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讳煌言,字玄箸,别号苍水;宋相张知白之裔也。曾孙集贤修撰袭,自沧州徙平江;集贤子吁,又自平江徙鄞。九传至景仁,避元末之乱,泛海至高丽;洪武初,始返乡里。又四传,而张氏以雍睦名。长伯祥,举成化癸卯贤书;次珽、次玠、次璟,里人以孝友名之。玠生锡,锡生淮,淮生尹忠,尹忠生应斗。应斗生圭章,字两如,天启甲子举人,仕至刑部员外郎;公之父也。妣赵氏,封宜人。公幼颇跅弛不羁,好与博徒游,无以偿博进,则私斥卖其生产;刑部恨之。然风骨高华,落落不可一世。年十六,为诸生。时天下多故,上欲重武,试文之后试射。诸生从事者新,射莫能中;公执弓抽矢,三发连三中,暇豫如素习者。观者以为奇。崇祯壬午,举乡试。
东江建义,公与钱忠介同事,授翰林院编修;出筹军旅,入典制诰。丙戌,师溃,公泛海依肃鲁于翁洲。明年,松江吴胜兆反,公以右佥都御史持节监定西侯军以援之;至崇明,飓风覆舟,公匿于房师故诸暨令家以免,得间道归海上。又明年,移节上虞之平冈山寨,与王司马相犄角;焚上虞、破新昌,浙东列城为之昼闭。庚寅,翁洲为行在,公复从之。翁洲堕,扈跸至闽海。时闽事主于延平,遥奉桂朔,监国为寓公而已;公激发藩镇,改鷁首而北之。癸巳冬,返浙。明年,复监定西侯军,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三军皆恸哭失声;爟火通于建业,题诗兰若中。以上游师未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长江,掠瓜、仪,抵燕子矶,南都震动;而师徒单弱,中原豪杰无响应者,亦遂乘流东下,联营浙海。
戊戌,滇中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延平北伐,公监其军;碇羊山,孽龙为祸,海舶碎者百余,义阳王溺焉。羊山者,海中小岛,群羊乳其上,见人了不畏避,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至。军士不信,执而烹之,方熟而祸作。于是返旆。
明年五月,延平全师入江,公以所部义从数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谓延平:“崇沙,江海门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自依。”
不听。将取瓜州,延平以公为前茅。时金、焦间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公舟出其间。风定行迟,登舵楼,露香祝曰:“成败在此一举。天若祚国,从枕席上过师;否则,以余身为齑粉,亦始愿之所及也!”
鼓棹前进,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阴相之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议师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顿兵京口,金陵援骑早发夕至,为之奈何?”
公曰:“吾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
延平然之,即请公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延平已下京口,水师毕至。七月朔,公哨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延平谓:“芜城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办!”
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偪新安。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和阳,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楚、鲁、卫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禡牙相应。当是时,公师所过,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父老携杖炷香、挈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绝。见其衣冠,莫不垂涕。
亡何,而金陵之败闻。公方受新安之降,乃返芜湖。初,公语延平:“师老易生他变,宜遣诸帅分巡郡邑。留都出援,我则首尾邀击;如其自守,我则坚壁以待。四面克复,收兵麇至,金陵如在掌中矣。”
