分书,左行。下署‘乙亥中冬十日归父’。叔问为余以《方舆金石汇目》考之,乃绵州德阳县宋熙宁元年章概梅泉碑阴也。乙亥为哲宗绍圣二年,上距熙宁戊申,凡二十七年。归父,疑即概字。”

满江红

咏雪梅

雪共梅花,念动是经年离拆。重会面,玉肌真态,一般标格。谁道无情应也妒,暗香埋没教谁识。却随风、偷入傍妆台,萦帘额。惊醉眼,朱成碧。随冷暖,分清白。叹朱弦冻折,高山音息。怅望关河无驿使,剡溪兴尽成陈迹。见似枝而喜对杨花,须相忆。

一九八二年七月,北京文物工作者在顺义县废铜回收堆中觅得一宋菱花镜,铸八卦及此词。“望关” 二字误倒。图版见《文物》一九八五年第一期。

《金石索》已著录另一菱花镜,亦铸此词,文句全同,而花纹各异。

清张祥河《关陇舆中偶忆编》亦著录此词镜。罗振玉《镜铭集录》亦载此词。

七娘子

中吕宫

月明满院晴如昼。绕池塘、四面垂杨柳。泪湿衣襟,离情感旧。人人记得同携手。从来早是不即溜。闷酒儿、渲得人来瘦。睡里相逢,连忙先走。只和梦里厮駞逗。

又一首

常记共伊初相见。枕前说了深深愿。到得而今,烦恼无限。情人觑着如天远。当初两意非情浅。奈好事、间阻离愁怨。似捎得一口,珠珍米饭,嚼了却交别人咽。

右二词见日本神户白鹤美术馆藏中国磁州窑瓷枕,目录称“三彩划花词文枕” 。摄影见小学馆出版《世界陶磁全集》第十三卷,二词分书于左右枕面。

阮郎归

堪嗟浮世几时休。才春又早秋。忽然面皱发白头。问君忧不忧。速着手,早回头。年光似水流。假饶高贵作封侯。争如修更修。

右一词亦见于白鹤美术馆所藏中国磁州陶枕。图版见日本河出书房新社版《世界陶磁全集》第十卷。原文误阮作院。

日本东北大学村上哲见教授专研中国词学及陆游诗,著述甚富。一九八四年发现神户白鹤美术馆所藏中国瓷枕,有词三首。因作《陶枕词考》一文,定为宋瓷宋词,又以为前二词极可能为北宋人作。一九八五年六月,承以其文寄示,遂得据以辑录。

减兰 张景云

谢人贻茉莉一株,植之盆中。

华鬘如雪。十二楼寒深见月。翠袖香笼。细雨疏帘满院风。高情亲许。一掬香泥分种与。今日花前。恰好飞琼下九天。

张景云,字天祥,中庆人。元至正中授临安府经历。

满江红 赵顺甫

至云南,于役东西,感成此阕。

凭眺江山,勉抛谢劳生行李。问往事西番东爨,蠹残野史。望祭碧鸡人已去,来宾白马吾宁比。且经营草昧彩云乡,存宗祀。汉丞相,崇祠祀。唐节度,丰碑圮。剩奥区幽宅,拓开田里。铜鼓渊渊良夜月,金沙浩浩朝宗水。看深潭黝黑蛰龙蟠,乘雷起。

赵顺甫,名由坦,以字行。宋燕懿王之后。随宗人翰林学士与同赴元丞相伯颜军前讲解,被留。宋亡后,为云南副都元帅爱鲁辟,入滇任帅府副使,遂定居剑川。著《白古通纪浅述》。

右二词见《云南丛书》本《滇词丛录》。

炼丹砂 马钰

示门人造寅膳

寅膳要通知。做造便宜。三冬近火解寒威。九夏乘凉无暑毒,符合禅机。趖了睡魔时。心应无为。不须打坐苦身肌。渐渐神清并气爽,天地归依。(见《永乐大典》卷一三三、四四示字韵)

水龙吟 马 钰

寄友

半生浮宦京华,梦中犹记经行处。燕南赵北,风亭雪馆,几年羁旅。广武山前,武昌城下,昔人怀古。到而今把酒,中原北望,人空老,关河阻。回首秦宫汉苑,怅伤心、野烟生树。天涯地角,干戈摇荡,故人何许。抚剑悲歌,倚楼长啸,有时凝伫。但凭高一掬,英雄老泪,付长河去。

又一首 马钰

燕秦草木知名,汉家自有中兴将。龙韬豹略,金符熊斾,元戎虎帐。羽檄星驰,貔貅勇倍,犬羊心丧。望黄尘一骑,甘泉奏捷,天颜喜,谋猷壮。诏赐飞龙八尺,晋康侯宠光千丈。轻裘缓带,纶巾羽扇,投壶雅唱。了却功名事,归来到、凤皇池上。且等闲莫道,髯须白了,认凌烟像。(以上二首均见《大典》卷一四三八一寄字韵)

马钰,即道士马丹阳,金时人。有词四卷,皆炼丹服气之语,在《道藏》中。今从《永乐大典》示字韵得一首,亦此类,《全金词》未收。又从寄字韵得二首,辞气不类,疑《大典》有误,姑录之以待考。

摸鱼子 张之翰

送李元仪南行

怅交游晓星堪数,今朝君又南去。独留倥偬奔忙里,尽耐风波尘土。私自言、也自笑,一毫于世曾何补。欲归未许。谩缩首随人,强颜苟禄,此意亦良苦。扬州路。犹是曾经行处。梦中淮岸江浦。年来事事多更变,犹有旧时乌府。君莫住。说正赖两三吾辈相撑住。恨自无羽。趁万里秋风,云间孤鹤,落日下平楚。(见《大典》卷八六二八行字韵引《西岩集》)

张之翰,元人,官至松江府知府。著作有《西岩集》,已佚。今存二十卷,皆辑自《永乐大典》。赵万里校录《西岩词》一卷,失收此阕。《全金元词》亦失收。

一落索 马琮

东归代同舟寄远

月下风前花畔。此情不浅。欲留风月守花枝,不道而今远。墙外惊飞沙晚。烟斜雨短。青山祗管一重重,向东下遮人眼。

散馀霞 马琮

墙头花上寒犹噤。放绣帘昼静。帘外时有蜂儿,趁杨花不定。栏干又还独凭,念翠低眉晕。春梦枉恼人肠,更恹恹酒病。(以上二首均见《大典》卷 一四三八一寄字韵)

沁园春 释大伟

寄紫泉

渥洼水边,一脉紫泉,产兹英雄。似汉时文体,班杨地步,晋人书法,羲献家风。挥麈高谈,岸巾长啸,寰海知名马治中。人都道,更展其逸足,冀北群空。一朝林下从容,便倾盖相忘达与穷。看珠玑万斛,异光照眼,虹霓千丈,豪气蟠胸。廊庙真才,蓬瀛仙品,天上文星世罕逢。从今日、且同宣教化,竟至三公。(见《大典》卷一四三八一寄字韵)

以上马琮、大伟二人,未详。

菩萨蛮 无名氏

题云岩

游人占着岩中屋。白云只向檐头宿。谁解探玲珑,青山十里空。松篁通一径,禁嘇山花冷。今古几千年,西乡小有天。(见《大典》卷九七六三岩字韵)

(二)花随人圣盦词话(黄濬)

郑文焯

“谁家笛里返生香,倾国风流解断肠。头白伤春无限思,不应此树管兴亡。” “到地春风不肯闲,南枝吹尽北枝残。吴宫多少伤心色,占得墙东几尺山。” 此大鹤山人赋小城梅枝之起二首也;伤心语,罕见如是凄丽。吴小城,在苏州,叔问此作,见《樵风乐府》卷九。第九卷虽云起壬寅讫辛亥,然予考卷末《水龙吟》小序称:“昔东坡谓渊明先生读史述九章,夷齐箕子盖有感而云,余考其《蜡日》篇,发端于风雪馀运,终托之章山奇歌,其诗皆当在义熙禅代时作。时先生已五十有六,遂以江滨佚老,遁世自绝,其志可哀也已。何意去此千五百馀年,旧国之感,异代同悲,患难馀生,行年差合,今之视昔,身世共之,而变端之来,心存目替,其怆恍殆有甚焉。” 而词中有“落木悲秋” “残尊送腊” 语,自是分指八月起义、十二月逊位,此必辛亥残冬所作也。其后《永遇乐》,题为《春夜梦落梅感忆因题》。又《水龙吟》,题为《人日探梅吴小城有怀关陇旧游》。又其后则《杨柳枝》八首。是必皆壬子春所作,姑附著于辛亥年者。戴亮集为先生之婿,去年以遗墨属题,展卷则人日寻梅之《水龙吟》及《杨柳枝》八首,赋小城梅枝者具在。《水龙吟》凡两录,八咏则别写于淡赭笺。予题两绝句归之。

按,词中之《阳关曲》、《款乃曲》、《采莲子》、《浪淘沙》、《杨柳枝》、《八拍蛮》六调,皆唐人七言绝句,能歌以侑觞,所谓教坊曲。考郭茂倩《乐府诗集》、王灼《碧鸡漫志》,皆言《杨柳枝》出于古之《折杨柳》。白乐天、薛能,别创新声。而历来词家注释此题,皆咏柳枝本意,叔问此作,殆变格。然《鉴戒录》云:“《柳枝歌》,亡隋之曲也,张祜一绝,即《杨柳枝》。” 今先生此词,声极凄怨,谓为亡清之曲,良是本怀。而《比竹馀音》中,别有《杨柳枝》二十六首,悉咏本题。其第二首后二句云:“不见故宫眢井底,银瓶长坠断肠丝。” 予意必指珍妃坠井事,已而检视,果为庚子辛丑间作,证以第五首“长条如带水萦环,难系离愁百二关。羡尔巢林双燕子,秋来暂客尚知还。” 乃言西狩未归,兼以唐末黄巢之乱春燕巢于林木为喻,则前说益信矣。予前记珍妃事,所录“秋深犹咽五更蝉” 者,乃第十四首也。(叔问后刊《樵风乐府》,此题删去十一首,存十五首。)人日探梅之《水龙吟》,亦极悲婉,今全录之:“故宫何处斜阳,只今一片销魂土。苍黄望断,虚岩灵气,乱云寒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但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阑绕,空怀古。别有伤心高处,折梅枝怨春无主。陇头人在,定悲摇落,驿尘犹阻。报答东风,待催羌笛,关山飞度。甚西江旧月,夜深还过,为予清苦。” 今年春事苦晚,江梅未动,以废历计之,执笔之辰,适为丙子人日,草堂无相寄之赀,花胜乏堪篸之鬓,抚时感事,欲有所述,而病未能,咫尺灵岩,亦成隔阻,笺先生此词竟,悢然涤砚而已。

吴小城

大鹤山人所记之吴小城,实在苏州城内孝义坊,考《樵风乐府》卷六,《满江红》小序云:“乙巳之秋诛茅吴小城东,新营所住,激流植援,旷若江村,岁晚凄寒,流离世故,有感老杜《卜居》之作,聊复劳者歌其事云。” 又《西子妆慢》赋吴小城,序云:“《越绝书》城周十二里,高四丈七尺,门三,皆有楼。《吴地记》引《虞览冢记》云:“吴小城白门,阖闾所作。秦始皇时,守宫吏烛照燕窟失火,烧宫,而门楼尚存。” 是知小城,即吴宫之禁门,又谓之旧子城也。历汉唐宋,以为郡治,旧有齐云、观风二楼,并在城上,为郡僚宾燕之所,见之唐贤歌咏独多。明初,惟馀南门,颓垣上置官鼓司更,郡志载:“今自乘鱼桥至金姆桥而东,高冈迤逦,是其遗址。” 城四面旧皆水道,即子城濠,所谓锦帆泾也。其东,尚有故迹,号为濠股,今余之所经构,证以《图经》,此间乃兼有其胜,五亩之居,刻意林谷,既拥小城,聊当一丘,泾之水,又资园挽,可以钓游,不出户庭,而山泽之性以适,岂必登姑苏,望五湖,始足发思古之幽情耶?分题赋此,因并及之。” 据此两序,似吴小城风景秀异。今考乙巳为光绪三十一年,叔问以七试部堂不售,癸卯岁,始绝意进取,自镌小印曰“江南退士” 。

