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取开头两字作为篇名,并不是对全篇内容的概括。篇中记载甚杂。最后一节不是荀子所作,而是荀子学生对荀子的总评,相当于《汉韦》纪、传之未的“赞”,它用韵文写成,与后世的“讚”体相似。
[原文]
32.1尧问于舜曰:“我欲致天下,为之奈何?”
对曰:“执一无失,行微无怠,忠信无倦,而天下自来。执一如天地,行微如日月,忠诚盛于内、贲于外、形于四海(1),天下其在一隅邪?夫有何足致也(2)?”
[注释]
(1)贲(fen奋):通“奋”,振作,发扬。(2)有:通“又”。
[译文]
尧问舜说:“我想招引天下的人,对此该怎么办?”
舜回答说:“主持政务专心一意而没有过失,做细小的事也不懈怠,忠诚守信而不厌倦,那么天下人自会归顺。主持政务专心一意像天长地久一样,做细小的事像日月运行不息一样,忠诚充满在内心、发扬在外表、体现在四海之内,那么天下人岂不就像在室内的角落里一样啦?又哪里要去招引呢?”
[原文]
32.2魏武侯谋事而当(1),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吴起进曰(2):“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3)?”
武侯曰:“楚庄王之语何如?”吴起对曰:“楚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逮,退朝而有忧色。申公巫臣进问曰(4):‘王朝而有忧色,何也?’庄王曰:‘不穀谋事而当(5),群臣莫能逮,是以忧也。其在中■之言也(6),曰:“诸侯得师者王(7),得友者霸,得疑者存(8),自为谋而莫己若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而群臣莫吾逮,吾国几于亡乎!是以忧也。’楚庄王以忧,而君以喜(9)!”
武侯逡巡(10),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
[注释]
(1)魏武侯:魏文侯之子,名击,魏国国君,公元前395年~前370年在位。(2)吴起:见15.2注(2)。(3)亦:语气词。楚庄王:见11.4注(8)。闻:报告。左右:对对方的尊称。(4)申公巫臣:巫臣姓屈,字子灵,曾为楚国申县(在今河南南阳)县尹。楚国国君僭称王,大夫、县尹等僭称公,所以称申公。(5)不穀:君主对自己的谦称。(6)中■(hu!悔):同“仲虺(hu!悔)”,商汤的左相。中■之言:当指《书·仲虺之诰》中的话。今传伪古文《尚书·仲虺之诰》中的文字与此不尽相同。(7)《集解》在“诸侯”下有“自为”二字,据《艺文类聚》卷二十三引文删。(8)疑:君主的辅佐大臣(虞、夏、商、周以疑、丞、辅、弼为四辅),其爵位相当于卿,专门负责解答君主的疑问。参见《礼记·文王世子》“设四辅及三公”孔疏。(9)喜:《集解》作“憙”,据宋浙本改。(10)逡(q&n囷)巡:有顾虑而徘徊或退却。
[译文]
魏武侯谋划政事得当,大臣们没有谁能及得上他,退朝后他带着喜悦的脸色。吴起上前说:“曾经有人把楚庄王的话报告给您了吗?”
武侯说:“楚庄王的话怎么说的?”吴起回答说:“楚庄王谋划政事得当,大臣们没有谁及得上他,退朝后他带着忧虑的神色。申公巫臣上前询问说:‘大王被群臣朝见后面带忧虑的神色,为什么呀?’庄王说:‘我谋划攻事得当,大臣们没有谁能及得上我,因此我忧虑啊。那忧虑的原因就在仲虺的话中,他说过:“诸侯获得师傅的称王天下,获得朋友的称霸诸侯,获得解决疑惑者的保存国家,自行谋划而没有谁及得上自己的灭亡。”现在凭我这样的无能,而大臣们却没有谁及得上我,我的国家接近于灭亡啦!因此我忧虑啊。’楚庄王因此而忧虑,而您却因此而高兴!”
武侯后退了几步,拱手拜了两次说:“是上天派先生来挽救我的过错啊。”
[原文]
32.3伯禽将归于鲁(1),周公谓伯禽之傅曰:“汝将行,盍志而子美德乎(2)?”
