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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存斋论词杂著》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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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序曰: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馀子荦荦,以方附庸。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达,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于世之为词人者,盖如此。

论曰:

清真浑厚,正于钩勒处见。他人一钩勒便刻削,清正愈钩勒,愈浑厚。

耆卿镕情入景,故淡远。方回镕景入情,故秾丽。

少游最和婉醇正,稍逊清真者辣耳。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然清真沈痛至极,仍能含蓄。

子野清出处、生脆处,味极隽永,只是偏才,无大起落。

晏氏父子,仍步温、韦;小晏精力尤胜。

西麓宗少游,径平思钝,乡愿之乱德也。

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沈著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稼轩由北开南;梦窗由南追北:是词家转境。

韩、范诸巨公,偶一染翰,意盛足举其文,虽足树帜,故非专家;若欧公则当行矣。

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秽;窄,故斗硬。

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俗滥处、〔《扬州慢》:准左名都,竹西佳处。〕寒酸处、〔《法曲献仙音》: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补凑处、〔《齐天乐》:邠诗温与,笑蓠落呼灯,世间儿女。〕敷衍处、〔《凄凉犯》追念西湖上半阕。〕支处、〔《湘月》:旧家乐事谁省。〕复处,《一萼红》:翠藤共,闲穿径竹,记曾共西楼雅集。〕不可不知。

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已。

竹山有俗骨,然思力沈透处,可以起懦。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

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

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碧山思、笔,可谓双绝。幽折处,大胜白石,惟圭角太分明,反复读之,有水清无鱼之恨。

梅溪才思,可匹竹山。竹山粗俗,梅溪纤巧。粗俗之病易见;纤巧之习难除,颖悟子第,尤易受其熏染。余选梅溪词,多所割爱,盖慎之又慎云。梅溪好用偷字,品格便不高。

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然如《南浦》之赋春水,《疏影》之赋梅影,逐韵凑成,豪无脉胳,而户诵不已,真耳食也!其他宅句安章,偶出风致,乍见可喜,深味索然者,悉从沙汰。

笔以行意也,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惟换笔,不换意。

皋文不取梦窗,是为碧山门迳所限耳。梦窗立意高,取迳远,皆非馀子所及。惟过嗜饾饤,以此被议。若其虚实并到之作,虽清真不过也。

竹屋、蒲江并有盛名。蒲江窘促,等诸自郐;竹屋硁硁,亦凡声耳。

草窗镂冰刻楮,精妙绝伦;但立意不高,取韵不远,当与玉田抗行,未可方驾王、吴也。

北宋主乐章,故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南宋则文人弄笔,彼此争名,故变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门迳,有门迳,故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迳,无门迳,故似易而实难。初学琢得五七字成句,便思高揖晏、周,殆不然也,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温、韦;非点水成冰时,安能脱口即是?

周、柳、黄、晁皆喜为曲中俚语,山谷尤甚,此当时之软平勾领,原非雅音。若托体近俳,而择言尤雅,是名本色后语,又不可抹煞矣。

雅俗有辨,生死有辨,真伪有辨,真伪尤难辨。稼轩豪迈是真,竹山便伪;碧山恬退是真,姜、张皆伪。味在酸咸之外,未易为浅尝人道也。

词笔不外顺、逆、反、正,尤妙在复、在脱。复处无垂不缩,故脱处如望海山,三山妙发。温、韦、晏、周、欧、柳,推演尽致;南渡诸公,罕复从事矣。

“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有声响,莫草草乱用。

阳声字多则沈顿,阴声字多则激昂,重阳间一阴,则柔而不靡,重阴间一阳,则高而不危。

韵上一字最要相发。或竟相贴,相其上下而调之,则铿锵谐畅矣。

红友极辨“上”“去”,是已。“上”“入”亦宜辨:“入”可代“去”,“上”不可代“去”,“入”之作“平”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以代“平”。“平”“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

“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叠则聱牙,邻则无力。

双声叠韵字,要著意布置,有宜双不宜叠,宜叠不宜双处。重字则既双且叠,尤宜斟酌。如李易安之“凄凄惨惨戚戚”三叠韵、六双声,是锻炼出来,非偶然拈得也。

硬字软字宜相间,如《水龙吟》等俳句尤重。

领句单字,一调数用,宜令变化浑成,勿相犯。

一领四五六字句,上二下三、上三下二句,上三下四、上四下三句,四字平句,五七字浑成句,要合调无痕;重头叠脚,蜂腰鹤膝,大小韵,诗中所忌,皆宜忌字。

积字成句,积句成段,最是见筋节处。如《金缕曲》中第四韵,煞上则妙,领下则减色矣。

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换头多偷声,须和婉。和婉则句长节短,可容攒簇。煞尾多减字,须峭劲。峭劲则字过音留,可供摇曳。

文人卑填词小道,未有以全力注之者。其实专精一二年,便可卓然成家。若厌难取易,虽毕生驰逐,费烟楮耳!余少嗜此,中更三变,年逾五十,始识康庄。自悼冥行之艰,遂虑问津之误;不揣挽陋,为察察言。退苏进辛,纠弹姜、张。剟刺陈、史,芟夷庐、高,皆足骇世。由中之诚,岂不或亮?其或不亮,然余诚矣!

道光十有二年冬十一月八日

止庵周济记于春水怀人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