其明年,王佑遐来苏州。王之先垄在桂城东半塘尾之麓,因以半塘自号,盖不忘誓墓意也。叔问尝谓之曰,去苏州三四里,有半塘彩云桥,是一胜迹,宜君居之,异日必为高人嘉践。王因之赋《点绛唇》词,见《蜩知集》中。乃半塘于秋间化去,叔问愈增感喟,遂以又明年,买地孝义坊,凡五亩,筑室牓门曰“通德里” 。秋初落成,迁入。盖自光绪六年庚辰卜居苏州以来,至兹二十有五年,而先生适五十矣。从邓尉购嘉木名卉,杂莳庭院,颇擅园林之美。其东高冈迤逦,即词中之吴小城。复作亭于冈之高处,颜曰“吴东亭” ,绕以篱,足供凭眺。孙益庵德谦,有贺先生新居文,称“度地新规,洞天别启,近邻萧寺,旁枕清溪” 。其后有跋,中云:“流寓吴中,爱其水木明瑟,风物清嘉,栖迟者二十馀年,去禩择地孝义坊,经营别墅,迄兹落成,足以栖集胜寄矣。其地则崇冈屹立,曲涧前流,东城,吴之故城也,白香山曾有吴东城桂之咏,今先生将辟其后圃,袭此古芬。” 就孙跋观之,所谓吴小城者,山人荜蓝缮创,证以词中之“山送月来,水漂花出,一片吴墟焦土。” 可知易荒丘为亭囿,胥赖经营。《杨柳枝》中之“梅枝” ,只是园梅馀植。彊村于此,亦有和作,其《西子妆》小序云:“叔问卜筑竹格桥南,水木明瑟,遂营五亩,证以《吴经图经》,跨流而东,陂陀连蜷,为吴小城故墟,怀昔伤高,连情发藻” 云云,亦指此。樵风别墅,叔问殁后十年已易主。所谓吴小城者,所谓锦帆泾者,高冈悉夷,残濠亦壅,别修马路,名锦帆路,此日太炎先生,即卜居是间。朝市沧桑,事理之常,予惧后来考证吴门胜迹者湮没靡徵,将以两家词中所指,悉目为蕉鹿之幻,故琐琐考录之。

庚子秋词

予始得樵风、彊村二家词,实罗瘿同曹时手赠,时在庚戌,瘿薄游吴会乍归也。瘿公初住教场二条胡同,是王半塘故宅,所谓四印斋。庚子,朱古微曾来同居之。瘿公因集《瘗鹤铭》题曰:“王朱前后词仙之宅。” 后迁广州会馆,仍榜此八字于客厅。尚记是冬瘿公絮絮为言至苏州得见文小坡,并书赠小坡一诗于予之团扇。弹指二十馀年,瘿公殁亦岁星一周。今翻《彊村语业》卷二《西河》小序云:“庚戌夏六月,瘿庵薄游吴下,访予城西听枫园,话及京寓,乃半塘翁庐。回忆庚子、辛丑间,尝依翁以居,离乱中更,奄逾十稔,疏灯老屋,魂梦与俱。今距翁下世且七暑寒已。向子期邻笛之悲,所为感音而叹也。爰和美成此曲,以抒旧怀。” 即纪兹事。按半塘《庚子秋词》,即与古微及刘伯崇、宋芸子所倡和,有写本石印行世。词多小令,涉及掌故者不多。其可纪者,半塘曾以一书并写诸词寄樵风,其中乃有名言。且可见尔时围城中士大夫之心理,今备录之。

王致郑书云:“困处危城,已逾两月,如在万丈深阱中,望天末故人,不啻白鹤朱霞,翱翔云表。又尝与古微言,当此时变,我叔问必有数十阕佳词。若杜老天宝至德间哀时感事之作,开倚声家从来未有之境,但悠悠此生,不识尚能快睹否?不意名章佳问,意外飞来,非性命至契,生死不遗,何以得此。与古微且论且泣下,徘徊展读,纸欲生毛。古微于七月中旬,兵事棘时,移榻来四印斋。里人刘伯崇殿撰,亦同时来下榻。两月来尚未遽作芙蓉城下之游,两公之力也。古微当五六月间,封事再三上,皆与朝论不合;而造膝之言,则尤为侃侃,同人无不为之危,而古微处之泰然。七月三日之役,不得谓非幸免,人生有命,于此益可深信,人特苦见理不真耳。鄙人尝论天下断无生自入棺之人,亦断无入棺不盖之理,若今年五月以后之事,非生自入棺耶?七月以后之我,非入棺未盖耶?以横今振古未有之奇变,与极人生不忍见、不忍问、不忍言之事,皆于我躬丁之,亦何不幸置耳目于此时,而不聋以盲也。八月以来,傅相到京,庶几稍有生机。到京已将一月,而所谓生机者,仍在五里雾中。京外臣工,屡请乘舆回銮,乃日去日远,且日促各官去行在。论天下大事,与近日都门残破满眼,即西迁亦未为非策,特外人日以为要挟,和议恐因之大梗。况此次倡谋首祸诸罪臣,即以国法人心论之,亦万不可活,乃屡请而迄未报允,何七月诸公归元之易,而此辈绝颈之难也?是非不定,赏罚未昭,即在承平,不能为国,况今日耶!郁郁居此,不能奋飞,相见之期,尚未可必。足下谓弟是死过来人,恐未易一再逃死,至于生气,则自五月以来消磨净尽,不唯无以对良友,亦且无以质神明。晚节颓唐,但有自愧,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中秋以后,与古微、伯崇,每夕拈短调,各赋一两阕,以自陶写。亦以闻闻见见,充积郁塞,不略为发泄,恐将膨胀以死,累君作挽词,而不得死之所以然,故至今未尝辍笔。近稿用遁渚唱酬例,合编一集,已过二百阕。芸子检讨属和,亦将五十阕。天公不绝填词种子,但得事定后始死,此集必流传,我公得见其全帙。兹先撮录十馀阕呈政,词下未注明谁某,想我公暗中摸索,必能得其主名。虽伯崇词于公为初交,然鄙人与古微之作,公所素识,坐上孟嘉,固不难得也。”

半塘此书,可分数节诠注。其得叔问新词者,叔问于庚子之变,有《贺新郎·秋恨》二首、《谒金门》三首最为沈痛。又《汉宫春》《庚子闰中秋》一首亦甚悲。戴亮集《年谱》中,所谓“《谒金门》三解,每阕以行不得、留不得、归不得三字发端,沈郁苍凉,如伊州之曲” 是也。书中所云与古微且读且泣下者,度是此词。古微五六月间封事,及造膝之言,则指古微与袁、许等迭奏斥义和团,及召见时古微抗声力谏,那拉氏大怒,问瞋目大声者为谁,以古微班次稍远,后未暇细察得免诸事。此节古微行状、墓志,及晚近诸家笔记已及之。其言七月三日之役幸免者,则杀袁、许之日也。其论李合肥到京后仍无生机,两宫无意回銮,及首祸诸臣迄未诛戮,可见尔时焦盼之意。祸首久之始正法,回銮则在次年。其寄示《庚子秋词》十数首,叔问答以一词,此词《樵风乐府》不载,《比竹馀音》中,有《浣溪沙》,题为《楼居秋暝得鹜翁书却寄》:“罢酒西风独倚阑。满城红叶雁声寒。暮云尽处是长安。故国几人沧海梦。新愁无限夕阳山。一回相见一回难。” 是也。

罗瘿公

瘿公是年游吴,于天童访寄禅上人,于苏州访朱古微、郑叔问,瘿公有词记当时,《国风报》曾载之。遐庵为瘿公刊诗,似未录及。古微《西河》小序中,“访城西听枫园” 云云,听枫园者,叔问为彊村苏阊所僦之居。《樵风乐府》卷七,《蓦山谿》小序云:“吴城小市桥,宋词人吴应之红梅阁故地也,桥东今为吴氏听枫园。水木明瑟,以老枫受名。红叶亭不减旧家春色,且先后并属延陵,于胜地若有前因。彊村翁近僦其园为行寓,翁所著词,声满天地,折红一曲,未得专美于前也,爰托近意,歌以颂之。” 而彊村和作,亦有小序,中云:“叔问为相阴阳,练时日。” 可见其投分之厚,为谋之忠。盖是时陈臞庵(启泰)为江苏巡抚。驻苏州,陈素风雅,延叔问处幕中,故吴门词流接武。鼎革后,风流云散矣。

瘿公生平亦以友朋为性命者,以叔问老年多舛,为言于任公先生,以其丧偶,厚赙之。叔问有谢书云:“别来数更丧乱,感怀雅旧,怳若隔生,音讯阙然,寤思曷极,去腊展诵惠书,猥以悼亡,矜垂甚备,高义仁笃,荷遽相并。重承任公老友厚赙,颁逮三百金,周急救凶,幽明均感,抚臆论报,衔结深铭,只以衰病之馀,少稽陈谢,伏惟岂弟之宥,代剖赤情,幸甚幸甚。兹值亡妻营奠有日,敢以赴告,敬求饬送沽上为感。下走集蓼馀年,遭家多难,比来知死知生,弥增鲜民之痛。昨承寄示孑民先生函订大学主任金石学教科兼校医,月廪约四百番钱,礼遇诚优且渥。第念故国野遗,落南垂四十年,倦旅北还,既苦应接,且闻京师仆赁薪米之费什倍于南,居大不易。蒿目世变,何意皋比,颓放久甘,敢忝为国学大都讲耶?业医卖画,老而食贫,固其素也。辱附契末,聊贡区区,未尽愿言,但有荒哽。”

按此书以戊午正月发,是民国七年也。先生即以是年二月捐馆,衰病疲苶,宜其无意北归。瘿公晚亦侘傺,卒年才逾五十,去叔问之殁,不过六年。生无寸椽,殡于萧寺,寡妻并命,楹书荡然,文人酷遇,于斯已极。每忆甲子九月,予与宰平视瘿公丧于法源寺,辄觉悲从中来。以较樵风身后,又别菀枯,诚汪容甫所谓“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秋荼之甘,或云如荠” 者也?叔问身后,亮集以《冷红簃填词图》乞人题咏,韬庵先生题二绝句云:“流落江南吾小坡,二窗断送卅年过。故知一切谁真妄,奈此回肠荡气何。” “三过吴门一面悭,眼中犹是旧朱颜。如何入画还相避,背坐拈毫对小鬟。” 可想见山人早年风度,曾刚甫题云:“西风久下藤州泪,社作今无竹屋词。解识二牕微妙旨,《樵风》一卷亦吾师。” 刚甫与瘿公至交,读“藤州吹泪” 之句,弥念吾瘿庵也。

樵风别墅

樵风别墅,虽已易人,小城帆泾,并成衢路,而大鹤山人当年诛茅树屋,犹有逸闻可资谈柄。叔问筑园孝义坊之又明年,戊申之秋,于正厅西北隅辟精室三楹,自制《樵风补筑上梁文》,有叙云:“光绪旃蒙大荒落之年,余既于吴小城粗营五亩之居,灌园著书,寂寞人外。越三年,以石芝西堪隙地数弓,复取新规,拓以茅栋,向阳两间,约略连簃之制,聊完覆蒉之谋。乃简良辰,上梁迨吉,仿温子昇体,用作祝文,其词曰:桂丛之幽,聊可佳留,诛茅西益,善筹是谋,巢移一枝,书堆两头,蝉翳自蔌,计唯周周。既练时日,经始及秋。乃陈三瓦,以应天庥。伐木莺迁,胥宇燕游。补我樵枫,拓兹莬裘。蒋诩三径,仲宣一楼。潜显匪地,宏以胜流。清风作诵,永企前修。” 考石芝西堪,是樵枫别墅之一簃,今世所传《石芝西堪笔记》,言金石磁器事甚多,是也。文中所谓“约略连簃之制” 盖即指此,西堪相传为连簃制,前后五间,曲房连蜷。至何以取此名,则诗中莫能踪迹,而实为叔问先生生平奇事。

光绪七年辛巳,叔问年二十六岁,秋得奇梦,游石芝崦。其以《瘦碧》名集,自号鹤道人,或大鹤山人,皆因梦境而然,并倩顾若波绘《石芝诗梦图》,俞曲园、王壬秋为题。叔问诗未刊,今录其记梦并序云:光绪辛巳秋七月十三日癸酉,夜梦游一山,洞向西,榜曰“石芝崦” ,山虚水深,乱石林立。石上生如紫藤者,异香发越,坚不可采。履步里许,闻水声潺潺出丛竹间,容裔滉瀁,一碧溶溶,世罕津逮。时见白鹤,横涧东来、迹其所至,有石屋数间,题曰“瘦碧” 。摄衣而入,简帙彪列,多不可识。徘徊久之,壁间题“我欲骑云捉明月,谁能跨海挟神山” 十四字,是余去年在西湖梦中所得旧句也。尝欲补为,卒卒未果,今复于梦中见之,其觉所接者妄,梦所为者实耶?列御寇曰“神凝者想梦自消” ,吾勿能勿为梦咒也。翌日,瑞其梦而述以诗:“西崦石生髓玉芝,状如赤箭盘苍螭。洞天晻溘现灵宇,上有绿云缭绕之。我来非因亦非想,丹材素府崪森爽。天风鼓碎青琅玕,琴筑铿然众山响。欲踏藓石寻幽蹊,元湣出入无町畦。忽从老鹤迹所至,曲房眑眑非尘栖。不知何人题壁去,证我西湖空中句。瑶风可眺不可扪,宛委龙威开奥寤。魂营魂兆神乎形,趾离夜吹优昙馨。古莽早落雨悄悄,坐令合眼游虚庭。世间万物何善幻,若说海枯与石烂。吾道大适无端厓,负山夜走谁得见。” 梦境本极迷离,所状尤邃异,二十五年之后,始得一室,以此颜之,儒酸愿力,亦可哀也。