对曰:“其为人宽,好自用,以慎。此三者,其美德已。”
周公曰:“呜呼!以人恶为美德乎!君子好以道德,故其民归道。彼其宽也,出无辨矣(3),女又美之!彼其好自用也,是所以窭小也(4)。君子力如牛,不与牛争力;走如马,不与马争走;知如士,不与士争知。彼争者,均者之气也,女又美之!彼其慎也,是其所以浅也。闻之曰:‘无越逾不见士(5)。’见士问曰:‘无乃不察乎?’不闻(6),即物少至,少至则浅。彼浅者,贱人之道也,女又美之!”
“吾语女(7):我,文王之为子,武王之为弟,成王之为叔父,吾于天下不贱矣,然而吾所执贽而见者十人,还贽而相见者三十人(8),貌执之士者百有余人,欲言而请毕事者千有余人,于是吾仅得三士焉,以正吾身,以定天下。吾所以得三士者,亡于十人与三十人中,乃在百人与千人之中。故上士吾薄为之貌,下士吾厚为之貌。人人皆以我为越逾好士,然故士至;士至,而后见物;见物,然后知其是非之所在。戒之哉!女以鲁国骄人,几矣!夫仰禄之士犹可骄也,正身之士不可骄也。彼正身之士,舍贵而为贱,舍富而为贫,舍佚而为劳,颜色黎黑而不失其所(9),是以天下之纪不息,文章不废也。”
[注释]
(1)伯禽:周公旦(见5.4注(3))的儿子,周公旦虽被封于鲁,但因辅佐成王而留在京师,于是伯禽被封于鲁,其在位共四十六年。(2)盍(h6合):何不。志:意,测度。而:通“尔”,你。子:男子,指伯禽。(3)出:给予,指赏赐。出无辨:赏赐时不加分别,指不按功行赏。《韩非子·外储说下》载秦昭王之言曰:“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所以这不值得赞美。(4)窭(j)具):贫寒而简陋,此指见识浅陋而办法很少。(5)越逾:超越,过度。一说“越逾”是超越等级地位的意思,“不”字当在“无”字下。(6)闻:通“问”。(7)此下所述,不是周公对伯禽之傅所说的话,而是周公对伯禽说的话,参见《韩诗外传》卷三第三十一章和《说苑·敬慎》。(8)贽(zh@至):初见尊长时所送的礼品。还贽:按古代礼制,初见尊长,要执贽相送。但对方如果因为地位相等而不敢当,就要还贽。所以,“执贽而见”,指拜见尊长;“还贽而相见”,指会见地位相等的人。(9)其:见9.21注(2)。其所:理想的所在。
[译文]
伯禽将要回到鲁国去,周公旦对伯禽的师傅说:“你们要走了,你为什么不估量一下你所辅导的这个人的美德呢?”
伯禽的师傅回答说:“他为人宽大,喜欢靠自己的才智行事,而且谨慎。这三个方面,就是他的美德了。”
周公说:“唉呀!你把人家不好的东西当作美德啦!君子喜欢按照道理去行事,所以他的民众也归顺正道。他对人一味宽大,那么赏赐就会不加分别了,你却还赞美它。他喜欢靠自己的才智行事,这是使他浅陋无知而胸怀狭窄的根源啊。君子气力像牛一样大,也不和牛较量气力;跑起来像马一样快,也不和马赛跑;智慧像士人一样高明,也不和士人比聪明。那较量竞争,只是把自己和别人等同的人的气量,你却还赞美它。他的谨慎,这是使他孤陋寡闻的原因。我听说过这句活:‘不要过分地不会见士人。’见到士人就要问道:‘不是我不明察吧?’不询问,那么事情就了解得少,了解得少就浅陋了。那浅陋,是下贱之人的为人之道,你却还赞美它。”
周公对伯禽说:“我告诉你:我,对文王来说是儿子,对武王来说是弟弟,对成王来说是叔父,我在天下不算卑贱了,然而我拿着礼物去拜见的尊长有十个,还礼会见的平辈有三十个,用礼貌去接待的士人有一百多个,想要提意见而我请他把事情说完的人有一千多个,在这些人之中我只得到三个贤士,靠他们来端正我的身心,来安定天下。我得到三个贤士的办法,不是在十个人和三十个人之中挑选,而是在上百人和上千人之中挑选。所以对于上等的士人,我对他们的礼貌轻一些;对于下等的士人,我对他们的礼貌重一些。人人都认为我特别喜欢士人,所以士人都来了;士人来了,然后我才能看清事物;看清了事物,然后才能知道它们的是非在什么地方。要警戒啊!你如果凭借鲁国高傲地对待人,就危险了!那些依赖俸禄生活的士人还可以高傲地对待,而端正身心的士人是不可以高傲地对待的。那些端正身心的士人,舍弃高贵的地位而甘居卑贱,舍弃富足的待遇而甘愿贫穷,舍弃安逸而干劳苦的事,脸色黝黑也不丧失自己所选择的立场,因此天下的治国纲领能流传不息,古代的文献典籍能经久不废啊。”
