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仇福待了二日,那头渐渐的好了。魏名听的他分了家,甚喜,合伙了两个相识的来请仇福散闷。
[耍孩儿]仇大郎实是潮,赌的钱不大高,园里空可没嗄粜。一向待赌无有本,分了家才有了梢,光棍们已是下上套。虽然是席上有酒肉,却一个个心怀枪刀。
仇福罨上帽子遮了头,上了赌博场,到了魏名家,李狠贼、秦幌幌子平日一堆赌的朋友,俱在那里。魏名说:"众兄弟们听的说,大相公吃了点亏,又不好去登门问候。大家攒了个小分子,一瓶薄酒,做几碗粗莱,也不成个席的呀,请你来吃盅散散闷。今日可许开杯尽兴。"好几天不在一堆了,吃了酒,又吃了饭。光棍们胡歌野叫的闹了一场,就商议要赌博。仇福说:"我才分开,一个钱没有。"狠贼说:"有地不是钱么?"
仇大郎你好偘,没钱怎能难住人,难住了不是真光棍。你就指地去作保,要钱是钱银是银。分了家未必不交好运,不许你赢钱百吊,还把那地来耕耘?
仇福真个做了一张文书,递于魏名。魏名说:"咱兄弟们岂同别人,没有钱我借上,那里用着指地作保呢!"
大相公你好憨,你待赌咱有钱,那里用着地一段?实说我可不去赌,你待赌时靠一边,看人说我把你骗。若还着令堂知道,皇天河水洗不净千。
魏名给了他十两银子,就上秦幌幌子家里去赌,只有一更天,十两银已净了。魏二赢了,又写了一张给他,又是十两。"天家驳麸子",不消半夜又净了。
仇大郎输净了,心里热无了梢,这腚不是寻常掉。地土到手还没种,三四张文书一齐交,那里去把皇天叫?打的那破头没好,把家当一宿全消。
赌了一宿,四十亩地都输净了。秦幌幌子见他在那里出阳神,便说:"我有一策,可以捞梢。"仇福说:"甚么策?"秦幌幌子说:"这一策,可就是下作点。"
那一年三月里,输的我着了极,寻了一条最妙的计,取钱就指妻作保,抗了钱来没人知,还了梢还转下了十亩地。但只要破上去做,难道说运气常低?
仇福在那迷魂阵里,真果写了一张文书,上写着:
立文契仇大郎,为没钱去纳粮,情愿就着妻作当。取到白银二十两,三日以里定还上;不还上,将他准了账。叫的应并无返悔,作凭证文书一张。
写完递于魏二,魏二说:"皇天,我不敢做这个。"又给狠贼,狠贼说:"我不敢收。"没了法,送给魏名。魏名说:"我这是没钱了,若是有钱,就借给你,那里有当人的?"
[劈破玉]仇大郎你听着:再没有咱厚,每日家在一堆磕打着头,你用钱原就该把你帮凑。开口说当人,这话忒也诌。若是有钱不借给你大相公咓,那可就是一个狗!
"若是当人,有南庄里赵大爷可以商量。"众人说:"是呢。"却说赵某是一个土豪,放三十分利债,至期不到就拴来吊起来打,打了还送县。
这赵某他原是土豪一个,他的名是赵烈绰号阎罗。恼着他就犯了塌天大祸,吊在马棚内,打你一百多;他还要送到堂上,三十二十的使板抹。
魏名因着没人敢当仇福的妻,才指这个刚查子,好着他去发脱。可笑那仇大郎真是个憨蛋,土条蛇暗咬人,异样的秦奸,他知道赵阎罗为人不善,若说当老婆,他必定敢担。但若是打一个迟局,他就丢下那阎王脸。
大家陪着仇福到了那里,说了来意。阎罗说:"这不是姜屺瞻的女儿么?"仇福说:"是。"阎罗说:"我曾见这个人来,值二十两。"当面就秤银子。
问了问人,猜他未必敢当;谁想是称银子,并不商量。姜秀才并不曾放在他的眼眶,说我曾见来,身量不大长。文书上数儿不多,那人可也就值二十两。
交了银子,弄的酒饭给中人们吃了,在他那厅房里就赌。赌了一日一宿,禁不的三个人哄了一个人,二十两又净了,赵烈打头就得了七八两。阎罗说:"这可说不的别的,仇相公,我着人跟了你去罢。"仇福着实作难。阎罗把眼一瞪,说:"你这意思里还待赖么?"