别墅中尚有齐玉象堪、瓶如寮,诸牓。齐玉象者,叔问二十八岁时沈仲复所赠萧齐玉造像榜,旧额新榜也。瓶如寮,则筑园时所创。叔问记此事云:“光绪丙午年二月,余治园于吴小城之故墟,因凿井深二丈许。忽有物铿然,亟令工出之,则一方石,上盖土缶一,微绀色,两耳附口,圆径约三寸强,制甚朴浑,此新穿之井,不如何以有古陶器发见也。按《史记》、《国语》并记季桓子穿井得土缶,其中有羊,以问仲尼。《太平寰宇》记桓子井深八十八尺,在曲阜县东法集寺,今费县厅治门外,有天宝《井铭》,宋绍圣四年逢完重立,为之记云。天宝九载赵光乘作铭云‘土缶旧得,石干今脩’,是此井为桓子井,可证。严铁桥《金石跋》以为《山东通志》云,酂城内有季桓子井,即此。赵氏据天宝以前图经,当可信也。今余穿井于园,亦得土缶,而无羵羊之异,因纂铭刻于井干,挈瓶之知,未足多也。” 此文虽非穿凿,其所援引,抑亦张大矣。至冷红簃之由来,则光绪癸巳,纳吴趋歌儿张小红,别居庙堂巷龚氏修园,为赋《折红梅》词,而以吴应之红梅相比,《冷红簃填词图》,亦顾若波绘者也。

粤两生

彊村有寒夜同麦孺、博潘弱海一词,调寄《齐天乐》,起云:“黄昏连树拳鸦噤,江寒笛声不起。拥叶惊波,呼风断角,凄别归鸾千里” 者,极凄峭之致。孺博、弱海,所谓粤两生,自戊戌以来,负江海盛名。予曩以瘿葊之介识两君。弱盦不过数面,曾欲共游潭柘,不果行。孺博则过从稍多。忆民国元年、二年间,燕都宴饮,多在岳云别业之岳云楼,或畿辅先哲祠后之遥集楼。予与蜕公,盖数陪文酒。一日,陈简持(昭常)招饮,凭阑望西山,黯然如将夕,君掀髯语时事久之,与瘿公言,是少年盖可谈者。重感其言。君既逝,予挽以诗云:“疏肩广颡美髭须,平世觥觥见此儒。党锢早年收郭泰,隐居晚节况王符。登楼曾共神州叹,览逝真愁海水枯。莫倚层阑数陈迹,江枫千里正愁予。” 即言及此事。今观彊村翁《水龙吟》挽孺博云:“峨如千尺崩松,破空雷雨飞无地。京华游侠,山林栖遁,斯人憔悴。” 可知蜕盦之志节。弱海以民国四五年间佐江苏军幕,假兵符趋黔桂,兴义师以讨袁,袁以重金购捕之,乃走香港,匿亚宾律道康南海宅,悲愤呕血死,后蜕公约二三年。狄平子数录两君诗,盖犹其四五十前后作。今岁吷庵录其寄魏匏公天津《木兰花慢》,中有云:“途穷我今不恸,且闭门种菜托英雄,万里俱伤久客,百年将近衰翁。” 此当是入民国后作。蜕盦、弱盦,俱以橐笔为生涯,晚年侘傺,弱盦恢奇有壮志,蜕盦则文章独茂。两君生岭外,而滞海上。匏公浙人,而客津门,故云:“万里俱伤久客。” 岳云楼后改张文达(百熙)公祠,近又改为校舍矣。

夏午诒词

夏午诒年丈,曩于民国初元,曾数同文宴,又数于皙子座间奉手,樊山最称其词,予所见不多。十馀年间,踪迹契阔,但知其夙耽禅悦,晚益精进,近岁诣闽之鼓山涌泉寺访尊宿,有《鼓山受戒记》,归而怛化于沪上而已。比从叔章获睹其未刊词稿,制题仿贺方回例,词亦摩南宋之垒,湘绮之传衣也。从词中得两遗闻,可资讽忆。

其一,则端陶斋入川之词谶。陶斋奉命入川,午诒随行,次永川,午诒题一词于驿壁,结句为“付驿庭花落,他年此际消魂。” 陶斋见之大不乐,不久遂被杀。午诒词中,此题为“驿庭花” ,注:“永川驿寺题壁答朱三云石,调寄《高阳台》。” 词云:“鼓角翻江,旌旗转峡,益州千里云昏。有客哀时,江南自拭啼痕。谁知铁马金戈际,共闲宵,细雨清尊。喜风流词笔,人间玉树还存。是非成败须臾事,任黄花压鬓,相对忘言。虎战龙争,几人喋血中原。莫随野老吞声哭,纵眼枯,不尽烦冤。付驿庭花落,他年此际消魂。” 以词言,殊悲凉慷慨,而下半阕何以作如是语,殆所谓莫之为而为之,言为心声,或机倪之先露也。陶斋既殂,午诒有《扬州慢》一词,题为“西州引出资州作” ,则声与泪俱矣。词云:“上将星沉,戟门鼓绝,大旗落日犹明。听寒潮万叠,打一片空城。七十日河山涕泪,霜髯玉节,顿隔平生。剩南乌绕树,惊回画角残声。伏波马革,更休悲蝼蚁长鲸。料鱼腹江流,瞿塘石转,此恨难平。惆怅江潭种柳,西风外,一碧无情。只羊昙老泪,西州门外还倾。” 陶斋功罪自待论定,而以地位言、午诒与陶斋关系言、尔时环境言,则“七十日河山涕泪” ,自属实写,盖清亡,首尾不过七十日耳。其后午诒居北京,有《凄凉犯》一词,题为《古槐》,注:“忠敏故宅” 。词云:“古槐疏冷门前路,山河暗感离索。几回醉舞,黄花烂漫,半颓巾角。风怀不恶。况人世功名早薄。甚青山不同白发,此恨付冥漠。(公《西山》诗“白云自谓能霖雨,如此青山不早归” 。)三峡啼猿急,一夕魂消,驿庭花落。(公奉命入蜀,军次永川,余题壁词有“驿庭花落,他年此际消魂” 之语,公见之黯然不怿。未及一月,资中兵变,公遂及难。)梦归化鹤,忍重见人民城郭。树鸟嘶风,似当日龙媒系著。恨侯嬴不共属镂,负素约。” 读此词并注,于前后情事了然。案端陶斋故宅在细瓦厂,有古槐一树,“乌树” 两句,颇有情致。陶斋幕府夥颐,而午诒独有“侯嬴属镂” 之语,交情可见。

又其一,则彭刚直轶事,午诒词中,有“英雄老” 一调,注云:“和湘绮师题郑幼惺分巡醉携红袖看吴钩图,调寄《采桑子》” ,词有序甚长,序云:往从湘师船山,颇闻衡阳彭刚直尚书轶事。刚直孤峻自喜,朝廷虽以旧功加礼,久亦忘之。年六十,至不为赐寿。每有建议,恒为枢近抑置。名以本兵巡阅长江,实无一兵。甲辰法越之衅,抗疏请行。自知无以一战,徒欲得当以一死报国,而竟不得战死,郁郁以终。湘师之志墓,称为独立不惧之君子,可哀也已。长沙郑幼惺先生,叔进侍读之先德也,为刚直记室。尝从刚直虎门军中,主战疏稿,其所作也。议战报罢,先生为《醉携红袖看吴钩图》见意,凡以自抒忠愤,亦实为刚直发也。是时两广总督为南皮张文襄,力张和议,与内旨合。刚直但以己意言事,宜其孤立无助也。刚直大功,始自小孤一战,自作铙歌云:“彭郎夺得小姑还” ,词中所云,“小姑吟罢” 者也。“微之” 亦似有指,引《会真记》为隐语,但无以实之,亦不必凿也。幼惺先生,初从湘阴左文襄甘凉军间,故有“醉罢葡萄” 之句。“红蕉、茉莉,” 则皆广州所有耳。侍读前辈,以题词见示,《湘绮楼词》中未载,故录存之:“小姑吟罢英雄老,再起南征。却恨馀生。凄断琴声杂鼓声。微之也悔从前误,误了莺莺。莫误卿卿。可惜风流顾曲名。” “书生却有元戎胆,醉罢葡萄,笑对红蕉。茉莉花前宿酒消。思量冷落吴钩剑,重把镫挑。细取香烧。一卷兵书付小乔。” 午诒原词二首:其一云:“太平无事尚书老,闲杀江东。退省从容。赢得骑驴夕照中。粗官毕竟成何事,不是英雄。也解匆匆。只合香山作卧龙。” 其二云:“相如未老文君在,负了花枝。愁对金卮。况是江南三月时。家亡国破成诗料,一榻轻飔,两鬓霜披。惆怅微之与牧之。” 词后午诒尚有短跋云:“后词奉调侍读前辈。湘师词有‘平生不解,江南才子,家亡国破,都成诗料。’退省庵者,刚直巡江至西湖时居之。湘师为题楹联云:‘花草野庭开,居士心闲来放鹤。湖山行处好,圣朝恩重莫骑驴。’” 按,彭刚直书札,前已掎摭及之,读此词序,可以见刚直晚年祈死之状志。而《广雅堂诗集》中挽刚直诗,南皮自注言契合刚直,殆有不实不尽者在。以事理揆之,南皮主和者,为迎合西后意,至刚直嚄唶宿将,则貌为优礼,勿忤之,亦大官之惯技也。刚直西湖退省庵联牓,今不知尚存否?湘绮喜为楹联,此联侧重用骑驴两字,仅取工稳,不如午诒所举“平生不解” 三句词语之爽辣。夏词不详何时作,其跋称“奉调侍读前辈” ,殆言叔进先生新纳姬侍事。叔进今年已七十一,则此词之作,必在光宣间矣。

王又点

碧栖丈曩居旧京时,先住南池子,后又迁北池子。僦屋皆曲房连簃,小有花木,瀹茗谈艺,永夕忘倦。记曾示予和又铮数词,又挽涛园,和诗庐数诗,制作绝妙。后七八年,从拔可见《花影吹至室图》,又有三绝句,沉痛隽爽,意笔俱化,讽诵不忍释。前年遗集出,始得见其短序,今并录之。题为《题李稚清女士花影吹笙室填词图》,序云:“予十八九岁,与李君佛客游,自村入城,恒主君家。君盛言词,有作必见示,于是亦试纵笔为之,取径不尽求同,而心实相许。君之女公子稚清,髫龄绝慧,亦喜为词。佛客既没,予过视拔可兄弟,稚清出所作请业,吐秀诣微,深契音中言外之旨,尤以石帚、碧山为归,予无以益之也。適孙生翊南,不数载,先后俱殁,一女亦继殒,拔可悲稚清甚,既梓其稿,复属畏庐老人为之图,短世露电中,追念香火前踪,一如梦幻,泚笔记此,不自知涕之何从也。” 词云:“然脂执卷记垂髫,千刼晴窗影未销。坐断秋风来往路,是身争免似芭蕉。” “阿兄江雁久离群,一世清愁付左芬。头白还乡无哭处,断坟衰草没斜曛。” “并世何由见此才,寸肠回尽便成灰。唯馀小淑无言在,生死天涯共一哀。” 注云:“小淑,石门人,年家子林亮奇之妇,曾从予习为倚声者,今亦嫠居久矣,因并及之。” 按,拔可为其尊人《双辛夷楼词》跋,末节有云:“附《花影吹笙室词》一卷,则为孙氏妹慎溶之遗作,曩者南陵徐积馀观察,曾为刻入《小檀乐室闺秀词》中。妹以光绪戊寅生,癸卯卒,年仅二十有六,所填《蝶恋花》一阕,有‘飒飒墙蕉,恐是秋来路’之句,当时传诵,称之为李墙蕉。府君嗜倚声,而宣龚未能承学,妹工此,复不永年,良可追痛,校竟谨志卷末,时距府君之殁已二十有六年、妹之即世,亦十有八年矣,庚申九月二十日宣龚谨记于海上观槿斋。” 观此可见稚清女士之家学。其墙蕉一词,调寄《蝶恋花》,词云:“一夕凉飙辞旧暑,飒飒墙蕉,恐是秋来路。转眼薰风时节去,不知燕子归何处。抽纸吟商无意绪。短槛疏窗,难写黄昏句。今夜夜深知更苦,阶前叶叶枝枝雨。” 此词自非夙慧妙诣,不能道,并可知碧栖第一诗之佳处,以适用内典身如芭蕉为双关语也。然墙蕉句,虽思致秀颖,而予却爱结二语,沉厚透纸,是真得潄玉神髓者。盖名句妙造自然,信关偶得,而非必作者锤炼见工力处。前者触机而得,后者思之深也。

