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之崛起与淮军之成立 当时官军之弱及饷源之竭
江浙两省得失之关系 常胜军之起 李鸿章与李秀成之劲敌
淮军平吴之功 江苏军与金陵军浙江军之关系 金陵之克复
秦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项羽定霸后,而韩信始出现;汉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曹操定霸后,而诸葛亮始出现。自古大伟人,其进退出处之间,天亦若有以靳之,必待机会已熟,持满而发,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谢康乐有言:诸公生天虽在灵运先,成佛必居灵运后。吾观中兴诸大臣,其声望之特达,以李鸿章为最迟,而其成名之高,当国之久,亦以李鸿章为最盛。事机满天下,时势造英雄,李鸿章固时代之骄儿哉。
当咸丰六七年之交,敌氛之盛,达于极点,而官军凌夷益甚。庙算动摇无定,各方面大帅,互相猜忌,加以军需缺乏,司农仰屋,惟恃各省自筹饷项,支支节节,弥东补西,以救一日之急。当此之时,虽有大忠雄才,其不能急奏肤功,事理之易明也。于是乎出万不得已之策,而采用欧美军人助剿之议起。
先是洪杨既据南京,蹂躏四方,十八行省,无一寸干净土,经历十年,不克戡定。北京政府之无能力,既已暴著于天下。故英国领事及富商之在上海者,不持不目洪秀全为乱贼而已,且视之于欧洲列国之民权革命党同一例,以文明友交待之,间或供给其军器弹药粮食。其后洪秀全骄侈满盈,互相残杀,内治废弛,日甚一日。欧美识者,审其举动,乃知其所谓 太平天国,所谓四海兄弟,所谓平和博爱,所谓平等自由,皆不过外面之假名,至其真相,实于中国古来历代之流寇,毫无所异。因确断其不可以定大业。于是英法美各国,皆一变其方针,咸欲为北京政府假借兵力,以助勘乱。具述此意以请于政府,实咸丰十年事也。而俄罗斯亦欲遣海军小舰队,运载兵丁若干,溯长江以助剿,俄公使伊格那面谒恭亲王以述其意。
按欧美诸邦,是时新通商于中国,必其不欲中国之扰乱固也。故当两军相持,历年不决之际,彼等必欲有所助以冀速定。而北京政府之腐败,久已为西人所厌惮,其属望于革命军者必加厚,亦情势之常矣。彼时欧美诸国,右投则官军胜,左投则敌军胜,胜败之机,间不容发。使洪秀全而果有大略,具卓识。内修厥政,外谙交涉,速与列国通商定约,因假其力以定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竖子不悟,内先腐败,失交树敌,终为夷戮,不亦宜乎。而李文忠等之功名,亦于此成矣。
时英法联军新破北京,文宗远在热河。虽和议已定,而猜忌之心犹盛。故恭亲王关于借兵助剿之议,不敢专断,一面请之于行在所,一面询诸江南江北钦差大臣曾国藩、袁甲三及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等,使具陈其意见。当时极力反对之,谓有百害而无一利者,惟江北钦差大臣袁甲三(袁世凯之父也)。薛焕虽不以为可,而建议雇印度兵,使防卫上海,及其附近,并请以美国将官华尔、白齐文为队长。曾国藩覆奏,其意亦略相同,谓当中国疲弊之极,外人以美意周旋,不宜拂之。故当以温言答其助剿之盛心,而缓其出师来会之期日,一面利用外国将官,以收剿贼之实效。于是朝廷依议,谢绝助剿,而命国藩任聘请洋弁训练新兵之事,此实常胜军之起点。而李鸿章勋名发轫之始,大有关系者也。
华尔者,美国纽约人也,在本国陆军学校卒业,为将官,以小罪去国,潜匿上海。当咸丰十年,洪军蹂躏江苏,苏、常俱陷。上海候补道杨坊,知华尔沈毅有才,荐之于布政使吴煦。煦乃请于美领事,赦其旧罪,使募欧美人愿为兵者数十人,益以中国应募者数百,使训练之以防卫苏沪。其后屡与敌战,常能以少击众,所向披靡,故官军敌军,皆号之曰常胜军。常胜军之立,实在李鸿章未到上海以前也。
今欲叙李鸿章之战绩,请先言李鸿章立功之地之形势。
江浙两省,中国财赋之中坚也,无江浙则是无天下。故争兵要则莫如武汉,争饷源则莫如苏杭,稍明兵略者所能知也。洪秀全因近来各地官军,声势颇振,非复如前日之所可蔑视,且安庆新克复,(咸丰十一年辛酉八月曾国荃克复)金陵之势益孤,乃遣其将李秀成、李世贤等分路扰江浙,以牵制官军之兵力。秀成军锋极锐,萧山、绍兴、宁波、诸暨、杭州皆连陷,浙抚王有龄死之,江苏城邑,扰陷殆遍,避乱者群集于上海。
