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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译注》内篇·齐物论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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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齐物论》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代表作。这篇文章的宗旨在于论述万物齐一和是非相对,既谈到了从无到有的本体论问题,也涉及到了主体与客体关系的认识论问题。在本体论问题上,主要倾向是主观唯心主义,但也有某些唯物主义因素;在认识论问题上,主要表现是万物齐一和否定是非的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但也有较丰富的辩证法内容。

本篇分三个层次:从“南郭子綦”到“怒者其谁邪?”论述了“吾丧我”的精神境界,指出诸家争鸣都是各持己见的结果,要想停止纷争,就得做到“忘我”。第二部分,从“大知闲闲”到“故寓之无竟”,由十个自然段组成,是作者在本文中论述的中心内容。这一部分中,主要论述了各种主观世界的争论纠结,是迷失自我的表现,是主观成见所致使,要想停止争论,就得用“莫若以明”的认识方法,排除成见,开放心灵,达到“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境界。第三部分,用“罔两问景”和“庄周梦胡蝶”两个故事来说明万物融化为一的“物化”过程,得出“物化”的万物齐一的结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2),答焉似丧其耦(3)。颜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6)?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7)。”子秦曰:“偃,不亦善乎(8),而问之也(9)!今者吾丧我(10),汝知之乎(11)?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12),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13)。”子秦曰:“夫大块噫气(14),其名为风。是唯无作(15),作者万窍怒呺(16)。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7)?山林之畏佳(18),大木百围之窍穴(19),似鼻,似口,似耳,似杆(20),似圈(21),似臼,似洼者(22),似污者(23);激者(24),謞者(25),叱者(26),吸者(27),叫者,譹者(28),宎者(29),咬者(30),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31)。冷风则小和(32),飘风则大和(33),厉风济则众窍为虚(34),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35)?”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36)。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37),而使其自己也(38),咸其自取(39),怒者其谁邪(40)!”

[注释]

(1)南郭子綦(qi):楚昭王的庶弟,曾任楚庄王的司马,因居于南郭,故称南郭子綦。《徐无鬼》作“南伯子綦”。《人间世》亦有“南伯子肇游乎商之丘”的记载。隐,凭,靠。机:通几,案。“隐机而坐”指依靠几案静坐,说的是静。

(2)嘘:吐气,“仰天而嘘”指的是动。“隐机”二句为静中有动,有辩证法因素。

(3)荅(ta):一作嗒。荅焉,形体木然无神的样子。丧:丧失。耦,一作偶,指精神与肉体相对偶,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似丧其耦”即《田子方》中所说的“遗物离人而立于独。”

(4)颜成子游,人名,南伯的学生,姓颜,名偃,字子游,谥号成,故称颜成子游。

(5)居(ji):通与,表疑问,引申作故或缘由,即何故。

(6)固:句子中两个固字,前一回字作本来解,后一固字作岂解。形如槁木:躯体象枯干的树木,即《达生》中所说:“吾身处也,若檄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心如死灰:精神象息灭的灰烬,即《应帝王》列子所说:“子之先生死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7)今:现在,昔:过去。

(8)善:很好。

(9)而:通尔,你。不亦句为倒装,意谓“你问的不是很好吗!”

(10)吾丧我:吾指今日得道的我;我指没有忘掉功名利禄的我。丧:丧失,忘掉。“吾丧我”是仅承《逍遥游》中的“无己”观点,意指唯有丧我,才能超然于物论之外,从而物论才可以得齐。

(11)汝:你。

(12)籁,箫。人箫出于人为,地箫、天箫出于自然,庄子主张夫人为,尚自然。此处虽然分三籁,但主要是说天籁。天籁用语言文字不好说明,所以才托地籁加以说明。籁本人籁之名,地籁、天籁都是由人籁推论出来的。

(13)方:道理。

(14)大块:指大地。噫气:犹嘘,吹气。

(15)是唯不作:不作则已。

(16)呺(hao):呼啸,吼叫。呺为多音字,亦读(xia),如《逍遥游》的“非不呺然大也。”万窍怒呺:影射百家争鸣。

(17)而,你。翏翏(liu,亦读liu,):长风声,一本作飂飂。

(18)畏佳(weicui):通■崔,指山林高大而参差的样子。

(19)围:两手合抱的范围。窍:细孔。穴:大孔。

(20)似鼻:以下举窍穴的形状,取之人身的有鼻、口、耳;取之器物的有枅、圈、臼;取之于地势的有洼、污;取之于水火的有激、謞;取之于人畜的有叱、吸、叫、譹;取之于杂音的有声、咬。枅(ji,又读作jian):房住头上的横木,即樽护,斗拱。《淮南子·主术训》有“短者以为朱儒枅户。”一说木制酒器。

(21)圈:阑圈。一说杯盂。

(22)洼:大而深的洼地。

(23)污:小而浅的他溏,泥坑。

(24)激:水击,大水湍流冲激的声音。

(25)謞(xiaO):同熇,大火燃烧的声音。一作箭声。

(26)叱(chi):呵叱,发怒时的出气声。

(27)吸:吸气声。

(28)譹:号哭声。

(29)宎(yao):深沉的声音。

(30)咬(jiao):哀切声。

(31)于(yu):犹舆。喁(yu):犹謣。于、唱皆相随应的声音,《吕氏春秋·谣辞》:“今举大木,前呼舆謣,后亦如之。”《淮南子。道应训》作“邪许”,亦指举重物相况之声。所以下文有“冷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32)冷(ling)风:小风,微风。

(33)飘风:大风,疾风。《老子》有“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

(24)厉风:烈风。济:停止,风过。虚:没有声音。

(35)而:你。调调、刀刀:风吹林木枝叶摇曳的样子。刀刀,一作刁刁。

(36)比竹:用多竹并起来制作的乐器。

(37)夫吹万不同:吹承噫气而言,风吹万窍而声音不相同。

(38)自己:洞穴的声音自行停止,天籁是无作无止的,能从无作无止处着眼,天籁不在地籁之外,也不在人籁之外。

(39)咸:都。

(40)怒者其谁也:反诘子游,让他自己领会天籁的旨趣。怒:发动,如《逍遥游》中的“怒而飞”和《外物》中的“草木怒生”,皆指天机自动。

[译文]