碧栖词,与佛客先生之《双辛夷楼词》,为闽词晚近之双流两华,但取路颇不同。碧栖词娟洁密致处,与其云学碧山,不如云学玉田。其甲午十月《水龙吟》一阕,不用雕饰,尤疏俊有高致。拔可刊丈遗集,序云:“光绪乙酉,余方十龄,从塾师林葱玉先生游。先生独行士也,性介,貌傲岸,触其微睨,有不谓尔者,则夏楚随其后。余钝读,艰于背诵,又好弄,跳踉不止,师故绳之不稍宽。一日向晚,有客至,黑衣袴褶,挟其田间之容,闯然就高座。席未暖,索锡饴饼饵之属,不绝口,急若勿及待者,师虽峻,亦不禁匿笑,而心异乎客之所为。客为谁,则吾王丈又点碧栖先生也。丈籍长乐,世居南江之亭头乡,距省五十里许,是秋掇乙科,意甚得,每入城辄诣其舅氏邱宾秋先生。先生吾戚串,馆于吾家者,故丈与吾(目+匿),引之为小友。逾年,闽有文酒之会,曰支社。黄子穆、周辛仲、林怡庵、黄欣园、林畏庐、高愧室、卓巴园、方雨亭、陈石遗诸长者实号召之。月三四集,必吾家之双辛夷楼。先世父、先君子皆与倡和为乐,丈亦与焉。齿虽末,然周旋坛坫间,与老宿相接,齗齗不稍下。时会城书院林立,凡课艺丈自为之,强使余任其庄书之劳,往往至深夜忘倦。丈祖讳有树,故夔州太守也,丈席其馀荫,徜徉村居,垂三十年矣。厥后累踬春官,境渐困,悉以其幽忧之疾,发之于倚声。初为王碧山,因自署曰碧栖。嗣复出入白石、玉田之间,音响悽惋,直追南宋。潍县张公韵舫,亦能词者,守兴化,耳其名,延为山长。既而选授建瓯教谕,居恒郁郁。复偕雨亭方丈杖策出塞,应奉天将军依克唐阿之招。筹笔之暇,始放手为五七言诗,初喜贡父排奡,山谷奥密,积而久之,复肆力于东阿、嘉州,故意境高远,不可一世,是真能以少许抵人千百者。当丈入北洋海军幕府时,密迩畿辅,人物辐辏,与王幼遐给谏、朱沤尹宗伯辈相过从,接其谈论风采。又目睹戊戌庚子之变,孤愤溢怀抱,故其所著无一非由衷之言。改革后,南北传食,讫无宁岁。迨宰皖之婺源,则管领山水,意稍有所属,能以吏事入诗,而诗境又一变。归休偃蹇,耽悦禅诵,遂不复作。而其毕生悲欢、愉戚、跌宕、慷慨之志之所蕴结,一寄之于诗若词,而所获仅此。殁二年,公子泳深奉遗稿匄韬庵太傅编定付校刊,惜沪乱转徙,为手民错简稍失次,然大体无损。丈年少时洒落不羁,看花长安,雅有杜书记之癖,中岁遭际,颇似刘龙洲之于辛稼轩,晚而折腰,非其志也。” 此言碧丈生平颇曲肖。丈负绝俗之才,而能同尘,晚岁放弃文字,居乡间,逐什一之利以自瞻,日唯坐南街茶肆,嘲诙孳孳。今所见诗词皆五十馀岁所作。丈殁年垂七十矣,殁时遘小病,众谓无恙,而自知解脱,晨作一书,致韬庵先生诀别。盖丈以庚申出都,与韬老情谊敦笃,而疏懒无一字,至是忽庄写累纸,韬老晚年常作词,遂亦以词挽之。题为:“碧栖临殁,手书见寄,捧读感痛,为赋水龙吟一阕哭之,庚午七月二日” 。词云:“十年望断来鸿,发函乃出弥留顷。苍凉掩抑,死生之际,一何神定。我欲招魂,海天飞雹,巫阳焉讯。念百回千结,那得情味,盈眶泪,如泉迸。吕石帚清狂无命。恁荒波,日亲蛙黾。颓唐尔许,不应真个,江郎才尽。丛稿谁收、审音刊字,吾犹能任。却自怜老耄,君还舍我,就何人正。” 此词后半阕前五句,皆言碧丈晚年之颓废自放也。拔可言丈似刘龙洲,予则谓似张子野,以其老寿工词,喜游冶也。又碧栖丈先有宠姬,后遣之,又甚似子野之晚遇。癸酉秋,予有琵琶仙追和丈韵,有云:“叹浑似三影清才,奈桃杏飘零老词客。” 即用“不如桃李杏,犹得嫁东风” 故事。

(三)关陇舆中偶忆编

华亭张祥河诗舲撰【十则(清人)道咸朝】

(1)《饮水词》

饮水诗词集为长白性德著,大学士明珠子,《曝书亭集》有挽纳兰侍卫诗。世所传贾宝玉者,即其人。词以小令为佳,得南唐李后主意。余尝刻于粤西籓署,原本残缺,其有不合律者,或传钞之讹,余为更易十数处。周稚珪中丞之琦称为善本焉。

(2)三忆

吾乡顾淞南山人岩,山水学麓台,花卉亦工,饮酒豪,性尤伉爽。改七芗山人琦兰竹最老到,设色仕女,得衡山意。又喜作词,天姿娟秀,近无其匹。徐渔庄布衣年工篆刻,铜印尤佳。余在都有三忆诗。至是皆作故人,觉风流寥寂矣。

(3)二十家词

周稚圭中丞录二十家词,各系一诗。记其系孙孟文一首:“一庭疏雨善言愁,佣笔荆台耐薄游。最苦相思留不得,春衫如雪去扬州。” 其神韵如遗山、渔洋论诗绝句。余为作序,刻《桂胜集》中。

(4)顾夔词

顾荃士大令夔《虞美人》词赋醉翁椅:“满身花影不能抉,耳畔低声,道已二更初。” 又美人榻:“恼人最是月黄昏,六尺桃笙,只有半边温。” 轻茜可喜。

(5)刘嗣绾词

刘芙初太史嗣绾骈体绝似六朝,春明往还最密。辛未,太史将南归,赠余《南浦》词:“残月晓风何许,剩相思一树一行蝉。问张春水后,钓竿谁在过江船。”

(6)陈迦陵填词图

陈迦陵先生维崧填词图,题者数百家。洪昉思升谱南曲《啄木鹂》:“数年坐对如花貌,丽词谱出三千调。鬓萧萧,须髯似戟,输你太风骚。” 嗣蒋心馀士铨谱北曲《石榴花》:“婵娟同坐了,双颊红潮,一声声低和迦陵鸟。酒醒来何处今宵,助风魔狂煞诸诗老。问髯翁艳福怎能消。” 最后李松云尧栋谱《寄生草》:“南朝钩党书生傲,南都烟月诗人料,东华尘土先生老。如何忘了左风怀,何时重写云郎貌。” 道光乙巳,万荔门方伯贡珍摘录卷中诗词,摹刻于长沙。

(7)宋词镜

宋《满江红》词镜,镜边饰以梅花,中作回文书。其词曰:“雪共梅花,念动是、经年离拆。重会面,玉肌真态,一般标格。谁道无情应也妒,暗香埋没教谁识。却随风偷入傍妆台,萦帘额。惊醉眼,朱成碧,随冷暖,分青白;叹朱弦冻折,高山音息。怅望关河无驿使,剡溪兴尽成陈迹。见似枝而喜对杨花,须相忆。” 冯晏海云鹏得之济南,谓其雪梅词类宋人,故定为宋镜。

(8)宣德词盘

曾宾谷先生燠藏宣德铜盘,内刻锦堂春词:“映日秾花旖旎,萦风细柳轻盈,游丝十丈重门静,金鸭午烟清。戏蝶浑如有意,啼莺还似多情;游人来往知多少,歌吹散春声。”

(9)姚春木、黄研北词

姚春木椿诗才如天马行空,以《蜀道集》为最。后自定《通艺阁诗录》,神似遗山。其古文力追正轨,师事姚姬传先生。近辑《国朝文徵》,尚未脱稿。昨寄余兰州《乳燕飞》词曰:“马后桃花马前雪,有双鬟追逐千金马。红袖唱,乌丝写。” 余和云:“花径不曾缘客扫,恨归无万里追风马。花下客,我心写。” 同时哲弟子枢楗亦寄此阕:“谁比恩深当报国,抛了横云水榭。玩边月临城不夜。” 又黄研北明府仁词云:“酒酌葡萄清且冽,鼠姑开、应念来游者。千里月,共宁夏。” 余和云:“唱到伊凉边柳外,渺长安、西笑何为者。蚊蚋少,此消夏。” 三君子万里怀人,极为可感,而余正坐香光所云:“一邱一壑,不能自固。” 颇增涧愧林惭耳。

(10)词韵

樊榭山人论词绝句:“欲呼南渡诸公起,韵本重雕菉斐轩。” 注云:“曾见绍兴二年刊《菉斐轩词林要韵》。” 余尝欲取两宋词人所用之韵,辑词韵一书,并正学宋斋之失。在粤西商之周稚圭翁,在楚北商之陶凫乡同年梁。及至吴门,见戈顺卿载所辑《词林正韵》一书,先得我心,为之阁笔。顺卿能探索于周、柳、姜、张等集,以抉其精而通其故,其为功于词,岂浅鲜哉!

五 论词书信与论词日记

(一)施蛰存致夏承焘(四通)一

瞿禅先生、吴闻夫人:

久未申候,时在念中,伏以起居安健为颂。

我不幸患癌症,病在直肠,已于四月七日做手术切除,暂可无虞。然元气大伤,至今未能痊可出院。

《词学》第二辑排印又历一年,下月大约可以印出,现在赶编第三、四辑,今后可由上海中华书局印刷厂承印,或可稍稍迅速。

瞿老《天风阁学词日记》,此间稿至一九三一年止。此后续稿拟请吴夫人继续抄付,今后拟每期刊布四个月至六个月之日记(日记中附有文章,可以删去),款式仍如第一、二辑,惟请用繁体字,加书名号,今后可全书用繁体字排也。

今年十月或十一月,华东师大拟召开一小型词学讨论会。人数约五六十人,参加者以各院校教师及出版社编辑为主。《词学》编委或老辈词家,亦拟发请柬,躯体健康者如能来亦欢迎。瞿老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故不敢屈玉趾,希望届时能来一发言稿,当在开会时宣读,亦不殊亲临。此事先以奉闻,详细办法、开会日程当由马兴荣同志奉书联系。

周晓川常见否?久不获函札,乞为致意。匆此即请

俪安

施蛰存

一九八〇年六月十七日

惠复可仍寄舍下,每日有人来医院。

瞿禅先生道席:

上月廿一日奉到手书并足下及鹭翁词作,收到多日,未即拜复为歉。近日正在为诸稿作技术加工,拟赶十一月底送出全稿,故极为忙碌。印刷厂已接洽到一家能排繁体字者,故拟尽量用繁体。弟意简笔字之与原有字相犯者,坚决不用,如“僕” 之为“仆” 、“园” 之可为“園” 又可为“圆” 之类,大约习熟相沿、简化已久者可仍用之。以后吴夫人写稿,敬请注意,待第一辑印出后,弟可以定出一个标准,请作者留意。现在每篇文章均须改字,大为苦事。

《换头例》已编入第一集,请吴夫人为我预备第二辑稿。《学词日记》起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讫六月三十日,请从七月抄续。

以后凡标明平声则用〇,仄声则用●,韵则用△。

上月《参考消息》有两篇台湾文章论岳飞《满江红》词,弟拟在《词学》中作一“特辑” ,收余嘉锡及阁下二文一并刊布,使读者方便,请予同意。尊处有无赵宽书《满江红》词拓本?如有可否惠假制版,此石不知尚存否?如尊处无有,弟拟托人去拓。阁下关于此词有新意见否?亦甚盼补一小文谈谈。

“屏风碑” 后白石道人题跋拓本尚在否?亦拟假取制版或先摄影,备第二、三辑用。

现在看来,集稿二十万字亦不甚困难。因每期有“文献” 及“转载” 二栏,可容十万言,则著述新稿十万字亦易事。弟拟第一辑编讫后,即续编第二辑,则明年出四辑,容有可能。

手此即请 撰安。

吴夫人均此请安。

施蛰存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四日

瞿禅先生阁下:

前数日上一书,想已登芸席。

日来拜读《换头例》已毕,做好技术加工,可以付排,有二事欲请示:

(一)题目拟改作《换头格例》,因此文所述乃九种换头格式,可否加一“格” 字,明其内容?否则或作《换头九例》,避免三字标题,较顺口。署名作“夏□□稿、吴常云整理” ,如何?

