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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余丛话》词余丛话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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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 律

乾隆六年开律吕正义馆,庄亲王董其事。王撰《分配十二月令宫调论》,最为精核。因备录之:“《宋史?燕乐志》:‘以夹钟收四声;曰宫,曰商,曰羽,曰闰。闰为角,其正角声、变征声、征声皆不收,而独用夹钟为律本。宫声七调,曰正宫、高宫、中吕宫、道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商声七调,曰大石调、高大石调、双调、小石调、歇指调、商调、越调。羽声七调,曰般涉调、高般涉调、中吕调、平调、南吕调、仙吕调、黄钟调。角声七调,曰大石角、高大石角、双角、小石角、歇指角、商角、越角。’此其四声二十八调之略也。顾世传曲谱,北曲宫调凡十有七,南曲宫调凡十有三,其名大抵祖二十八调之旧,而其义多不可考。又其所谓宫调者,非如雅乐之某律起宫、某声起调,往往一曲可以数宫,一宫可以数调。其宫调名义旣不可泥,且燕乐以夹钟为黄钟、变征为宫、变宫为闰,其宫调声字亦未可据。按骚隐居士曰:‘宫调当首黄钟,而今谱乃首仙吕。且旣曰黄钟为宫矣,何以又有正宫?旣曰夹钟、姑洗、无射、应钟为羽矣,何以又有羽调?旣曰夷则为商矣,何以又有商调?且宫、商、羽各有调矣,而角、征独无之。此皆不可晓者。或疑仙吕之“仙”,乃“仲”字之讹;大石之“石”,乃“吕”字之讹,亦寻声揣影之论耳。’《续通考》谓:‘大石本外国名。般涉卽般瞻,译言般瞻,华言曲也。’夫南北风气固殊,曲律亦异,然宫调则皆以五声旋转于十二律之中。廖道南曰:‘五音者,天地自然之声也。在天为五星之精,在地为五行之气,在人为五藏之声。’由是言之,南北之音节虽有不同,而其本之天地之自然者,不可易也。且如春月盛德在木,其气疏达,故其声宜啴缓而骀宕,始足以象发舒之理,若仙吕之【醉扶归】、【桂枝香】,中吕之【石榴花】、【渔家傲】,大石之【长寿仙】、【芙蓉花】、【人月圆】等曲是也。夏月盛德在火,其气恢台,其声宜洪亮震动,始足以肖茂对之怀,若越调之【小桃红】、【亭前柳】,正宫之【锦缠道】、【玉芙蓉】、【普天乐】等曲是也。秋之气飒爽而清越,若南吕之【一江风】、【浣溪沙】,商调之【山坡羊】、【集贤宾】等曲是也。冬之气严凝而静正,若双调之【朝元令】、【柳摇金】,黄钟之【绛都春】、【画眉序】,羽调之【四季花】、【胜如花】等曲是也。以盖声气之自然,本于血气心知之性而适当于喜怒哀乐之节,有非人之智力所能与者。我圣祖仁皇帝考定元音,审度制器,黄钟正而十二律皆正,则五音皆中声、八风皆元气也。今合南北曲所存燕乐二十三宫调诸牌名,审其声音,以配十有二月:正月用仙吕宫、仙吕调,二月用中吕宫、中吕调,三月用大石调、大石角,四月用越调、越角,五月用正宫、高宫,六月用小石调、小石角,七月用高大石调、高大石角,八月用南吕宫、南吕调,九月用商调、商角,十月用双调、双角,十一月用黄钟宫、黄钟调,十二月用羽调、平调。如此,则不必拘拘于宫调之名,而声音意象,自与四序相合。羽调卽黄钟调,盖调阙其一,故两用之;而子当夜半,介乎两日之间,于义亦宜也。闰月,则用仙吕入双角;仙吕卽正月所用,双角卽十月所用,合而用之,‘履端于始,归余于终’之义也。”