安庆克复之后,湘军声望益高。曩者廷臣及封疆大吏,有不慊于曾国藩者,皆或死或罢。以故征剿之重任,全集于国藩之一身。屡诏敦促国藩,移师东指,规复苏常杭失陷郡县,五日之中,严谕四下。国藩既奏荐左宗棠专办浙江军务,而江苏绅士钱鼎铭等,复于十月以轮船溯江赴安庆,而谒国藩,哀乞遣援,谓吴中有可乘之机而不能持久者三端:曰乡团,曰枪船,曰内应是也;有仅完之土而不能持久者三城:曰镇江,曰湖州,曰上海是也。国藩见而悲之。时饷乏兵单,楚军无可分拨,乃与李鸿章议,期以来年二月济师。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有旨询苏帅于国藩,国藩以李鸿章对。且请酌拨数千军,使驰赴下游,以资援剿。于是鸿章归庐州募淮勇,既到安庆,国藩为定营伍之法,器械之用,薪粮之数,悉仿湘勇章程,亦用楚军营规以训练之。
先是淮南迭为发捻所蹂躏,居民大困,惟合肥县志士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传兄弟,及潘鼎新、刘铭传等,自咸丰初年,即练民团以卫乡里,筑堡垒以防寇警,故安徽全省糜烂,而合肥独完。李鸿章之始募淮军也,因旧团而加以精练,二张、二周、潘、刘咸从焉。淮人程学启者,向在曾国荃部下,官至参将,智勇绝伦,国藩特选之使从鸿章,其后以勇敢善战,名冠一时。又淮军之初成也,国藩以湘军若干营为之附援,而特于湘将中选一健者统之,受指挥于鸿章麾下,即郭松林是也。以故淮军名将,数程、郭、刘、潘、二张、二周。
同治元年二月,淮军成,凡八千人,拟濒江而下,傍贼垒冲过以援镇江,计未决。二十八日,上海官绅筹银十八万两,雇轮船七艘,驶赴安庆奉迎。乃定以三次载赴上海。三月三十日,鸿章全军抵沪,得旨署理江苏巡抚,以薛焕为通商大臣,专办交涉事件(薛焕,原江苏巡抚也)。
此时常胜军之制,尚未整备。华尔以一客将,督五百人,守松江。是年正月,敌众万余人来犯松江,围华尔数十匝,华尔力战破之。及鸿章之抵上海也,华尔所部属焉,更募华人壮勇附益之,使加训练,其各兵勇俸给,比诸湘淮各军加厚。自是常胜军之用,始得力矣。
松江府者,在苏浙境上,提督驻劄之地,而江苏之要冲也。敌军围攻之甚急,李鸿章乃使常胜军与英法防兵合(当时英法有防兵若干,专屯上海自保租界。),攻松江南之金山卫及奉贤县;淮军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潘鼎新诸将,攻松江东南之南汇县。敌兵力斗,英法军不支退却,嘉定县又陷,敌乘胜欲进迫上海,程学启邀击大破之,南汇之敌将吴建瀛、刘玉林等开城降。川沙厅(在吴淞口南岸。)敌军万余又来犯,刘铭传固守南汇,大破之,遂复川沙厅。然敌势犹雄劲不屈,以一队围松江青浦,以一队屯广福塘桥,集于泗滨以窥新桥。五月,程学启以孤军屯新桥,当巨敌之冲,连日被围甚急。鸿章闻之,自提兵赴援,与敌军遇于徐家汇,奋斗破之。学启自营中望见鸿章帅旗,遽出营夹击,大捷,斩首三千级, 俘馘四百人,降者千余。敌军之屯松江府外者,闻报震骇,急引北走,围遂解,沪防解严。
淮军之初至上海也,西人见其衣帽之粗陋,窃笑嗤之。鸿章徐语左右曰:军之良窳,岂在服制耶?须彼见吾大将旗鼓,自有定论耳。至是欧美人见淮军将校之勇毅,纪律之整严,莫不改容起敬,而常胜军之在部下者,亦始帖然服李之节制矣。
当时曾国藩既以独力拜讨贼之大命,任重责专,无所旁贷,无所掣肘。于是以李鸿章图苏,左宗棠图浙,曾国荃图金陵。金陵敌之根据地也,而金陵与江浙两省,实相须以成其雄。故非扫荡江苏之敌军,则金陵不能坐困,而非攻围金陵之敌巢,则江苏亦不能得志。当淮军之下沪也,曾国荃与杨载福(后改名岳斌)、彭玉麟等,谋以水陆协进,破长江南北两岸之敌垒。四月,国荃自太平府沿流下长江,拔金柱关,夺东梁山营寨,更进克秣陵关、三汊河江心洲、蒲包洲。五月,遂进屯金陵城外雨花台。实李鸿章解松江围之月也。故论此役之战绩,当知湘军之能克金陵歼巨敌非曾国荃一人之功,实由李鸿章等断其枝叶,使其饷源兵力,成孤立之势,而根干不得不坐凋。淮军之能平全吴奏肤功,亦非李鸿章一人之功,实由曾国荃等捣其巢灾,使其雄帅骁卒,有狼顾之忧,而军锋不得不坐顿。东坡句云: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同治元二年间,亦中国有史以来之一大观矣。
