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言政者,有官僚政治之一名词焉。官僚政治者,谓社会中有一小部分人焉,无他职业,而以服官为其专职。此种政治,最易酿腐败之习。然使有严密之法制以维持之,又有贤君相以综核名实于其上,则以整齐一国之政,为效至捷。今世诸国中,其以非官僚政治而致富强者,英国是也;其以官僚政治而致富强者,德国是也。夫即在立宪之国家,苟能举完全之官僚政治,犹足以大助国家之进步,而况乎在专制国,舍官僚外更无可以共政治者乎?故吾国数千年历史中,其有能整顿官僚者,其政必小康,否则废弛以底灭亡。多则改良官僚政治,虽谓为中国政治家之第一义焉可也。询如是也,请师管子。
管子曰:“朝有经臣,国有经俗,民有经产。何谓朝之经臣?察身能而受官,不浮于上,谨于法令以治,不阿党,竭能尽力而不尚得,犯难离患而不辞死,受禄不过其功,服位不侈其能,不以毋实虚受者,朝之经臣也。”(《重令篇》)此管子之理想的官僚政治也,管子以为若能举完全之官僚政治,则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而庶政乃以毕举,故曰:“上下之分不同任,而复合为一体。”(《君臣篇》上)又曰:“墳然若一父之子,若一家之实。”(《君臣篇》下)
然则欲达此目的,其道奚由?管子以一言蔽之曰:“选贤论材而待之以法”而已(《君臣篇上》)。其选贤论材奈何?管子之言日:“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援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立政篇》)又日:“举而得其人,坐而收其福,不可胜收也。官不胜任,奔走而奉其败事,不可胜救也。而国未尝乏胜任之士,上之明适不足以知之,是以明君审知胜任之臣者也。”(《君臣篇上》)又日:“举德以就列,不类无德,举能以就官,不类无能,以德弇劳,不以伤年”(房注云:有德者超于上列,使在有功劳者之前,故日掩劳虽年未至而亦将用之,不以年为伤也。《君臣篇》下)。此管子言任用官吏之法也。
然管子官僚政治之特色,不徒在其登庸之得当,而尤在其综核之得宜,所谓待之以法是也。管子曰:“百匿伤上威,奸吏伤官法。”(《七法篇》)又日:“罚不严令不行,则百吏皆喜夫倍上令以为威,则行悠于己以为私,百吏奚不喜之有?”(《重令篇》)凡此皆言非待之以法,则官僚政治,将不胜其弊也)其待之以法奈何?其言曰:“上有五官以牧其民,则众不敢逾轨而行矣!下有五横以揆其官,则有司不敢离法而使矣!”(《君臣篇》下)所谓五横者,即待官之法也。又曰:“论功计劳,未尝失法律也,便辟左右,大族尊贵大臣,不得增其功焉。疏远卑贱隐不知之人,不忘其劳。”(《七法篇》)此言乎法之当平等而普及也。又曰:“吏啬夫任事(房注:吏音,夫谓检束群吏之官也),人啬人任教,吏啬夫尽有訾(音zi)程事律(房注:訾,限也;程,准也。事律:谓每事据律而行也),论法辟衡权斗斛文劾,不以私论,而以事为正如此,则吏啬夫之事究矣。”(《君臣篇》上)此言夫法之当综核而有分限也。
又曰:“亏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从令者死”(《重令篇》)此五者,惟第五项听以待人民,其前四项皆所以待官吏也。
又曰:“凡将举事,令必先出。赏罚之所加,有不合于令之所谓者,虽有功利,则谓之专制,罪死不赦”(《乘马篇》)凡此皆言乎法之明确而不可动也。而其为效也,则“群臣服教,百吏严断,莫敢开私焉。”(《七法篇》)非信士不得立于朝,是故官虚而莫敢为之请。君举事,臣不敢诬其所不能;君知臣,臣亦知君之知己也。故臣莫敢不竭力,俱操其诚以来”(《乘马篇》)“使民于不争之官,使各为其所长也”(《牧民篇》)如是则官僚政治之弊无由生,而其效可以睹矣!诸葛武侯之治蜀,张江陵之治明,胡文忠之治鄂,士达因之治普,皆遵斯道也!管子又日:“天下不患无臣,患无君以使之。”(《牧民篇》)夫天之生材,非有所厚薄于一时代也,而或觉其有余,或苦其不足,则所以使之者异其术故也。