曲中重句为迭,始于《江沱》之“不我与也”。其称为格者,三百篇中或用“之”,或用“兮”,或用“止”,或用“只”,《楚辞》则用“些”,其鼻祖也。如【水红花】“也啰”二字,韵在其上,“也啰”为语助,皆此类耳。至若一字旣不叶韵,又无其义,如【驻云飞】之“嗏”字,则古诗“妃呼豨”之属也。

句字长短,古无定限。如二字为句,则“祁父”、“肇禋”之类是也;三字为句,则“思无邪”、“于绎思”之类是也;四、五、六、七字,六代以来所常用,不具论;若八字,则“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之类是也;九字“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十字“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皆其类也。十一字以上,荀卿《成相》辞备有之。至少至一字,则虽“都”、“俞”、“吁”、“咨”载在二《典》,而于歌辞,不少概见,惟宋词《十六字令》第一句,乃一字一韵也。《汉》曲“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以十七字为句,千古罕偶。

“不少概见”,似应作“则少概见”。

元人周德清评《西厢》云:“六字中三用韵,如‘玉宇无麈’内‘忽听一声猛惊’、‘玉骢娇马’内‘自古相女配夫’,此皆三韵。”沈景倩谓:“‘女’、‘古’仄声,‘夫’字平声,不若‘云敛晴空’内‘本宫始终不同’俱平声,乃佳耳。究之此类,元人多能之,不独《西厢》为然。如春景时曲云‘柳绵满天舞旋’,冬景云‘臂中紧封守宫’,又云‘醉烘玉容微红’,重会时曲云‘女郎两相对当’,私情时曲云‘玉娘粉妆生香’,《梅香》杂剧云‘不妨莫慌我当’,《两世姻缘》云‘怎么性大偏杀’,《歌舞丽春堂》云‘四方八荒万邦’,俱六字三韵,稳贴圆美。他尚未易枚举。词曲佳处自有,此特剩技耳。”

今按乐者必先学笛。如五、凡、工、尺、上、一之属,世以为俗工俚习,不知其来旧矣。宋《乐书》云:“黄钟用合字,大吕、太簇用四字,夹钟、姑洗用一字,夷则、南吕用工字,无射、应钟用凡字,中吕用上字,蕤宾用钩字,林钟用尺字,黄钟清用六字,大吕、夹钟清用五字。又有阴、阳及半阴、半阳之分。”而辽世大乐,各调之中,度曲协律,其声凡十,曰五、凡、工、尺、上、一、四、六、钩、合;近十二雅律,第于律吕各阙其一,犹之雅音之不及商也。可见宋、辽以来,此调已为之祖,宜后之习乐者不能越其范围。

“钩”,当作“勾”。

昔人谓:“诗变为词,词变为曲,体愈变则愈卑。”是说谬甚。不知诗、词、曲,固三而一也,何高卑之有?风琴雅管,三百篇为正乐之宗,固已芝房宝鼎,奏响明堂;唐贤律、绝,多入乐府,不独宋、元诸词,喝唱则用关西大汉,低唱则用二八女郎也。后人不溯源流,强分支派。《大雅》不作,古乐云亡。自度成腔,固不合拍;卽古人遗制,循涂守辙,亦多聱牙。人援“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之说以解嘲,今并当然者亦不知矣。诗、词、曲界限愈严,本眞愈失。

古人制曲,神明规矩,无定而有定,有定仍无定也。乐谱:《鹿鸣》之诗,首章“我”为蕤、“有”为林、“嘉”为应、“宾”为南,次章“我”为林、“有”为南、“嘉”为应、“宾”为黄。同一“我有嘉宾”,初无高下轻重之别,何以互异若是?可见诸律原可通,不必拘拘工尺也。旨哉沈薲渔之言曰:“迁字就调,可以恕古而不可以恕今。”