李秀成者,李鸿章之劲敌,而敌将中后起第一人也。洪秀全之初起也,其党中杰出之首领,曰东王杨秀清,南王冯云山,西王萧朝贵,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当时号为五王。 既而冯萧战死于湖南;杨韦金陵争权,互相屠杀;石达开独有大志,不安其位,别树一帜,横行湖南、江西、广西、贵州、四川诸省,于是五王俱尽。咸丰四五年之间,官军最不振,而江南之敌势亦浸衰矣。李秀成起于小卒,位次微末,当金陵割据以后,尚不过杨秀清帐下一服役童子。然最聪慧明敏,富于谋略,胆气绝伦,故洪氏末叶,得以扬余烬簸浩劫,使官军疲于奔命,越六七载而后定者,皆秀成与陈玉成二人之力也。玉成纵横长江上游,起台飓于豫皖湘鄂,秀成出没长江下口,激涛浪于苏杭常扬。及玉成既死,而洪秀全所倚为柱石者,秀成一人而已。秀成既智勇绝人,且有大度,仁爱驭下,能得士心,故安庆虽克复,而下游糜烂滋甚。自曾军合围雨花台之后,而于江苏地方及金陵方面之各战,使李鸿章曾国荃费尽心力,以非常之钜价,仅购得战胜之荣誉者,惟李秀成之故。放语李鸿章者不可不知李秀成。
李鸿章自南汇一役以后,根基渐定,欲与金陵官军策应,牵制敌势,选定进攻之策。是岁七月,使程学启、郭松林等急攻青浦县城,拔之,并发别军驾汽船渡海攻浙江绍兴府之余姚县,拔之。八月,李秀成使谭绍洸拥众十余万犯北新泾(江苏地,去上海仅数里)。刘铭传邀击大破之,敌遂退保苏州。
其月,淮军与常胜军共入浙江,攻慈溪县,克之。是役也,常胜军统领华尔奋战先登,中弹贯胸卒,遗命以中国衣冠殓。美国人白齐文代领常胜军。
是岁夏秋之变,江南疠疫流行,官军死者枕籍。李秀成乘之,欲解金陵之围,乃以闰八月选苏州常州精兵十余万赴金陵,围曾国荃大营,以西洋开花大炮数十门,并力轰击,十五昼夜,官军殊死战,气不稍挫。九月,秀成复使李世贤自浙江率众十余万合围金陵,攻击益剧。曾国藩闻报,大忧之,急征援于他地。然当时浙江及江北各方面之官军。皆各有直接之责任,莫能赴援。此役也,实军兴以来两军未曾有之剧战也。当时敌之大军二十余万,而官军陷于重围之中者不过三万余,且将卒病死战死及负伤者殆过半焉。而国荃与将士同甘苦,共患难,相爱如家人父子,故三军乐为效死,所以能抗十倍之大敌以成其功也。秀成既不能拔,又以江苏地面官军之势渐振,恐江苏失而金陵亦不能独全,十月,遂引兵退,雨花台之围乃解。
按自此役以后,洪秀全之大事去矣。夫顿兵于坚城之下,兵家所大忌也。向荣、和春,既两度以此致败,故曾文正甚鉴之,甚慎之。瞥忠襄之始屯雨花台,文正屡戒焉。及至此役,外有十倍强悍之众,内有穷困决死之寇,官军之危,莫此为甚。乃敌军明知官军之寡单如此,其疮痍又如彼,而卒不敢肉薄突入,决一死命,以徼非常之功于俄顷,而顾亏此一篑,忽焉引去,遂致进退失据,随以灭亡,何也?盖当时敌军将帅富贵已极,骄侈淫溢,爱惜生命,是以及此。此亦官军所始念不及也。曾文正曰:凡军最忌暮气。当道咸之交,官军皆暮气,而贼军皆朝气,及同治初元,贼军皆暮气,而官军皆朝气。得失之林,皆在于是。谅哉言乎。以李秀成之贤,犹且不免,若洪秀全者,冢中枯骨,更何足道。所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殷鉴不远,有志于天下者,其可以戒矣。洪秀全以市井无赖,一朝崛起,不数岁而蹂躏天下之半,不能以彼时风驰云卷,争大业于汗马之上,遂乃苟安全陵,视为安乐窝,潭潭府第,真陈涉之流亚哉!株守一城,坐待围击。故向荣、和春之溃,非洪秀全自有可以不亡之道,特其所遇之敌,亦如唯之与阿,相去无几,故得以延其残喘云尔。呜呼!曾洪兴废之间,天耶人耶?君子曰:人也。
又按此役为湘淮诸将立功之最大关键。非围金陵,则不能牵江浙之敌军,而李文忠新造之军,难遽制胜,非攻江浙,则不能解金陵之重围,而曾忠襄久顿之军,无从保全。读史者不可不于此着眼焉。