(二)最后有“换头不变,入后小变例” 及“入后大变例” ,此二例弟以为已不是换头的问题,而是上下片句格的问题,似不应属于“换头例” ,拟省去,阁下以为有当否?新剖析示知遵行。

《日记》尚未做加工,俟读后如有疑义,当再请示,手此即请

道安 吴夫人均此

施蛰存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八日

吴夫人:你写的氵旁都像言旁,我已逐字改过,请注意。

瞿禅先生道席:

昨日寄兄拙诗数纸,匆匆付邮,未及附书,想已登文几。今日已将大作《日记》作付印前之加工,有数事须请示:

五月十四日记中有“胡仲方” ,亦写作“吴仲方” ,不知何者为是,此宋词人弟不知,但知有“刘仲方” 。

五月三十日记中有程善之作《倦云倚语》,不知是否“忆语” 之误笔?又此书弟未见过,尊藏尚有否?愿乞惠借一观。

六月二十四日记中有刘子庚《讲词笔记》,弟亦未见过,尊斋尚有否?又刘子庚《辑校唐宋元明词六十种》,此书阁下有否?弟七月中在北图假阅一本,不全。弟欲补钞其跋语,请阁下为我物色之。

日记中有《寄吴瞿安信》及《剪淞阁词序》二文,弟拟删去,俟第二辑中。请阁下多付几篇此类文字,编入“文录” 栏,第一辑中有“词录” ,无“文录” 。

又“换头例” 最后二例弟以为不属于“换头” 变化,亦拟删去,前函已请示,便祈覆及。

《词学》已决定全用繁体字排,但向来有简体者,仍用简体(如“体” 字即其例)。以后惠稿,请改写繁体及旧有简体,省得弟一一改写。

《满江红》词特辑有意见否?亦乞示知。此请

吟安

夫人均此

施蛰存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二)施蛰存致周楞伽(二通)一

楞伽先生道席:

三月八日手示敬承。《词学季刊》为实现已故龙榆生先生遗志而动议,经营已六七个月,最大的困难是“古籍” 不能承受出版,至今未有出版处;至文稿编集,则粗有眉目。老辈虽若晨星,五六十岁尚有健者,不办此刊物,无以助其成就,故弟所注意者亦当兼及下一代,中国之大,岂无人哉?

足下有大文见惠,甚表欢迎!婉约、豪放,作为词家派别,弟有疑义,弟以为此是作品风格,而风格之造成,在词人之思想感情:燕闲之作,不能豪放,民族革命激昂之作,不能婉约。稼轩有婉约,有豪放,其豪放之作,多民族革命情绪;东坡亦有婉约,有豪放,其豪放之作,皆政治上之愤慨。如果要把词人截然分为两派,而以豪放为正宗,此即极“左” 之论;如以婉约为正宗,即不许壮烈意志阑入文学。此二者,皆一隅之见也。阁下以为何如?(宋人论词,亦未尝分此二派。)

阁下博览方志,大可获得许多副产品,有佚词及词人传记资料,不妨录出,《词学季刊》亦欢迎也。手此即请

撰安

弟施蛰存顿首

一九八〇年三月十四日

楞伽先生:

手书敬承。弟与足下之距离,在一个“派” 字的认识,婉约、豪放是风格,在宋词中未成“派” ,在唐诗中亦未成“派” ,李白之诗,可谓豪放,李白不成派也;杜诗不得谓之婉约,不必论。“西昆” ,体也;“花间” ,亦体也,皆不成派。宋诗惟“江西” 成“派” ,“江湖” 成“派” ,因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故得成为一个流派。东坡、稼轩,才情、面目不同,岂得谓之同派?北宋词只有“侧艳” 与“雅词” 二种风格:东坡,雅词也,晏、欧,侧艳也。至南宋而有稼轩、龙洲,此则由于词的题材境界扩大,对社会现实的反应,成为词料,词与诗之作用及内容皆无别矣。论南宋词,稼轩是突出人物,然未尝成“派” ,足下能开列一个稼轩词的宗派图否?倒是吴文英却有不少徒众,隐然成一派,然而亦未便说梦窗为婉约派。

弟不反对诗词有婉约、豪放二种风格(或曰体),但此二者不是对立面,尚有既不豪放亦不婉约者在。诗三百以下,各种文学作品都有此二种或种种风格,然不能说曹孟德是豪放派,陶渊明是婉约派也。

弟涉猎词苑,始于一九六〇年代,初非此道权威。足下为文商榷,甚表欢迎,惟不敢蒙指名耳!匆匆即请

撰安

弟施蛰存顿首

一九八〇年三月十八日

弟之意见,以为如果写《词史》,不宜说宋词有豪放、婉约二派,此外与足下无异议也。

“西昆” 有《酬唱集》,勉强可以成派,但文学史上一般均称“体” 也。

又及

[附录]

周楞伽答施蛰存

蛰存先生道席:

三月十四日手教奉悉。先生于老成凋谢、词坛冷落之秋,积极谋恢复《词学季刊》,继大辂之椎轮,挽斯文于不坠,且谓“中国之大,岂无人哉?” 豪言壮志,钦佩无已!第恐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盖物极必反,十年浩劫,既造成人才之凋零,文化之低落,而思想禁锢之反激,又使一般人厌弃高头讲章,惟思借文化以苏息,此软性刊物之所以泛滥市面,而真正有价值之学术研究文章反不为时所重,言念及此,先生其亦有“黄钟毁弃” 之叹乎!

惟来书谓婉约、豪放,是作家作品之风格而非流派,此则弟所不敢苟同。何则?作品风格固即人的表现,然非如人貌之各具一面,毫不雷同,而自有融会贯通之处。足下谓“风格之造成,在词人之思想感情” ,似亦有语病,盖人之思想感情非劈空而起,自然发生,必婉转以附物,始怊怅而切情,此即古人所谓诗有六义之赋、比、兴,亦即今人所谓形象思维也。睹物起兴,触物兴情,但又不能无关于时序。汉魏风骨,气可凌云,江左齐梁,职竞新丽,惟时运之推移,斯质文之代变,是故“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 者,皆豪放派之祖;而“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者,皆婉约派之宗。所不同者,仅当时无婉约、豪放之名,而以“华” “实” 为区别之标准而已。

足下谓燕闲之作,不能豪放,激昂之作,不能婉约,此尽人皆知之理,盖一篇之内,不可能有两种不同风格存在也。至于同一人之作品,风格有婉约,有豪放,则当视其主导方面为何者而定,若东坡、稼轩,就其词作风格主导方面而论,固皆词家之豪放派也。足下对东坡、稼轩风格之评骘,似非笃论。稼轩词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此等语非不豪放,然又何关乎民族革命情绪?东坡词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此等语非不豪放,然又何关乎政治上之愤慨?李易安历评晏、柳、欧、苏诸公之词,皆少所许可,似过于苛求,迹近狂妄,然其主旨,要不外证成其“词别是一家” 之说而已!所谓“词别是一家” 云者,即词之风格体裁,宜于婉约,所谓“小红低唱我吹箫” 者,庶几近之。故词易于婉约,而难于豪放,而其流传之广,亦惟婉约之词,此所以凡井水饮处,皆歌柳词,而少有歌苏词者也。惟其难于豪放,故豪放之词更弥足珍贵,即谓为词之正宗,又何不可?阁下谓“以豪放为正宗,此即极‘左’之论” ,未知何所据而云然,弟殊以为未安,岂“四人帮” 之流,亦苏、辛词之崇拜者乎?即以婉约为正宗,亦未见得“即不许壮烈意志阑入文学” ,如易安《武陵春》词:“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造语何等婉约,而家国之悲,兴亡之感,亦即隐寓于字里行间,又何尝不足以激发人之壮烈意志?岂必如放翁《诉衷情》词云“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洲。” 造语不婉约者始得许壮烈意志阑入文学乎?然我恐以之为词之正宗,又成极“左” 之论也。

阁下谓:“宋人论词,未尝分此二派。” 此亦未然。盖婉约、豪放,乃近人语,宋人初未尝以此名派,然名者实之宾,若循名责实,则宋人论词,又何尝未分此二派?独不见俞文豹《吹剑续录》中所载之故事乎?《续录》云:“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此岂非婉约、豪放二派之区分乎?俞文豹固明明为宋人也。

鄙见如是,初未允当,阁下如有异议,望勿吝赐教。此复即颂

撰安

弟周楞伽顿首

一九八〇年三月十五日

周楞伽再答施蛰存

蛰存先生:

三月十八日复函敬悉。弟与先生之差异,决不止于对一个“派” 字的认识,或“派” 与“体” 二字的解说不同,看法各异。来书谓:“婉约、豪放是风格(即先生所谓“体” ),在宋词中未成‘派’,在唐诗中亦未成‘派’,李白之诗,可谓豪放,李白不成派也;杜诗不得谓之婉约,不必论。” 弟则谓岂止宋词已成派,唐诗已成派,甚至上溯建安,下推江左,皆已成派,即汉赋亦如扬雄所云有“丽则” 、“丽淫” 之分,况等而下之哉?“邺下曹刘气尽豪” ,此豪放派也;“江东诸谢韵尤高” ,此婉约派也,惟当时无婉约、豪放之名称,故遗山论诗,仅云“若从‘华’‘实’评诗品” 而已!

先生所斤斤计较者,无非在结成诗社宗派,始得谓之“派” ,故云“宋诗惟‘江西’成派,‘江湖’成派,因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故得成为一个流派。” 由此得出结论:“‘西昆’,体也;‘花间’,亦体也,皆不成派。” 弟今请反问先生:“花间” 非亦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乎?何以不能成派?先生因“西昆” 有《酬唱集》,故先云“西昆” ,体也。后又云“勉强可以成派,但文学史上一般均称体也。” 就弟所见文学史而论,对“西昆” 或称体,或称派,或派、体混称,对“花间” 则一致称派,未见有称“花间体” 者,此足以驳倒先生之说而有馀矣。

先生亦承认“李白之诗,可谓豪放” ,然“李白不成派” 者,无非因李白一人而已,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故李白不成派也。然普天下皆公认李白诗歌为豪放派,非先生一手所能推翻。杜甫为现实主义大诗人,“实” 与“华” 相对,故先生谓“杜诗不得谓之婉约” ,似亦振振有词,然“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此等句能不谓之婉约乎?杜甫之诗,有豪放,有婉约,自不能概以婉约名之,然元稹作子美墓志铭云:“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 试以文中除风、骚外所提诸家计之,“沈、宋” 、“苏、李” 、“徐、庾” ,较之“曹、刘” ,究竟华居多抑实居多?婉约居多抑豪放居多乎?是则杜诗之境界亦不难窥见矣。至于子美自己论诗,则既崇清新(豪放),亦尊华丽(婉约),故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清词与丽句并称,且皆必与为邻,此所以既“窃攀屈、宋宜方驾” ,而又“颇学阴、何苦用心” 也。然若执此以观,以为子美于清新(豪放)、华丽(婉约)二者无所轩轾于其间,则亦未见允当,究竟子美之所心仪、所欲师法者,为阿谁乎?子美于清新刚健之豪放一派,赞扬则有之,推崇则有之,此即“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是,然我未见其有继承师法之意;惟于婉约华丽一派,一则云“窃攀屈、宋宜方驾” ;再则曰“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三则曰:“李陵、苏武是吾师” 。两两相较,杜甫之欲师承婉约,已不待烦言而后明,何足下犹执意谓“杜诗不得谓之婉约” 乎?

