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解卷十七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杨朱下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羣,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箠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鹊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锺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解曰:治天下者又知所谓如运诸掌而後可以语治也。杨子曰:天下为大,治之在道,四海为远,治之在心。信斯言也,则不下带而道存,奚啻运诸掌哉?苟能此道矣,则我无为而民自治,我好静而民自正,是以不治,治之也。如欲治之而治,则一妻一妾已不胜其治矣,三亩之园已难为其力矣,是使尧牵羊而舜荷箠之类也。故曰: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尔。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解曰:可言可为,无非事者。不离於言为之域则不逃於时数之运矣。虽太古之治,必有事焉,皇之道,帝之德,王之业,世每降而事愈丛矣。以耳目之见闻计所识之多寡,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推而上之,至於皇帝,则存亡觉梦,或有或无,及於太古,则已灭矣,已失矣,孰志之哉?由是美恶之迹均在所遗。谓善为可趋,则善名久亦灭矣;谓恶为可避,则恶声久亦消矣,但迟速之问尔,安可致惑於迟速奔竞而不已哉?然则为皇、为帝、为王,其应世之事不离於可名之域,其果是耶?其果非也耶?盖帝王之迹出於感而应,迫而动,无心於名而人以其名归之,与夫矜毁誉而要名者异矣。故其应世之事虽与时俱往,而所以为圣者则独存而常,今不然,何以贵於圣人之治哉?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性之最灵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扞御,趋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解曰:人之生,必将资物以为养性,是乃养生之主、卫生之经、达生之情所不可不为而其为不免矣。盖身固生之主,故有生必先无离形;物亦养之主,故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故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故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世之人不知养形,果不足以存生也。横私天下之身以为我,横私天下之物以为养,是务夫生之所无以为也。形木必全,而生理灭矣,则世奚足为哉?能弃事遣生而至於形全精复者,其唯圣人乎?圣人犹兆於变化,未能忘我也。若夫至人之不离於真,则公天下之身而身不异物,公天下之物而物无非我。此《庄子□达生》之所谓精而又精,而此之谓至至者欤。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
解曰:人之始生也,莫不有寿之道焉,得其常性则寿矣。秉彝而好德,则名斯宾之,名立而位至矣,名位立而资财有余矣。此四事之序也。人之寿固有若彭祖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者,则人之贪生奚有已哉?至於烈士之殉名,贪夫之殉财,未得则患得,既得则患失,苦心劳形,终身遑遽,岂复须臾之宁哉?四事之於人,每不得而兼之,有一于此,虽终身役役,曾不足以充其欲,况於兼四者之有而徇之,又安能偿其无厌之求哉?此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也。有此四者,则进将以有求,退将以有避。恐惧於幽,畏鬼贵也。矫情於俗,畏人非也。威不必为我施,恐恐然唯畏其我及也。刑不必为我设,惴惴然唯畏其我犯也。一身之微,无动而不制於物,而在我之真宰丧矣,此之谓遁人。殊不知齐死生之变则寿夭可忘,审知足之富则货财不足徇,车服不维则刀锯不加,理乱不闻则黜陟不知,在我者一无所羡,则在物者都无所畏。其寓於天地之间也,独出独入,独往独来,天下无对,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解曰:饥而食,寒而衣,有生者不能免其欲,有欲而不足则争兴,君臣之分所由以辩也。民莫不衣食,而不尽婚宦也,婚则人道之患众矣,宦则羡慕之心起矣。生民之不得休息,其本於此乎?人不婚宦,虽未能都无情欲,愈於凡民远矣。所谓君臣道息者,是乃君臣皆安,莫知作上作下而无有於亲誉也,是以君臣之义不可废,而其道则可息也。
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极。肌肉麤厚,筋节肉卷急,一朝处以柔毛绨幕,荐以粱肉兰橘,心痟体烦,内熟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
解曰:均是人也,为田父而享国君之奉则病矣,为商鲁之君而与田父侔地则惫矣。夫舍膏粱而从茹藿,固人情之所难;以茹藿而易膏粱,疑人之所易。而不能易田父之安者,习之移人,不可遽易也。矧夫汩於外物,恬於俗学,而欲俾之易其习而安於至道,宜其未之思者以为远也。
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緼广,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泉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於口,惨於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类也。
解曰:衣緼黂广者不知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之温,美戎菽甘泉茎芹萍子者不知有膏粱之美。暖暖姝姝而不知道之衣被万物,惑於世味而不知道之淡乎无味,亦犹此矣。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
解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皆分外之物也,苟务此而求之,亦无厌之性也。奚必外此而有求,而後为无厌哉?孟子以目之色、耳之声、鼻之臭、四肢之安逸为性,列子之教,蕲於顺性而逸乐,恶夫矫情以招虚名,故以有此四者而求於外为阴阳之蠹也。且言有此四者,是或为富足,以有此四者为言也。如亦必待於求四者而有之,其为无厌孰大焉?