李秀成之围金陵也,使其别将谭绍洸、陈炳文留守苏州。九月,绍洸等率众十余万,分道自金山大仓而东,淮军诸将防之,战于三江口四江口,互有胜败。敌复沿运河设屯营,亘数十里,驾浮桥于运河,及其支流,以互相往来,进攻黄渡,围四江口之官军甚急。九月廿二日,鸿章部署诸将,攻其本营。敌强悍善战,淮军几不支。刘铭传、郭松林、程学启等身先士卒,挥剑奋斗,士气一振,大破之,擒斩万余人,四江口之围解。
常胜军统领华尔之死也,白齐文以资格继其任。白氏之为人,与华氏异,盖权谋黠猾之流也。时见官军之窘蹙,乃窃通款于李秀成。十月,谋据松江城为内应。至上海胁迫道台杨坊,要索军资巨万,不能得,遂殴打杨道,掠银四万两而去。事闻,李鸿章大怒。立与英领事交涉。黜白齐文,使偿所攫金,而以英国将官戈登代之。常胜军始复为用。时同治二年二月也。此实为李鸿章与外国办交涉第一事,其决断强硬之慨,论者韪之。
白齐文黜后,欲杀之,而为美领事所阻,遂放之。复降于李秀成,为其参谋,多所策划,然规模狭隘。盖劝秀成弃江浙,斩其桑茶,毁其庐舍,而后集兵力北向,据秦晋齐豫中原之形势,以控制东南,其地为官军水师之力所不及,可成大业云云。秀成不听。白齐文又为敌军购买军械,窃掠汽船,得新式炮数门,献之秀成。以故苏州之役,官军死于宝带桥者数百人。其后不得志于秀成,复往漳州投贼中,卒为郭松林所擒死。
先是曾国藩获敌军谍者,得洪秀全与李秀成手谕,谓湖南北及江北,今正空虚,使李秀成提兵二十万,先陷常熟,一面攻扬州,一面窥皖楚。国藩乃驰使李鸿章使先发制之,谓当急取太仓州以扰常熟,牵制秀成,使不得赴江北。鸿章所见适同。同治二年二月,乃下令常熟守将,使死守待援,而遣刘铭传、潘佩新、张树珊率所部驾轮船赴福山,与敌数十战皆捷。别遣程学启、李鹤章攻太仓昆山县以分敌势,而使戈登率常胜军与淮军共攻福山,拔之,常熟围解。三月,克复太仓、昆山,擒敌七千余,程学启之功最伟。戈登自此益敬服学启焉。
五月,李秀成出无锡,与五部将拥水陆兵数十万图援江阴,据常熟。李鸿章遣其弟鹤章及刘铭传、郭松林等分道御之。铭传、松林与敌之先锋相遇,击之,获利。然敌势太盛,每战死伤相当。时敌筑连营于运河之涯,北自北漍,南至张泾桥,东自陈市,西至长寿,纵横六七十里,垒堡百数,皆扼运河之险,尽毁桥梁,备炮船于河上、水陆策应,形势大炽。
鹤章与铭传谋,潜集材木造浮桥,夜半急渡河袭敌,破敌营之在北漍者三十二。郭松林亦进击力战,破敌营之在南漍者三十五。周盛波之部队,破敌营之在麦市桥者二十三。敌遂大溃,死伤数万,河为不流,擒其酋将百余人,马五百匹,船二十艘,兵器弹药粮食称是。自是顾山以西无敌踪。淮军大振。六月吴江敌将望风降。
程学启率水陆万余人,与铭传谋复苏州。进破花径港,降其守将,屯潍亭。七月,李鸿章自将,克复太湖厅,向苏州进发,先使铭传攻江阴。敌之骁将陈坤书,均湖南、湖北、山东四大股十余万众,并力来援。鸿章、铭传亲觇敌势,见其营垒大小棋列,西自江滨,东至山口,乃定部署猛进攻之。敌抵抗甚力,相持未下。既而城中有内变者,开门纳降,江阴复。
时程学启别屯苏州附近,连日力战,前后凡数十捷。敌垒之在宝带桥、五龙桥、蠡口、黄埭、浒关、王瓜泾、十里亭、虎邱、观音庙者十余处,皆陷。而郭松林之军,亦大捷于新塘桥,斩伪王二名,杀伤万余人,夺船数百艘,敌水军为之大衰。李秀成痛愤流涕,不能自胜。自是淮军威名震天下。
敌军大挫后,李秀成大举图恢复,使其部将纠合无锡、溧阳、宜兴等处众八万余,船千余只,出运河口,而自率精锐数千,据金匮援苏州,互相策应,与官军连战,互有胜败。十月十九日(二年),李鸿章亲督军,程学启、戈登为先锋,进迫苏州城,苦战剧烈,遂破其外郭。秀成及谭绍洸等引入内城,死守不屈。既而官军水陆并进,合围三面,城中粮尽,众心疑惧。其裨将郜云官等,猜疑携贰,遂通款于程学启,乞降。于是学启与戈登亲乘轻舸造城北之阳澄湖,与云官等面订降约,使杀秀成、绍洸以献,许以二品之赏。戈登为之保人,故云官等不疑。然卒不忍害秀成,乃许斩绍洸而别。
李秀成微觉其谋,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乃乘夜出城去(十月甘三夜)。甘四日,谭绍洸以事召云官于帐中,云官乃与晓将汪有为俱,见绍洸,即刺杀之,并掩击其亲军千余人,遂开门降。廿五日,云官等献绍洸首,请程学启入城验视。其降酋之列衔如下:
一、 纳王郜云官 二、比王伍贵文 三、康王汪安均
