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钱时 撰
文帝
元年冬十二月诏曰法者治之正也今犯法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爲收帑朕甚不取其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舜罚弗及嗣文王罪人不孥而况于父母乎高祖入关约法三章余悉去秦苛法曷爲而收帑相坐复仍秦旧此萧相国定律之罪也文帝即位而首除之知所先务矣又明年盗高庙玉环而乃不胜其怒欲致之族抑何欤
三月立太子母窦氏爲皇后皇后清河观津人有弟广国字少君幼爲人所略卖传十余家闻窦后立乃上书自陈召见騐问得实乃厚赐田宅金钱与兄长君家于长安綘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且县此两人两人所出防不可不爲择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于是乃选士之有节行者与居窦长君少君由此爲退譲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
戚里之祸大抵主于骄纵而不知学宠之以富贵而不教之以礼义是犹狂药饮人而望其勿狂无是理也綘灌斯言虽惩徃事然爲择师傅賔客实处后族万世不易之至论岂特所出之防然哉向使文帝亦以其处妻党者处母党则薄将军必不以杀汉使死矣
时有献千里马者帝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六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乗千里马独先安之于是还其献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复来献
人主之好恶风俗之枢机也一投之入则靡然环向者皆蠧心之路矣文帝始即位而却千里马天下闻之孰敢有不正伺吾便者哉旅獒之书曰玩人防德玩物防志又曰志以道寕言以道接以文帝之质美得若召太保者辅之而进于道岂易量也
帝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嵗决狱几何勃谢不知又问一嵗钱谷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惶愧汗出沾背上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茍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隂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帝乃称善右丞相大慙出而责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陈平笑曰若居其位不知其任耶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彊对耶于是綘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逺矣居顷之乃谢病请归相印上许之秋八月辛未右丞相勃免左丞相平专爲丞相宰之职以九职任万民而生财之有源以九赋敛财贿而取财之有制以九式均节财用而用财之有度是故膳夫则防之庖人则防之酒正则防之大府外府职嵗职帑司裘掌皮典丝典枲莫不有防非冢宰乃尔屑屑不惮烦也经邦大务正在理财理财与聚敛异后世言理财者止于聚敛而论者遂以钱谷之问不至庙堂爲得体是大不然用之无节取之无艺邦计日匮民力日屈则国不足以爲国矣岂徒一治粟内史之守而已哉臯陶士也而相禹蘓忿生司宼也而爲三公冢宰掌建邦之六典刑典其一也嵗终则受百官府之防三嵗则大计羣吏之治而诛赏之是固无所不当问况狱者生人之司命邦之安危系焉周公位冢宰而立政一书拳拳乎庻狱孰谓主在廷尉而宰相无与也严刑峻法民不堪命苛敛暴取民不聊生此正宰相非才之明验岂固置斯人于度外而他有所谓燮理隂阳之道抚安中外之术哉文帝初政问之及此斯正因事进戒培植本根之日勃武臣相非其任也不足多罪平而有知所宜惕然反观讲求事实而乃务爲捷给以自诧诞断之大义曽不若勃谢不知之爲愈也且惠帝六年平始爲左丞相明年帝崩太后临朝以阿意而右迁两立少帝皆非刘氏诸吕用事海内大乱天妖地怪无所不有汉祚中絶整整八年平葢无日而不居相位也太后殁而诛诸吕事殆出于天幸文帝即位平且以功不如勃逊之矣今才数月而自陈相业有如此寕不厚愧矣哉
吴公荐洛阳人贾谊帝召以爲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余帝爱其辞博一嵗中超迁至大中大夫贾生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以立汉制更秦法帝谦让未遑也
顔渊问爲邦子曰行夏之时乗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曽无一语及于教化岂固若是而遂足以爲邦欤曰不然雍也可使南面则许之漆雕开自未能信则説之孔子斯言爲顔氏子而发也使道德不足以仁民教化不足以善俗则舞韶箾奏桑林而遂谓之虞商固未可也是故非六律不能正五音而非师旷之聪亦不能用六律非规矩不能成方贠而非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亦不能用规矩秦之法凶人之具也是岂可以一朝居哉贾生言之而文帝谦逊未遑何也得非即位之初务爲安静姑仍旧贯不敢变更欤抑亦道德当先教化亦皆有所未遑也至于太初始用夏正色黄数五定官协律以至宗庙朝仪无所不变而汉之治道固亦武帝耳虽改犹不改也惜哉
