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余之於词数矣,顾词旃止掇芳蕤,未商工拙也。词榷止陈昭代,未及前朝也。因就尤所赏心,及当避忌者,漫列数端,谓之词筌。诚知一漏万,所冀达者三隅悟耳。夫词小技也,程正叔至正色责少游,晦庵夫子乃不免涉笔,正如烹鱼者或厌其腥,或赏其鲜,咸是定评,孰为至论。要以苟怀溉釜之思,则斯篇实亦临渊之助矣。
白凤词人裳题
赖古堂集本词筌,共五十四则,非足本也。予复据倚声集、词苑丛谈、昭代丛书三书,补得十有三则,合之共得六十七则,虽不敢谓为已足,然以较原刊似差胜矣。惟序中所谓词旃、词榷二书,今并不传,亦不见他书称引,滋可惜耳。
圭璋识
○诗词无理而妙
唐李益词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末句云:“沈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春风。”此皆无理而妙,吾亦不敢定为所见略同,然较之寒鸦数点,则略无痕迹矣。
○词用诗意
“无凭谙鹊语,犹得暂心宽。”韩语也。冯延巳去不多时,用其语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虽窃其意,而语加蕴藉。又贺方回用义山“见客入来,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直用“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二语演之耳。语虽工,终智出人後。
○翻词入诗
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虽名流不免。吾常爱李後主一斛珠末句云:“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杨孟载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此却翻词入诗,尔子瑕竟效颦于南子。
○入神之句
写景之工者,如尹鹗“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李重光“酒恶时拈花蕊嗅”,李易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刘潜夫“贪与萧郎眉语,不如舞错伊州”,皆入神之句。
○秦黄词评
少游能曼声以合律,写景极凄惋动人。然形容处,殊无刻肌入骨之言,去韦庄、欧阳炯诸家,尚隔一尘。黄九时出俚语,如口不能言,心下快活,可谓伧父之甚。然如“钗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前三语犹可入画,第四语恐顾、陆不能著笔耳。黄又有“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新俏亦非秦所能作。
○子瞻春闺词
苏子瞻有铜琵铁板之讥,然其浣溪纱春闺曰:“采索身轻常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营。”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
○小词作决绝语
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牛峤“须作一生扌弃,尽君今日欢”,抑亦其次。柳耆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韦意,而气加婉矣。
○毛泽民词
毛泽民“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此晚唐五律佳境也。
○周清真词
周清真避道君匿李师师榻下,作少年游以咏其事,吾极喜其“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情事如见。至“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等语,几于魂摇目荡矣。及被谪後,师师持酒饯别,复作兰陵王赠之,中云:“愁一箭风快,半稿波暖,回首迢递便数驿。”酷尽别离之惨。而题作咏柳,不书其事,则意趣索然,不见其妙矣。
○朱希真风情词