四、宁王周文佳 五、天将军范起发 六、天将军张大洲
七、天将军汪环武 八、天将军汪有为
当时此八将所部兵在城中者尚十余万人,声势汹汹。程学启既许以总兵副将等职,至是求如约。学启细察此八人,谓狼子野心,恐后不可制。乃与李鸿章密谋,设宴大飨彼等于坐舰,号炮一响,伏兵起而骈戮之,并杀余党之强御者千余,余众俱降。苏州定,鸿章以功加太子少保。
先是八酋之降也,戈登实为保人。至是闻鸿章之食言也,大怒,欲杀鸿章以偿其罪,自携短铳以觅之。鸿章避之,不敢归营。数日后,怒渐解,乃止。
按李文忠于是有惭德矣。夫杀降已为君子所不取,况降而先有约,且有保人耶?故此举有三罪焉,杀降背公理一也,负约食言二也,欺戈登负友人三也。戈登之切齿痛恨,至欲弑刃其腹以泄大忿,不亦宜乎?虽彼鉴于苗沛霖、李世忠故事,其个或有所大不得已者存,而文忠生平好用小智小术,亦可以见其概矣。
苏州之克复,实江南戡定第一关键也。先是曾国荃、左宗棠、李鸿章,各以孤军东下深入重地,彼此不能联络策应。故力甚单而势甚危。苏州之捷,李鸿章建议统筹全局,欲乘胜进入浙地,与曾左两军互相接应,合力大举,是为官军最后结果第一得力之着。十一月,刘铭传、郭松林、李鸿章进攻无锡,拔之。擒斩其将黄子隆父子。于是鸿章分其军为三大部队:其(甲)队,自率之;(乙)队,程学启率之,入浙,拔平湖、乍浦、澉浦、海盐、嘉善,迫嘉兴府,左宗棠之军,(浙军)亦进而与之策应,入杭州界,攻余杭县,屡破敌军;(丙)队、刘铭传、郭松林等率之,与常胜军共略常州,大捷,克复宜兴、荆溪,擒敌将黄靖忠。鸿章更使郭松林进攻溧阳,降之。
时敌将陈坤书,有众十余万,据常州府,张其翼以捣官军之后背。李鸿章与刘铭传当之,敌军大盛,官军颇失利。坤书又潜兵迂入江苏腹地,出没江阴、常熟、福山等县,江阴无锡戒严,江苏以西大震。李鸿章乃使刘铭传独当常州方面,而急召郭松林弃金坛,昼夜疾赴,归援苏州。又使李鹤章急归守无锡,杨鼎勋、张树声率别军扼江阴之青阳、焦阴,断敌归路。时敌军围常熟益急,苦战连日,仅支。又并围无锡,李鸿章婴壁固守几殆。数日,郭松林援军至,大战破敌,围始解。松林以功授福山镇总兵。
先是程学启围嘉兴(此年正月起)极急,城中守兵,锋锐相当,两军死伤枕籍。二月十九日,学启激励将士,欲速拔之,躬先陷阵,越浮桥,肉搏梯城。城上敌兵死守,弹丸如雨,忽流弹中学启左脑仆。部将刘士奇见之,立代主将督军,先登入城。士卒怒愤,勇气百倍。而潘鼎新、刘秉璋等,亦水陆交进,遂拔嘉兴。
程学启被伤后,卧疗数旬。遂不起,以三月十日卒,予谥忠烈。李鸿章痛悼流涕。
嘉兴府之克复也,杭州敌焰大衰,遂以二月二十三日(十九嘉兴克复),敌大队乘夜自北门脱出。左军以三月二日入杭州城,至是苏军(李军)与浙军(左军)之连络全通,势始集矣。
程学启之卒也,鸿章使其部将王永胜、刘士奇分领其众,与郭松林会,自福山镇进击沙山,连战破之。至三河口,斩获二万人。鸿章乃督诸军合围常州,使刘铭传击其西北,破之;郭松林攻陈桥渡大营,破之;张树声、周盛波、郑国櫆等袭河边敌营廿余;皆破之。败军溃走,欲还入城,陈坤书拒之,故死城下者不可胜数。三月甘二日,李军进迫常州城,以大炮及炸药轰城,城崩数十丈,选死士数百人,梯以登。陈坤书骁悍善战。躬率悍卒出战拒之,修补缺口,官军死者数百人。鸿章愤怒,督众益治攻具,筑长围,连日猛攻,两军创钜相当。经十余日,李鸿章自督阵,刘铭传、郭松林、刘士奇、王永胜等,身先士卒,奋战登城,敌始乱。陈坤书犹不屈,与其将费天将共率悍党,叱咤巷战,松林遂力战擒坤书,天将亦为盛波所擒。铭传大呼传令,投兵器降者赦之,立降万余。官军死者亦千数。常州遂复,时四月六日也。至是江苏军(李军)与金陵军(曾军)之联络全通,江苏全省中,除金陵府城内无一敌踪矣。
自同治元年壬戌春二月,李鸿章率八千人下上海,统领淮军、常胜军,转斗各地,大小数十战,始于松江,终于嘉兴常州,凡两周岁至同治三年甲子夏四月,平吴功成。
按李鸿章平吴大业,因由淮军部将骁勇坚忍,而其得力于华尔、戈登者实多,不徒常胜军之战胜攻取而已。当时李秀成智勇绝伦,军中多用西式枪炮,程刘郭周张潘诸将,虽善战,不过徒恃天禀之勇谋,而未晓新法之作用。故淮军初期,与敌相遇,屡为所苦。李鸿章有鉴于是,故诸将之取法常胜军,利用其器械者亦不少焉。而左宗棠平浙之功,亦得力于法国将官托格比、吉格尔之徒甚多。本朝之绝而复续,盖英法人大有功焉。彼等之意,欲藉以永保东亚和平之局,而为商务之一乐园也。而岂料其至于今日,犹不先自振,而将来尚恐不免有Great revolution.在其后乎。