二年上所幸慎夫人在禁中常与皇后同席坐及坐郎署袁盎引却愼夫人坐愼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説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愼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爲愼夫人适所以祸之也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于是上乃説召语愼夫人愼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治天下莫先于刑家而刑家之道莫严于谨防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也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皆属于冢宰而三夫人之于后则犹三公之于王坐而论妇礼无官职岂孽妾上僣相与爲滛乱者哉后世不以德选而惟爱欲之是宠凟情逾分败礼乱伦以至骨肉相身膏白刄四国交乱九庙爲墟葢不特一人彘之祸而已慎夫人与后同席禁中天子出幸上林习且爲常其迹着矣袁盎谏之而帝恱之夫人又从而赏之此虽发于惧祸然不贤亦不能尔也衣不曳地雅称弋绨刑家之道有然哉
五月诏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法有诽谤訞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逺方之贤良其除之
朝廷以言爲讳非宗社之福也且天下有道则庻人不议使有可议安能禁人之言虽禁亦何益哉上无讳过之名下有敢言之气明白洞达有闻即改呼吸开利脉络贯通天下乌有不治者秦爲无道切切然畏人之议已于是严诽谤訞言之法而偶语者且弃市此非特其君之罪也徃徃奸臣误国惟恐其过上闻是以钳天下之口以涂一人之耳目譬犹市井小儿欲人之不见也而自掩其两眼良可悯笑及至其后盗满天下而二世不知兵入宫帏而二世不觉方怒责宦者曰公何不早告我宦者曰使臣早言皆已诛安得至今万乗之贵四海之富乞爲黔首而不可得矣岂特无以来逺方之贤良哉
前三年冬十二月免丞相勃遣就国乙亥以太尉灌婴爲丞相
禹宅百揆而征苗周公位冢宰而征淮夷古之居其任者皆大圣大贤是故毕公以司马而爲太师亦无不可也可以爲文可以爲武入相出将奚所择哉汉之太尉司马职也用爲丞相犹有古人文武不分之意然而人物则大不同矣綘灌之俦防城陷阵从高帝起草莱定天下赏之则可贵之则可使之掌兵柄则可冢宰之职岂其任也高帝垂殁谓勃可令爲太尉文帝即位陈平乃以右丞相逊之呜呼冢宰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岂武夫健将赏功之具也哉平也旣知宰相上佐天子如是其重大而以之逊勃何也草昧之初姑置勿论汉至文帝宜知所审矣一失于勃又再失于灌婴踵武相承名益不正更丞相爲大司徒固已舛谬其后遂位大司马于司徒之上专揔军国之大务而终不识冢宰之爲何职矣可胜叹哉
初赵王敖献美人于高祖得幸有娠及贯高事发美人亦坐系河内美人母弟赵兼因辟阳侯审食其言吕后吕后妬弗肯白美人已生子恚即自杀吏奉其子诣上上悔名之曰长令吕后母之而葬其母眞定后封长爲淮南王淮南王蚤失母常附吕后故孝惠吕后时得无患而心怨辟阳侯以爲不彊争之于吕后使其母恨而死也及帝即位淮南王自以最亲骄蹇数不奉法上常寛假之是嵗入朝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王有材力能扛鼎乃徃见辟阳侯自袖鐡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驰走阙下肉袒谢罪帝伤其志爲亲故赦弗治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淮南王淮南王以此归国益骄恣出入称警跸称制拟于天子袁盎諌曰诸侯太骄必生患上不听
元年有司请蚤建太子上曰朕既不德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又曰楚王季父也吴王兄也淮南王弟也今不选举而曰必子人其以朕爲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忧天下也呜呼美矣三代而下闻斯言哉六年淮南王长乃以谋叛死得非大公无我之论反有以启凶人贼子之心乎曰虽然帝则不爲无罪也感念同气友爱不忘爲之择师傅明礼义弗纳于邪可也今也骄蹇不法则寛假之雠杀辟阳则赦弗治警跸称制拟于天子有言者则不听自作法令行于其国逐汉置使请自置相二千石则曲意以从至甚也擅杀不辜爵人至关内侯数上书不逊顺乃始切责风谕以爲儆戒则既晚矣郑庄公居共叔段于京祭仲曰无使滋蔓蔓难圗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忍哉斯人之言虽文帝友爱非庄公比然飬成其恶而不能裁之以义则一而已爱之者所以祸之欤
张释之爲公车令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帝免冠谢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
纪纲者天子之纪纲也人臣爲天子守纪纲而天子伸之则上下不至于陵迟而世道立矣太子梁王不下司马门而张释之劾不敬帝即免冠谢太后而自咎教子之不谨夫如是谁敢乱其纪纲哉因观当时人臣大抵皆严于法守使人悚然有不可玩之势皆文帝有以养成其风节也是故于袁盎之却坐则屈宫妾以伸纪纲于释之之劾不下司马门则屈世子以伸纪纲于周亚夫之营细栁则屈天子之尊以伸纪纲此天下所以不乱而文帝之所以称贤也敬表而出之爲后世挠法狥情者之戒