朱希真鹧鸪天云:“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咸谓朱素心之士。然其念奴娇末云:“料得文君,重帘不卷,且等闲消息。不如归去,受他真个怜惜。”如此风情,周、柳定当把臂。此亦子瞻所云鹦鹉禅五通气球,皋陶所不能平反也,而语则妙矣。
○康与之满庭芳
词虽宜於艳冶,亦不可流于秽亵。吾极喜康与之满庭芳寒夜一阕,真所谓乐而不淫。且虽填辞小技,亦兼词令议论叙事三者之妙。首云:“霜幕风帘,闲斋小户,素蟾初上雕笼。”写其节序景物也。继云:“玉杯,还与可人同。古鼎沈烟篆细,玉笋破,橙橘香浓。梳妆懒、脂轻粉薄,约略澹眉峰。”则陈设之济楚,ゾ核之精良,与夫手爪颜色,一一如见矣。换头云:“清新歌几许,低随慢唱,语笑相供。道文书针线,今夜休攻。莫厌兰膏更继,明朝又、纷冗。”则不惟以色艺见长,宛然慧心女子,小窗中喁喁口角。末云:“酩酊也,冠儿未卸,先把被儿烘。”一段温存旖旎之致,咄咄逼人。观此形容节次,必非狭斜曲里中人,又非望宋窥韩者之事,正希真所云真个怜惜也。但受其怜惜者,亦难消受耳。放翁有句云:“璧月何妨夜夜满。拥芳柔,恨今年寒尚浅。”此生差堪相匹。[此等处举一以概其馀,在读词者自知之。]
○稼轩有妍媚词
吴履斋赠妓词,不载于集,又与生平手笔不类。然如“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风致何妍媚也,乃出自稼轩之手,文人固不可测。
○宋谦父词
稼轩虽入粗豪,尚饶气骨。其不堪者,如“以手推松曰去”、“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及“栓点人间快活人,未有如翁者”等句耳。若宋谦父“客来发,家常茶饭。若肯小留连,更薄酒三杯两盏。江湖上转不如前日,步步危机。人到中年已後,云雨梦可曾常有。被老天开眼看人忙,成今古。”鄙俚村俗,可异般列五侯之鲭,忽加臭齑一碟也。
○陆务观点铁
陆务观王忠州席上作曰:“欲归时司空笑问,微近处丞相嗔狂。”笑啼不敢之致,描勒殆尽。较东坡“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座中有狂客、恼乱柔肠”,岂惟出蓝,几于点铁矣。升庵以为不减少游,此几于以乐令方伯仁也。
○张孝祥压卷词
升庵极称张孝祥词,而佳者不载。如“醒时冉冉梦时休。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此则压卷者也。
○作险韵以妥为贵
作险韵者,以妥为贵,史达祖一斛珠曰:“鸳鸯意惬。空分付有情眉睫。齐家莲子黄金叶。争比秋苔,靴凤几番蹑。墙阴月白花重叠。软语频惊怯。宫香锦字将盈箧。雨长新寒,今夜梦魂接。”语甚生新,却无一字不妥也,末语尤有致。
○谬廖莹中个侬
贾循州虽负乖,处非其据。然好集文士于馆第,时推廖莹中为最。其诗文不传,惟西湖游志载数篇,皆谀佞语耳。不为工也。偶见钞本有个侬一词,颇富艳。“恨个侬无赖,卖娇眼、春心偷掷。苍苔花落,先印下、一双春迹。花不知名,香才闻气,似月下箜篌,蒋山倾国。半解罗襟,蕙薰微度,镇宿粉、栖香双蝶。语态眠情,感多情、轻怜细阅。休问望宋墙高,窥韩咱隔。寻寻觅觅。又暮雨凝碧。花迳横烟,竹扉映月。仅一刻千金堪值。卸袜薰笼,藏灯衣桁,任裹臂金斜,搔头玉滑。更恨檀郎,恶怜深惜,仅颤袅周旋倾侧。软玉香钩,怪无端、凤珠微脱。多少怕听晓钟,琼钗暗擘。”
○词家化工之笔
词家须使读者如身履其地亲见其人,方为蓬山顶上。如和鲁公“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贺方回“约略整鬟钗影动,迟回顾步佩声微”,欧阳公“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无名氏“照人无奈月华明,潜身却恨花阴浅”,孙光宪“翠袂半将遮粉臆,宝钗长欲坠香房”,晏几道“溅酒滴残罗扇字,弄花薰得舞衣香”,真觉俨然如在目前,疑于化工之笔。
○用事须妥切
作词不待用事,用之妥切,则语始有情。刘叔安水龙吟立春怀内曰:“双燕无凭,尺书难表,甚时回首。想画阑倚遍东风,闲负却、桃花兄。”此用樊夫人刘纲事,妙在与己姓暗合。若他人用之,虽亦好语,终减量矣。
○王通叟词无斧迹
词之最丑者为酸腐,为怪诞,为粗莽。然险丽贵矣,须泯其镂划之痕乃佳。如蒋捷“灯摇缥晕茸窗冷”,可谓工矣,觉斧迹犹在。如王通叟春游曰:“晴则个,阴则个,得天气有许多般。须教撩花拨柳,争要先看。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则痕迹都无,真犹石尉香尘,汉皇掌上也。两个字尤弄姿无限。
○无名氏青玉案