[原文]
32.4语曰:缯丘之封人见楚相孙叔敖曰(1):“吾闻之也:‘处官久者士妒之,禄厚者民怨之,位尊者君恨之。’今相国有此三者而不得罪楚之士民,何也?”孙叔敖曰:“吾三相楚而心愈卑,每益禄而施愈博,位滋尊而礼愈恭,是以不得罪于楚之士民也。”
[注释]
(1)缯(z5ng增):通“曾”、“鄫”,古国名,故地在今湖北随县一带(1978年,随县发掘出大量曾国遗物可证)。丘:废墟。缯丘:指鄫国故城(在今湖北随县境),楚庄王时大概古鄫国已被楚国攻破而成为楚国的附庸,所以称“缯丘”。当时盖为楚国东北部的边城。封人:官名,掌管防守边疆。孙叔敖:见5.4注(8)。
[译文]
民间传说云:缯丘的封人拜见楚国的丞相孙叔敖说:“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做官长久的人,士人就会嫉妒他;俸禄丰厚的人,民众就会怨恨他;地位尊贵的人,君主就会憎恶他。’现在相国具备了这三种情况却没有得罪楚国的士人民众,为什么呢?”孙叔敖说:“我三次任楚国相国而心里越来越谦卑,每次增加俸禄而施舍越来越广泛,地位越尊贵而礼节越恭敬,因此没有得罪楚国的士人民众啊。”
[原文]
32.5子贡问于孔子曰(1):“赐为人下而未知也。”孔子曰:“为人下者乎?其犹土也。深抇之而得甘泉焉(2),树之而五谷蕃焉;草木殖焉,禽兽育焉;生则立焉,死则入焉;多其功而不得(3)。为人下者,其犹土也。”
[注释]
(1)子贡:见30.4注(1)。(2)抇(h*胡):掘。(3)得:《集解》作“息”,据《太平御览》卷三十七引文改。得:通“德”。
[译文]
子贡问孔子说:“我想对人谦虚却还不知道怎样做。”孔子说:“对人谦虚么?那就要像土地一样啊。深深地挖掘它就能得到甜美的泉水,在它上面种植而五谷就茂盛地生长;草木在它上面繁殖,禽兽在它上面生息;活着就站在它上面,死了就埋在它里面;它的功劳很多却不自以为有功德。对人谦虚嘛,那就要像土地一样啊。”
[原文]
32.6昔虞不用宫之奇而晋并之(1),莱不用于马而齐并之(2),纣刳王子比干而武王得之(3)。不亲贤用知,故身死国亡也。
[注释]
(1)虞:周文王时建立的诸侯国,姬姓,位于今山西平陆县北,公元前655年被晋国所灭。宫之奇:虞国的大夫。(2)莱:古国名,也作■、、釐。今山东黄县东南有莱子城,即古莱国。公元前567年为齐国所灭。子马:莱国贤臣,即《左传》的正舆子,字子马。(3)纣:见1.14注(3)。刳王子比干:见8.15注(8)。武王:见4.12注(12)。
[译文]
从前虞国不用宫之奇而晋国吞并了它,莱国不用子马而齐国吞并了它,商纣王将王子比干剖腹挖心而周武王夺取了他的政权。君主不亲近贤能的人、任用明智的人,所以会身死国亡啊。
[原文]
32.7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孙卿迫于乱世,昺于严刑(1);上无贤主,下遇暴秦;礼义不行,教化不成;仁者绌约,天下冥冥;行全刺之,诸侯大倾。当是时也,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无睹,贤人距而不受。然则孙卿怀将圣之心(2),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3)。《诗》曰(4):“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之谓也。是其所以名声不白、徒与不众、光辉不博也。今之学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所存者神(5),所过者化。观其善行,孔子弗过。世不详察,云非圣人,奈何?天下不治,孙卿不遇时也。德若尧、禹,世少知之;方术不用,为人所疑。其知至明,循道正行,足以为纪纲。呜呼!贤哉!宜为帝王。天地不知,善桀、纣,杀贤良。比干剖心,孔子拘匡(6);接舆避世(7),箕子佯狂(8);田常为乱(9),阖闾擅强(10)。为恶得福,善者有殃。今为说者又不察其实,乃信其名;时世不同,誉何由生?不得为政,功安能成?志修德厚,孰谓不贤乎(11)?