《旧唐书?音乐志》,《享龙池》乐章十首,姚崇、蔡孚等十人之作,皆七律也。沈佺期之“卢家少妇”一章,卽乐府之“独不见”也。陈标《饮马长城窟》一篇,亦是七律。杨升庵《草堂词选序》曰:“唐七言律,卽塡词之《瑞鹧鸪》;七言仄韵,卽塡词之《玉楼春》也。至于醉草《清平》、旗亭画壁,绝句入乐府者,尤指不胜屈。”此曲与诗、词异流同源也。

元曲音韵,讲求最细。脍炙人口者莫若《琵琶》,犹不免借用太杂之讥。昔欧阳永叔谓:“退之古诗,工于用韵,得宽韵则波澜横溢,泛人旁韵;得窄韵则不复旁人,因难见巧。”塡词者何独不然。

汉《礼乐志》:“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刘舍人所谓“武帝崇礼,始立乐府也”。案:孝惠二年,夏侯宽已为乐府令,则乐府之立,未必始于武帝也。

张度西先生尝谓:“词曲之源,出自乐府。虽世代升降,体格趋下,亦是天地间一种文字。曲谱中大石调之【念奴娇】‘长空万里’,般涉调之【哨徧】‘睡起草堂’,皆宋词,可见是时已开元曲先声,如青莲《忆秦娥》为词祖,姸丽流美,而声之变随之,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然如实甫、东篱、汉卿,犹存宋人体格;自院本、杂剧出,多至百余种,歌红拍绿,变为牛鬼蛇神、淫哇俚俗,遂为大雅所憎。前明邱文庄《十孝记》何尝不以宫商爨演,寓垂世立教之意?在文人学士,勿为男女媟亵之辞,埽其芜杂,归于正音,庶见绮语眞面目耳。”先生此论,与藏园《题忠愍记》“安肯轻提南、董笔,替人儿女写相思”之句,相脗合云。

“哨徧”,似应作“哨遍”。

“十孝记”,当是“五伦全备纲常记”。

自北剧兴,名男曰“末”、女曰“旦”。南剧虽稍有更易,而“旦”之名不改,不解何义。按《辽史?乐志》:“大乐有七声,谓之七旦。”凡一旦,司一调,如正宫、越调、大石、中吕之属。此外又有四旦二十八调,不用黍律,以琵琶叶之,卽今九宫谱之始。所谓旦者,乃司乐之总名。金、元相沿,遂命歌伎领之。后改为杂剧,不皆以倡伎充旦,则以优之少者假扮为女,渐失其眞。

元人云:“杂剧中用四人:曰末泥色,主引戏、分付;曰副净色,主发乔;曰副末色,主打诨;又一人装孤老。”独无旦之色目,益知旦为司调,如教坊部头、色长类也。

粱茝邻中丞《浪迹续谈》:“生、旦、净、末之名,自宋有之。然《武林旧事》亦多不可解者。惟《庄岳委谈》云:‘传奇以戏为称,谓其顚倒而无实耳。故曲欲熟而命以生也,妇宜夜而命以旦也,开场始事而命以末也,涂污不洁而命以净也。’枝山《猥谈》则云:‘生、旦、净、末等名,有谓反称,又或托之唐庄宗者,皆谬也。此本金、元阛阓谈吐,所谓“鹘伶声嗽”,今云市语者也。生卽男子,旦曰“装旦色”,净曰“净儿”,末乃“末泥”,孤乃官人。卽其土音,何义理之有!’《坚瓠集》:‘《乐记》注:“俳优杂戏,如猕猴之状。”生,“狌”也。旦,“狚”也——《庄子》:“援猵狚以为雌。”净,“狰”也——《广韵》:“似豹,一角,五尾。”丑,“狃”也——《广韵》:“犬性骄。”俳优如兽,所谓“獶杂子女”也。’此近穿凿,恐非事实。”

院本乃宋徽宗时五花爨弄之遗,有散说,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初与杂剧本一种,至元世始分为两,明则院本不传久矣。今尚称院本,犹沿宋、金之旧。