词有如张融危膝,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如刘改之天仙子别妾是也。中云:“马儿不住去如飞,牵一憩,坐一憩。”又云:“去则是,住则是,烦恼自家烦恼你。”再若效颦,宁非打油恶道乎。然篇中“雪迷村店酒旗斜”,固非雅流不能作此语。至无名氏青玉案曰:“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语澹而情浓,事浅而言深,真得词家三昧,非鄙俚朴陋者可冒。
○词愈翻愈妙
词家用意极浅,然愈翻则愈妙。如周清真满路花後半云:“愁如春後絮,来相接。知他那里,争信人心切。除共天公说。不成也,还似伊无个分别。”酷尽无聊赖之致。至陆放翁一丛花则云:“从今判了,十分憔悴,图要个人知。”其情加切矣。至孙夫人风中柳则更云:“别离情绪,发来都告。伯伤郎,又还休道。”则又进一层。然总此一意也,正如剥蕉者,转入转深耳。
○邓剡和王昭仪佳句
和王昭仪词,不独文信公,邓剡作亦有佳句。如“眉锁娇蛾山宛转,髻梳堕马云τ侧。空有琵琶传出塞,更无环佩鸣归月”,甚有风致,但冰霜之气不如。
○平平无奇词
词有入说部则佳,登词苑则平平无奇者。如舒氏鳖妖“绿净湖光浅,寒先到鞭芙蓉岛”,荆州亭女鬼“泪眼不曾晴,家在吴头楚尾”,卫芳华聚景园“落日牛羊冢上,西风燕雀林边”,郑氏“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等阕是也。至去箭离弦诸作,更不足言矣。
○後主与徽宗词
南唐主浪淘沙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宣和帝燕山亭则曰:“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其情更惨矣。呜呼,此犹麦秀之後有黍离也。
○少游词与时间不合
少游“酒醒处、残阳乱鸦”,情事可念。但细思此景,多在冬间,与梨花时不合,岂一时偶有所触耶。
○屯田後句
柳屯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是古今俊句。或讥为梢公登溷诗,此轻薄儿语,不足听也。
○刘迎乌夜啼
元遗山集金人词为中州乐府,颇多深裘大马之风,惟刘迎乌夜啼最佳。“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余观谢无逸南柯子後半云:“金鸭香凝袖,铜荷烛影纱。凤蟠宫锦小屏遮。夜静寒生春笋,理琵琶。”风调仿佛相同。才人之见,殆无分於南北也。
○无名氏二词
偶於友人处见念奴娇一词:“鸳帏睡起,正飞花兰径,啼莺琼阁。对镜梳妆,愁见那,怯怯容颜瘦弱。一自仙郎,眉梢眼尾,屡订西厢约。墙花拂影,独眠何事如昨。谁怜潘果空投,贾香难与,更红笺谁托。带眼轻拴须看取,杨柳腰肢如削。珠履玲珑,罗衫雅澹,件件无心著。何时厮见,得偿今日萧索。”又孤鸾一篇:“虾须初揭。正寺日停钟,霜风鸣铁。懒自梳妆,乱挽鬟儿翠滑。追想昨宵瞥见,有多少动情难说。枉在屏风背後,立罗袜。听玉人言去苦难泄。任树上黄莺,歌遗离别。强欲排馀恨,反寸肠悲裂。试使侍儿挽住,想未离、画桥东折。传道行踪已远,但垂杨烟结。”二词俱工,不载作者姓名。後观诗话类篇,乃玄之自叙,梦中美人所歌,而不自载其姓。後有跋亦以诸词出於假托,而自称[B070]丘道人。如此,两人文藻虽优,一何暧昧。
○姜张咏蟋蟀词
稗史称韩画马,人入其斋,见身作马形,凝思之极,理或然也。作诗文亦必如此始工。如史邦卿咏燕,几于形神俱似矣。次则姜白石咏蟋蟀:“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又云:“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数语刻划亦工。蟋蟀无可言,而言听蟋蟀者,正姚铉所谓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後左右也。然尚不如张功甫“月洗高梧,露Ж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沈。争求侣,殷惑劝织,促破晓机心。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听孤吟”。不惟曼声胜其高调,兼形容处心细如丝发,皆姜词之所未发。常观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
○秦柳周康词协律