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於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解曰:忠则敢於犯颜,义则果於制物。忠或过於厉己,人则反菑之矣。义或失於刻核,则不肖之心应之矣。若夫以道事君,则身荷美名,君都显号,不亦君臣皆安乎?以道应物,则我常无为,民皆自化,不亦物我兼利乎?老君曰:大道废,有仁义;国家昏乱,有忠臣。亦此意也。
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君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解曰:鬻子之去名,非无之也,不守之尔。老君之宾名,非去之也,不主之尔。盖有生,斯有身,有身斯有累。物我交构,事无非名,名无非实。性之苦逸,名则系之,名胡可都亡之耶?悠悠之徒,羡美虚名,趋之不已,因失其右实矣。故慕仁之名者,有至於杀身,慕义之名者,有至於灭亲。子推死於忠,尾生死於信,是皆守名而累实,恤危亡之不救者也。列子此篇,於名实之理反复告说,尽之矣。虑夫学者遂以为其道欲尽去天下之名也,故又为之说曰:但恶夫守名而累实者。夫苟能不守其名而无累其实,是乃鬻子之去名,庄子之宾名,圣人之所谓无名。而处身应物之道无余蕴矣。
杨朱解
子列子之经,明大道之要,传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正统也。杨氏为我,是邪说诬民者,蠹圣人之道,莫此之甚。故後之学圣人者以能言讵杨墨为圣人之徒。观列子以御寇为名,是亦以闲先圣之道为己任也。其书乃务引杨墨之言以垂训,尝以孔子与墨子均为天下之所愿安利者,至此又为《杨朱》一篇之训。为列子者,其以杨朱之道为不乖寡於圣人而可以垂训於天下耶?抑知其为充塞仁义者,又何以取其言哉?列子之旨,亦可以意逆矣。盖杨氏为我者也,列子悲夫世之人逐物丧我,不知存诸己者。其生也,为寿、为名、为位、为富、无一有益於我者;至其死也,犹需利泽於子孙。子孙,天地之委蜕尔,奚有於我哉?由是慎观听,惜是非,禁劝於赏刑,进退於名法,遑遑偊偊以终其身,不殊於重囚累梏,曾不悟造化之生我以我而已,则吾之生宜知,为我而使之勿丧也,又焉以苦身焦心求得人之得,适人之适而丧其为我者耶?以是知列子不欲天下皆为杨氏之邪说也,欲其不役於物,知存我而已。人能无丧其我,则以之治国家推之天下,皆其绪余之所为尔,岂不盛哉?虽然,子列子之训抑微矣,其书明羣有以至虚,为宗藏谷,均於亡羊,故取杨朱邪说之尤者,合圣人之道,并为一谈,蕲於学者不徇圣人之迹而求圣人之心也。故凡寓杨朱之言,无非至道之旨,其言至以四圣二凶为同归於尽。後之诵其书至此,罔有不疑列子谓尧舜为果外乎道,而真与杨氏同为邪说者,是读其文而不达其况之过也。殊不知此篇正列子之所尽心,而与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相为始终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列子□杨朱》之篇类是矣。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七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