睁睁眼认认我休要想赖,休说是仇福子你这奴才,就是您达来我也要揭他的盖!仗着您丈人,不过是秀才,凭他那里说,我凭着细丝银子买。
阎罗就待打的火势。仇福慌了,满口应承,才放他去了。一路上自思道:"俺媳妇子急仔睃不上我,不如就丢给他罢。"
他每日巴数我还要落泪,何况是到如今水净鹅飞,我不知到后日怎么受罪。罢罢罢!我就狠一狠,交给那杀人贼,也省的我路上着他抓住,使那巴棍打我这腿。
定了主意来到家,对姜娘子说:"咱爹家里大病,着人来搬你哩。"姜娘子听说,辞拜了婆婆,拾掇了拾掇出来。见一个小伙子牵着一匹马,仇福扶他上了牲口去了。
[叠断桥]这个潮行,这个潮行,低头返复自思量,若俺丈人来,是该怎样?闺女被人诓,闺女被人诓,虽说忍了不声张?赌钱卖老婆,未必不捱夹棒!
寻思一回,不如颠了罢。把姜娘子两件衣裳卷了卷,夹拉着走了。他娘欹在床上,哪里知道。有人来说:"仇福输了地了,好几个人在那里量哩。"把徐氏几乎气死!
大叫一声,大叫一声:气杀我了贼畜生!乌温了不大霎,又咱罄了净!要我怎生,要我怎生?不如死了眼不睁!照着那南墙,只顾使头硼!
不说徐氏生气,且说魏名猜姜屺瞻治不的赵阎罗,必然来踢弄仇家,当时跑上去,报给姜相公。
大爷听着,大爷听着:令婿做事甚蹊跷,哄着你女儿,卖给寸阎罗赵。休要迟了,休要迟了,看他知信开了交,疾忙到他家里,去把人来要。
姜相公听说,唬了一惊。谢了魏名,到了家,就写状告赵阎罗。端过银灯,端过银灯,拿过笔砚就写呈,先告赵阎罗,不怕他查儿硬。到了五更,到了五更,爬将起来进了城,拿呈上公堂,禀了知县郑。
姜相公禀了一遍。知县抽了两支签,一支拿赵阎罗,一支拿仇福。
禀了官府,禀了官府,老郑从来恨博徒,既是赚良民,他又着实怒。即刻吩咐,即刻吩咐,不用该房出票拘,抽了两支签,分了两条路。不言官府拿人,且说那徐氏找不着仇福,气的一宿没睡着。到了第二日,才待打盹,支使的一个小厮来说:"差人来拿俺大叔来。"徐氏大惊。
徐氏听了,徐氏听了,心里疑影好蹊跷,咱又不欠粮,用不着去比较。寻思一遭,寻思一遭,为着嗄事闹吵吵?若是犯赌博,拿去道极妙。
徐氏在那里猜疑,他那个叔伯侄来,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把徐氏气的白瞪了眼。
病娘在席,病娘在席,百样款儿那得知?一夜没合眼,恼他输了地。这还不奇,这还不奇,又来说是输了妻,一个病老婆,禁的甚么气!仇祜慌了,扶着头捶了阵子,才醒过来了。说:"我才自在了,您又待捶过我来咋!"
叫声老天,叫声老天,我那媳妇那样贤,怎么哄着他,去把钱来换?磕头万千,磕头万千,给我拿住送到官。求他动刀枪,挫他个稀糊烂!