先是曾国荃军水陆策应,围金陵既已二稔,至甲子正月,拔钟山之石垒,敌失其险,外围始合,内外不通,粮道已绝,城中食尽;洪秀全知事不可为,于四月二十七日饮药死。诸将拥立其子洪福。当时官军尚未之觉。朝旨屡命李鸿章移江苏得胜之师助剿金陵,曾国荃以为城贼既疲,粮弹俱尽,歼灭在即,耻借鸿章之力,而李鸿章亦不顾分曾之功,深自抑退,乃托言盛暑不利用火器,固辞不肯进军。朝廷不喻鸿章之旨,再三敦促,国荃闻之,忧愤不自胜,乃自五月十八日起,日夜督将士猛攻地保城(即龙膊子,山阴之坚垒,险要第一之地也。),遂拔之。更深穿地道,自五月三十至六月十五,隧道十余处皆成。乃严戒城外各营,各整战备,别悬重赏募死士,约乘缺以先登。
时李秀成在金陵,秀全死后,号令一出其手。秀成知人善任,恩威并行,人心服之,若子于父。五月十五日,秀成自率死士数百人,自太平门缺口突出,又别遣死士数百冒官兵服式,自朝阳门突出,冲人曾营,纵火哗噪。时官军积劳疲惫,战力殆尽,骤遇此警,几于瓦解兽散,幸彭毓橘诸将率新兵驰来救之,仅乃获免。
六月十六日,正午,隧道内所装火药爆裂,万雷轰击,天地为动,城壁崩坏廿余丈。曾军将叱咤奋登,敌兵死抗,弹丸如雨,外兵立死者四百余人。众益奋发,践尸而过,遂入城。李秀成至是早决死志,以所爱骏马赠幼主洪福,使出城遁,而秀成自督兵巷战,连战三日夜,力尽被擒,敌大小将弁战死焚死者三千余人。城郭宫室连烧,三日不绝,城中兵民久随洪氏者男女十余万人,无一降者。自咸丰三年癸丑秀全初据金陵,至是凡十二年始平。
按李秀成真豪杰哉。当存亡危急之顷,满城上下,命在旦夕,犹能驱役健儿千数百,突围决战,几歼敌师。五月十五日之役,曾军之不亡,天也。及城已破,复能以爱马救幼主,而慷慨决死,有国亡与亡之志。推古之大臣儒将,何以过之,项羽之乌騅不逝,文山之漆室无灵,天耶人耶?吾闻李秀成之去苏州也,苏州之民,男女老幼,莫不流涕。至其礼葬王有龄,优恤败将降卒,俨然有文明国战时公法之意焉。金陵城中十余万人,无一降者,以视田横之客五百人,其志同,其事同,而魄力之大,又百倍之矣,此有史以来战争之结局所未曾有也。使以秀成而处洪秀全之地位,则今日之域中,安知为谁家之天下耶!秀成之被擒也,自六月十七日至十九日几三日间,在站笼中慷慨吮笔,记述数万言。虽经官军删节,不能备传,而至今读之,犹凛凛有生气焉。呜呼!刘兴骂项,成败论人,今日复谁肯为李秀成、扬伟业发幽光者?百年而后,自有定评,后之良史,岂有所私。虽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曾、左、李亦人豪矣。
金陵克复,论功行赏。两江总督曾国藩,加太子太保衔,封世袭一等侯。浙江巡抚曾国荃,江苏巡抚李鸿章,皆封世袭一等伯,其余将帅恩赏有差。国荃之克金陵也,各方面诸将,咸嫉其功,诽谤谗言,蜂起交发,虽以左宗棠之贤,亦且不免,惟李鸿章无间言,且调护之功甚多云。
按此亦李文忠之所以为文也,诏会剿而不欲分人功于垂成,及事定而不怀嫉妒于荐主,其德量有过人者焉。名下无虚,非苟焉已耳。
捻乱之猖獗 李鸿章以前平捻诸将之失机
曾李平捻方略 东捻之役 西捻之役
金陵克复,兵气半销。虽然,捻乱犹在,忧未歇也。捻之起也。始于山东游民。及咸丰三年,洪秀全陷安庆、金陵,安徽全省大震,捻党乘势,起于宿州、毫州、寿州、蒙县诸地,横行皖、齐、豫一带,所到掠夺,官军不能制。其有奉命督师者,辄被逆击,屡败衄,以故其势益猖。及咸丰七年冬,其游骑遂扰及直隶之大名府等地,北京戒严。
今将捻乱初起以迄李鸿章督师以前,迭次所派平捻统帅列表如下:
人 官 任官年份 屯驻地
善 禄 河南提督 咸丰三年 永城县
周天爵 钦差大臣 咸丰三年 宿州
吕贤基 工部左侍郎 咸丰三年 安徽
陆应谷 河南巡抚 咸丰三年 开封府
袁甲三 钦差大臣 咸丰三年 宿州(周天爵卒代之)
舒兴阿 陕甘总督 咸丰三年 陈州
英 桂 河南巡抚 咸丰四年 开封府
武隆额 安徽提督 咸丰五年 毫州
胜 保 钦差大臣 咸丰七年 督江北军
史荣春 提督 咸丰八年 曹州兖州
田在田 总兵 咸丰八年 曹州兖州
邱联恩 总兵 咸丰八年 鹿邑