南郭子聂靠几静坐,仰面朝天,缓漫吐气,形体木然,仿佛精神脱离了身躯。颜成子游立侍在跟前,问说:“怎么这个样子啊?形体安定本来可以使它象枯干的树木,而精神岂能可以使它象熄灭的灰烬呢?你现在靠几而坐的情况,不是你过去靠几而坐的情况了。”子綦回答说:“偃,你问的问题,不也是很好的吗!如今我忘掉了功名利禄的我,你知道这一点吗?你听到过人造的萧声,却没听到过地上自然形成的音响,你听到过地上自然形成的音响,却没听到过天空中自然形成的音响吧!”子游说:“请问三籁的道理?”子綦说:“大地发出的气,它的名子叫风。这风不作则已,一发作则上万种不同的孔穴都会怒吼起来。你没有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林高大参差不齐的地方,百围大树上的孔穴,有的象鼻孔,有的象嘴,有的象耳朵眼,有的象春臼,有的象深大的洼地。有的象浅小的池塘;长风吹这些孔穴所发出的声音,有的象湍激的流水声,有的象大火燃烧声,有的象呵叱声,有的象抽气声,有的象叫喊声,有的象号哭声,有的声音深沉,有的声音哀切,前面的风声唱着,后面的风声随应着。微风则相和的声音小,疾风则相和的声音大,烈风停止了,则所有的孔穴就都空寂无声了,你难道没看见风吹林木枝叶还在摇摇曳曳地摆动着吗?”子游说:“地籁的声音不过是从众多的孔穴中发出来的罢了,人籁的声音不过是从用多种竹管并起来所制作的乐器中发出来的罢了。请问天空中自然的音响是怎么回事呢?”子綦说:“风吹万窍而声音不同,然而使它们发作或停止的都是它们自己。都是自然状态所致,发动它们的还能是谁呢!”

大知闲闲(1),小知间间(2)。大言炎炎(3),小言詹詹(4)。其寐也魂交(5),其觉也形开(6)。与接为构(7),日以心斗(8)。缦者(9),窖者(10),密者(11),小恐惴惴(12)大恐缦缦(13)。其发若机括(14),其司是非之谓也(15);其留如诅盟(16),其守胜之谓也(17);其杀若秋冬(18),以言其日消也(19);其溺之所为之(20),不可使复之也(21);其厌也如缄(22),以言其老洫也(23);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24)。喜怒哀乐,虑叹变热(25),姚佚启态(26);乐出虚(27),蒸成菌(28)。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29)。

已乎,已乎(30)!旦暮得此(31),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32),非我无所取(33)。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朕(35)。可行己信(36)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37)。百骸、九窍藏(38),赅而存焉(39),吾谁与?汝皆说之乎(40)?其有私焉(41)?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2)?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六(,)为亲(,)(43)。与物相刃相靡(44),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46),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46),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47),可不哀邪!人谓之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48)?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49),谁独且无师乎(50)?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51)?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52),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53)。是以无有力有(54)。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55),吾独且奈何哉(56)!

[注释]

(1)大知句:承《逍遥游》中“小知不及大知”说的,《逍遥游》是褒大贬小,此篇则大小俱谴。闲闲:过于广博。

(2)间间:过于精细。

(3)炎炎:烈火燎原,引申为盛气凌人。

(4)詹詹:犹沓沓,说话烦琐,喋喋不休的样子,俗称罗嗦。

(5)魂交:心神交错烦乱。

(6)形开:形体不得安宁。

(7)与接为构:与,交。接,接触,与社会接触。构,交构,构台。

(8)日以心斗:整天勾心斗角。《人间世》“知出乎争,知也者争之器”也是这个意思。

(9)缦,通慢,疏慢,慢不经心。

(10)窖(jiao):用心深沉,用心良苦。

(11)密:严密,谨慎。缦、窖、密三种状况都讲的由缓而紧、由浅而深、由疏而密的心斗状态。凡斗就讲有胜负,考虑胜负而心就没有一时安宁愉快的,所以就产生了“小恐”、“大恐”的情形。

(12)惴惴(zhui),惴惴不安,提心吊胆,这是虑胜忧负的结果。

(13)缦缦:张极而弛,精神涣散,情绪沮丧的样子。

(14)发:发出。机:弩的发射器。括:箭尾部扣弦的部位。发若机栝:指速度之快如射箭一般。

(15)司,同伺,窥伺,侦候,探察。

(16)留:止,守,与“发”互为对文,即保守于内心。诅盟:誓约。留如诅盟:指守胜心的顽固性,即心藏主见好象普约一样不肯吐露。

(17)守胜:以守取胜。

(18)杀(chai):衰杀,减杀,衰退。

(19)消:消铄,消弱。

(20)溺:沉厕,即《孟子》中“陷溺其心”的溺。为:做,干,从事各种活动。

(21)不可使复之也:指毛病在于发而不知节,不能使之恢复生机。

(22)厌(ya):通压,闭藏,《礼记·大学》中“见君子而后厌然”的厌。缄(jian):封闭。

(23)洫(xu):败,枯竭。老洫:老而败坏。

(24)复阳:恢复生机。

(25)虑,优虑。叹:感叹。变:反覆,变态。热(zhe):通慑,恐惧,畏惧不敢动,引申为固执不变。虑叹变热:形容辩者们的各种行为的情态。

(26)姚:票姚的姚,轻捷,轻浮。佚:通逸,安逸,奢侈,放纵,系与姚相对的反面。启:开,放荡,通达,如《书·尧典》中“胤子朱启明”之启。态:作态,系与启相对的反面,指娇淫妖冶的容态。

(27)乐出虚:乐声从空虚的箫管中发出。

(28)蒸成菌:地上的蒸气使菌类生长出来。

(29)萌:始生,萌生。

(30)已乎,已乎:叹词,算了吧,算了吧。《庄子》书中多见,如《人间世》有“已乎,已乎,临人以德。”《则阳》有“已乎,已平,且无所逃。”

(31)旦暮:早晚,几时,引申为日夜。暮亦作莫。此,这,指上面讲的十二种心“相代乎前”者的道理。

(32)非彼无我,彼即“此其所由以生”之“此”。以对我言,故曰彼。离彼心,即不复有我。而离我,则又谁取此心者,所以下面又说“非我无所取”,这是说彼我是对立统一的。

(33)无所取,指无所取以体现彼。

(34)真宰:真心,真我。

(35)特:独,但,朕(zhen):通朕,迹象,怔兆。

(36)行,心行。信:消息。即《老子》所说的“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的信,己信,消息存乎已。信行于心中,所以才“实不见其形,故曰有情而无行”。

(37)情:信。

(38)百骸(hai):一百个骨节,多个骨节。九窍:指眼、耳、鼻等人体器官的九个孔穴。《周礼·天官·疾医》:“两之以九窍之变。”注“阳窍七,阴窍二。”阳窍七,指双眼,二鼻孔、一口;阴窍二,指前、后阴部。六藏:藏通脏,心、肝、脾、肺、肾,称为五藏,肾有左肾和右命门,故称为六藏。

(39)赅:兼备,具备。

(40)说(yuè):通悦,喜欢,喜悦。

(41)有私:私指偏爱。有私是承上文“皆说”而言。

(42)真君:真心,真我,真宰,是继“怒者其谁”而言。谁是虚点,君则是明示。

(43)不亡以待尽:形体常驻下变而等待耗尽。有的版本将“不亡”改为“不化”可供参考。

(44)刃:比喻矛盾,靡:同劘,切实,切中事理。“与物相刃相靡”指“与物相接,日以心斗”的人。

(45)止:已。

(46)役役:形容劳苦下休。

(47)茶(nié):又作布。茶然:精神不振,疲倦之极。所归:归宿,目的。

(48)芒:通茫,愚昧无知。《天下》有“芒乎昧乎,未之尽者”即此意。分开为芒与昧,合起来为芒昧。

(49)成心:偏见,主观成见。师:取法,效法,判断。

(50)且:语助词。师:大宗师的师,宗大道为师的师。

(51)知代:懂得事理的变化。心自取者:有见的的人或有心得的人。“奚心知代而心自取青有之”指的是前文“日夜相代乎前”,“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之说。