足下谓“东坡、稼轩,才情、面目不同,岂得谓之同派?” 然世以苏、辛并称,由来已久,至有以《东坡乐府》、《稼轩长短句》合刻者,此又何故?盖正如《辞源》“苏辛” 条所云:“填词家以二人并称。苏词跌宕排奡,一变唐五代之旧格,遂为辛弃疾一派开山,世称苏辛也。” 弟才疏学浅,诚不能如唐张为之作《诗人主客图》,亦不能效宋吕居仁之作《江西诗社宗派图》,足下欲弟作《稼轩词宗派图》,弟殊愧未能应命,然若谓稼轩词未尝成派,则以足下之风格论即“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故得成为一个流派” 证之,亦殊未然,岳武穆、张元幹、张孝祥、康与之、刘克庄、陆放翁、刘改之、杨西樵之词,非皆豪迈雄健,气夺曹、刘者乎?非皆词家豪放派乎?即以之列成《稼轩词宗派图》,又其谁谓为不可?足下谓“北宋词只有‘侧艳’与‘雅词’二种风格” ,弟谓“侧艳” 即“婉约” ,“雅词” 即“豪放” ,实不必另起炉灶,另立名目。凡花样新翻,而又未能为世所公认者,弟以为皆野狐禅之流,无足道也!

足下不否认诗词有婉约、豪放二种风格,但又谓“尚有既不豪放亦不婉约者在” ,此等第三种文学论殊不合于文学史之事实。“诗三百以下” ,除骚体可接踵继轨外,何尝有风、骚二种以外之“种种风格” ?“凡以模经(《诗经》)为式者,自入典雅(豪放)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婉约)之华。” 刘彦和初未尝作于此二种风格之外别有种种风格之论也,足下何所见而欲自我作古乎?若世人皆要求足下举此“种种风格” 之实例,足下其将何词以对?

渊明诗风格清新,固不得谓之婉约,但“说曹孟德是豪放派” ,又何不可之有?“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雅润即豪放,清丽即婉约也。观夫孟德之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此等句不谓之豪放其可得乎?彦和论诗,早谓“魏之三祖,气爽才丽” ,“良以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慷慨而多气也。” 元稹于子美墓志铭中亦谓“建安之后,天下之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之间,往往横槊赋诗,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 建安文学,世有定评,足下于千馀载之后,欲推翻之,岂力所能及耶!至谓“未便说梦窗为婉约派” ,则白石、清真,皆不得列名婉约派矣,此又岂笃论乎?

弟之意见,以为如果写《词史》,必须大书特书宋词有豪放、婉约二派,豪放词以范希文为首唱,而以东坡、稼轩为教主;婉约词则以晏元献为首唱,而以屯田、清真、白石为教主。“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 ,则前者有永叔、少游、易安、方回、梅溪、梦窗;后者有王介甫、叶梦得、陆放翁、刘改之,不能尽述。纵与足下意见相左,亦在所不惜也。

足下不欲指名,弟未敢故违,即以我侪之争鸣,以《词的“派” 与“体” 之争》名之,刊诸学报,以俟世之公论如何?此复即颂

撰安

弟周楞伽顿首

一九八〇年三月二十二日

(三)《投闲日记》中与词学相关之资料

(1)买得《词鲭》一册,道光丙戌有斐居刊本,星江余煌汉卿集句词六十馀阕,颇浑成可喜。又《玉壶山房词选》一册,民国九年仿宋铅字排版墨汁刷印本,此亦印刷史上罕见之本也。(1962年10月31日)

(2)阅詹安泰注《南唐二主词》,颇有可商榷处。惟于金锁沈埋句不能引王濬事,为尤可异耳。(1962年11月20日)

(3)阅词集数种,于《寒松阁词》中见有《甘州》一阕,题“雷夏叔秦淮移艇图” 。去年晤王支林前辈,曾谓余言松江人擅词者有雷夏叔其人,归后检府志不得,亦不能得其词。今乃于张公束词中见之,当亦道咸间人也。(1962年12月7日)

(4)晨谒君彦丈,平一亦在家,遂与其乔梓小谈,多涉松江旧事,因以雷夏叔叩之,果是其先世。丈出示《诗经正讹》抄本一册,题华亭雷维浩撰,云即夏叔之名,其书无甚新解,且又不完。问以词,则亦无有,殆不可得矣。(1962年12月8日)

(5)下午陪内子上街,顺道往常熟路旧书店买得牛秀碑一本,又《冰瓯馆词钞》一本,仪征张丙炎撰,写刻甚精。(1962年12月11日)

(6)阅《复堂词话》,谓秀水女士钱餐霞撰《雨花庵诗馀》卷末附词话,亦殊朗诣,检小檀栾室刊本《雨花庵词》,乃不见词话,盖已删去。徐乃昌此刻诸女士词集,凡序跋题词,俱皆刊落,亦殊孟浪。

复堂论词,宗南唐北宋,自足以针浙派之失。然北宋词家,体制略备,子野、耆卿、东坡、清真,莫非南宋所自出。言北宋词,亦当有去取耳。

复堂盛赞陈卧子、沈丰垣,明清之际,卧子自属大家,人无闲言;沈丰垣则知之者少。《兰思词》复堂亦未见,殆已佚矣。予尝辑录数十阕,得复堂一言,自喜目力未衰。(1962年12月12日)

(7)赵闻礼《阳春白雪》,得丁葆光《无闷》词,此《直斋书录解题》所称催雪《无闷》,乃其名作也。初以为不可见,竟不知其存于此集中。不知别一阕重午《庆清朝》,尚可得否?(1962年12月15日)

(8)阅沈传桂《二白词》。二白者,殆以白石、白云为宗也。然其胸襟尚无白石之洒落,故终不能企及;白云则具体而微矣。《汉宫春》云:“芳菲易老,有杨花春便堪怜。” 《高阳台》云:“看花莫问花深浅,有斜阳总是愁红。” 工力悉在是矣。(1962年12月17日)

(9)晚阅柳耆卿词,耆卿自来为世诟病,周柳并称,亦只在《八声甘州》等羁旅行役之作,若其儿女情词,便为雅人所不道。然柳在当时,实以情词得名。其咏妓女歌人,一往情深,于其生涯身世,极有同情。如《迷仙引》云︰“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少年游》云︰“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其言妓女多情处,均致慨于男子薄情辜负,此皆为妓人所喜慰。花山吊柳。夫岂以其为荡子行径耶?(1962年12月18日)

(10)阅《乐府雅词》。周美成词“向谁行宿” ,此作“向谁边宿” 。盖以“行” 字太俗,而改之也。然“行” 字训“边” ,今乃得其出处,因作词话一则。(1962年12月19日)

(11)阅温飞卿诗。其诗与词,实同一风格,词更隐晦。然余不信温词有比兴。张皋文言,殆未可从,要亦不妨作如是观耳。王静安谓飞卿《菩萨蛮》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此言虽攻皋文之固,然亦未安。兴到之作,亦不可无命意。岂有无命意之作品哉?余不信飞卿词有比兴,然亦不能不谓之赋,赋亦有命意也。(1962年12月22日)

(12)阅黄秋岳《花随人圣庵摭忆》,有书魏匏公事,其人甚奇俊。余有其《寄榆词》,因取读之,颇有好句。(1963年1月19日)

(13)至南京路修表,便道往古籍书店,买四印斋本《蚁术词选》一部,又海昌蒋英《消愁集》词一部,此书刻于光绪三十四年,小檀栾室所未及刻也。集中《念奴娇·秋柳》、《渔家傲·游曝书亭》,皆工致。《高阳台·秋夜与弟妇话旧》云:“听雨听风,梧桐树杂芭蕉。” 可称警句。(1963年1月23日)

(14)今日又从古籍书店得四印斋甲辰重刻本《梦窗甲乙丙丁稿》,此本刊成后,未刷印,而半塘老人去世,况夔笙得一样本,嘱赵叔雍上石影印以传,时民国九年庚申也。况跋云:“版及原稿已不复可问。” 余初以为此版必已失散,今此本有“民国廿三年版归来薰阁” 字,盖来薰阁就原版刷印者也。此梦窗稿三次刻本,流传甚少,亦殊可珍。除夕得此,足以压岁矣。(1963年1月24日)

(15)下午访问周退密,……又见金翀《吟红阁词钞》三卷、续抄三卷。归检《国朝词综》,云翀休宁人,监生,侨居钱塘,早卒,有《吟红阁词》二卷。周君此本,乃翀之子所刊,故有词六卷之多,其中《沁园春》咏物至九十馀阕,亦殊无谓。(1963年2月5日)

(16)过古籍书店,得词集数种,有顾羽素《绿梅影轩词》一卷,取徐乃昌刊本校之,溢出二十一阕,不知徐氏所据何本。徐刊称《茝香词》,殆早年所刊本耳。(1963年2月10日)

(17)阅《湘绮楼词选》。此公好妄改字,全不解宋人语,亦奇。(1963年2月11日)

(18)夏臞禅《唐宋词人年谱》,购置已久,未尝细读,今日始穷一日之力尽之。夏公于此书致力甚劬,钩稽细密,诸人一生行事昭然,系词亦确实有据,不作假拟,冯正中年谱犹足正惑辨妄,可谓得知己于千祀之后矣。(1963年2月21日)

(19)阅鹓公手稿。诗曰《恬养簃诗》,分《搬姜集》、《西南行卷》、《山雨集》、《梅边集》,皆解放以前作,《老学集》为解放以后作。五十年间,诗凡一千馀首,早年所作皆宋诗,颇受散原影响,抗战以后诸作,皆元人之嗣唐者矣。词一卷曰《苍雪词》,凡一百数十阕,多晚年所作,忆《南社集》有其早年词,似均未存稿,可补录也。(1963年2月25日)

(20)阅鹓公词,风格在东坡遗山间,因念姚春木《洒雪词》至今未刊,可合鹓公所作合为《云间二姚词》,或称《二雪词》,亦巧事。(1963年2月27日)

(21)抄云间词人小传,取府志及续志,并诸家词选与《松风馀韵》、《松江诗钞》、《湖海诗传》诸书综合之,已得二百八十馀家,十九有词可录,亦不为少矣。(1963年10月4日)

(22)阅陈家庆《碧香阁词》,选录十九阕,皆可继轨宋贤。(1963年10月7日)

(23)阅沈祖棻《涉江词》,选三十三首,设色抒情俱有独诣。(1963年10月8日)

(24)晨访周迪前,假得刻本《湘瑟词》及钞本《海曲词钞》……以所藏《湘瑟词》钞本与刻本对勘,补得所缺三十馀字,又从《海曲词钞》中补得云间词人十馀家。(1963年10月10、11日)

(25)选录缪雪庄词四阕,于《范氏一家言》中得范启宗词一阕。(1964年1月6日)

(26)阅《词律》数卷,觉万红友亦甚有见地,不可及也。(1964年2月21日)

(27)晨访周逿潜,假得《幽兰草》、《尺五楼诗集》、《堪斋诗存》三种。《幽兰草》抄配得残缺者三页,甚快事。(1965年1月27日)

(四)旧体诗中的谐趣

什么叫“喜剧性、悲剧性” ?这是戏剧名词,可用于小说,不可用于诗词。诗词只有抒情或述志,没有行为、动作,不成其为“剧” 。

一切文学形式,皆创自民间,五言诗在东汉时,是民间的诗形,七言诗出来,五言诗成为雅文学,而七言诗为俗文学。到唐末五代,出现了“长短句” (即“词” ),于是诗都是雅文学,“词” 是俗文学。

苏东坡把诗的题材、内容,用入“词” 里,词从此变了用途,升格为一种新的诗(“诗馀” ),于是有“曲” 出来代替了词的作用与地位。

到明朝为止,诗词都是雅文学,曲为俗文学。

现在,诗、词、曲都是雅文学,广播歌曲是俗文学。

总之,这一时代的俗文学,到下一时代,都成了雅文学。

一种文学形式,在俗文学时期,常有插科打诨的成份,即幽默成份。当它们升高到雅文学地位,幽默风味便消失了,而愈来愈庄重。

聂绀弩诗及足下的一些诗,便是回归了诗中的谐趣。其实,这种谐趣,在唐人诗中还有,王梵志、寒山、拾得诗可证。到了宋代,没有这种谐趣诗了,但是禅家偈语中还有不少。

在传统文人观念里,聂绀弩和足下的某些诗是“以俗语、俚语运用于诗词里” 。但在民间诗人的观念里,这正是运用他们日常的口语。

总之,文人诗中有一点幽默感,并不是故意“打油” ,而是“返朴归真” 。(返雅还俗,靠拢人民。)

不过,此法也不宜多用、滥用,因为五七言诗及词,今天毕竟已成为文人用的文学形式,无法再回到人民手里去了。

一九九四年九月五日

幽默处正是含蓄处,此点洪君未悟。

附录:一九九四年第六期《晋阳学刊》编者按: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四日洪柏昭教授致信《西园吟稿》作者裴中心,说自己“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古典诗词中如此缺乏喜剧性?喜剧性能否进入诗词?应该如何进入诗词?” 又说:“您比较成功地将俗语、俚语、谚语运用于诗词中,故取得了妙语解颐的效果;但又使您的作品较为直露而略少含蓄,有点像曲。我觉得这也许就是喜剧性较难进入诗词这样‘雅文学’的原因吧,不知高明以为然否?”