延平不听;自以为功在刻漏,士卒释兵而嬉,樵苏四出,营垒为空。大兵谍知,以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大兵倾城出战。兵无斗志,大败。延平亦遂乘流出海,并撤京口之师而去。公之闻败也,亦谓虽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且退守镇江。故弹压列城,无有变志。遣人至延平,请“益百艘,天下事尚可为化。”
已而知其不然。大兵千余艘截于下流,归路已梗;引兵趋鄱阳,以集散亡。八月七日,次铜陵,与楚师遇,兵溃。有言英、霍山寨可投者,乃焚舟登陆,士卒尚数百人。十七日,入霍山界。县有阳山寨,在山巅,可容万人,饶水泉,故义师所据,已受招抚。闻公至,拒之。英山有将军寨,转而至彼;渡东谿岭,追师奄至。士卒皆窜,公相依只一僮、一卒,迷失道;土人止之,公赂土人为导,变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众,导脱身去,踪迹者得赂乃解。然茫然不知去向,念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求一人导至其所。至则故人他往;而故人之友识公为张司马,怜其忠义,导公由枞阳湖出江,渡黄湓,抵东流之张家滩。陆行建德、祁门两山中,公方病疟,力疾零丁;至休宁,买棹入严陵。浙人熟公面目,改而山行,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达海壖。树纛鸣角,散亡复集。
庚子,驻师林门。辛丑冬,入闽海,遣客罗子木至台湾,责延平出师。时延平方与红夷构难,殊无经略中原之志。公作诗诮之云:“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
明年,滇事败,延平师既不出,公复归浙海。
甲辰,散兵居于悬嶴。悬嶴在海中,荒瘠无居人;山南多■〈氵义〉港通舟,其阴巉岩峭壁。公结茅其间,从者为罗子木、杨冠玉,余惟舟子、役人而已。于时海内承平,滇南统绝,八闽澜安;独公风帆浪迹,傲岸于明、台之间。议者急公愈甚,系累其妻子、族属以俟。公之小校降,欲致公以为功;与其徒数十人,走补陀,伪行脚僧。会公告籴之舟至,籴人谓其僧也,昵之。小校出刀以胁籴人,令言公处,击杀数人,而后肯言。曰:“虽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船在十里之外,则猿鸣木杪,公得为备矣。”
小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缘藤踰岭而入,暗中执公,并及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十九日,公至宁波。方巾葛衣,轿而入;观者如堵墙,皆叹息以为昼锦。张帅举酒属公曰:“迟公久矣!”
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后数日,送公至省,供帐如上宾。公南面坐,故时部曲皆来庭谒。司道郡县至者,公但拱手,不起;列坐于侧,皆视公为天神。省中人赂守者得睹公面为幸。翰墨流传,视为至宝;每日求书者,堆积几案,公亦称情落笔。九月七日,幕府请公诣市。公赋绝命诗:“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遂遇害。子木、冠玉、舟子三人,皆从死。子木名纶,溧阳人;冠玉,鄞人。公生于万历庚申六月初九日,年四十五。娶董氏,子万祺,先公三日戮于镇江;今以再从子鸿福为后。
公精于六壬,兵屯东谿岭,占得四课空陷;方大惊,而追骑已及。籴舟未返,占课大凶,主有非常之变;徘徊假寝,卒遭束缚。间尝以公与文山并提而论,皆吹冷焰于灰烬之中,无尺地一民可据;止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以为鼓荡。然而形势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则亦从而转矣。惟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余,愈见光彩。文山之“指南录”、公之“北征录”,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文山镇江遁后,驰驱不过三载;公丙戌航海、甲申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经营者,不过闽、广一隅;公提孤军,虚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为益难矣。
公父刑部尝教授余家,余诸父皆其门人;至余与公,则两世之交也。念昔周旋鲸背蛎滩之上,共此艰难;今公已为千载人物,比之文山,人皆信之。余屈身养母,戋戋自附于晋之处士,未知后之人其许我否也?