朱连泰 总兵 咸丰八年 毫州
傅振邦 总兵 咸丰九年 宿州
伊兴额 都统 咸丰九年 宿州
关 保 协领 咸丰九年 督河南军
德(木咢)额 协领 咸丰九年 曹州
胜 保都统钦差大臣 咸丰十年 督河南军关保副之
穆腾阿副都统 咸丰十年 安徽(副袁甲三)
毛昶照团练大臣 咸丰十年 河南
僧格林沁 蒙古亲王 咸丰十年
曾国藩 钦差大臣 同治三年
庚申之役,文宗北狩热河,捻党乘之,侵入山东,大掠济宁。德(木咢)额与战,大败。始以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督师,追蹑诸捻,号称骁勇。同治二年,发党诸酋陈得才、蓝成昌、赖汶洸等合于捻。捻酋张总愚任柱牛落江陈大喜等各拥众数万,出没于山东、河南、安徽、湖北各州县,来往倏忽,如暴风疾雨,不可捉摸,官军疲于奔命。同治三年九月,捻党一股人湖北,大掠襄阳、随州、京山、德安、应山、黄州、靳州等处。舒保战死,僧王之师屡溃。僧王之为人,勇悍有余,而不学无术,军令太不整肃,所至淫掠残暴,与发捻无异,以故湖北人民大失望。
其时金陵新克复,余党合于捻者数万人,又转入河南、山东,掠城市。四年春,僧王锐意率轻骑,追逐其酋,一日夜驰三百里。至曹州,部下多怨叛。四月廿五日,遂中捻首之计,大败,力战堕马死,朝廷震悼。忽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军务,而命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为国藩粮运后援。
先是官军之剿捻也,惟事追蹑,劳而无功,间讲防堵,则弥缝一时耳。要之无论为攻为守,非苟且姑息以养敌锋则躁进无谋以钝兵力,未尝全盘打算,立一定之方略,以故劳师十余年,而无所成。自曾国藩受事以后,始画长围圈制之策,谓必蹙敌一隅,然后可以聚歼。李鸿章禀承之,遂定中原。
曾国藩,君子人也,常兢兢以持盈保泰急流勇退自策厉。金陵已复,素志已偿,便汲汲欲自引退。及僧王之亡,捻氛迫近京畿,情形危急,国藩受命于败军之际,义不容辞,遂强起就任。然以为湘军暮气渐深,恐不可用,故渐次遣撤,而惟用淮军以赴前敌。盖国藩初拜大命之始,其意欲虚此席以待李鸿章之成功,盖已久矣。及同治五年十二月,遂以疾辞,而李鸿章代为钦差大臣。国藩回江督本任,筹后路粮饷。
鸿章剿捻方略,以为捻贼已成流寇,逼之不流,然后会师合剿,乃为上策。明孙传庭谓剿流寇当驱之于必困之途,取之于垂死之日,如但一彼一此,争胜负于矢石之间,即胜亦无关于荡平。鸿章即师此意。故四年十一月,曾奏称须蹙之于山深水复之处,弃地以诱其入,然后合各省之兵力,三四面围困之。后此大功之成,实由于是。
其年五月,任柱赖汶洸等大股深人山东。鸿章命潘鼎新、刘铭传尽力追蹑,欲蹙之于登菜海隅,然后在胶莱咽喉,设法扼逼,使北不得窜人畿疆,南不得蔓延淮南。六月,亲督师至济宁,相度形势,以为任、赖各股,皆百战之余,兼游兵散勇裹胁之众,狡猾剽悍,未可易视,若兵力未足兜围,而迫之过紧,画地过狭,使其窥破机关,势必急图出窜,稍纵即逝,全局又非。于是定策先防运河以杜出路,次扼胶、莱以断咽喉。乃东抚丁宝桢,一意欲驱贼出境,于鸿章方略,颇多龃齬。七月,敌军突扑潍河,东省守将王心安方防驻戴庙,任敌偷渡,而胶、莱之防遂溃。是时蜚谤屡起,朝廷责备纂严,有罢运防之议。鸿章复奏,以为运河东南北三面,贼氛来往窜扰,官军分路兜逐,地方虽受蹂躏,然受害者不过数府县之地,驱过运西,则数省流毒无穷。同是疆土,同是赤子,而未便歧视也。乃坚持前议,不少变。十月十三日,刘铭传在安邱潍县之交,大战获胜。二十四日,追至赣榆,铭传与马步统将善庆力战,阵毙任柱,于是东捻之势大衰。
二十八日,潘鼎新海州上庄一战,毙悍贼甚伙。十一月十一二日,刘铭传、唐仁廉等在潍县寿光抄击一昼夜,敌众心携,投降遂多。郭松林、杨鼎勋、潘鼎新继之,无战不捷。至二十九日,铭传、松林、勋动等,蹑追七十里,至寿光弥河间,始得接仗。战至十数回合,又追杀四十余里,斩获几三万人,敌之精锐器械骡马辐重抛尽。鸿章奏报中,谓军士回老营者,臣亲加拊慰,皆饥惫劳苦,面无人色。赖汶洸在弥河败后,落水未死,复纠合千余骑,冲出六塘河防。黄翼升、刘秉璋、李昭庆等,水陆马步,衔尾而下,节节追剿,只剩数百骑,逼入高室水乡。鸿章先派有统带华字营淮勇之吴毓兰,在扬州运河扼守。诸军戮力,前截后追,十二月十一日,毓兰生擒汶洸。东捻悉平,东、苏、皖、豫、鄂五省,一律肃清。