长调推秦、柳、周、康为勰律,然康惟满庭芳冬景一词,可称禁脔,馀多应酬铺叙,非芳旨也。周清真虽未高出,大致匀净,有柳τ花之致,沁人肌骨处,视淮海不徒娣姒而已。龠州谓其能入丽字,不能入雅字,诚确。谓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则不尽然。但生平景胜处为多耳。要此数家,正是王石厨中物,若求王武子琉璃匕内豚味,吾谓必当求之陆放翁、史邦卿、方千里、洪叔诸家。
○陆雪窗瑞鹤仙
从来文之所在,不必名之所在。如陆雪窗名不甚著,其瑞鹤仙春情末云:“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迷离婉妮,几在秦、周之上,今误作欧公非是。
○长词忌演凑
作长词最忌演凑,如苏养直“兽半扌”,前半皆景语也。至“渐迤逦,更催银箭,何处贪欢,犹系骄马。旋翦灯花,两点翠眉谁画。香灭羞回空帐里,月高犹在重帘下。恨疏狂,待归来、碎揉花打”,则触景生情,复缘情布景,节节转换,稼丽周密,譬之织锦家,真窦氏回文梭也。
○词见世风
南唐主语冯延巳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何与卿事。”冯曰:“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不可使闻于邻国。”然细看词意,含蓄尚多。至少游“无端银烛殒秋风。灵犀得暗通。相看有似梦初回。只恐又抛人去,几时来”,则竟为蔓草之偕臧,顿丘之执别,一一自供矣。词虽小技,亦见世风之升降,沿流则易,逆洄实难,一入其中,势不自禁。即余生平,亦悔习此技。
○词病浅直
词莫病于浅直,如杜牧清明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本无高警,正在遥指不言,稍具昼意。宋子京演为锦缠道词,後半曰:“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熏熏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何伧父也。未审赋落花时,伎俩何在。然其蝶恋花云:“绣幕茫茫罗帐卷。春睡胜腾腾,困入娇波慢。隐隐枕痕留玉脸。腻云斜溜钗头燕。远梦无端忄又散。泪落胭脂,界破蜂黄浅。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此真是半臂忍寒人语。
○朱国箕词
闽人朱国箕,寿秦伯和侍郎曰:“樱桃抄乳酪。正雨厌肥梅,风タ吹箨。咸瞻格天阁。见十眉环侍,争鸣弦索。茶瓯试瀹。更良夜沈沈细酌。”数语颇善写豪华之概。惜後皆夏畦之言,举之齿。秦即桧孙,按此时已失势,所谓岁收租六十万斛全不济事也。暴殄尚犹若此,ピ赫时,不知更当何如。
○草堂未收清真佳词
从来佳处不传,不但隐鳞之士,名人犹抱此憾。周清真人所共称,然如:“乳鸭池塘水暖。风紧柳花迎面。午妆粉指印窗眼。曲理长眉翠浅。闻知社日停针线。探新燕。宝钗落枕梦魂远。帘影参差满院。”草堂所收周词,不及此者多矣。
○欧词不如范词
庐陵讥范希文渔家傲为穷塞主词,自矜“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为真元帅之事。按宋以小词为乐府,被之管弦,往往传于宫掖。范词如“长烟落晶孤城闭,羌管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令“绿树碧帘相扌映,无人知道外边寒”者听之,知边庭这苦如是,庶有所警触。此深得采薇出车、杨柳雨雪之意。若欧词止于谀耳,何所感耶。
○文人词涉於淫
文人无赖,至驰思杳冥,盖自高唐作俑而後,遂浸淫不可禁矣。毛文锡巫山一段云曰:“远风吹散又相连。十二晚峰前。暗湿啼猿树,轻笼过客船。”摹写云气,真觉氤氲蓊渤,满于纸上。末云:“朝朝暮暮楚江边。几度降神仙。”虽用神女事,犹不失为国风好色。若牛峤“风流今古隔,虚作瞿塘客”,未免太涉于淫。至牛希济黄陵庙曰:“风流皆道胜人闲。须知狂客,拚死为红颜。”抑何狂惑也。然词则妙矣。
○伤离念远词
伤离念远之词,无如查┚“斜阳影里,寒烟明处,双桨去悠悠”,令人不能为怀。然尚不如孙光宪“两桨不知消息,远汀时起”,尤为黯然。洪叔“醉中扶上木兰舟,醒来忘却桃源路”,造语尤工,却微著色矣。两君专以澹语入情。
○草堂选鹧鸪天不佳
鹧鸪天最多佳辞,草堂所载,无一善者。如陆放翁“东邻斗草归来晚,忘却新传子夜歌”,赵德麟“须知月色撩人眼,数夜春寒不下阶”,姜白石元夕不出“芙蓉影暗三更後,卧听邻娃笑语归”,有诗人之致,选不之及,何也。向伯恭咏秋迁曰:“霞衣轻举疑奔月,宝髻倾τ若坠楼。”追琢工致,绝似杨、刘诗体。宋词多佳,而诗不逮者,亦其力有所分也。
○刘云间佳句
