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学在求仁。“仁者,人也;”即求实践其所以为人者而已。孟子固尝言之:“形色天性,唯圣人为能践形。”儒家之学要不外践形尽性,非有他也。然牛生而成其为牛;马生而成其为马;人生而为人矣,若何有待更求实践其所以为人者邪?又孔又尝云:“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顾既不敢以仁自许,亦不轻以仁许人;是何为而然邪?人之于仁,离合之间,难易之数,其必有以说明之乃可。
“仁,人心也;”人之所以为人者,其在人心乎。人心究是如何的?此既非有形相可指之物,必须自家体认乃得。为了指点人们去体认,今且说两个方面:内一面是自觉不昧,主观能动;外一面是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则隔,从乎心则分而不隔,感通若一体。试从此两面潜默恳切体认去,庶几乎其有悟入。
心非一物也,故无形体,但有其效用通过身体而表见出来。以上所言两方面,皆其效用也。人当幼稚,其身体发育未全,其心之效用即不充实完具。征之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亦可见此学无从过早言之。身体发育成人矣,习染随增,天真渐失,心之不能外于身体而显其用者,转因身体机能之自发势力(此兼先天本能后天习染之惯性而言)而大受影响。所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不过略举其例,而“心为形役”一句话要可概括一切。《孟子》“人有放心而不知求,”《大学》“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显然皆谓此。于是而求仁之学为必要矣,不可缓矣。
牛马物类岂全然无心哉?独为其心锢于其身,其心为形役是固定的了,则几于天心矣。此其所以异于吾人之仁也。仁,人心也。心则主观能动者也,不为身体血气所主使,而主乎血气身体者也。其窃要则能自觉也。自觉失,即落于被动而不自知矣;几于禽兽之归矣!可不惧哉!
何言乎牛马锢其心于身邪?当知此非独牛马为然也,盈天地间一切生物,除人类而外盖莫不然矣。试看生物之一生,莫不为其个体保存、种族蕃衍两大中心问题而尽悴。其尽悴于此也,虽有多途,在动物界大率以本能出之。本能者先天预为实排规定之生活能力也。此要以节肢动物为代表,而蜂若蚁造其极。信乎蜂蚁之有其群,亦犹吾人类之有家、国;然而其群体内部之秩然有序者未足尚也。盖生物莫不有其个体生命与群体生命之两面。重于群体生命者则个体保存为轻;置重于个体生命者又轻乎种族蕃衍。物各有其所轻所重,而蜂蚁之类则重在群体生命者。其一一之身体机构乃随之以有分异而配合成其群。夫社会秩序著见于其身,是锢其心于身者不既昭昭乎。
牛马为脊椎动物。脊椎动物原不以本能生活为归趋。其身体结构之间渐向主(脑髓)从(各部器官)分明发展去,心独寓乎大脑统属全身,居中而为之主宰;大脑特殊发达之类即其最后出现者。相应地,在生活方法上先天本能随以减弱,而欹重后天补充学习。是盖中枢权衡灵活之用愈高,则各官体功能之先天预为安排规定者愈不足故耳。凡于此进化愈高之物类,其儿童(不成熟)期愈以延长,至人类而最长者正在此。是即所谓理智之路。牛马本属此一脉路,顾其进度不高,犹滞于本能生活,遂不免锢其心于身也。即远高于牛马之灵长类,其生活总未能超越乎依靠本能,其心曾不得不为其身之所囿。独至于人而豁然开朗,局面一新。
简单言之,人类之独灵于万物者,为其生活以理智而不以本能。本能犹机括也;理智非他,即此机括之倾向于弛解耳。脊椎动物之渐进于理智,不得之于积极有所增长,而得之于消极有所减除,减之又减,而翳蔽消除,其所透露者即人心也。本能者一触即发之动势也;所云翳蔽者指此。理智之特征在冷静;是人之所以能有知识思想,为一切物类所不及者也。人心之透露,即静德之透露也。《礼记》不云乎,“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古人早见及之矣。
人心唯静,斯有自觉于衷。《大学》之“明德”指此。非静德无以有明德也。自觉不昧是其内在一面;其外面则无所限隔,人与人之间乃至人与物之间感通若一体。人类之侧重于社会(群体)生命也,即由其无所限隔而来,因亦不必有其一定范围。夫是乃所谓仁也。凡家人之间、国人之间、天下人之间,其得以有雍睦和平生活之一日者,胥赖此焉。
人类生命既以其解放于先天本能而得转其重心于群体;却更从其欹重社会生命而得完成其所走后天补充学习之路(没有那一点不可能完成这一点)。两点相依相成,结合为一事,是即吾人所以有教育和学术的由来;人类之首出庶物特殊优胜于兹确立。
然人类非遂无本能也。古语“食、色,性也”,既明言之矣。后儒所谓“气质之性”,吾上文所云“身体机能之自发势力”、所云“血气”,何莫非指目乎此。人为生物之一,其于个体保存、种族蕃衍抑何能有独外邪!
然而又非无辨也。物类于此,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颇邻于机械。其生命遂为本能所役使,无复自觉自主之可言。而在人类则大有伸缩余地,因之亦可能失之过当,亦可能失之不及,每为后天习染或意识所左右,初无一定。当夫不放失其心之人,则恒能自觉自主,处处有其节文。一言总括之:本能在物类生命中直若为之主;其在人类生命中却已退处于工具地位,附丽乎身体而心资借之以显其用,而主宰自在也。此其辨也。
是故:牛生而成其为牛,马生而成其为马;蜂也、蚁也,生而成其为蜂与蚁;一切自是当然,宁有问题!而人之于仁,乃至不易言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