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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纪事本末[标点本]》卷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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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绍兴六年六月,岳飞进屯襄阳。时张浚视师江上,会诸大帅,独称韩世忠与飞可倚大事。命飞屯襄阳以窥中原,曰:“此君素志也。”飞遂移军京西,除宣抚副使,置司襄阳,命往武昌调军。

秋七月,岳飞遣王贵等攻虢州,下之,获粮十五万石,降者数万人。张浚曰:“飞措置甚大,今已至伊、洛,则太行一带山砦必有应者。”已而忠义社梁兴等果归之。飞遣杨再兴进兵,至长水,及伪齐李成、孔彦舟连战皆捷。至蔡州,克其城。

时,伪齐屯唐州,岳飞遣王贵、董先等攻破之。飞因奏进取中原,不许,飞召贵等还。

七年夏四月,岳飞乞终丧,遂还庐山,张浚使张宗元监其军。先是,飞自鄂入见,拜太尉,继除宣抚使,以王德、郦琼兵隶之。帝诏德、琼曰:“听飞号令,如朕亲行。”飞见帝数论恢复之略,疏言:“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河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彼得以休兵观衅耳。臣愿陛下假臣月日,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叛将既还,遣王师先进,豫必弃汴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然后分兵浚、滑,经略两河。如此则逆豫成擒,金人可灭,社稷长久之计,实在此举。”帝曰:“有臣如此,朕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复召至寝阁,命之曰:“中兴之事,一以委卿。”飞方图大举,会秦桧主和议,忌之,遂不以德、琼军隶飞,诏飞诣张浚议事。时,浚奏罢刘光世兵柄,以其军隶都督府,因分为六军,谋置帅,谓飞曰:“王德,淮西军所服,浚欲以为都统,而命吕祉以督府参谋领之。”飞曰:“德与郦琼素不相下,一日揠之在上,则必争。吕尚书不习军旅,恐不足服众。”浚曰:“张俊、杨沂中何如。”飞曰:“张宣抚,飞之旧帅也,其人暴而寡谋,尤琼所不服。沂中视德等耳,亦岂能御此军哉。”浚艴然曰:“固知非太尉不可。”飞曰:“都督以正问飞,飞不敢不尽其愚,岂以得军为念哉?”飞既与浚忤,即日上章,乞解兵柄终丧服,以张宪摄军事,步归庐山。浚怒,奏言飞积虑专在并兵,遂命张宗元权宣抚判官,监其军。

六月,岳飞入朝,复还镇。帝累诏趣飞还职,飞不得已,趋朝待罪,帝慰遣之。及张宗元还,言将和士锐,人怀忠孝,皆飞训养所致,帝大悦。飞至镇,奏言:“比者寝阁之命,咸谓圣断已坚,何至今尚未决。臣愿提兵进讨,顺天道,因人心,以曲直为老壮,以逆顺为强弱,万全之效可必。钱塘僻在海隅,非用武地,愿建都上游,用汉光武故事,亲率六军,往来督战,庶将士知圣意所向,人人用命。”不报。

八月,以王德为淮西都统制,郦琼副之。琼与德素等夷,不相下,吕祉还朝,德、琼列状交诉于都督府及御史台。乃诏德还建康,仍命吕祉往庐州节制之。祉至庐州,琼又讼德。祉谕曰:“若以君等为是,则大相诳,然张丞相喜人向前,倘能立功,虽大过亦阔略,况小嫌耶。当为诸公辨之,保无他虞。”琼等感泣。事少定,祉乃密奏,乞罢琼及统制靳赛兵权。书吏漏语于琼,琼令人遮祉所遣邮置,尽得祉所言,大怨怒。会闻朝廷命杨沂中为淮西制置使,刘锜为副,召琼赴行在。琼大惧,遂谋叛。诸将晨谒祉,琼袖出文书,示中军张璟曰:“诸兵官有何罪,张统制乃以如许事闻之朝廷耶?”祉大惊,欲走不及,为琼所执,璟及兵马钤辖乔仲福,统制刘永衡皆死。琼遂率全军四万人,渡淮降刘豫,拥祉北去。距淮三十里,祉下马立,谓琼曰:“刘豫逆贼,我岂可见之。”众逼祉上马,祉骂曰:“死则死于此。”又谕其众曰:“刘豫逆臣尔,军中岂无英雄,乃随郦琼去乎?”众颇感动,凡千馀人环立不行。琼恐摇动心,急策马先渡,祉遂遇害。事闻,张浚始悔不用岳飞之言。飞乞进讨琼,不许,诏驻师江州,为淮、浙援。