刘云间“烧罢夜香愁万叠,穿花暗避阶前月”,佳句也。末句“柔情一点蔷薇血”,终嫌伤雅。词不嫌稼丽,须要雅洁耳。
○景中含情
凡写迷离之况者,止须述景,如“小窗斜日到芭蕉,半床斜月疏钟後”,不言愁而愁自见。因思韩致光“空楼雁一声,远屏灯半灭”,已足色悲凉,何必又赘眉山正愁绝耶。觉首篇“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如此结句,更自含情无限。
○张玉田词叶宫商
词诚薄技,然实文事之绪馀,往往便于伶伦之口者,不能入文人之目。张玉田乐府指迷,其词叶宫商,铺张藻绘,抑以可矣。至于风流蕴藉之事,真属茫茫,如啖官厨饭者,不知牲牢之外,别有甘鲜也。
○陆辅之所摘多佳句
陆辅之所摘,虽断璧碎玑,然多属宋人佳句。如刘小山一翦梅“一般离思,两销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王碧山醉蓬莱“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赵钓月风入松“珠帘卷上还重下,怕东风、吹散歌声”,赵彦端谒金门“波底夕阳红湿”,陈西麓绛都春“琴心不度春云远,断肠难托啼鹃”,读之不见其全,真令人忽忽如失,有蛤帐中将旦之惜,深恨藏书不广。
○温词不载春晓曲
州曰:“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报。”非歌行丽对乎。然是天成一段词也,著诗不得。按温集作春晓曲,不列之诗。花间采温词至多,此亦不载,仅草堂收之耳。然细观全阕,惟中联浓媚,如“笼中娇鸟暖犹睡”,亦不愧前语。至“帘外落花闲不扫”,已觉其劲。至“衰桃一树近前池,以惜红颜镜中老”,尤不旖旎也。作歌行为当。
○苏黄隐括体不佳
东坡隐括归去来辞,山谷隐括醉翁亭,皆堕恶趣。天下事为名人所坏者,正自不少。
○陆卓钗头凤
宋陆务观春游,遇故妇于禹迹寺南之沈园,妇与酒肴,陆怅然赋一词曰:“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忄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每见後人喜用此调,率无佳者。难于三叠字,不牵凑耳。独吾友卓珂月错认一阕为工。“浓于雾。坚于树。春愁不比郎相负。风何恶。云何薄。今朝相弃,昔年相约。诺诺诺。人无绪。书无据。蓦然一旦帘前遇。欣还愕。疑还度。容颜虽似,丰神难学。错错错。”後半尖警,殆过于原词,不惟无愧而已。
○卓词戏用宋子京韵
宋宋子京过繁台,遇内家车子,有褰帘者曰,小宋也。宋作鹧鸪天曰:“画毂周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不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卓珂月曰:“天子闻而赐焉,事甚佳,而词中捃摭唐句甚丑。余戏用其韵,代为一章,诚以宫人之逸致,天子之高怀,不可埋没,要使小宋当之,无愧色耳。”疑与瑶姬宿世逢。姓名吹入耳轮中。幽情不用征袍递,密意何烦坠叶通。听以鸟、换周笼。明珠谁敢探骊龙。直须远觅茆山药,赚取香魂出九重。“余意词诚工丽,但末句竟欲作古洪会俩,人主岂能堪耶。原词仅作企慕之言,故大度者哂笑之而加怜耳。两起句处,亦觉原词浑成。
○词忌(词有三忌)
小词须风流蕴藉,作者当知三忌,一不可入渔鼓中语言,二不可涉演义家腔调,三不可像优伶开场时叙述。偶类一端,即成俗劣。顾时贤犯此极多,其作俑者,白石山樵也。
○古词别本(李重光鹧鸪天)
李重光深院静小令,升庵曰:词名捣练子,即咏捣练也。复有云鬓乱一篇,其调亦同,众刻无异。常见一旧本,则俱系鹧鸪天,二词之前各有半阕。“节候虽佳景渐阑。吴绫已暖越罗寒。朱扉日暮随风掩,一树藤花独自看。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塘水初澄似玉容。所思还在别离中。谁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增前四语,觉神彩加倍。
○增补古词(刘延仲补李後主词)
《词统》注载李後主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词曰:“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阑珠箔,惆怅掩金泥。门巷寂寥人散後,望残烟草凄迷。”後缺三句,余偶读宋稗,其词乃临江仙也,刘延仲已为之补矣。“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帘飞絮,依约梦回时。”虽不能高胜于前,比补花蕊夫人词者,相去悬矣。