(52)卡成乎心:未形成的主观成见。

(53)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此处援引惠施的“今日适越而昔来”之说,说明是非与主观成见的关系。适:到。

(54)无有力有,有生于无,以无为有。《庚桑楚》蘑中有“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至人藏乎是。”

(55)不能知:无法理解。

(56)奈何,能怎样。

[译文]

大知过于广博,小知过于精细。大言盛气凌人,小言喋喋不休。他们睡时也心神交错烦乱,他们醒时也形体不得安宁。与社会接触构合纠葛,整天勾心斗角。有的显得慢不经心,有的却冥恩苦想,有的则小心谨慎。对小的恐惧提心吊胆,对大的恐惧垂头丧气。他们的心计一发就象箭一样疾速,他们的心计探察不发是为了称是避非;他们停止发言犹如盟誓,为了以守取胜;他们衰败好似秋风冬寒的景象,这是说他们一天天在消弱;他们沉溺在所作所为的活动之中,再无法使他们恢复原状;他们隐藏心灵不言不语,说明他们老而枯竭败坏;接近死亡的心灵,再也不能使它恢复生机。高兴、愤怒、悲哀、欢乐,优虑、叹息、变态、恐惧,轻浮、安逸、放荡、娇淫:象乐声从空虚的乐器中产生出来,又象菌类从地上的蒸气中产生出来一样。交互更替在眼前,而不知道它们是怎样萌发出来的。

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了这些情态发生的道理,也就懂得了它们所以发生的根由了!没有客体的彼,就没有主体的我;没有主体的我,客体的彼也就无法体现。这样主体与客体也就近似统一了,然而不知道它受谁支配。好似有个真我,但是却看不见它的迹象。可以从它的行为中得到信息,却看不到它的形体,它是真实可信的,却没有具体的形象。一百个骨节,九个孔穴,六个内脏,都兼备地存在我的身上,我和那个最亲近呢?你都喜欢它们呢,还是有所偏爱呢?如此不是都把它们当成臣妾了吗?它们是臣妾就不能相互支配吗?还是让他们轮流做君臣呢?难道果然另有真君存在吗?即使求得真君的真实情况与否,对它的本真是无所益损的。人一旦享受而形成形体,就认为躯体是常驻不变的而等待最后的耗尽。

和外物相接触,既有相互矛盾之时,也有切中事理之时,他的心行追逐外物象奔驰一样不能止步,这不是很可悲的吗!一辈子劳劳禄禄而看不见他的成功,精神不振,疲于劳役,而不知道他的归宿,这不是很可悲的吗!这样的人生虽然说他不死,又有什么益处呢?他的形体在不断地变成衰老,他的思想又随着形体的变化而消失,这能不叫作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如此的愚昧吗?难道只是我愚昧无知,而别人也有不愚昧无知的吗?若依据自己的成见作为是非标准,那么谁没有一个标准呢?何必了解事物发展变化而有心地的人才有呢?愚昧的人也是有的。如果说没有形成主观成见,便有了是非观念,这就象惠施的“今天到越而昨天就到了”的观点一样。这是把无有看成有。把无有看成为有,就是神明的大禹尚且不能理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2),其所言者特未定也(3)。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司音(4),亦有辩乎(5),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6)?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7),言隐于荣华(8)。故有儒墨之是非(9),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10)。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11)。物无非彼(12),物是非是(13)。自波则不见,自是则知之(14)。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15)。彼是,方生之说也(16)。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17),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18);因是因非,因非因是(19)。是以圣人不由(20),而照之于天(21),亦因是也(22)。是亦彼也,波亦是也(23)。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24)。果且有彼是乎哉(25)?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26),谓之道枢(27)。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注释]

(1)吹:吹气,吹风。

(2)言者有言:辩论者各有所说。

(3)特未定:但还下一定,无一定的标准。

(4)..(kòu,又读gòu)音:刚出蛋壳的小鸟的叫声。比喻下带任何含义的语言。

(5)辩:亦作辨,分别,辨别。

(6)道,本意为道路,引申为道理、规律、本质。恶(wū)乎:什么。隐:隐蔽。

(7)小成:片面的认识成果,相对真理。

(8)荣华(huā):华美的言论,花言巧语。引申为现象。

(9)儒墨:儒家墨家,庄子对儒墨有为的争辩持否定的态度。

(10)以:把。

(11)莫若以明:不如使心灵达到空明的境地去反照外物。以明:是庄子的独有的哲学概念,是指用道的观点来看待各家的是非。也就是用虚净的内心体认事物。

(12)物无非彼:事物没有不是彼的。

(13)物无非是:事物没有不是此的,彼与此,是指事物普遍存在着对立面,是矛盾观念,有辩证法的思想。

(14)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彼与是对立,见与知对立。从彼方看不见此方,从此方来看就知道了。

(15)因:因依,依托,依存。

(16)彼是方生:彼此并存。

(16)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与死相互渗透和相互转化。

(18)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正题与反题相互渗透,相互转化,有同一性。

(19)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由是而得非,由非而得是,是非相反相通。这里虽然是否定是非界限的诡辩论,但承认是非的转化和相通有辩证法的因素。

(20)圣人不由:圣人不由是非对立之途,不问生死之分的问题。

(21)照之于天:照,反映。天,自然。照之于天,指因任自然,即超脱于一般是非之上。实际是否认矛盾的齐万物而为一的诡辩。

(22)亦因是也:也是因任这个道理了。

(23)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此也是彼,彼也是此,抹杀彼此之间的差别,是万物齐一的诡辩,但肯定彼此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互含和相互转化有辩证法因素。

(24)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方的是非不同于此方的是非,此方的是非不同于彼方的是非。这里否定是非的标准,是怀疑论和诡辩论的观点。但也看到了事物的相对性,否定一成不变的是非标准,有一定的方法论意义。

(25)果且:果真。

(26)偶:对立面。

(27)道枢:道的关键,道的中心部分,引申为规律。

[译文]