铭曰:庐陵之祠,四忠一节。文山自许,俎豆其列。谁冠貂蝉,增此像饰!曰惟信公,终焉是揭。西湖之阳,春香秋雾。北有岳坟,南有于墓;公亦有言,窀穸是附。同德比义,而相旦暮。前之庐陵,后之甬水;五百余年,三千有里。一时发言,俱同谶语;天且勿违,成人之美。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全祖望
世祖章皇帝之下江南也,浙东拒命,虽一岁遽定,而山海之间告警者尚累年。吾宁之首事者,为钱、沈二公;其间相继殉节者四十余人,而最后死者为尚书张公。
方钱忠介公之集师也,移檄会诸乡老,俱未到;独公先至。忠介相见,且喜且泣。既举事,即遣公迎监国鲁王于天台;王授公为行人。至会稽,赐进士,加翰林院编修,兼官如故;入典制诰,出筹军旅。公虽与忠介共事,而持议颇不尽同。闽中颁诏之使至,议开读礼;张公国维与熊公汝霖为一议,朱公大典与忠介为一议。公出揭,以为当如张公之言;因请自充报使入闽,以释二国之嫌。王从之。及自闽还,累有建白,不见用。
江干之破也,公泛海入舟山;道逢富平将军张名振扈王入闽,公从之。既至,招讨使郑成功以前颁诏之隙,修寓公之敬于王,而不为用。公劝名振还石浦招散亡,以谋再举;乃偕还,王加公右佥都御史。时威虏侯黄斌卿守舟山,名振以石浦之军与为犄角。明年,松江提督吴胜兆请以所部来归,斌卿心不欲往;而都御史沈公廷扬、御史冯公京第与公并劝名振应之,遂监其军。以行至崇明大风覆舟,沈公死之,公与名振等皆被执;有百夫长者识公,导之使走,乃得至公之故壬午房考知诸暨县钱氏。七日,间道复归舟山。
时忠介已奉王出师于闽,浙东之山寨亦群起遥应之;公乃集义从于上虞之平冈。山寨之起也,因粮于民;民始以其为故国也,共饷之。而其后遂行抄掠,民苦之。其不以横暴累民者,祗李公长祥东山寨、王公翊大兰山寨与公而三;履亩输赋,余无及焉。
庚寅,闽师溃,诸将以王保舟山,名振当国,召公以所部入卫;加公兵部右侍郎,兼官如故。辛卯,浙之提督田雄、总兵张杰、海道王尔禄并以书招公,公峻辞拒之。
是秋,大兵下舟山;名振奉王亲捣吴淞以牵制舟山之师,拉公同行。舟山陷,公扈王再入闽,次鹭门。时郑成功军甚盛,既不肯奉王;诸藩畏之,亦莫敢奉王。而公独以名振之军为王卫,时时激发诸藩,使为王致贡。然公极推成功之忠,尝曰:“招讨始终为唐,真纯臣也。”
成功闻之,亦曰:“侍郎始终为鲁,亦岂与吾异趋哉!”
故成功与公所奉不同,而其交甚睦。
癸巳冬,复间行入吴淞。寻招军于天台,次于舟山。明年,军于吴淞,会名振之师入长江,趋丹阳,掠丹徒;登金山,望石头城,遥祭孝陵,三军恸哭失声,烽火逮江宁。时上游故有宿约而失期不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长江;掠瓜洲,侵仪真,抵燕子矶。而所期终不至,复东下,驻舟山。是役也,诚意伯刘孔昭亦以军会;或曰:“孔昭,南都之乱臣也;公何以不绝之?”
公曰:“孔昭罪与马、阮等;然马、阮再卖浙东,而孔昭以操江亲兵栖迟海上者盖累年矣,则其心尚有可原。倘疾之已甚,使为马、阮浙东之续,将何补乎!”
闻者服之。
是年,名振卒;遗言以所部付公。自公平冈入卫之后,部下不满三百;至是始盛。乙未,成功贻书于公,谋大举。丙申,公军于天台;是冬,军于闽之秦川。丁酉,大兵迁舟山之民,公还军舟山。时王已去监国号,通表滇中。戊戌,滇中遣使加公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江督郎廷佐以书招公,公峻辞拒之。是年七月,成功以师会公北行,仍推公为监军;泊舟羊山。羊山多羊,见人驯扰不避,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至。至是,军士不信,杀而烹之;方熟而祸作,碎船百余,义阳王溺焉。复还军舟山治舟。
明年五月,成功会公于天台;悉师以行,游军至于鄞之东鄙。师次崇明,公曰:“崇沙,江海之门户也,且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以为老营。倘有疏虞,进退可依也。”
不听;而请公以所部为前军,向瓜洲。时大兵于金、焦间,以铁索横江;所谓“滚江龙”者也。谭家洲岸,皆西洋大炮雷鍧。而公孤军出其间,成功遣水师提督罗蕴章以所部助;公又令善泅水者断滚江龙,而支军进夺谭家洲炮。相约滚江龙既断,则公即进踞上流,夺其木城以夹击之。滚江龙虽断,然舟多应炮而没,不得前。公登舵楼,焚香祝天,飞火夹船而堕,遂以十七舟竟渡。公渡,而谭家洲守炮者亦走,木城俱溃,操江都御史朱衣祚被擒。明日,成功始至。城中出战不利,提督管效忠走;攻城,克之。议师所向,成功欲直趋江宁;公请先取镇江。成功恐江宁之来援也,公曰:“吾但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彼将自守不暇,何援之为!”