差人知道他走了,着地方寻找不题。却说姜娘子驼到赵家庄里,姜娘子说:"这是那里?"阎罗出来,满脸陪笑说:"仇福把你卖给我了。"
阎罗笑哈哈,阎罗笑哈哈,仇福卖你到我家。咱家极善良,娘子休害怕。不做甚么,不做甚么,吃的穿的强似他。你爹就知道,他也不敢咋。
姜娘子听说,慌张下马来,硼头散发,大哭大骂。阎罗大怒说:"给我拿鞭子来待打。"
阎罗发威,阎罗发威,拿着鞭子就待捶,安心唬唬他,望他伏了罪。姜氏痛悲,姜氏痛悲,大骂阎罗赵狠贼,流水拿棍来,把我这头砸碎!
阎罗见他不怕打,说:"给我拉了屋里去!"一群老婆把姜娘子扶到屋里。他从头上拔下来了一支簪子,使力气照脖子底下就穿,鲜血暴流,张翻在地。
使力一穿,使力一穿,插在喉咙气嗓间,一群媳妇子,齐来把他按。满屋闹喧喧,满屋闹喧喧,按着脖子拔出簪,那血冒出来,登时容颜变!
这赵阎罗本待慢慢摩拢他,不料,他这等有志气,只得使人守着他。到了明日,差人到了。阎罗不拿着当件事,骑上马到了城里。老郑坐了晚堂,差人禀道:"拿到赵阎罗了。"上头就叫阎罗,他雇了个人,就待过去替。
老郑思量,老郑思量:远近闻名赵阎王,怎么这个人,行动不大像,大骂贼行,大骂贼行,斗胆假冒上公堂!那人光磕头,唬的不敢謽,把原差合替身,每人打了三十板,只得说本人在下边。阎罗慌了,上去跪下。官大怒。
大骂匹夫,大骂匹夫:貌似一个狠贼徒!你是嗄功名,来这夸你富?阎罗气粗,阎罗气粗,霸占民妻只似无,担不的你上公堂,还把人来雇!
丢下来了八支签,衙役们都怕他,待了许久,并无人敢动刑。老郑越发怒了,叫他内司跑出来了七八个,先把衣服裂了。
[耍孩儿]骂奴才老贼奸,又害民又欺官,被你把持着扶风县。堂上喝了一声裂,嗤嗤一阵响连天,条条都是八丝缎,合衙门偷着抢去,都缝个荷包装烟。
把阎罗打了四十大板,夹了一夹棍,背了四绊,把一个通天的光棍,登时就呜呼哀哉了!
赵阎罗完了操,浑身上下赤条条,不衣冠就去赴他那同寅召。嘱咐家人劝姜女,临行谆谆把话教,安心还望他顺了道;谁知道一去不返,光着腚去见同僚。
官吩咐把赵烈的死尸拉出去。又差人合姜相公往赵家里去要他女儿。
拉阎罗到当街,满城人间咳咳,人人都说他心胸乖。吩咐去要姜娘子,着人陪着姜秀才,霎时到了门儿外;才知道女儿待死,姜相公落下泪来。
却说姜娘子二日无吃饭,合家人正没奈何,差人吆了一声,流水就从床上抬出来。姜相公看见,不觉落下泪来。
也是你命该当,怎么嫁了个仇大郎!我瞎眼叫你受魔障。到底还是我的女,这个志气不寻常,没坏了咱家好声望。实不料女儿软弱,还叫咱门户生光。
赵家听说阎罗死了,哪敢强嘴,疾忙拨了四个人,把姜娘子抬了姜家去了。
姜相公先到了,夫人出来哭嚎啕,连声又把心肝叫。嫁的女婿不长俊,亏了我儿志气高。受罪可有谁知道?异常事你都经过,苦杀了我的娇娇!
一家人扶到屋里,才问:"你不相干呀?"那姜娘子说:"我就是主意要死。这喉咙里虽疼,比先稍好了些。"
自那日扎一簪,水合米不曾沾,旁里多少人来劝。我的主意已拿定,今日必要到黄泉。阎罗死合该我气不断;若是他一日不死,今日里必不生全!
他娘盛了一碗粥来递给他,他吃了,料想不妨。姜相公说:"不料老郑处置的这样痛快!"大家欢喜。不知将来何如,且听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