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窗足医滑易之病,不善学之,便流于晦。余谓词中之有梦窗,如诗中之有长吉。篇篇长吉,阅者易厌。篇篇梦窗,亦难悦目。篇篇梦窗,亦难悦目。
作词须择调,如〈满江红〉、〈沁园春〉、〈水调歌头〉、〈西江月〉等调,必不可染指,以其音调粗率板滞,必不细腻活脱也。
作词尤须择韵,如一调应十二个字作韵脚者,须有十三四字方可择用。若仅有十一个字可用,必至一韵牵强。词中一字未妥,通体且为之减色,况押韵不妥乎。是以作词先贵择韵。
词韵向无定本,惟沉去矜韵最妥,然失之太拘。且于通用兼收之处,未经宣说明白。余有《词韵指南》,传宋人不传之秘,将梓行以公同好。
词有名同,句之长短不同者,填者须注明从某人体。
学问到至高之境,无可言说。词之高妙在气味,不在字句也。能审其气味者,其唯储丽江乎。
牛鬼蛇神,诗中不忌,词则大忌。运用典故须活泼。
近人作词,尚端庄者如诗,尚流利者如曲。不知词自有界限,越其界限,即非词。蔗乡云:无才固不可作词,然逞才作词,词亦不佳。须敛才炼意,而以句调运之。词中四字对句,最要凝炼。如史梅溪云:「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只八个字,已将春雨画出。七字对贵流走。如梦窗〈倦寻芳〉云:「珠珞香消空念往,纱窗人老羞相见。」令人读去,忘其为对乃妙。
阅词者不独赏其词意,尤须审其节奏。节奏与词意俱佳,是为上品。
余尝取古人之拗句诵之,始上口似拗,久之觉非拗不可。盖阴阳清浊之间,自有一定之理。妄易之,则于音律不顺矣。
包慎伯明府云:感人之速莫如声,故词别名倚声。倚声得者又有三:曰清、曰脆、曰涩。不脆则声不成,脆矣而不清则腻,脆矣清矣而不涩则浮。
作词十六要诀:清、轻、新、雅、灵、脆、婉、转、留、托、澹、空、皱、韵、超、浑。
天之气清,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五采陆离,不知命意所在者,气未清也。清则眉目显,如水之鉴物无遁影,故贵清。
重则板,轻则圆。重则滞,轻则活。万钧之鼎,随手移去,岂不太妙。
陈言满纸,人云亦云,有何趣味。若目中未曾见者,忽焉睹之,则不觉拍案起舞矣,故贵新。
座中多市井之夫,语言面目,接之欲呕,以其欠雅也。街谈巷语,入文人之笔,便成绝妙文章。一句不雅,一字不雅,一韵不雅,皆足以累词,故贵雅。
惟灵能变,惟灵能通。反是则笨、则木,故贵灵。
莺语花间,动人听者,以其脆也。音如败鼓,人欲掩耳矣。故贵脆。
恐其平直,以曲折出之,谓之婉。如清真低声问数句,深得婉字之妙。
路已尽而复开出之,谓之转。如「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当时送行,共约雁归时。人赋归欤。雁归也,问人归如雁也无」,「甚近来翻致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皆用转笔,以见其妙者也。
何谓留,意欲畅达,词不能住,有一泻无余之病。贵能留住,如悬? 勒马,用于收处最宜。
何谓托,泥煞本题,词家最忌。托开说去,便不窘迫,即纵送之法也。
花之淡者其香清,友之淡者其情厚。耐人寻绎,正在于此,故贵淡。
天以空而高,水以空而明,性以空而悟。空则超,实则滞。
石以皱为贵,词亦然。能皱必无滑易之病,梦窗最善此。
韵即态也,美人之行动,能令人销魂者,以其韵致胜也。作词能摄取古人神韵必传矣。
识见低,则出句不超。超者,出乎寻常意计之外,白石多清超之句,宜学之。
何谓浑,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江上柳如? 。雁飞残月天」,「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皆以浑厚见长者也。词至浑,功候十分矣。
词成录出,粘于壁,隔一二日读之,不妥处自见。改去仍录出粘于壁,隔一二日再读之,不妥处又见。又改之如是数次,浅者深之,直者曲之,松者炼之,实者空之。然后录呈精于此者,求其评定,审其弃取之所由,便知五百年后,此作之传不传矣。
深而晦,不如浅而明也。惟有浅处,乃见深处之妙。譬如画家有密处,必有疏处。能深入不能显出,则晦。能流利不能蕴藉,则滑。能尖新不能浑成,则纤。能刻画不能超脱,则滞。一句一转,忽离忽合,使阅者眼光摇晃不定,技乃神矣。
用意须出人意外,出句如在人口头,便是佳作。
高澹婉约,艳丽苍莽,各分门户。欲高澹学太白、白石。欲婉约学清真、玉田。欲艳丽学飞卿、梦窗。欲苍莽学苹洲、花外。至于融情入景,因此起兴,千变万化,则由于神悟,非言语所能传也。
《词径》一卷,江山刘履芬藏本。内有脱叶。后见陈凝远校本,则见刘本所脱之淡字一条,赫然在目。然后孙氏所谓十六字要诀,乃是窥其全豹,是亦一大快事也。圭璋识。
附录
长洲孙君月坡,以词名道咸间。客金陵西江最久,刻所着词凡十余种。余以丙辰丁巳间,遇诸吴门。君年六十余,虽归里,家无一椽,僦居委巷中。一子妇、一女孙,亲操井臼。君日扶杖游行街巷,卖文易粟,取供朝夕。庚申寇乱,以老病死。晚年尝选所作为《零珠》、《碎玉》两编刻之。今余尚存刊本,内有脱叶,末由录补。《词径》一卷,尝以寄余京都,仅而获存。取以重刊,亦讲词学家不可少之书也。同治九年仲秋,江山刘履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