裴中心请教施蛰老,此为施老于病榻上所作之答。

六 杂纂

(一)送老词

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四载一事云:“岭南嫁女之夕,新人盛饰庙坐,女伴亦盛饰夹辅之。迭相歌和,含情凄惋,各致殷勤,名曰送老。言将别年少之伴,送之偕老也。其歌也,静江人倚苏幕遮为声,钦州人倚人月圆,皆临机自撰,不肯蹈袭,其间乃有绝佳者。凡送老皆在深夜,乡党男子,群往观之。”

据此可知,宋词亦盛行于民间,未必皆为士大夫所撰也。

(二)苏东坡词手迹石刻发现

苏东坡于元丰七年十二月,行役过泗州,与泗州太守同游南山,作行香子词云:

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孤鸿落照,相将归去,淡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此词有东坡手书刻于崖壁。南宋时,胡仔曾得拓本,记其事于《渔隐丛话》。自此以后,此刻未有著录。清光绪间修《盱眙县志》亦但据胡仔文记录,而云:“此石未获。”

一九八三年,盱眙县文化馆秦士芝同志搜访山中文物,在第一山秀崖上发现此刻。东坡行书六行,字径二厘米。刻文为风雨所侵蚀,可辨识者仅四十六字。考其文字,与元大德本《东坡乐府》所载同,与胡仔所记微异。(摘录一九八五年第三期《书法》中谈化文报导)

(三)李长吉词

唐诗自昌谷、玉谿出,始有秾丽窈窕之句法,有此秾丽窈窕之诗句,始有温飞卿之菩萨蛮词。故唐词之兴,李长吉实导其先路。李长吉未尝作词,而今有菩萨蛮四阕,皆集长吉诗句成之,岂不可谓为李长吉词乎。今录于此,以志词苑别趣。集此者:江山刘彦清,晚清词人,有《鸥梦词》。

落花起作回风舞。桂郎谢女眠何处。燕语踏帘钩,罗帏午夜愁。

行云愁半岭。路重涂泥冷。星尽四方高,飞丝送百劳。

浓蛾叠柳香唇醉。玉钗落处无声腻。酒色上来迟。愁红独自垂。

春风吹鬓影。小树开朝迳。骨出似飞龙。宵寒药气浓。

不须浪饮丁都护。桃花乱落如红雨。扫断马蹄痕。金鱼挂在身。

忧来何所似。尚复牵情水。春月夜啼鸦。杯阑玉树斜。

黄池竹冷芙蓉苑。忆君清泪如铅水。谁识怨秋深。南城罢捣砧。

夜遥灯焰短。身与塘蒲晚。沙冷一双鱼。仙人待素书。

(四)词律·词谱

江顺诒《词学集成》论万树《词律》云:“然律之一字,究非音律之律,亦非律例之律,不过如诗之五七律之律耳,不如仍名为谱之确也。”

按江氏此言甚谬。律字只有二解,非音律即律例。万氏撰此书,用归纳法求词之音律,然后写定每一调之音律,定为律例,名曰“词律” ,兼有二义。唐人创为律诗,亦取音律之义。江氏所云“如诗之五七律之律” ,不知此律字当作何解?

谱者,曲谱也。为讴歌者用,必须注明律吕,如姜白石词之自注旁谱是也。万氏之书,为填词家用,主于文字,故不用四上工尺作注,岂得谓之谱乎?

万氏曰《词律》,谢氏曰《碎金词谱》,区别分明。江氏知按律定谱,而不知词律非词谱,失言矣。

(五)迦陵填词图

迦陵填词图是清代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广东著名诗画僧大汕为词人陈维崧画的小像。当时二人都在扬州。画上有题款云:“岁在戊午闰三月廿四日为其翁维摩传神,释汕。” 陈维崧字其年,故尊称其翁。维摩即居士,是出家人对在家人的雅称。

当年秋季,陈维崧因大学士宋德宜的荐举,入京应博学鸿词科试,这幅画也被携带到北京。当时才人名士,群集都中,皆乐于为陈维崧题咏此图。其中梁清标、王士禛、朱彝尊、尤侗、毛奇龄、纳兰成德、洪升等三十馀人,都是大名士,他们的诗词手迹,尤其为后人珍视。

陈维崧逝世后,这幅画为后裔所世守,经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历朝都有名人加入题咏,风雅不绝。但道光以后,此图遂无消息,不知尚在人间世否?

迦陵填词图及题咏,有乾隆五十九年(1794)陈药洲的木刻本,另有道光二十五年(1845)长沙翻刻本。本刊所印图版据乾隆原本复制。

(六)刘熙载论稼轩词

兴化刘熙载融斋主讲上海龙门书院十四年,淞沪俊彦,多出其门。著《艺概》六卷,论文、诗、赋、词曲、书法、经义,尤多通方卓越之见,百年来谈艺家辄奉为圭臬。刘氏捐馆后,及门弟子为刊其遗稿,曰《古桐书屋续刻三种》。书刻于光绪丁亥(1887),传本绝少。其中《游艺约言》一卷,乃《艺概》之馀稿。有论稼轩词者二则,未为诸家研究辛词者采及,今录于此:

英雄出语多本色,稼轩于是可尚。

杜诗云:“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 以词而论,飞腾惟稼轩足以当之,绮丽则不可胜举。”

(七)哑响

虚谷《书李虚己诗后》云:“虚己官至工侍,初与曾致尧唱和,致尧谓:‘子之辞工矣,而其音犹哑。’虚己惘然,退而精思,得沈休文‘浮声切响’之说,遂再缀数篇示曾,曾乃骇然叹曰:‘得之矣。’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栝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眼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当先去其哑可也,亦在乎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

蛰存按:虚谷谓“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 ,此语则谬。夫工者兼意脉、格骨而言,响则徒在用字,字响而意脉格骨未见其工,其诗亦何有佳处?至吕居仁“字字响、句句响” 之说,亦言之过矣。字字响则全句实哑,句句响则全篇实哑,无哑处安见其响处耶?哑响之说,实抑扬之谓,欲扬必先抑,彼知诗之须响字,不悟响字政须哑字衬托也。

(八)《唐宋词集序跋汇编》

一九五九年,我以“右派分子” 资格,从嘉定劳动回来,被安置在华东师大中文系资料室工作,本职工作十分清闲,一天用不到八小时,因此,我就利用空闲,抄写历代词籍的序跋、凡例,打算从这一方向,收集词学的研究资料,编为一书,亦可以说是别创一格的编纂工作。用了四五年时间,时作时辍,抄成了一部七八十万字的《历代词籍序跋汇编》。

这部稿子,在资料室书橱里沉睡了将近二十年,到一九八四年才由继任工作人员找出来送给我。由于当年是用土法造的格子纸抄写的,纸已大半霉烂,字迹不清,不得不挑出一部分无法辨认的,请中文系同学重抄了一份。

华师大中文系毕业生季寿荣在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工作,一九八五年到上海来组稿,我和他谈起,有这么一部文稿,还在找出版家。承他热情,把文稿带回北京,向编辑部推荐。不久,收到他的信,说该社已决定接受此稿,列入出版计划。但是,大约由于文史资料书不景气,这部文稿至今未能印出。

上星期,有人送来一册江苏教育出版社印行的《唐宋词集序跋汇编》翻阅一遍,正和我编的那本书大同小异,不过只收了唐宋部分,可是也已有四十七万字,似乎编者搜索得比我更为详赡。这一部分能及早印出,为词学研究工作者利用,确是可喜的事。

我在抄集这些词籍题跋的过程中,无意之间,弄清楚了一个问题。“词” 这一种文学形式,在唐、五代时,名为“长短句” 、“曲子词” 。在北宋时,名为“乐府” 或“乐府雅词” ,或“近体乐府” 。到南宋中叶,才出现“诗馀” 这个名词。到南宋晚期,才确定这种文学形式的专名为“词” 。在南宋中叶以前,一切单用的“词” 字,都是“辞” 字的简体字,其意义是“歌辞” ,是一个普通名词。

这本《词集序跋汇编》的《引言》中说:“词,这一文体,在唐宋时期不大为人所重视,是以‘诗馀’而出现的。” 编者这句话失于考究了,可知他没有注意到:从晚唐、五代到北宋,始终没有出现“诗馀” 这个名词。再说,“诗馀” 这个名词,并不表示宋人不重视词,恰恰相反,正因为词的地位愈来愈被重视,故名之为“诗馀” ,把它们推进了诗的行列。

《元草堂诗馀》和南宋人编的《草堂诗馀》是完全不同的两部书。这个《汇编》把这两种《草堂诗馀》的序跋抄在一处,是一大错误。

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九日

(以下未出版)

(九)词别集序跋存佚

〔存〕凉州鼓吹 即《秋堂诗馀》 柴望仲山自序(无年月)《彊村丛书》本

〔存〕白石道人歌曲 淳祐辛亥(1251)菊坡赵与訔跋

〔存〕虚斋乐府 赵以夫自序 淳祐己酉(1249)中秋芝山老人

〔存〕东坡乐府集选引 丙申九月朔元遗山序 绛人孙安注坡词,参以汝南文伯起《小雪堂诗话》,删去他人所作《无愁可解》之类五十六首。

〔存〕元遗山乐府自序

〔存〕新轩乐府引 张胜予 元遗山作引

酒里五言说 元好问 (此亦词话)

题樗轩九歌遗音大字后 元好问

题闲闲书赤壁赋后 元好问

〔存〕风雅遗音 林正大自序 嘉泰壬戌(1202)

〔存〕古山乐府 张野 临川李长翁序 至治初元(1321)中秋 《彊村丛书》本

稼轩乐府 吴子音序(《玉堂嘉话》谓有新刻《稼轩乐府》)

〔佚〕梦窗词 山阴尹焕序 《花庵》引二语

〔佚〕李耘叟词 李芸子,号芳洲 戴石屏序 《花庵》云

以上见《花庵》两选

冯延巳阳春录一卷 (高邮崔公度伯易题其后,称其家所藏最为详确。又罗泌跋《六一词》云:“崔公度跋《阳春录》,谓皆延巳亲笔,其间有误入《六一词》者。” )

〔佚〕大声集五卷 周美成、田不伐序

〔佚〕康伯可顺庵乐府五卷 陶定安世序

〔存〕书舟词 王称季平序

〔存〕梅溪词 张镃约斋为作序,不详何人。(按:陈振孙盖不知史邦卿为何人也。)

〔佚〕竹屋词 高邮陈造并与史达祖二家序之。(按:陈亦云高观国不详何人,可知梅溪、竹屋在当时名不显也。)

以上《直斋书录》

〔存〕阳春集 陈世脩序 嘉祐戊戌(1058)

〔存〕雪舟长短句 黄孝迈 刘后村跋(《词林纪事》引)

〔存〕于湖词 陈应行序 汤衡序 四库著录毛刻本

〔存〕方壶诗馀 汪莘叔耕 嘉定元年(1208)自序 《彊村丛书》本 (五十四岁一年中所作词卅首)

〔佚〕冠柳集 《花庵》云:“序者称其高于柳词,故曰‘冠柳’。”

〔佚〕大声集五卷 万俟雅言 周美成序 《花庵》云 又有田不伐序,见《直斋》。

〔佚〕僧仲殊词七卷 沈注序 《花庵》云

〔存〕曾谹父词一卷 谢景思序 《花庵》云

〔佚〕于湖词(原名紫薇雅词)汤衡序 内容略见《花庵词选》

〔佚〕顺受老人词五卷 吴礼之 郑国辅序 《花庵》云

〔佚〕静寄居士词二卷 谢懋 吴坦伯明序 略见《花庵词选》

〔佚〕李氏花萼词五卷 李直伦序 《花庵》云

〔佚〕清江欵乃 严仁次山 杜月渚序 《花庵》云

〔佚〕竹屋痴语 高观国 陈造序 略见《花庵》所引 《直斋》云:“高邮陈造并与史二家序之,则梅溪、竹屋有合刊词集矣。”

〔佚〕梅溪词 张功父、姜尧章序 按:《花庵》引姜序中语,今见张功父跋中,不知何故。

〔佚〕东泽绮语债二卷 张辑 朱湛卢序 《花庵》引一二语

片玉词 淳熙庚子(1180)强焕序(毛)