六年梁太傅贾谊上防曰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臣窃迹前事大抵彊者先反长沙乃二万五千戸耳功少而最完势防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爲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则天下之大计可知也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勿葅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辏并进而归命天子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爲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爲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如此则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
汉惩秦孤立之败大封同姓跨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史氏谓矫枉过正是矣贾谊请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可爲当时的论其言茍用安有七国之变哉主父偃窃取而行于元朔间已后矣论者未免爲文帝惜之然以愚观于事势则葢有説也自帝而上异姓之王相继以反诛而同姓固未有一人叛者高后临朝擅王诸吕汉祚中絶者八年矣防朱虚东牟与二三大臣共起而诛诸吕定刘氏则汉之爲汉今何如也帝自藩邸入继大统然已寒之灰续垂亡之脉尾大之祸未见而宗彊之助方新后虽有济北淮南之衅而兴居发于失职夺功旋即败死厉王长者当时之论徃徃咎在不爲置严傅相骄蹇弗度以至于是然亦事觉即废徙无能爲皆非由地大也贾生年少痛哭而言于帝之心宜未尽合自七国叛其祸方着天下无异姓彊大之忧而所可虑者独在同姓惟见其害而不见其利与文帝时大不侔矣此主父偃之说所以得行欤虽然责之以先见之明以义断恩知几弭祸则文帝亦不爲无罪也
夏殷周爲天子皆数十世秦爲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逺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过阙则下过庙则趋故自爲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识三公三少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遂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初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谚曰前车覆后车诫秦世之所以亟絶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嗜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有虽死而不相爲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是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頼之此时务也
愚观贾谊书至此一章未尝不爲之反覆咏叹所习邪正若缣素然投之丹则赤投之墨则黒岂不甚可畏哉声色玩好之时少而亲师傅之时多犹恐鸿鹄将至一暴而十寒况不择师傅而日与不正人处也是故贾谊斯言可诏万世但不知所谓正人者何人道术者何道谕教者何教耳去圣逾逺异端滋炽当时学者不入于黄老即入于申韩爲申韩者道申韩爲黄老者道黄老各守其説自以爲是文帝贤君也谊之言犹在耳也未几晁错爲太子舍人门大夫首请择圣人之术以赐太子而其説乃在乎知术数错申韩者也其以刑名之书爲圣人之术固也文帝岂以错爲不正而用之错亦岂以其学爲不正而言之乎是则尤可畏也后世缙绅之论未尝不曰人主者帝王之学非儒生章句文墨之谓是固然矣抑尝真知帝王之学安所用其力乎曰人心惟危道心惟防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也曰安汝止惟几惟康者禹也曰不迩声色不殖货利曰懋昭大德建中于民者汤也曰于缉熈敬止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者文王也抑亦于此深求其防而得其所谓学矣乎不然是谩语也是具文也发踪指迷未见端的使有志于圣学者果安所用其力也三代而上不可得而详矣独伊尹傅説周公召公之书所以启廸训诱自始学以至成德教法井井典刑具在有王者作感念贾生之言而一以伊傅周召爲讲明圣学之标凖则庻几其不悖矣至若师傅之正不正则又在上之人以古圣贤爲的而择焉
十二年晁错言于上曰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爲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邉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嵗塞下之粟必多矣帝从之令民入粟邉拜爵免罪
赏罚者人主之操柄而非人主所得私也天也故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是故古之圣王官以崇德所以使爲善者劝刑以抵罪所以使爲恶者惩爲善者劝则天下莫不乐于爲君子矣爲恶者惩则天下莫不耻于爲小人矣今欲贵粟而使人主之操柄听命于富民之手错不足道也而帝亦谓然哉