[注释]
(1):见15.3注(21)。(2)将圣:大圣。参见《论语·子罕》“固天纵之将圣”何晏《集解》及邢昺《疏》。(3)视:通“示”。(4)引诗见《诗·大雅·烝民》。(5)神:见15.11注(20)。(6)孔子拘匡:见25.11注(1)。(7)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他装疯避世,因迎孔子之车而歌,故称接舆。有人说他姓陆,名通,字接舆。(8)箕子:见8.15注(8)。(9)田常:即田成子,也作田恒、陈恒、陈成子,春秋时齐国的大臣。公元前481年,他杀死齐简公,拥立齐平公,任相国。从此,姜姓的齐国政权完全被田氏所控制。(10)阖闾:见11.4注(8)。(11)本章韵脚:刑、秦、成、冥、倾,耕真通转(“秦”属真部,其余属耕部)。治、使,之部。受、愚,幽侯旁转。白、博,铎部。仪、化、过、何,歌部。治、时、之、疑,之部。明、行、纲、王、良、匡、狂、强、殃,阳部。名、生、成、贤,耕真通转(“贤”属真部,其余属耕部)。
[译文]
那些立说的人说:“荀卿及不上孔子。”这不对。荀卿被迫处在乱世,身受严刑箝制;上没有贤德君主,下碰上暴虐之秦;礼制道义不能推行,教育感化不能办成;仁人遭到罢免束缚,天下黑暗昏昏沉沉;德行完美反受讥讽,诸侯大肆倾轧兼并。在这个时代啊,有智慧的人不能谋划政事,有能力的人不能参与治理,有德才的人不能得到任用。所以君主受到蒙蔽而看不见什么,贤能的人遭到拒绝而不被接纳。既然这样,所以荀卿抱着伟大的圣人的志向,却又给自己脸上加了一层装疯的神色,向天下人显示自己的愚昧。《诗》云:“不但明智又聪慧,用来保全他自身。”说的就是这种人啊。这就是他名声不显赫、门徒不众多、光辉照耀得不广的原因。现在的学者,只要能得到荀卿遗留下来的言论与残剩下来的教导,也完全可以用作为天下的法度准则。他所在的地方就得到全面的治理,他经过的地方社会就发生了变化。看看他那善良的行为,孔子也不能超过。世人不加详细考察,说他不是圣人,有什么办法呢?天下不能治理好,是因为荀卿没有遇到时机啊。他的德行像尧、禹一样,世人却很少知道这一点;他的治国方略不被采用,反被人们所怀疑。他的智力极其聪明,他遵循正道、端正德行,足以成为人们的榜样。唉呀!贤能啊!他应该成为帝王。天地不知,竟然善桀、纣,杀害贤良。比干被剖腹挖心,孔子被围困在匡地,接舆逃避社会,箕子假装发疯,田常犯上作乱,阖闾放肆逞强。作恶的得到幸福,行善的反遭祸殃。现在那些立说的人又不考察实际情况,竟然相信那些虚名;时代不同,名誉从哪里产生?不能执政,功业哪能建成?志向美好、德行敦厚,谁说荀卿没有德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