成功即请公行。未至仪徵五十里,士民迎降。六月二十七日,成功来告镇江之捷,公兼程昼夜进。次日,抵观香门;而致书成功,请以步卒陆行赴白下。时江督郎廷佐惧甚;不意成功卒以水道来,大兵之征黔者凯旋闻信,倍道而至,入同守城,于是严备已具。七月朔,公哨卒七人乘虚入江浦。初四日,成功水师方至;次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成功谓“芜湖为江、楚所往来之道,请公往扼之。”
公颇以成功年少恃勇为忧,欲留军中,与之共下江宁而后发;辞之不得。乃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州,以遏上流之援;一军拔和州,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逼东、道、休、歙诸城。大江南北相率来归,其已下者:徽州、宁国、太平、池州四府,广德、和、无为三州,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巢、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水、溧阳、建平二十四县。初公之至芜也,军不满千、船不满百,但以大义感召人心。而公师所至,禁止抄掠。父老争出,持牛酒犒师;扶杖炷香,望见衣冠,涕泗交下,以为十五年来所未见。濒江小艇,载果菰来贸易者如织;公军入,以船板援之而上江滨,因呼为“船板张公之军。”
公所至城邑,入谒先圣。遗臣、故老赴见者,角巾抗礼,抚慰恳至;守令则青衣待罪,考其政绩而去留之。远方豪杰,延问策画,勉以同仇;多有订师期而去者,日不暇给。于是徽州降使方上谒,而江宁之败问至。初,公贻成功书,以“师老易生他变;宜遣诸将,分取句容、丹阳诸城邑。如白下出援,则首尾夹击之;如其自守,则坚壁以待。倘四面克复,收兵日至,白下在掌中矣。”
成功以累捷,又闻江北如破竹,谓城可旦夕下;虽有遣水师提督罗蕴章招抚吴会之命而未行,但命八十三营牵连立屯,安设云梯、地雷,并造木栅。而苏松总兵梁化凤等以马步兵相继至,浙之驻防兵亦来援;长驱入城,莫之遏者。前锋将余新锐而轻,士卒樵苏四出,营垒一空。化凤谍知之,以轻骑袭破前屯,擒新以去;成功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大兵倾城而出,诸营瓦解。成功之良将甘辉亦以马踬被擒,死之;军遂大溃。初,议取崇沙,甘辉之言与公合;及议遏苏、常援兵,辉言亦与公合。而成功皆不听,以致败。公之闻信也,以为虽败,未必遽登舟;虽登舟,未必遽扬帆;虽扬帆,亦必入镇江以图再举。故弹压列城,秘不使诸将知;而更贻成功书,以为“胜负兵家之常,乞益百艘以相助!”