八年二月,岳飞乞增兵。不许。

九年春正月,岳飞在鄂州,闻金将归河南地,上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秦桧衔之。及赦书至鄂,飞表谢,寓和议不便之意,有“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矢心天地,尚令稽首以称藩。”之语。桧益怒,遂成仇隙。和议成,例加爵赏,飞加开封仪同三司,力辞,言:“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取笑敌人。”三诏不受,帝温言奖谕之,飞乃受命。会遣士亻袅谒诸陵,飞请以轻骑从洒扫,实欲观衅以伐谋。又奏“金人无事请和,此必有肘腋之虞,名以地归我,实寄之也。”桧白帝,止其行。

十年六月,岳飞败金人于京西。时,金人攻拱亳,刘锜告急,命飞驰援。飞遣张宪、姚政赴之。帝赐札曰:“设施之方,一以委卿,朕不遥度。”飞乃遣王贵、牛皋、董先、杨再兴,孟邦杰、李宝等分布经略西京、汝、郑、颍昌、陈、曹、光、蔡诸郡。又命梁兴渡河,纠合忠义社,取河东、北州县。又遣兵东援刘锜,西援郭浩,自以其军长驱以阚中原。将发,密奏言:“先正国本,以安人心,然后不常厥居,以示无忘复仇之意。”帝得奏,大褒其忠,授少保、河南府路陕西河东北路招讨使,寻改河南、北诸路招讨使。未几,所遣诸将李宝、牛皋等相继败金人于京西。

闰月,岳飞遣统制张宪击金韩常于颍昌,又复淮宁府,郝复郑州,张应、韩清复西京,杨遇复南城军,乔握坚复赵州,他将所至皆捷,中原大振。河南兵马钤辖李兴聚兵应飞,收复伊阳等八县及汝州。金河南尹李成弃城遁走,诏兴知河南府。飞又使张应会兴复永安军。

秋七月,岳飞大军在颍昌,命诸将分道出战,自以轻骑驻郾城,兵势甚锐。兀术大惧,会龙虎大王议,以为诸帅易与,独飞不可当,欲诱致其师,并力一战。中外闻之皆惧,诏飞审处自固。飞曰:“金人技穷矣。”乃日出挑战,且骂之。兀术怒,合龙虎大王、盖天大王及韩常之兵,逼郾城,飞遣子云领骑兵直贯其阵,戒之曰:“不胜,先斩汝。”鏖战数十合,贼尸布野。初,兀术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三人为联,号“拐子马”,官军不能当。是役也,以万五千骑来,飞戒步卒以麻札刀入阵,勿仰视,第斫马足。拐子马相连,一马仆,二马不能行。官军奋击,遂大破之。兀术大恸,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因复益兵而前,飞自以四十骑突战,败之。兀术愤甚,合师十二万,次于临颍。杨再兴以三百骑遇之于小商桥,骤与之战,杀二千人及万户撒八、千户百人。再兴死,获其尸,焚之,得箭镞二升,飞痛惜之。张宪继至,复战,兀术夜遁,追奔十五里。飞谓子云曰:“贼屡败,必还攻颍昌,汝宜速援王贵。”既而兀术果至,贵将游骑,云将背嵬,战于城西。云以骑兵八百挺前决战,步兵张左右翼继之,杀兀术婿夏金吾,副统军粘没喝索孛董,兀术遁去。