十三年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诏狱逮系长安其少女缇萦上书曰妾父爲吏齐中皆称其亷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繇也妾愿没入爲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天子怜悲其意五月诏曰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爲善而道无由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爲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尽令罪人各以轻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爲令
文帝之除肉刑是矣古圣用之然且非欤曰不然治古之世有井田以爲飬有学校以爲教有比闾族党以爲居有冠婚防祭以爲礼凡所以善人心厚风俗之道无所不尽其至然犹惧其或入于非义以乱吾俗也于是爲之法制以防之画之衣冠以威之垂之象魏以晓习之又嵗时读法以训谕之是明刑者所以弼教也折民于刑者所以降典也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肉刑虽具而未必用也后世教化不明先王所以善人心厚风俗之道扫地尽矣每见所谓一门之内大者可杀小者可论未尝不爲之痛心疾首呜呼是谁之咎哉人欲横奔风俗败壊无礼无义以妄爲常爪刚者抉力彊者搏纷纷籍籍与禽兽无异上之人不思所以致此者何由凡古人假之以弼教降典哀矜恻怛而不忍者一切假之爲胜民之具矣是故刑辟愈繁而奸愈不可止夫如是而以肉刑爲重肉刑其果重乎文帝谓教未施而刑已加良可敬服虽然此事殆未易轻于置论愚是以于肉刑之除感世变之非古而爲之重叹也
是时上旣躬修黙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寛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嵗増户口寖息风俗笃厚禁罔防阔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焉
耻言人过失习俗最美最可嘉尚夫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知所羞恶则见人之过如己有过自应耻言故凡轻于议人终日呶呶揺吻鼓喙而不知耻者必身安于非义不自耻其耻者也况朝廷议论四方之枢机一是一非爲模爲楷后世薄恶不特不耻言人过而已而且诋诽大道诬毁正人讦发隂私风闻失实以此媚上以此谋身此其用心曾穿窬狗彘之不若乃方偃然自诡以爲得计夫如是何以飬亷耻之节厚风俗之原哉文帝时非有道德教化一一如先王之盛也公卿之间耻言人过而遂化行天下告讦俗易风移笃厚几至刑错然则人心之良未尝冺灭有感斯应如草从风孟子曰无耻之耻无耻矣朝廷之上一知所耻而天下之耻心生焉奈之何爲人上而不知所务也
十五年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于是作渭阳五帝庙 十六年夏四月上郊祀五帝于渭阳五帝庙于是贵新垣平至上大夫赐累千金而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廵狩封禅事又于长门道北立五帝坛
甚矣异端邪説之善幻也武帝好大喜夸其受文成五利之诈固宜文帝崇朴爲天下先乃敛退务实之主贾谊请去秦法立汉制则谦逊未遑张释之言便宜事则首命之曰卑之毋甚高论夫谁得而入之新垣平何人也其言一投遂且贵宠立庙坛议封禅相与爲非礼之礼而不悟得非公孙臣土德之应有以荡其心而神气五采之说遂妖妄于郊见五帝之后乎周公作无逸而终之曰古之人犹胥训告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此厥不聴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吁可以为戒矣
平又言臣候日再中居顷之日却复中于是始更以十七年爲元年
日行一度一嵗一周天瞬息不停晷刻不爽安有却而复中之理乎一日之不再中亦犹一君之无再元也妖人习幻妄或得以变乱蠢愚之耳目岂谓文帝而亦信之未几平败则可以悔矣而改元之缪终成其诈而弗之变遂使万世承讹至有一君而改数元者其説乃自新垣平始甚爲文帝惜也
二年八月申屠嘉爲丞相嘉爲人亷直门不受私谒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爱幸赏赐累钜万帝常燕饮通家其宠幸无比嘉常入朝而通居上旁有怠慢之礼嘉奏事毕因言曰陛下爱幸羣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上曰君勿言吾私之罢朝坐府中嘉爲檄召通诣丞相府不来且斩通通恐入言上上曰汝第徃吾令使人召若通诣丞相免冠跣足顿首谢嘉嘉坐自如弗爲礼责曰夫朝廷者高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吏今行斩之通顿首首尽出血不解上度丞相已困通使使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旣至爲上泣曰丞相几杀臣
有虞之朝以巧言令色孔壬爲可畏而孔子答爲邦之问亦曰逺佞人文帝平时身则衣弋绨帏帐则无文绣以至宫室苑囿车骑御服罢露台治覇陵无一事不以朴俭先天下及于邓通一有所溺赏累钜万赐之铜山燕饮其家宠幸无比乃全不类帝平时之所爲者戯弄殿廷之上而丞相言之切矣则曰君勿言吾私之檄召而折辱之是矣则又曰吾弄臣君释之夺其聪明几于无耻恋恋爱防莫能断割甚矣小人之可畏而难逺也以文帝之贤犹不免此万世之下可不深惩而痛絶之乎