毛西河先生于音律有神悟。《丹陛乐》者,黄门鼓吹曲也,设笋簴于午门旁,太常典之。而其曲多误。圣祖命更定之。陈文贞公以《列代乐章配音乐议》,属先生条上,多所采用。康熙二十三年,圣祖谕羣臣以径三围一、隔八相生之法,先生遂极意搜讨,作《圣谕乐本解说》、《皇言定声录》及《竟山乐录》。三十八年,圣祖南巡,先生进《乐本解说》刻本,诏传至行在奖劳,并勅改刻本讹字,宣付专行。李刚主走三千里,受业凡三日,尽得旧所传五声、二变、四清、七调、九歌、十二管并器色旋宫之法,且能正先生乐书讹谬二十余字。先生大惊,尽出所著,俾论定。

惠红豆先生生时,其父梦杨文贞公来谒,卽以“士奇”名之。学问宏通,尤工词曲。撰《琴篴理数考》四卷,其略云:“十二律,黄钟至小吕为阳,蕤宾至应钟为阴。阳用正而阴用倍,蕤宾长、小吕短、黄钟中,自古相传之旧法也。晋永嘉之乱,有司失传。梁武帝始改旧法,黄钟长、应钟短、小吕中,由是阳正阴倍之法绝。汉、魏律篴,小吕一均之下征调,黄钟为宫,有小吕,无蕤宾,故假用小吕为变征。黄钟篴之黄钟宫为正宫。小吕篴之黄钟为下宫。征最小,而以为宫,故为下宫。隋郑译遂以黄钟正宫当之,擅去小吕,用蕤宾,以坿会先儒“宫浊、羽清”之说。夫宫浊、羽清者,指下征调而言。译改为正宫,是以历代之乐皆患声高。隋、唐以来,惟奏黄钟一均,而旋宫之法废矣。古法尽亡,独存于琴、篴。篴孔疏密,取则琴晖。琴之十二律,起于中晖;篴之七音,生于宫孔。黄钟篴从宫孔黄钟始,一上一下,终于蕤宾;琴自中晖黄钟始,一左一右,终于十晖小吕。”书成,嘉定王进士恪见而喜之。余或莫之解也。

江愼修先生博通古今,尤专心《十三经注疏》。自少迄老,丹黄不去手。方侍郎苞,吴编修绂,皆深于三《礼》者,见先生乃大叹服。高宗诏举经明行修之儒,有荐先生者,力辞免。以著书自娱,旁及词曲。其论黄钟之宫曰:“《吕氏春秋》称:‘伶伦作律,先为黄钟之宫,次制十二筒以别十二律。’黄钟之宫者,黄钟半律,后世所谓黄钟清声也。唐时《风雅十二诗谱》以清黄起调、毕曲,琴家正宫调黄钟不在大弦而在第三弦,合于古者‘黄钟宫为律本’之意;声律自然,古今不异也。伶州鸠论七律而及武王之四乐,夷则、无射曰上宫,黄钟、太簇曰下宫,盖律长者用其清声,律短者用其浊声,古乐用均之法虽亡,而因端可推。《韩子?外储篇》曰:‘琴以小弦为大声,大弦为小声。’虽诡辞以讽,然因是知古者调瑟之法,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用半而居小弦,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用全而居大弦也。《管子》书五声征、羽、宫、商、角之序,亦如此。”入声派入三声,卽《中原韵》务头也。上声亦可作平,如《西厢》之【清江引】“下场头那答儿分付我”,“我”字上声;“香美娘处分破花木瓜”,“瓜”字平声;【天下乐】“泛浮槎到日月边”,“边”字平声;“安排着憔悴死”,“死”字上声,此类甚多。用上皆可代平,但不可用去声字耳。《尔雅》:“徒歌曰谣。”《说文》“谣”作“?”,注云:“?从肉言。”今按:“徒歌”,谓不用丝竹相和也。“肉言”,歌者人声也。出自胸臆,故曰“肉言”。童子歌曰“童?”,以其言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唐人谓徒歌曰“肉声”,卽《说文》“肉言”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