《立政篇》曰:分国以为五乡,乡为之师;分乡以为五州,州为之长;分州以为十里,里为之尉;分里以为十游,游为之宗,十家为什,五家为伍,什伍皆有长焉。筑障塞匿,一道路,博出入,审闾闬(音bi),慎管键。管藏于里尉,置闾有司,以时开闭。闾有司观出入者以复于里尉。凡出入不时,衣服不中,圈属群徒不顺于常者,闾司有司见之复无时。若在长家子弟臣妾属役宾客,则里尉以谯于游宗,游宗以谯于什伍,什伍以谯于长家,谯敬而勿复,一再则宥,三则不赦。凡孝伟忠信贤良俊材,若在长家子弟臣妾属役宾客,则什伍以复于游宗,游宗以复于里尉,里尉以复于州长,州长以计于乡师,乡师以著于士师。凡过党,其在家属,及于长家;其在长家,及于什伍之长;其在什伍之长,及于游宗;其在游宗,及于里尉;其在里尉,及于州长;其在州长,及于乡师;其在乡师,及于士师。三月一复,六月一计,十二月一著。凡上贤不过等,使能不兼官,罚有罪不独及,赏有功不专与。孟春之朝,君自听朝,论爵赏校官,终五日。季冬之夕,君自听朝,论罚罪刑杀,亦终五日。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布宪于国。五乡之师,五属大夫,皆受宪于太史。大朝之日,五都之师,五属大夫,皆身习宪于君前。太史既布宪,入籍于太府,宪籍分于君前。五乡之师出朝,遂于乡官,致于乡属,及于游宗,皆受宪。宪既布,乃反致令焉,然后敢就舍。宪未布,令未致,不敢就舍。就舍谓之留令,罪死不赦。五属大夫,皆以行车朝,出朝不敢就舍。遂行,至都之日,遂于庙致属吏,皆受宪。宪既布,乃发使者致令,以布宪之日蚤晏之时。宪既布,使者以发,然后敢就舍。宪未布,使者未发,不敢就舍。就舍谓之留令,罪死不赦。宪既布,有不行宪者,谓之不从令,罪死不赦。考宪而有不合于太府之籍者,侈日专制,不足日亏令,罪死不赦。
《小匡篇》又曰:正月之朝,乡长复事。公亲问焉,日:“于子之乡,有居处为义,好学聪明,质仁,慈孝于父母,长弟闻于乡里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贤,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日:“于子之乡,有拳勇股肱之力,筋骨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才,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公又问焉,曰:“于子之乡,有不慈孝于父母,不长弟于乡里,骄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下比,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于是乎乡长退而修德进贤,桓公亲见之,遂使役之官公令官长期而书伐以告,且令选官之贤者而复之,日:“有人居我官,有功休德,维顺端悫,以待时使,使民恭敬以劝,其称秉言,则足以补官之不善政。”(谓此人所称柄之言,可以补不善之政。)公宣问其乡里而有考验,乃召而与之坐;省相其质,以参其成功成事,可立;而时设问国家之患而不肉,退而察问其乡里,以观其所能而无大过,登以为上卿之佐;名之曰三选。高子、国子退而修乡,乡退而修连,连退而修里,里退而修轨,轨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故可得而举也;匹夫有不善,故可得而诛也。政既成,乡不越长,朝不越爵;罢士无伍,罢女无家;士三出妻,逐于境外;女三嫁,入于舂谷;是故民皆勉为善士。与其为善于乡,不如为善于里;与其为善于里,不如为善于家;是故士莫敢言一朝之便,皆有终岁之计;莫敢以终岁为议,皆有终身之功。正月之朝,五属大夫复事于公,择其寡功者而谯之曰:“列地分民者若一,何故独寡功?何以不及人?教训不善,政事其不治,一再则宥,三则不赦。”公又问焉,曰:“于子之属,有居处为义,好学聪明,质仁,慈孝于父母,长弟闻于乡里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其罪五”有司已事而竣,公又问焉,日:“于子之属,有拳勇股肱之力,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才,其罪五。”有司已事而竣,公又问焉,曰:“於子之属,有不慈孝于父母,不长弟于乡里,骄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者,谓之下比,其罪五。”有司已事而竣。于是乎五属大夫退而修属,属退而修连,连退而修乡,乡退而修卒,卒退而修邑,邑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举;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诛。
此当时实施之制度也。观于此,则其综核名实之精神,可见一斑。而凡言官僚政治者,皆当以为模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