言论不是吹风,发表言论的人都有所说的内容,但他们的言论又都自以为得当而不能有定论。他们果真有这些言论呢?还是没有过这些言论呢?他们自以为自己的言论不同于刚出蛋壳的小鸟叫声,到底是有分别呢,还是没有分别呢?道是怎么被隐蔽而有真伪的呢?言论是怎样被隐蔽而有是非的呢?道是无真伪的在什么地方不存在呢?言论是无是非的在哪些方面有不可的呢?道的本质隐蔽在片面认识的后面,言论的性质隐蔽在花言巧语之中,因向才有儒墨显学的是非之争,他们都各自肯定对方之所非,而非议对方之所是,如要肯定对方的所非而非议对方的所是,则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反映事物的实情。宇宙间的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从彼方看不见此方,从此方来看就知道了。所以说,波方是出于此方,此方也依存于彼方。彼此是相互并存的。虽然如此,生中有死的因素而向死转化,死中有生的因素而向生转化,肯定中有否定因素而向否定转化,否定中有肯定因素而向肯定转化;由是而得非,由非而得是,因此,圣人不经由是非之途而只是如实地反映自然,也就是因任自然这条道理。此也是彼,彼也是此。彼有一个是非,此也有一个是非,果真有彼此之分吗,果真无彼此之分吗?彼此都没有它的对立面,这就是物通为一的规律。符合道的规律才能得到它的运转的圆机,以顺应无有穷尽的发展变化。是的发展变化是无穷尽的,非的发展变化也是无穷尽的。所以说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反映事物的实情。

以指喻指之非指(1),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2),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3)。可乎可,不可乎不可(4)。道行之而成(5),物谓之而然(6)。恶乎然(7)?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8),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莲与槛(9),厉与西施(10),恢桅橘怪(11),道通为一(12)。其分也,成也(13);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于毁,复通为一(14)。雁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15)。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15)。适得而几矣(17)。因是已(18)、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19),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20),是之谓两行(21)。

[注释]

(1)指句:援引公孙龙《指物论》的观点阐发作者的理论,公孙龙《指物论》:“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前指为一般概念、共性、观念的体现,后指为观念自身,意思是事物莫不是观念的体现,而体现观念的事物却不是观念本身。也就是说,观念是决定事物存在的,观念与事物是各自独立的。庄子“指句”的意思与其说是“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推出物与指各自独立存在,倒不如说物指根本不是什么指,而是人的观念随意安排,推出的指物都不是具体存在的,不必认真对待。此句用公式来说明,用A来说明A不是~A,不如以~A来说明不是~A,即用此喻此之下同于彼,不如以彼喻此之不同于彼,也可以说以我来衡量他,不如以他来衡量我。喻:晓喻,晓导,明白告知。《礼·学记》:“可谓善喻矣”。《汉书·刑法志》“欲以晓喻众庶”皆作“说明”解,与本文同。

(2)马句:也是援引公孙龙《白马论》中的“白马非马”的命题。意思是从马的概念出发,来说明具体的白马不是马,不如从具体的马出发来说明马的概念不是具体的马。旧注多以为指马句皆为庄子对公孙龙的批判,实际并非如此。此二句是引用公孙龙的观点来阐明庄于自己的见解。公孙龙的“指非指”是说认识能力与认识对象的不同;“马非马”是认识上的片面和全面观点有别。而庄子则更进一步,以为认识对象是由认识能力决定的,片面性是因全面性而存在的,从而主张去掉那种以认识能力代替认识对象,以片面代替全面的见解,消除一般与个别的对立。所以庄子指马二句是在“无有”上立论,而并非批判公孙尤之说,以马喻马,前马是一般概念,后马指具体的马。

(3)一指:一般概念。天地一指:天地虽大但都是有共性的“一指”;万物虽殊但都是共件的“一马”。《德充符》中所说的”自共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讲的就是这种事物的共性问题。

(4)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指事物皆无个性,皆无质的规定性,肯定有肯的道理,否定有否定的道理。

(5)道:道路。

(6)谓:叫,说。

(7)恶乎然:何以这样,为什么这样。

(8)固:本然,本来。物固有所然:万物各有它的本来面貌。

(9)莛(tíng,旧读tǐng),通筵,草茎。楹(yíng):厅堂前面的柱子。蓬楹在这里分别代表物的大小。

(10)厉:通病,古代的丑女人,西施:泛指古代的美女。旧称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美女名为西施,是否确有此事有较大的争议。在《庄子》之前记载西施的有《管子·小称》、《墨子·亲士》,在《庄子》之后有《慎子》、《尸子》、《韩非子·显学》,皆未说明西施的时代和国别。西汉的《淮南子》、《说苑·尊贤》提到西施时也没记载时代和国别。到后汉赵晔、袁康时写历史小说才把西施作为吴王的妾姬,后来唐代成玄英的《庄子疏》便称“西施,吴王美姬也。”后人从而以讹传讹,把西施称为吴王美姬,实误。

(11)恢恑橘怪:千奇百怪的异状。恢,同诙,恢诞,荒诞,恑(guǐ),通诡,狡猾,一说变异。憰(jué),通橘,欺诈,怪,奇异,怪异。

(12)道通为一:以道来看都是一样的。

(13)分也:分离,分散。成也:组成,组合,成器。

(14)复:又。

(15)为是:因此。不用:指不用成毁的观点看问题。诸:之于。庸,常。寓:托付,寄托。寓诸庸:托付于循环往复的变化。

(16)得:自得,满意。

(17)几:接近。

(18)因是已:因为这样。

(19)狙(jū):猕猴,狙公:养猴人。赋:颂,给。芧(xù):同柔,橡子,亦作杼。《山木》中有“食杼粟”。

(20)和:调和,休:休息,引申为无为。天钧:自然调和,自然均齐。《寓言》中也有:“万物毕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钧。天钧者,天倪也。”《庚桑楚》中亦有“天均败之”。

(21)两行:指“因是”、“以明”就象车有两轮,缺一不能行走。即因事物之自然,以灵明心境反映自然。狙公赋芧的故事说明众狙只知“因是”而不知“以明”,所以失其和而流为刻板教条。

[译文]

用指的概念来说明具体的指不是指,不如用不是指的概念来说明一般的指不是具体的指。用马的概念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马,不如用不是马的概念来说明一般的马不是具体的马。其实天地之大就是一指,万物千差万别不过就是一马。肯定自有肯定的道理,否定自有否定的道理。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人叫出来的,怎样才算对的?对的就是对的;怎样算是不对的?不对的就是不对的。怎样算是肯定?肯定就是肯定;怎样算是否定?否定就是否定。万物各有其存在的依据,万物各有其合理性,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对的,没有什么事务是不可肯定的。所以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可举草茎和大柱子小大相同,丑厉和西施丑美一样,千奇百怪一切情态,从道的观点来看,都是齐一无别的。万物总体的分就是众体的成,新事物的成又是旧事物的毁。一切事物没有成与毁的分别,还是把它们看成是齐一的。只有这样,通达的人才会通晓万物齐一的道理。因此,不用成毁的观点看问题,而托付于循环往复的观点看问题,按循环往复的变化行事,就是无用之用,就无所不通,无所不通,就无所不得。达到满意而有所得也就差不多了。听任自然吧,把万物看成齐一而不去了解它的所以然,这就叫做道,耗费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了解万物齐一,和了解万物的本来面貌就是一样的,这两者没有什么差别,可以把它叫做“朝三”。什么叫“朝三”呢?养猕猴的老人在分给猕猴橡子时说:“早晨三升而晚上四升。”所有的猴子都非常愤怒。老人又说:“那么就早晨四升而晚上三升吧。”所有的猴子都非常喜悦。其实名义和实际都没有什么亏损,然而却使猴子喜怒不同,这就是顺应猴子的心理作用罢了。所以,圣人调和是非而不去争论,这就是“因是”、“以明”两个轮子缺一不能行走的道理。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2),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4)。其次以为有封焉(5),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6),道之所以亏也(7)。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8),果且有成与亏乎哉(9)?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10);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11),惠子之据梧也(12),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13),故载之未年(14)。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15)。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16)。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17),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18)。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9),圣人之所图也(20),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1)知:通智,智慧,引申为认识。有所至:达到最高境界。