梁兴以飞命,会太行忠义及两河豪杰,败金人于垣曲,又败之于沁水,遂复怀、卫州,断金人山东、河北之道,金人大恐。飞奏“兴等过河,人心愿归朝廷。金兵屡败,兀术等皆令老少北去,正中兴之机。”飞进军朱仙镇,距汴京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而阵,遣骁将以背嵬五百奋击,大破之,兀术遁还汴京。飞檄陵台,令行视诸陵,葺治之。

先是,飞遣梁兴等布德意,招结两河豪杰,山砦韦铨、孙谋等敛兵固堡,以待王师,李通、胡清、李宝、李兴、张恩、孙琪等举众来归。金人动息,山川险要,一时皆得其实。尽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之境,皆期日兴兵与官军会,其所揭旗,以“岳”为号,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糗粮以馈义军,顶盆焚香迎候者充满道路。自燕以南金号令不行,兀术欲签军以抗飞,河北无一人从者,乃叹曰“自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衄。”金师乌凌思谋素号桀黠,亦不能制其下,但谕之曰:“毋轻动,俟岳家军来即降。”金统制王镇、统领崔庆、将官李觊、崔虎、华旺等皆率所部降,以至禁卫龙虎大王下忔查千户高勇之属,皆密受飞旗榜,自北方来降。金将军韩常欲以五万众内附。飞大喜,语其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公痛饮耳。”方指日渡河,而秦桧方欲书淮以北弃之,风台臣请班师。飞奏“金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而我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桧知飞志锐不可回,乃先请张俊、杨沂中等归,而后言:“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飞班师,民遮马恸哭,诉曰:“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之。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飞亦悲泣,取诏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声震野。飞留五日,以待其徙,从而南者如市,亟奏以汉上六郡闲田处之。

方兀术败于朱仙,欲弃汴去,有书生叩马曰:“太子毋走,岳少保且退矣。”兀术曰:“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十万,京城日夜望其来,何谓可守。”书生曰:“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且不免,况欲成功乎?”兀术悟,遂留。飞既归,所得州县旋复失之。飞力请解兵柄,不许。既而自庐入觐,帝问之,飞拜谢而已。

十一年三月,金兀术、韩常与龙虎大王合兵逼庐州,帝趣岳飞应援,凡十七札。飞奏“金人倾国南来,巢穴必虚,若长驱京、洛以捣之,彼必奔命,可坐而弊。”时飞方苦寒嗽,力疾而行,又恐帝急于退敌,乃奏“臣如捣虚,势必得利,若以敌方在迩,未暇远图,欲乞亲至蕲、黄,以议攻却。”帝大喜。师至庐州,金兵望风而遁。飞还兵于舒以俟命。兀术破濠州,张俊驻军黄连镇,不敢进。杨沂中遇伏而败,帝命飞救之,金人闻飞至,又遁。

时和议已决,秦桧患飞异己,乃密奏召三大将,论功行赏。韩世忠、张俊既至,飞独后。桧又用参政王次翁计,俟之六七日,既至,授枢密副使。飞固请还兵柄。诏同俊往楚州措置边防,总韩世忠军还驻镇江。初,飞在诸将中年最少,以列校拔起,屡立显功,世忠、俊不能平,飞屈己下之,而俊益忌飞。淮西之役,俊以前途粮乏訹飞,飞不为止。帝赐札褒谕,有曰:“转饷艰阻,卿不复顾。”俊疑飞漏言,还朝,反倡言飞逗遛不进,以乏饷为辞。至视世忠军,俊知世忠忤桧,欲与飞分其背嵬军,飞义不肯,俊大不悦。及同行楚州城,俊欲修城为备,飞曰:“当戮力以图恢复,岂可为退保计。”俊变色。会世忠军吏景著言:“二枢密若分世忠军,恐至生事。”桧捕着,下大理狱,将以扇摇诬世忠,飞驰书告以桧意,世忠见帝自明。俊于是大憾飞,倡言飞议弃山阳,且密以飞报世忠事告桧,桧大怒。初,桧逐赵鼎,飞每对客叹息。又以恢复为己任,不肯附和议,读桧奏至“德无常师,主善为师。”之语,恶其欺罔,恚曰:“君臣大伦,根于天性,大臣而忍面谩其主耶?”兀术遗桧书曰:“尔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必杀飞,始可和。”桧亦以飞不死终梗和议,已必及祸,力谋杀之。以谏议大夫万俟卨与飞有怨,讽卨劾飞。又讽中丞何铸、侍御史罗汝楫交章弹论,大率谓“今春金人攻淮西,飞略至舒、蕲而不进,比与俊按兵淮上,又欲弃山阳而不守。”飞累请罢枢柄,寻还两镇节,充万寿观使,奉朝请。