梅溪词 嘉泰辛酉(1201)张功父序(毛)

白石词 花庵词客题(此取《绝妙词选》语冠之)(毛)

溪堂词 漫叟题(毛)

樵隐词 乾道柔兆阉茂(二年丙戌)王木叔序(毛)

竹山词 至正乙巳湖滨散人题(毛)

坦庵词 门人伊觉先之序(毛)

以上七篇见毛刻

乐府雅词 绍兴丙寅(1146)曾慥序

唐宋诸贤绝妙词选 淳祐己酉(1249)胡德方序

中兴以来绝妙词选 淳祐己酉(1249)黄玉林自序

〔佚〕珠玉集 张子野序 花庵词客云:“晏元献《珠玉集》,张子野为序。”

〔存〕东山寓声乐府 张耒序

燕喜词 淳熙丁未陈、詹二序 《典雅词》本

梁溪词 嘉熙元年刘克逊序 《典雅词》本

花间集跋 晁谦之 《双照楼所刻词》

又 陆游 见本集

可斋词自序 李曾伯 《双照楼所刻词》 简短不录

石湖词跋 杨长孺 绍熙壬子六月 《永乐大典》2266

双溪诗馀 王炎自序 《四印斋刻宋元卅一家词》本

(一〇)无真赏

杨夔生《过云精舍词》中小令以《木兰花令》“缥香绣帐悬空雾” 一首为最佳,《国朝词综续编》乃不知选取,惟《箧中词》选伯夔词小令,惟取此首。谭评云:“《金荃》遗响,不绝如缕。”

梅村小令以《临江仙》“落拓江湖常载酒” 及《醉春风》“门外青骢骑” 二章最为高致,而《国朝词综》及《箧中词》均屏而不录,真是解人难索。

(一一)文义不通者

周稚廉《添字昭君怨》:“看遍狼朱籍粉,无奈杏残梅褪。” 蒋雯暠《减兰》:“衰草云迷。古墓寒鸦相对飞。” 屈大均《梦江南》:“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 次句不通。

龚定庵《导引曲》:“银蜡心多才有泪,宝香字断更无痕。” 蜡烛只有一心,岂有多心之烛耶?

又《浪淘沙》下片起云:“中有话绸缪。” 谓红楼中有人泥语也,然句实不通。(承上片结句“一桁红楼” 而来,然楼亦不可称“一桁” 。)

姚梅伯《台城路》:“闲消剩息。” 消、息,亦不可分拆。

(一二)选词赘语

字讹者正之。

一二字未安者改之。

理路分明者取之,否则舍之。

题目无关重要者删之,咏物题存一二。

(一三)《花间集》词咏及地域

温庭筠《菩蕯蛮》:“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 又“沉香阁上吴山碧” 、“芳草江南岸。”

皇甫松《梦江南》:“闲梦江南梅熟日。” “梦见秣陵惆怅事。”

韦庄《菩蕯蛮》:“人人尽说江南好,如今却忆江南乐。”

薛昭蕴《浣溪沙》末二首咏吴、越:“倾国倾城恨有馀,几多红泪泣姑苏”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 ,又“越女淘金春水上” 。

牛峤《江城子》“郡城东” 、“越王宫殿” ,此咏会稽也。

孙光宪《思越人》二首咏吴苑:“古台平,芳草远,馆娃宫外春深” 、“渚莲枯,宫树老,长洲废苑萧条” 。又《渔歌子》:“经霅水,过松江。”

毛熙震《临江仙》:“南齐天子宠婵娟。”

欧阳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咏金陵。

又,毛文锡《中兴乐》咏南越风物;欧阳炯《南乡子》八首咏海南风物;李珣《南乡子》十首咏越南风物。

(一四)倾杯乐

欧阳詹《韦晤宅听歌》七绝:“等闲逐酒倾杯乐,飞尽虹梁一夜尘。” 可知“乐” 当读作洛。

(一五)乐府曲名

陆龟蒙《乐府杂咏》:双吹管、东飞凫、花成子、月成弦、孤烛怨、金吾子。

长命缕:“犹有玉真长命缕,樽前时唱缓羁情。” (司空图《南至四首》之一)

罗凤曲:薛能《闻官军破吉浪戎》五古结句云:“越巂通游骑,苴咩闭聚蚊。空馀罗凤曲,哀思满边云。”

(一六)舞曲

绿钿:元稹有《曹十九舞绿钿诗》云:“急管清弄频,舞衣才揽结。含情独摇手,双袖参差列。騕褭柳牵丝,炫转风回雪。凝眄娇不移,往往度繁节。”

杨柳春/绣骐驎:高适《九曲词》之二:“万骑争歌杨柳春,千场对舞绣骐驎。”

七 读词偶撷(未出版)

(一)如梦令

后唐庄宗《如梦令》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向读“长记别伊时” 两句,辄觉不惬。近阅《夷坚丙志》:宋叶祖义天性滑稽,多以口语谑浪,所至遭人憎恶。登科为杭州教,一日以事去官,无祖送者,独与西湖寺僧两三辈差善,至是皆出城送之。叶酒酣歌曰:“如梦如梦,和尚出门相送。” 闻者绝倒。又陈少章注《片玉词》云:“唐庄宗词《如梦令》:‘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 故知宋人所见本,皆以“和泪” 句煞尾。上云:“长记别伊时,残月落花烟重。” 则义惬矣,今本不知何时窜乱。

(二)如梦令又

《三洞群仙录》引《翰府名谈》曰:“白龟年乃白居易之孙,于嵩山遇李太白,招之,与语曰:‘吾自水解之后,放遁山水间,因思故乡,西归嵩峰中市飞章上奏,见辟掌笺奏于此,今已百年矣。近过潼关,有词曰:“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歌鸾舞凤。常记欲别时,明月落花烟重。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 ’乃出书一卷遗之,曰:‘读此可辨九天大地禽兽语言,汝更修阴德,可作地仙也。’” 按:此条可证唐庄宗《如梦令》结尾两句,应为“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 。存之备考。

(三)苕霅方音

苕霅间方音,“鱼” 、“虞” 与“支” 、“微” 不异。张子野《庆春泽》以“絮” 叶“倚” ,则“絮” 字音“些” 也,姜尧章《齐天乐》亦以“絮” 叶“此” 。又尧章《长亭怨慢》以“此” 叶“许” ,则“许” 字音“喜” 也。赵寒泉《清平乐》以“语” 叶“里” ,则“语” 字音“业” 矣。又俞商卿《点绛唇》以“语” 叶“水” ,亦此例。李秋堂《盟鹤集》《摸鱼儿》以“去” 叶“字” ,则“去” 字音“弃” 也。大鹤山人校《绝妙好词》,以此为词韵“支” 、“微” 与“鱼” 、“虞” 相通之例,非也。子野、尧章、寒泉、秋堂皆往来苕霅间,此正苕霅间方音耳,求之他人词,无此例也。

(四)眉婚

空同词客《行香子》云:“十年心事,两字眉婚,问何时真个行云。” “眉婚” 一辞,甚新。

(五)献仙音

郑叔问之《法曲献仙音》,第一句第二字、第二句第四字,均当从片玉、白石、梦窗诸家用入声。余考《瘦碧词》《南荡观采莲》一阕,作“香叠鸳蹙,梦轻鸥国” ,果皆入声。然《冷红词》《题语石道人填词图和石帚韵》则云:“经乱湖山,送春池馆。” 则皆非入声。上二词《樵风集》中皆不载。《苕雅》旧词《献仙音》两首则皆入声矣。

(六)解红

和凝《解红》词第三句“解红一曲新教成” 当作侧平侧侧平侧平。叔问填此词两首,其一云:“劝君莫系新相知” ,又一首云:“旧时红袖新啼痕。” 第六字皆不作侧,音节误矣。

(七)韦庄词

韦庄《小重山》词:“卧思陈事暗消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 此汲古阁本也。升庵《词品》云其“新损旧啼痕” ,意转佳,且“罗衣” 、“红袂” 亦不复重,当是原本。

(八)木樨蒸

叔问《瘦碧词》《风入松》序云:“江南秋早,蓼桂未花,连雨困人,大似熟梅天气,吴侬呼为‘木樨蒸’。此盖言秋燠也,犹‘黄梅雨’、‘楝花风’之义。” 叔问既知其义,然《比竹馀音》《梦江南》云:“风熟一山金楝子,雨零几树木樨蒸。” 则误矣。金楝子亦秋时果,吴人误作“金钩子” ,北方谓之“拐枣” ,闽中称“鸡爪梨” 。

(九)稼轩剽窃康伯可

宋岳珂《桯史》云:“润有贡士万君玉莹中尝携康伯可《顺庵乐府》一帙相示,中有《满江红》作于婺女潘子贱席上者,如‘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番沉陆’、‘且置请缨封万户,径须卖剑酬黄犊。恸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之句,与稼轩集中词全无异。伯可盖先四五十年。君玉亦疑之。然余读其全篇,则它语却不甚称,似不及稼轩出一格律。所携乃板行,又故本,殆不可晓也。顺庵词今麻沙尚有之,但少读者,与世传俚语不同。” 蛰按:珂此记,甚惝恍其辞,岂谓稼轩有剽袭康与之事耶?书此待考。

(十)金主亮词

《桯史》载金主亮词三阕,皆可诵。其“雪词” 《昭君怨》曰:“昨日樵村渔浦。今日琼川玉渚。山色卷帘看。老峰峦。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花剪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 又《喜迁莺·赐御前都统骠骑卫大将军韩夷邪南侵》云:“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立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暮。向江左,想云霓望切,元黄迎路。” 又“中秋待月不至” 《鹊桥仙》,世人皆习诵,不录。

(十一)岳武穆词

武穆词今传两首,其《满江红》已家弦户诵矣,独《小重山》一首忽为婉约之语,温雅不类武人。词曰:“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笼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十二)三月二

郑叔问曰:“王嵎《夜行船》首句云‘曲水溅裙三月二’,不曰‘三’而曰‘二’,可与许梅屋‘月滤纱窗约半更’,同为词作新语。按:周草窗《癸辛杂识续集》云:“或谓‘上巳’当作十干之‘己’,盖古人用日,例以十干,如‘上辛’、‘上戊’之类,无用支者,若首午尾卯,则上旬无‘巳’矣,故王季夷上巳词云‘三月二’,此其证也。” 蛰按:以“巳” 为“己” ,其说甚新。然王词亦不足为证。为“巳” 为“己” ,均无定日,“三月二” 不必皆巳日也。三月三日,曲水湔裙,自是唐人习俗,初不取其为“上巳” 也。

(十三)才始

王逐客词云:“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才始” ,亦俗言也。今杭州犹有此语,谓“适才” 曰“才始” ,“始” 读若“子” 。近人郁达夫文中好书作“才兹” 。

八 云间词人辑录(未出版)

(一)《倚声初集》松江作者

董其昌 玄宰、思白,华亭人,容台集。

陈继儒 仲酵、眉公,华亭人,晚香堂集。

施绍莘 子野,嘉兴人,花影集。

顾从敬 仲从,松江人。(以上万历)

张积润 次璧,松江人,《绕指集》。(以上天启)

单恂 质生,《竹香庵词》。

吴桢 永锡、澹人,华亭人,前辛未进士。

陆亮辅 左臣,华亭人,前癸未进士。

宋徵璧 尚木,前癸未进士,郡守。

沈龙 友夔、青霜,前癸未进士。

李长苞 蒸,竹西,松江人,前丙子举人,《春词》、《秋词》。

朱灏 宗远,贡士。

徐尔铉 九王,《核庵集》。

夏复 存古(以上崇祯)

宋徵舆 辕文、直方,顺治丁亥进士,官宗人府丞。《幽兰草》、《海闾香词》。

张一鹄 友鸿、心斋,华亭人,顺治戊戌进士,官司李,有《春词》、《秋词》。

董含 阆石、涵九,松江人,顺治辛丑进士。

李雯 舒章,华亭人,官至中翰,有《仿佛楼》、《幽兰草》。

张渊懿 元清,松江人,顺治甲午举人。

董俞 苍水,顺治庚子举人。

宋存标 子建、秋士,华亭人。

钱 谷 子璧,松江人,《唱和香词》。

张天湜 止鉴,华亭人,贡士。

徐允贞 《负镫草》。

计南阳 《负镫草》、《江枫集》。

卢元昌 金山卫人。

王宗蔚 汇升,《负镫草》

韩范 友一,松江人,《江枫草》

周积贤 寿王,《支机集》。

吴骐 日千,华亭人。

钱鼎瑞 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