鸿章奏捷后,附陈所属诸军剿捻以来,弛逐数省,转战终年,日行百里,忍饥耐寒,忧谗畏讥,多人生未历之苦境。刘铭传、刘秉璋、周盛波、潘鼎新、郭松林、杨鼎勋,皆迭乞开缺,请稍为休养,勿调远役。并以刘铭传积劳致病,代为请假。
三月。乃七年正月,西捻张总愚大股,忽由山右渡河北窜,直逼畿辅。京师大震。初七、初八日,垒奉寄谕饬催刘铭传、善庆等马步各营,迅赴河北进剿,乃率周盛波盛传马步十一营,潘鼎新鼎字全军,及善庆温、德克勒西马队,陆续进发,由东阿渡河,饬郭松林、杨鼎勋整饬大队,随后继进。
西捻之役,有较东捻更难图功者,一则黄河以北,平坦千里,无高山大河以限之,张总愚狡猾知兵,窜扰北地平原,掳马最多,飙忽往来,瞬息百里,欲设长围以困之,然地势不合,罗网难施,且彼鉴于任、赖覆辙,一闻围扎,立即死力冲出,不容官军闲暇,次第施工,此一难也,二则淮军全部,皆属南人,渡河以北,风气悬殊,南男性情口音,与北人均不相习,且谷食面食,习惯不同,而马队既单,麸料又缺,此二难也。鸿章乃首请饬行坚壁清野之法,以为“前者任、赖捻股,流窜中原数省,畏墟寨甚于畏兵。豫东、淮北,民气强悍,被害已久,逐渐添筑墟寨,到处兴城池相等,故捻逆一过即走,不能久停。近年惟湖北、陕西,被扰最甚,以素无墟寨,等办不及,赋得盘旋饱掠,其势愈张。直、晋向无捻患,民气朴懦,未能筑寨自守。张总愚本极狡猾,又系穷寇,南有黄河之阻,必致纵横驰突,无处不流,百姓惊徒蹂躏,讵有已时,可为浩叹。(中略)自古用兵,必以彼此强弱饥饱为定衡。贼未必强于官军,但彼马多而我马少,自有不相及之势;彼可随地掳粮,我须随地购粮,贼常饱而兵常饥,又有不能及之理。今欲绝贼粮,断贼马,惟有苦劝严谕河北绅民,赶紧坚筑墟寨,一有警信,收粮草牲畜于内,既自固其身家,兼以制贼死命,云云。”西捻之平,实赖于是。
四月,奏请以刘铭传总统前敌各军,温旨敦促起行。使淮军与直、东民团,沿黄河运河,筑长墙浚壕以蹙敌。栋派各军,轮替出击,更番休息,其久追疲乏须暂休息之军,即在运河东岸择要屯驻,俟敌窜近,立起迎击,以剿为防。又派张曜、宋庆分扎夏津、高唐一带,程文炳扎陵县、吴桥一带,为运防遮护。左宗棠亦派刘松山、郭宝昌等军,自连镇北至仓州一带减河东岸分扎,与杨鼎勋等军就近策应,布置略定,然后进剿。
五月,捻股窜向西北,各军分途拦击,叠次获胜。鸿章乃趁黄河伏汛盛涨时,缩地围扎,以运河为外围。而就思县、夏津、高唐之马颊河,截长补短,外为里圈。逼贼西南,层层布 置。五六月间,各军迭次大捷,敌势衰蹙,阵散渐多。六月十九至二十二等日,乘胜尾追,每战皆捷。二十三日,张总愚涉水,向西南逃窜。二十四日,由平原向高唐。二十五日,潘鼎新追百二十里,冒雨至高唐,敌已向博平、清平一带,图扑运河。而官军早于马颊河西北岸筑长墙数百里,足限戎马,敌方洞知,已人彀中,窜地愈狭,死期近矣。是时各军已久追疲乏,鸿章乃派刘铭传生力马军助战,军势大振。二十八日,将敌圈在徒骇黄运之间,铭传调集马步迎击,追剿数里,值郭松林东来马步全军。拦住去路,又兼河道分歧,水溜泥陷,刘、郭两军马队,五六千人,纵横合击,擒斩无算。张总愚仅带领十骑北逃,旋自幸,沉于河以死。西捻肃清,中原平。八月,李鸿章入觐京师。
李鸿章之用兵也,谋定后动,料敌如神,故在军中十五年,未尝有所挫衄。虽曰天运,亦岂不以人事耶?其剿发也,以区区三城之立足地,仅一岁而荡平全吴哉。剿捻也,以十余 年剽悍之劲敌,群帅所束手无策者,亦一岁而歼之。盖若有奔授焉。其待属将也,皆以道义相交,亲爱如骨肉,故咸乐为用命,真将将之才。虽然,李鸿章兵事之生涯,实与曾国藩相终始,不徒荐主之感而已,其平吴也,又由国藩统筹大局,肃清上流,曾军合围金陵,牵掣敌势,故能使李秀成疲于奔命,有隙可乘。其平捻也。一承国藩所定方略,而所以千里馈粮士有宿饱者,由有良江督在其后,无狼顾之忧也。不宁惟是,鸿章随曾军数年,砥硕道义,练兵机,盖其一生立身行已耐劳任怨坚忍不拨之精神,与其治军驭将推诚布公团结士气之方略,无一不自国藩得之。故有曾国藩然后有李鸿章。其事之父母,敬之如神明,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