(2)以为:认为。未始:未曾。未始有物:指无有、无物。正因为无有,所以说:“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3)至。极,最,至高无上。尽:尽头。

(4)封:界域,界限。

(5)其:再。

(6)彰:明显,显著。

(7)亏:亏损,失败,是对成而言。

(8)爱:私,偏爱,与公相对。成:全,成功。

(9)果且:果真。

(10)故:则。昭氏:姓昭名文,郑人,即《吕氏春秋·君守》中所说的“郑大师文”,古代的音乐家,善于弹琴。庄子借昭文鼓琴五音不能并举,不能得“全”为例,说明鼓琴不如不鼓琴可以保持音乐的全声。鼓琴:弹奏琴瑟。

(11)师旷:晋人,姓师名旷字子野,古代著名的音乐家,是晋平公的乐师。

(12)惠子:惠施。据:依靠。梧:梧桐树。《德充符》有“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天运》有“倚于槁梧而吟”。都指惠施依靠梧桐树谈名理,一悦依梧木几案谈名理,非是。

(13)三子:昭文、师旷和惠施。几:接近。盛:最强。

(14)载之末年:载,从事。末年,晚年,终生。一说记载书里传于后代,非是。

(15)明之:使他人领悟。

(16)坚白:指战国时关于坚白论的观点。即惠施的“离坚白”的观点。《天地》有“离坚白若县寓”、《德充符》的“子以坚白鸣”皆指惠施的“离坚白”观点而言。昧:指愚昧不明,是说坚白论不足以明道,只益于暗昧。终:终生。

(17)其子:指昭文的儿子。一说惠施之子或昭文、师旷、惠施三人之子,实误。纶:琴弦。

(18)成:成就。

(19)滑(gǔ),迷乱。疑:同稽,同的意思。耀:眩耀。滑疑之耀:迷乱人心,能言善辩,以能乱是非异同的言论眩耀于世。

(20)图:鄙,鄙除,不用。

[译文]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认识有最高境界。什么是最高境界?他们认为宇宙未曾形成万物的始初时刻,认识是最高的,尽美尽善的,再不能增加什么认识了。其次,则认为宇宙开始有了万物时,万物之间是没有分别界限的。再次,认为有了分别的界限,但未曾有是非之别。是非观念明显了,道的观念也就因此而亏损了。道的观念之所以亏损,是因偏私观念的形成。果真有所谓成就和亏损呢?果真还是没有成就和亏损呢?有成就和亏损,犹如昭文的弹琴;没有成功和亏损,犹如昭文不弹琴。昭文弹琴,师旷指挥,惠施依靠梧桐树的辩论,这三位先生的认识和才智接近最高峰了,所以载誉于晚年。正因为他们各有所好,而炫异于别人,他们各以所好去让别人领悟,用不是别人所非了解不可的东西而硬让别人去了解,因此以坚白论的糊涂观念而终身。然而昭文的儿子继续昭文的事业,而终生无所成就。如果说这就是所谓成就,那么象我这样的也算有成就了。如果说这不可以称为成就,那么天下的事物和我都不能算是有成就。所以,那些迷乱世人的眩耀的言论,圣人是一定摒弃的。所以圣人不用这种言论,而是把认识寄寓于各物自身的功分上,这就叫做心地如镜地反映事物。

今且有言于此(1),不知其与是类乎(2)?其与是不类乎(3)?类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4):有始也者(5),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者也。俄而有无矣(6),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7)。今我则已有谓矣(8),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9),而大山为小(10);莫寿于殇子(10),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1)。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12)。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13),而况其几乎(14)!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15),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注释]

(1)今:现在。且:姑且,假设。有言于此:即请尝言之。尝言,指的是“有始也者”至“万物与我为一”。

(2)类:同类,相同。

(3)不类,不同类,不相同。

(4)尝:尝试,试。

(5)有始也者:指宇宙。

(6)俄:倾刻。

(7)孰:谁,什么。

(8)谓:说。

(9)秋毫:兔毛的尖部。

(10)大山:泰山。大,太,泰。

(11)殇(shāng)子:未成年死去。《仪礼·丧服传》:“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不满八岁以下,皆无服之殇。”一说为婴儿夭折,实误。

(12)一:一体。天地句:天地万物都和我们同生于无,都与我同为一体。

(13)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即同于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观点。

(14)巧历:高明的数学家。不能得,不能算尽这个数。

(15)凡:指一般人。

(16)适:往,到。

[译文]

现在姑且在这里发表些议论,不知道这些议论与其他人的议论是同类呢,还是不同类呢?同类也好,不同类也好,既然都是议论,那也就是同类了。那也就与其他人的议论没有什么差别了。既或如此,还是请你允许我说清楚。宇宙有它的开始,有它的未曾开始的开始,更有它的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有它的有,有它的无,更有它的未曾有无的无,更有它的未曾有无未曾有无的无。倾刻间产生了有和无,然而却不知道这个有无果真是有,果真是无。现在我发表了这些议论,然而却不知道果真说了这些话呢,还是果真没说过这些话呢?天下没有比兔毛尖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是小的;没有比未成年死去的人更长寿的,而活八百岁的彭祖却是短命的早亡者。天地万物都和我们同生于无,都与我同为一体。既然已经说过合为一体了,还能再说什么呢?既然已经说了与万物一体了,又怎能说没有说什么呢?万物一体的存在加上我所说的言论就成为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三,从此往下推算,最高明的数学家也不能得出最后的答案,何况一般的人呢?所以从无到有,以至于推出三来,何况从有到有的推演呢?不要再住下推演了,还是因任自然算了。

夫道未始有封(1),言未始有常(2),为是而有珍也(3)。请言其畛:有左,有右(4),有伦,有义(5),有分,有辩(6),有竞,有争(7),此之谓八德(8)。六合之外(9),圣人存而不论(10);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11)。《春秋》经世(12),先王之志(13),圣人议而不辩(14)。故分也者(15),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16),众人辩之(17),以相示也(18)。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19)。夫大道不称(20),大辩不言(21),大仁不仁(22),大廉不嗛(23),大勇不忮(24)。道昭而不道(25),言辩而不及(26),仁常而不成(27),廉清而不信(28),勇忮而不成(29)。五者园而几向方矣(30),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31)。注焉而不满(32),酌焉而不竭(33),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34)。