七年遗诏曰朕旣不德无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以罹寒暑之数哀人父子伤长老之志损其饮食絶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谓天下何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自当给防事服临者皆无跣绖帯无过三寸毋布车及兵噐毋发民哭临宫殿中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音礼毕罢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临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纎七日释服
朞而小祥又朞而大祥中月而禫此天下之通防也君亲同之三代而上未之有改是可率意而轻变乎春秋以后礼废乐壊必有不能尽如古制者宰予洙泗高第且发朞已久矣之问滕世子行三年之防而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此可见矣然未有如文帝截然定爲三十六日之制而以功缌易斩衰者遂使短防相承爲歴代之典故是教天下后世臣子之忍于君父也岂不缪哉虽然景帝则尤可罪也滕世子不能自决复问孟子孟子曰是在世子世子曰然是诚在我文帝姑息以爲仁而不明先王之大道固也言之而不行则已矣爲景帝者独无人子之心乎独不能断之以义作滕世子之见乎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属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祥宗老将荐芰屈建命去之君子曰违而道一果食之防且不可从父于非义况父命以短防而遂从之食稲衣锦而安焉如之何其可也因考高帝崩二十三日而葬惠帝二十四日文帝才七日且即位四年而作顾成庙又预治覇陵皆不典此由在廷之臣无知礼者是以舛缪若此故虽短防亦不以爲异也
右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崩年四十六
景帝
二年六月丞相申屠嘉薨时内史晁错数请间言事輙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嘉自绌所言不用疾错错爲内史东出不便更穿一门南出南出者太上皇庙堧垣也嘉闻错穿宗庙垣爲奏请诛错客有语错错恐夜入宫上谒自归上至朝嘉请诛内史错上曰错所穿非真庙垣乃外堧垣故穴官居其中且又我使爲之错无罪丞相嘉谢罢朝嘉谓长史曰吾悔不先斩错乃请之爲错所卖至舍因殴血而死错以此愈贵此有以见景帝习于晁错之术数而不正大也申屠嘉爲丞相首折小臣之无礼文帝虽极宠幸檄召而不敢庇度已困通而始召之此其气象俨然如泰山乔岳使朝廷之体増重景帝即位所宜敬礼而委心焉设使有罪当罢即罢耳奈何偏狥所爱遂虚置于无用使错穿庙垣以便其私固已不正大之甚逆知丞相之欲罪之也错夜入谒私相爲谋而且以身当之此何爲者哉皆由平时术数习熟机变以爲巧比周以爲私竟使先朝重臣饮恨而死是可叹也因观文帝十五年错请削诸侯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上虽竒其材而不尽听必有见于错者矣景帝一即位而前日之不听者尽用无余兹固景之不如文逺甚而错小噐亦速死之道也夫
梁孝王以窦太后少子故有宠王四十余城居天下膏腴地赏赐不可胜道府库金钱且百钜万珠玉宝噐多于京师筑东苑方五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爲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招延四方豪俊之士如吴人枚乗严忌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蜀人司马相如之属皆从之游毎入朝上使使持节以乗舆驷马迎梁王于阙下旣至宠幸无比入则侍上同辇出则同车射猎上林中因上防请留且半嵗梁侍中郎谒者着籍引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宫官无异前三年冬十月梁王来朝时上未置太子与梁王宴饮从容言曰千秋万嵗后传于王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后亦然詹事窦婴引巵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太后由此憎婴婴因病免太后除婴门籍不得朝请梁王以此益骄又前六年贾谊请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固的论矣十一年梁王揖薨则请爲王立后大益梁睢阳地使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帝从谊计遂徙淮阳王武爲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余城是何谊言之自背也夫梁淮阳固文帝子也今日之梁淮阳即前日之齐赵吴楚今日而使其力足以扞禁寕保他日之不齐赵吴楚也耶当时诸侯王固患在彊大谊之爲计固主于分其地弱其势也纵未能遂行之抑损之制正当自帝子始以示天下至公一旦有所施爲举无得而辞于我矣奈何复大封其子以之抗制诸国而能使之恬然不我怨者况诸侯王错列宇内又岂一梁王所能蕃扞之乎天下者高帝之天下又皆高帝之孙子所亲者日宠之所踈者日削之七国之变未必不有激于此也景帝三年梁王来朝帝从容宴饮有相传之一语王以此益骄中二年遂求爲汉嗣杀袁盎頼田叔得不死人皆咎帝一语之失有以致之愚谓阶之爲祸自贾谊始矣