不知成功并撤镇江之师,竟入海。先是镇江之捷,漕督以师援江宁,中道溺死;松帅马逢知密以书请降,其自巡抚而下皆欲出走,故公劝成功持久以观变。既不得请,江督郎廷佐等复以书招公,公峻辞拒之;廷佐乃发舟师,以扼公归路,期必得公而后已。公与诸将议,以下流已梗,而九江一带尚未知我之败;我麾下已万余,前此豪杰来见者又多成约,不如直趋鄱阳,招集故杨、万诸家子弟以号召江、楚。八月七日,次铜陵,与大兵之援白下者遇;公奋击败之,沈其四舟。是夕,大兵以不利,引而东下,炮声轰然;而公军误以为来劫营,遂溃。或劝公入焦湖,慈谿义士魏耕遮道说公,以为“焦湖入冬水涸,不可驻军;而英、霍山寨诸营尚多,耕皆识其魁,请入说之,使迎公。”
乃焚舟登陆,士卒愿从者尚数百人。十七日,入霍山;寨已受抚,不纳。乃次英山;甫度东溪岭而追至,士卒纷窜。相依止一童、一卒,迷失道;赂土人为导,变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多,导脱身去;又以赂,解散诸踪迹者。然而茫然不知所之;念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复赂一土人导以往。至则故人适他出,而其友有识公者,盖亦以观变从江上来至安庆者也。遂导公由枞阳出江,渡黄湓,抵东流之张滩,陆行建德、祁门山中。公方病疟,力疾零丁。至休宁,买棹入严陵;又恐浙人之多识之也,改而山行,自东阳、义乌以出天台。公之在途中也,海上人未知所向;或曰抗节死安庆,或曰殒英、霍山寨中,或曰为浮屠矣,父老多北向泣下者。及闻公至,妇女皆加额,壶浆迎之。人谓是役也,以视文丞相空阬之逃,其险十倍过之;而其归,则郭令公之再至河中也。遂驻节天台,树纛鸣角,故部渐集。成功闻公还,亦喜;遣兵来助公。公巡视天台,海上有长亭乡者多田而苦潮,乃募诸义民筑塘以扞之;至今犹蒙其利。乃遣人告败于滇中,且引咎;滇中赐公专敕慰问,加官尚书,兼官如故。
明年,移师林门;寻军于桃渚。时大兵两道入海讨成功,皆失利;而成功以丧败之余,虽有桑榆之捷,不足自振,乃思取台湾以休士。公闻之,不喜。辛丑,引军入闽,次于沙关,成功已抵澎湖;公遣幕客罗子木以书挽成功,谓“军有进寸、无退尺;今入台,则将来两岛恐并不可守:是孤天下之望也。”
成功不听。成功虽东下,而大兵尚忌之;惧其招煽沿海之民,于是有迁界之役。沿海之民不愿迁,大兵以威胁之,犹迟延不发;公顿足叹曰:“弃此十万生灵而争红夷乎?”
乃复以书招成功,谓“可乘此机,以取闽南。”
成功卒不能用。公遗书侍郎王公忠孝、都御史沈公荃期、徐公孚远、监军曹公从龙,劝其力挽成功;而卒不克。公孤军徘徊两岛,要其刘琨、祖逖之志未尝一日忘也。而滇中事急,公复遣子木入台,苦口责成功以出师;成功方得台,不能行。公乃遣职方郎中吴鉏挟帛书,间道入郧阳山中,欲说十三家之军,使之挠楚以救滇。十三家已衰敝,不敢出师。
壬寅,滇中遂陷,成功亦卒于台;公哭曰:“已矣!吾无望矣!”
复还军林门。会闽南诸遗老以成功卒,谋复奉鲁王监国,贻书来商;公又喜,即以书约尚书卢公若腾而下,劝以大举。又拟上诏书一道;又以书约成功子经,劝以“亚子锦囊三矢”之业。于是公厉兵束装,以待闽中之问。是年,浙督赵公廷臣与中朝所遣安抚使各以书招公;公复安抚书,大略言:“不佞所以百折不回者,上则欲匡扶社稷、下则欲保扞桑梓。乃因国事之靡宁,而至民生之愈蹙。十余年来,海上刍茭糗糒之供、楼橹舟航之费,敲骨吸髓,可为惕然。况复重之以迁徙,诒以流离;哀我人斯,汔可劳止!今执事既以保境息民为言,则莫若尽复滨海之民,即以滨海之赋畀我;在贵朝既捐弃地以收人心,在不佞亦暂息争端以俟天命。当与执事从容羊、陆之交,别求生聚教训之区于十洲三岛间,而沿海藉我外兵以御他盗。是珠崖虽弃,休息宜然;朝鲜自存,艰贞如故。特恐执事之疑且畏耳,则请与幕府约:但使残黎朝还故土,不佞即当夕挂高帆,不重困此一方也。”
又复督府书:“执事新朝佐命,仆明室孤臣;区区之诚,言尽于此。”
闽南消息既杳,郑经偷安海外,公悒悒日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