○古佚词(宁宗看杏花词)
小词工于宋,虽禁掖中亦谐音阕。余偶见一古帖,虫蚀已甚,皆宋高、孝、光、宁书也。宁宗有看杏花一词,依稀尚全。“花似醺容上玉肌。方论时事却嫔妃。芳阴人醉漏声迟。珠箔半钩风乍暖,周梁新语燕初飞。斜阳犹送水精卮。”虽未高出,亦自风致。
○存疑(花庵载作者不同)
“枕障熏炉隔绣帏。二年终日两相思。杏花明月始应知。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花庵以为张泌作。按小说,乃张曙代其叔伤妾之作。“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後。归兴浓如酒。”花庵以为苏过叔党作,注曰,此时方禁坡文,故隐其名,以传于世。或以为汪彦章所作,非也。按稗史,称彦章在京师时赋此。绍兴中,知徽州,仍令席闲歌之。坐客有挟怨者,亟纳桧相,指为新制以讥桧。桧怒讥言者,迁之于永。观此说,则又系汪作无疑。此亦事之聚讼而不能决者也。
◎补遗
○王次回善改词
王次回喜作小艳诗,最多而工,疑雨集二卷,见者沁入肝脾,里俗为之一变,几于小元白云。词不多作,而善改昔人词,殊有加豪颊上之臻。如秋千改徐文长云:“多娇最爱鞋儿淡。有时立在秋千板。板已窄棱棱。犹馀三四分。一钩浑玉削。红绣帮儿雀。休去步香堤。游人量印泥。”
○山谷用温诗
温飞卿小诗云:“合欢桃核真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山谷演之曰:“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拙矣。[同前]
○李似之咏木犀
李似之咏木犀云:“胜如茉莉,赛得荼蘼。”岂不可笑。[同前。]
○词语不佳
曹西士西河首句“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王实之“首尾声四年台省,好官都做一回”,刘克庄“老师付受文章脉”,呜呼,笔墨何辜,竟至此乎。[同前。]
○蒋捷用骚体不妙
蒋捷用骚体作水龙吟招梅魂,奇耳,固未为妙。[同前。]
○王彦泓改洪叔词
王彦泓改洪叔作云:“东风吹破藻池冰。云穿天半晴。腊梅香老睡香清。妆成出画屏。花艳艳,玉英英。罗衣金缕明。闹蛾儿簇小蜻蜓。相呼看试灯。”次向旧作“晴光开五云”,甚丑。下云:“绿情红意两逢迎,扶春来远林。”綦妙。不妨并存。[倚声初集卷六引词筌。]
○王彦泓改冯伟寿词
王彦泓改冯伟寿作云:“自双黛能啼鸦。帘外翠烟斜。社前风雨重来,燕子未入人家。鞋儿试著无人问,莫是略宽些。他想楼上,闷拈箫管,憔悴菱花。”旧作已归燕子,略作忒,菱花作莺花。虽止易数字,精神若增。尤妙于以鞭花易莺花也[同上。]
○王彦泓改洪作词意俱换
王彦泓改洪叔词云:“花雾涨冥冥。欲雨还晴。薄罗衫子着来轻。解道明朝寒食近,且莫成行。花下酒频更。纤手重增。十三弦畔诉离情。又得一宵相伴也,无限丁宁。”比洪作止存三句,词意俱换,几於虞允文用王权之才,不止李太尉入河阳军也。
○王彦泓改刘叔安词
王彦泓咏茉莉,改刘叔安词云:“帘栊午寂,正阴阴窥见,後堂芳树。绿遍长丛花事杳,忽见琼葩丰度。艳雪肌肤,蕊珠标格,销尽人间暑。还忧风日,曲屏罗幕遮护。长记歌酒阑珊,微闻暗麝,笑觅衣沾露。月没阑干天似水,相伴谢娘窗户。浴後轻鬟,凉生滑簟,总是牵情处。惹人幽梦,枕边零乱如许。”帘中堂後,绿阴掩霭,说花时已觉有情,艳雪蕊珠,状花之色,暗麝状花之香,鬟间、簟上、枕边、举护花者之张设,戴花者之神情,摹拟逼到,语复俊丽,可称词中圣手。然用刘语不过四句,此可竟称次回作也。
○词宜本色语
词虽以险丽为工,实不及本色语之妙。如李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萧淑兰“去也不教知,怕人留恋伊”,魏夫人“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身闲”,孙光宪“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严次山“一春不忍上高楼,为怕见、分携处”,观此种句,觉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安排一个字,费许大气力。
○王荆公词平直板硬
王荆公论词,虽知“细雨梦回鸡塞远”之妙,然自作未免平直板硬,不及其儿之饶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