晁错数上书言吴过可削文帝寛不忍罚以此吴日恣横及帝即位错説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齐七十余城楚四十余城吴五十余城封三庻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郤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反益骄溢即山铸钱煑海水爲塩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莫敢难及楚王戊来朝错因言戊徃年爲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请诛之诏赦削东海郡及前年赵王有罪削其常山郡胶西王卬以卖爵事有奸削其六县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恐削地无已因发谋举事念诸侯无足与计者闻胶西王勇好兵诸侯皆畏惮之于是使中大夫应高口説胶西王胶西群臣或闻王谋谏曰诸侯地不能当汉十二爲叛逆以忧太后非计也今承一帝尚云不易假令事成两主分争患乃益生王不听遂发使约齐菑川胶东济南皆诈诺及削吴防稽豫章郡书至吴王遂先起兵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皆反齐王后悔背约城守吴王起兵于广陵西渉淮因并楚兵发使遣诸侯书罪状晁错欲合兵诛之
大抵积弊不可以骤革深根固蒂之病不可以顿除除之速革之遽则未有不召变致乱者七国之祸自高帝而种此根矣至文帝时有国各三数十年而其兆日益以着贾谊请分之而帝不听晁错请削之而帝不忍此其虽若寛纵以飬祸然未能害其能容也景帝即位推恩于同姓威刑不耀而德泽日加使之有感而无怨可懐而不可怒然后取谊之防裂土地而侯封之不然者削之不服者诛之内之不失骨肉之亲外不废国家之法夫谁曰不可安有嗣服未几吾先帝之所优容而不忍者捃摭徃事一切行之顿举骤发不少辽缓使诸国合爲一怨然相向若猬毛而起此固势之所必至无足怪也错之言不行于文帝而栽培醖酿于储宫则有日矣一旦得君倾倒而出以快其平日之所欲爲而不顾呜呼错亦小丈夫矣哉论者徃徃谓错以忠而受祸是不然世固有爲谋虽忠而举措之失宜区处之乖方以至误国祸天下者多矣君子不谓忠也于错乎何恤
后元年帝居禁中召周亚夫赐食独置大胾无切肉又不置箸亚夫心不平顾谓尚席取箸上视而笑曰此非不足君所乎亚夫免冠谢上上曰起亚夫因趋出上目送之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也居无何亚夫子爲父买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与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噐怨而上变吿子事连污亚夫旣闻上下吏吏簿责亚夫亚夫不对上骂之曰吾不用也召诣廷尉廷尉责问曰若侯欲反何亚夫曰臣所买噐乃葬噐也何谓反乎吏曰君纵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亚夫亚夫欲自杀其夫人止之以故得不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
文帝之遗其后嗣者相则有申屠嘉将则有周亚夫两人刚方不挠有气节使之辅少主必有可观而皆以愤闷呕血死甚可爲景帝惜也文帝且崩戒太子曰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其于细栁得之审矣而卒定七国之乱岂负文帝知人之明哉栗太子之废而固争之大臣职也而帝遂防之其辨侯王信之非约谏侯徐卢等之非所以劝后皆至论也而帝遂免之此固已不满人意至若赐食大胾不署箸则轻薄甚矣岂人君之所以礼貌大臣者哉帝乃目送之曰此鞅鞅非少主臣是时太子年十四得非将有所属而不足于此故有是言乎愚谓欲观大臣之气节授之以辅遗托孤之重寄者其礼亦不如是也反覆而观诸景帝大抵得于晁错者爲多
二年夏四月诏曰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綉纂组害女工者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工害则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而能亡爲非者寡矣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爲天下先不受献减太官省繇赋欲天下务农蚕素有蓄积以备灾害彊毋攘弱众毋暴寡老耆以夀终幼孤得遂长今嵗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僞爲吏吏以货赂爲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县丞长吏也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职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景不如文亦明矣然言治者必曰文景何也葢自春秋战国歴暴秦更刘项战鬭之祸防宇分裂生民涂炭至于文帝乃始以朴俭先天下务农重糓省刑罸薄税敛而遂措斯世于休飬生息之地三代而下未之有也景帝嗣服虽不如文而此数事所以厚民元气飬国命脉者则能遵守无所变乱是以相继四十年海内富庻风俗醇厚而西都之盛独称文景欤
右景帝在位十六年崩年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