[注释]

(1)道未始有封:道未曾有界限,道无所不在。封,界限。

(2)言未始有常:言论未曾有定论。常,定准,定论。

(3)为是而有畛,为是:指上文说的“自无适有”者。畛,田间的疆界,即古时十夫有沟,沟上有畛。

(4)有左,有右:指畛的左右,即有了类的分别。

(5)有伦,有义:伦,次序、类。义,合宜。一作“有论有议”,实误。

(6)有分,有辩:分,分粗。辩,辩细。有分有辩才有竞有争。一说以辩代辩,非是。

(7)有竞,有争:竞,竟弱;争,争强。

(8)八德:八种事。这是指儒墨之争。

(9)六台,大地四方,泛指天下或宇宙。

(10)圣人:道德智能极高的人,这里指道家的圣人,而非指儒家的圣人。亦即《逍遥游》中“圣人无名”的圣人。存而不论:只观察而不考核是哪一类,因为六合之外是混而为一的,无法考核。

(11)论而不议:考核其类,而下议论它是否合宜,因为各有各的合宜,不能议论清楚。

(12)《春秋》:古代编年史。经世:治理社会。

(13)先王之志:先王治世的记载。志:用文字记载。

(14)议而不辩:只议其义而下辩其辞。因为《春秋》皆据事直书,其义自见,不必辩争。

(15)分:分别。

(16)怀之:总上“存而不论”三句。怀:藏在心里,引而不发,不欲人知。

(17)众人,善于争辩的儒墨名法诸家。

(18)相示,互相夸耀自胜,相互显示其才智。

(19)辩也者,有不见也:善于争辩的人只见是而不见非。

(20)称:声扬,声张。大道不称,即老子所说的“道隐无名”。

(21)大辩不言:即老子的“善言不辩”观点的发挥。

(22)大仁不仁,大仁是没有偏爱的。即老子的“夭地不仁,圣人不仁”思想的发挥,与《庚桑楚》中的“圣仁无亲”意义相同。

(23)嗛(qiǎn):通谦,谦逊。

(24)忮:(zhì):伤害。

(25)昭:彰明,显扬,显示。

(26)不及:达不到。

(27)仁常:常仁。不成:不周。

(28)不信:不实,不信实。

(29)不成,不成功,失败。

(30)园:通“刓”指残缺。方:指道的一隅。此处之园方即《天下》:“分道术、方术为二,道言其全,方言其偏”的意思。

(31)天府,宇宙,自然的仓库,实指心灵。

(32)注:灌注。

(33)酌:酌酒,引申为取用。

(34)葆光,指隐蔽光明,使之光而不明,与“滑疑之耀”下明而明正相反。

[译文]

大道从来是没有界限的,言论从来是没有定准的,因为有了从无到有,才有了差别的界限,请允许我谈一谈它的区别界限,有左,有右,有伦序,有合宜,有分粗,有辨细,有竞弱,有争强,这是界限的八种表现。宇宙以外的事情,圣人只观察而不考核其类属;宇宙以内的事情,圣人只是论说而下加以评议。《春秋》是记载治理社会的编年史,是先王治事的记录。圣人只评议而不争辩。所以说,有有分别的,就有不分别的;有可以争辩的,就有不可以争辩的。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圣人把“存而不论”、“论而不议”、“议而不争”的观点藏在心中不让别人知道,百家争鸣的众人却争辩不休而相互夸耀以自胜。所以说这样的辩者只能是各执一词,只见己之是,不见已之非的片面性。大道是用不着声扬的,善辩的人是不用言说的,最仁的人是不能偏爱的,最廉洁的人是不去表示谦逊的,最勇敢的人是不伤害人的。道如显示彰明就不是道,言如争辩就有所达不到的,仁有常爱而不周,廉到极清白就不信实,勇到害人逆物就不会取得成功。这五者虽有残缺而接近道的一隅了。所以,明智的人止于他所不知的境地,就是极点了。谁能知道不用语言的辩论,不用声扬的道呢?如果有谁能知道这一点,这就称得上是大自然的仓库了。这种府库,注入多少东西都不会盈满,取出多少东西也不会枯谒,而且不知道它的源流来自何处,这就叫做隐藏起来的光明。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1):“我欲伐宗脍、胥、敖(2),南面而不释然(3)。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4),犹存于蓬艾之间(5)。若不释然,何哉(6)?昔者十日并出(7),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8)!”

[注释]

(1)故:发语词。舜: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姚姓,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相传因四岳推举,尧命他摄政。

(2)宗脍(kuài)、胥、敖(áo):上古时代的三个小国。《人间世》亦有“尧攻丛枝、胥、敖”。丛枝即宗脍。

(3)南面:古代帝王的座位面向南,此处为临朝。释(yì):通怿,喜悦,安然。不释然:不安的样子。

(4)三子:三个国家的国君。

(5)蓬艾,蓬蒿艾草。

(6)若:汝,你。

(7)十日并出:古代的寓言,比喻光明普照万物的意思。

(8)进:更加,胜过。

[译文]

过去帝尧问帝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每当临朝,总是感到心情不安,这是为什么呢?”帝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国君,犹如生存在蓬蒿艾草中间,你心情不安,这是为什么呢?过去十个太阳一起出来,万物都在阳光下照耀,何况你的德行胜过太阳的光芒呢!”

啮缺问乎王倪曰(1):“于知物之所同是乎(2)?”曰:“吾恶乎知之(3)!”“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4)?”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5)。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6)?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7):民湿寝则腰疾偏死(8),鳅然乎哉(9)?木处则惴栗恂惧(10),猿猴然乎哉(11)?三者孰知正处(12)?民食刍豢(13),麋鹿食荐(14),蝍蛆甘带(15),鸱鸦耆鼠(16),四者孰知正味(17)?猿猵狙以为雌(18),麇与鹿交(19),鳅与鱼游(20)。毛嫱丽姬(21),人之所美也(22);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2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24)?自我观之(25),仁义之端(26),是非之涂(27),樊然淆乱(28),吾恶能知其辩(29)!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30)?”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31)河汉沍而不能寒(32)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33)。月,而游乎四海,死生无变于己(34),而况利害之端乎!”若然者,乘云气,骑日(,)之外(,)

[注释]

(1)啮(nìe)缺问乎王倪:啮缺、王倪,传说尧的贤人。《大地》中记载:“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应帝王》中有蒲衣子。《知北游》中有“啮缺问道乎被衣。”这些人都是当时求道的贤人。一说这些人皆庄子虚拟人物,可参考。