桧志未伸,又诱张俊令劫王贵,诱王俊诬告张宪谋还飞兵柄。桧遣人捕飞父子证张宪事,使者至,飞笑曰:“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初命何铸鞫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既而阅实,无左验,铸明其无辜。既命万俟卨,卨诬飞与宪书,令虚申探报,以动朝廷。云与宪书,令措置使飞还军,言其书已焚。飞坐系两月,无可证者。或教卨以台章所指淮西事为言,卨喜白桧,簿录飞家,取当时御札藏之以灭迹,取行军时日杂定之,傅会其狱。岁暮,狱不成,桧手书小纸付狱,即报飞死,时年三十九。云弃市。籍家资,徙家岭南。幕属于鹏等,从坐者六人。

初,飞在狱,大理寺丞李若朴、何彦猷、大理卿薛仁辅并言飞无罪,卨俱劾去。宗正卿士亻袅请以百口保飞,卨亦劾之,窜死建州。布衣刘允升上书讼飞冤,下棘寺以死。凡傅成其狱者皆迁转有差。狱之将上也,韩世忠不平,诣桧诘其实,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莫须有。”世忠曰:“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时,洪皓在金国中,蜡书驰奏,以为“金人所畏服惟飞,至以父呼之。诸酋闻其死,酌酒相贺。”

飞事母至孝,母卒,水浆不入口者三日。家无姬侍,吴玠素服飞,饰名姝遗之。飞曰:“主上宵旰,岂大将安乐时耶?”却不受。少豪饮,帝戒之曰:“卿异时到河朔乃可饮。”遂绝不饮。帝初为飞营第,飞辞曰:“敌未灭,何以家为。”或问“天下何时太平。”飞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师每休舍,课将士,注坡,跳壕,皆重铠习之。子云尝注坡马踬,怒而鞭之,曰:“前临大敌,亦如是耶?”卒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卒夜宿,民间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卤掠”。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犒赏,均给军吏,秋毫不私。善以少击众,欲有所举,尽召诸统制与谋,谋定而后战,故有胜无败。猝遇敌,不动,故敌为之语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张俊问用兵之术,曰:“智、仁、信、勇、严,阙一不可。”调军食,必蹙额,曰:“东南民力竭矣。”好贤礼士,览经史,雅歌投壶,恂恂如书生,然忠愤激烈,议论持正,不挫于人,卒以此得祸。

史臣曰:西汉而下,若韩、彭、绛、灌之为将,代不乏人,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如宋岳飞者,一代岂多见哉。史称关云长通《春秋左氏》学,然未尝见其文章。飞北伐,军至汴梁之朱仙镇,自为表答诏,忠义之言流出肺腑,真有诸葛孔明之风,而卒死于秦桧之手。盖飞与桧势不两立,使飞得志,则金仇可复,宋耻可雪。桧得志,则飞有死而已。昔刘宋杀檀道济,道济下狱,嗔目曰:“自坏尔万里长城。”高宗忍自弃其中原,故忍杀飞。鸣呼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