(2)子:先生,你。所同是:所共同肯定的道理。

(3)吾:我。恶乎:怎么。之:它。

(4)无知:没法认识。

(5)虽然,虽然如此。尝试:重叠,皆试的意思,试试。之:这个问题。

(6)庸讵:庸、讵皆何的意思,重叠,表反洁。庸讵知:安知,何知,岂能知。

(7)女:同汝,你。

(8)民:人。一说百姓,不当。湿寝:在潮湿的地方睡觉。腰疾:腰痛。偏死:偏瘫。

(9)鳅:泥鳅。然乎哉:是这样吗。

(10)木处:在树上住。惴栗:发抖。恂(xún,)惧:害怕。

(11)猿:同猿。

(12)三者:指人、泥鳅和猿猴,孰:谁。正处:真正舒适的处所。

(13)刍豢(chú,huàn):喂草为刍,喂谷物为豢,此处指牛羊猪狗。荐:繁茂的草。

(14)麋鹿: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的食草动物,俗称四不象。

(15)蝍蛆(jījū):蟋蟀。甘:可口。带:冈■,一作蚳,蚁子。作蛇解,实误。

(16)鸱(chī):鹞鹰,俗称雀鹰。鸦:乌鸦。香:通嗜,好(hào)吃。

(17)正味:真正好吃的味道。

(18)猵(biān)狙:猿的一种,一名獦牂,似摸狗头。以为雌:相配的为雌雄。

(19)交:相为交配。

(20)游:指泥鳅与鱼相追尾。

(21)丽姬:古代美女。

(22)所美:被认为美丽。

(23)决骤:疾速奔跑。

(24)正色:真正美丽的面容。

(25)自:依。观之:看来。

(26)端:端倪,端绪。

(27)涂:通途,途径。

(28)樊然:杂乱的样子。淆:混杂,搅扰。

(29)辩:通辨,分别,区别。

(30)至人:见前文注。

(31)大泽:山泽。如《盂子·滕文公上》有“益烈山泽而焚之。”焚:焚烧。

(32)河汉,黄河和汉水,此处泛指江河。沍(hù):结冻,封冻。

(33)疾雷:迅猛的雷。飘风,暴风。惊:震惊。

(34)变于己:使自己发生变化。

[译文]

啮缺问王倪说:“你知道万物有所共同肯定的道理吗?”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这些呢!”啮缺又问说:“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啮缺再问说:“那么万物就没法知道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这些呢!虽然如此,还是让我试试谈一谈这个问题。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并不是知呢?现在姑且让我问你:人在潮湿的地方睡觉就会腰痛而偏瘫,泥鳅是这样吗?人在树上居住就惊恐不安而发抖,猿猴也是这样吗?这三种动物究竟谁最了解真正舒适的处所呢?人吃牛羊猪狗,麋鹿吃蒿草,蟋蟀吃蚁子,鹞鹰和乌鸦爱吃老鼠,这四种动物究竟谁知道真正好吃的美味呢?母猿猴与狗头猿相配为雌雄,麋鹿和鹿相交媾,泥鳅和鱼相追尾。毛嫱、丽姬是世人认为最美的人,然而鱼见到她们就潜入水底,鸟见到她们就飞向高空,麋鹿见到她们就疾速奔跑,这四种动物究竟是谁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来,仁与义的端倪,是和非的途径,杂乱无章,我怎么能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呢!”啮缺说:“你不知道利害关系,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关系吗?”王倪说:“至人太神妙了!山泽燃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江河封冻而不能使他感到冷,疾雷辟山、暴风震海而不能使他感到惊恐。象这样的至人,乘着云气,骑着日月,而邀游于四海之外,死生都不能使他自己发生变化,何况利害这样的小事呢!”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3),不就利(4),不违害(5),不喜求(6),不缘道(7);无谓有谓(8),有谓无谓(9),而游乎尘垢之外(10)。夫子可以为孟浪之言(11),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12)。吾子以为奚若(13)?”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14),而丘也何足以知之(15)!且女亦大早计(16),见卵而求时夜(17),见弹而求鸮炙(18)。予尝为女妄言之(19),女亦妄听之。奚旁日月(20),挟宇宙(21)?为其肠合(22),置其滑涽(23),以隶相尊(24)。众人役役(25),圣人愚节(26),参万岁而一成纯(27)。万物尽然(28),而以是相蕴(29)。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30)!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也(31)!丽之姬(32),艾封人之子也(33)。

晋国之始得之也(34),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35),与王同筐床(36),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37)!梦饮酒者,旦而哭泣(38);梦哭泣者,旦而田猎(39)。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40)。君乎,牧乎(41),固哉(42)!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43)。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既使我与若辩矣(44),若胜我,我不若胜(45),若果是也(46),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47)?其或是也(48)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49),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50)。

吾谁使正之(51)?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52)?”“何谓和之以天倪(53)?”曰:“是不是(54),然不然(55)。是若果是也(56),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57);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58),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59),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黮暗(,)(60),振于无竟(61),故寓诸无竟(62)。”

[注释]

(1)瞿鹊子:人名,孔门后学。长梧子:人名,孔子弟子同时代人,被封于长梧,亦称长梧封人。《则阳》有长梧封人问子牢章。

(2)诸:兼词,之于台音。夫子:指孔子,有下文“丘”为证。

(3)务:世务。

(4)就:趋,从,贪图。

(5)违:回避。

(6)不喜求,不喜欢追求世欲。

(7)不缘道:不拘缘于道欲。

(8)无谓有谓:没说话就等于说话了。也就是《寓言》中所说的“终身不言,未尝不言”的意思。

(9)有谓无谓,说了话就等于没说话。也就是《寓言》中所说的“终身言,未尝言”之意。

(10)尘垢:指世俗。

(11)孟浪:轻率不当。与《逍遥游》中的“大而无当,往而不反”的意思相同。

(12)妙道:美妙的大道。行:与“言”对,指行径。

(13)奚若:如何,怎样。

(14)是:此,指瞿鹊所听到的孔夫子有关圣人的那段言论。黄帝:传说为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姬姓,号轩辕氏、有熊氏,荧:通莹、疑惑。听荧:听了感到疑惑不解。

(15)丘:孔丘。

(16)大:通太。大早计:求之过急,操之过急,女:你,下句同。

(17)时夜:亦称司夜,五更报晓的鸡。

(18)弹:打鸟用的弹丸。鸮(xiāo)消:似斑鸠的一种鹏鸟。炙:烤。

(19)予:我,下同。尝:试,妄:姑且,随便。

(20)奚:何不。旁:同傍,依傍。旁日月:即万物与我并生的意思。

(21)挟,怀抱,挟宇宙:即万物与我为一的意思。

(22)为,与。肳:同吻。力其肳合:与宇宙万物合为一体,和《逍遥游》中的“旁礴万物以为一”同一意思。

(23)置:任凭。滑涽:杂乱。

(24)以隶相尊:把奴仆当作尊贵的人。讲贵贱齐一的道理。

(25)役役:劳苦不休。众人役役,指一般人劳苦不休地追求知识,讲的是一般人与圣人知识齐一。

(26)愚芚(chūn):愚昧无知的样子。圣人愚芚:指圣人藏知于愚。讲的是圣人与一般人知识齐一。

(27)参,糁的假借字,糁台,揉合。万岁:年代久远。一:指一体无别。纯:不浑杂。参万岁而一成纯:指浑同万物而不为万物的差别或人间历代的是非所淆乱,既无横向事务间的差别,也无历史古今之别。

(28)尽然:都是如此。

(29)是:此,指一说的。蕴:通蕴,指..緼。万物以是相蕴:万物都相互蕴含于齐一之中,无物我之别。

(30)说:通悦。

(31)恶(wū)乎:怎么,恶(wù)死:厌恶死亡。弱丧:少年在外流浪不回家的人。

(32)丽之姬:丽戎国的美女。

(33)艾:丽戎国内的地名。封:封疆。艾纣人:指在艾地戍守的人。子:女儿。

(43)晋国之始得之也:据《国语·晋语》和《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记载,晋献公代丽戎,得丽姬,有宠,立以为夫人。

(35)王所:王宫。

(36)筐床:方正而安适的君主的床。

(37)蕲(qì):通祈,求。

(38)旦:醒来,早上。

(39)田猎:守猎。

(40)窃窃然:明察的样子。

(41)君:君主。牧:牧民。

(42)固:固陋。

(43)吊(dì)诡:怪异,奇特。

(44)若:你。辩无胜这一段是说事物是相对的,是非是无标准的,而且是不可认识的。

(45)我不若胜:我不胜你。

(46)果是:肯定对。

(47)而:你。

(48)或是:指一方对。

(49)俱是:都对。

(50)黮暗(tǎnàn):不明的样子。

(51)正:纠正,评判。

(52)彼:指上文说的“大圣”。

(53)和之以天倪:顺应事物的自然而然,下加主观意念去分辩。天倪,自然。

(54)是不是:肯定不对的。

(55)然不然:把不是这样的看成是这样的。

(56)是若果是:对的如果真是对的。

(57)辩:通辨,分别,辨别。

(58)化声:大道变成言论。相待:相对立。

(59)因:任。曼衍:变化。

(60)忘年:不计岁月。忘义:不讲仁义。

(61)振:畅。竟:通境。

(62)寓:寄托。

[译文]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去从事世欲的事情,不贪图利益,不回避危害,不喜欢追求世欲,不拘缘于道欲;没有说话就等于说话了,说了话就等没有说话,而邀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的言论,而我认为这些正是可以身体力行的妙道。你以为怎样?”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也会感到疑惑不解,而孔丘怎么会了解呢?而且你也太求之过急了,见到鸡蛋便想得到报晓的雄鸡,见到弹丸就想吃到烤鹏鸟肉。我尝试给你随便说说,他也就随便听听吧。何不依傍着日月,挟持着宇宙,与日月宇宙万物合为一体,任凭是非杂乱不齐,把奴仆同样看作是尊贵的人。那些世俗的人们劳苦不休地追求知识,圣人则表现为愚昧无知的样子,浑同历代变异而不为是非所乱。万物都是如此,而互相蕴含于齐一之中。我怎么知道对活着高兴而不迷惑呢?我怎么知道对死亡感到厌恶而不象少年流浪在外不知回家的人呢?丽戎国有个美女,是戎国在艾地戍守边界人的女儿。

当晋国开始得到她的时候,哭得泪水湿透了衣襟;等她到了晋献公的王宫里,和国王睡在一张方正而安适的床上,同吃美味的牛羊猪狗肉时,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能知道死了不后悔当初不该贪生呢?梦中开怀畅饮,醒了之后却要痛哭流涕;梦中痛哭流涕,醒了又去狩猎取乐。当他正在梦中,不知他是在做梦,睡梦中还占卜问他梦中之梦的吉凶,醒了之后才知道是在做梦。只有特别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无知的人,自以为狼清醒,表现出明察一切的样子,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君主啊,什么臣子啊,太浅陋了!我看孔丘和你都在做梦,我说你们在做梦,我也在做梦。这些言论可以把它称为怪异的言论,也许万世之后会遇到一位大圣人能了解这个道理,那也是旦暮相遇的偶然现象。即使我与你进行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肯定对,我肯定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肯定对,你肯定错吗?是我们两个人有一方是对的,有一方是错的呢?还是我们双方都对,或者都错呢?我与你都不知道,别人本来就受到它的蒙蔽而暗淡不明。

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呢?假使请观点和你的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和你的观点相同了,又怎样评判呢?假使请观点和我的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和我的观点相同了,又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观点和你我观点都不同的人来怦判,他既然与我和你的观点都不同,又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观点和你我都相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与我和你的观点都相同,又怎么能怦判呢?那么,我和你和其他别人都不评定谁是谁非了,还等待谁来评判呢?”“什么叫做混同于自然来调和一切是非呢?”就是说:“有是就有不是,有对就有不对。是的如果真的是是的,那么,是的不同于不是的也就不须分辨了:那些辩论的言词化作声音而相互对立,因为不能相互评判,所以就象没有对立一样,混同于自然之分,顺应着无穷的变化,从而享尽一生。对的果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也就不须分辨了。忘掉生死岁月,忘掉是非仁义,就能畅游于无穷的境界,这样也就把自己寄托在不能穷尽的境域了。”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3)?”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4)!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5)!吾待蛇蚹蜩翼邪(6)?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注释]

(1)罔两:影子的影子。景:古“影”字。

(2)曩(nāng):从前。

(3)无特操:没有独特的操守、随物而动,没有独立性。

(4)有待:有条件,有依赖。

(5)吾,影子。所待:所依赖的东西。又有待:指影子依赖的东西又有所依赖。

(6)蛇蚹(fù):蛇腹下的鳞皮。蜩翼:蝉翅膀。

[译文]

影子的影子问影子说:“过去你行走,现在你又停下;过去你坐着,现在你又站起来;为什么你不能独立的操持呢?”影子回答说:“我是有依赖条件才这佯的呀!我所依赖的东西又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呀!我依赖蛇腹下的鳞皮和蝉的翅膀才这样的吗?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不会是这样的!”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1),栩栩然蝴蝶也(2),自喻适志与(3)!不知周也(4)。俄然觉(5),则蘧蘧然周也(6)。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7)。

[注释]

(1)昔:过去。

(2)栩栩(xǔ)然:蝴蝶飞舞自得的样子。

(3)喻:通愉,愉快。适志:合乎心意。

(4)不知周也:忘记自己是庄周了。

(5)俄:顷刻。

(6)蘧蘧(qú)然:惊喜的样子。《大宗师》有“蘧然觉”,亦作惊喜解。

(7)物化:万物融合为一。

[译文]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为蝴蝶,栩栩如生飞舞自得的蝴蝶,自己为适合心意而感到愉快。竟然忘掉自己是庄周了。倾刻间觉醒了,就惊喜的意识到自己仍然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为庄周呢?庄周和蝴蝶毕竟是有区别的。这种物我的变化就叫做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