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順治戊子、止仁皇帝康熙二年癸卯
先是,崇禎中,川賊有姚天動、黃龍,聚黨劫掠,巡撫陳士奇及道臣陳其赤、葛徵奇、郡守王行儉、巴令王錫、營將趙榮貴等,設奇夾擊,斬賊一千七百有奇,生擒渠魁馬超、一斗麻、代天王等二十餘人,賊奔脫他徙,而沔縣人袁韜,因姦嬸事發,逃投響馬賊馬潮、胡九思等,繼踵姚、黃,日事掠殺,及獻入,遂乘勢據蓬州、儀隴、南部各地方,殺老幼,擄精壯,掘墓開墳,生死無得免者。數年間,烏合愈眾,分為十二大隊。時,歲饑,賊以人為食。順治二年,我巡撫李國英大破諸賊於遂寧之曠虛壩,九思、潮等走死,韜以殘卒數百奔川東,歸樊一蘅。
諸賊或稱四家,或稱十三家,袁韜、武大定及夔州譚文、譚詣、譚宏、巫山劉體純、酆城胡明道、金城姚玉川、施州衛王光興,皆甚著。其王有進、景果勒、張顯、劉惟靈、白蛟龍、楊炳英、李世傑等,莫可稽考,總所謂十三家賊也。
又獻忠未敗,李自成之眾先潰出關,袁宗第、賀珍之徒,偕郝搖旗、李本榮、黨守素、李永亨等約結十三家,出入巴渠、巫峽間,則所謂西山寇也。
又各州縣亂民,號土暴子,以打衙蠹為名,凡胥吏之有聲者,糾眾擒之,或投之水,或畀諸火,甚則臠食其肉。官司束手,無可如何。而一時紳士家豪奴悍僕,戕滅其主,起而相應,深山大谷中,豎寨柵,標旗幟,攻劫鄉里,以人為糧。其惡殆與獻等。其時,川南、川北畏土暴子甚於流賊也。
戊子順治五年(明孽尚分據蜀)蜀大饑,人相食。先是,丙戌、丁亥,連歲洊饑,至是彌甚。赤地千里,糲米一斗價二十金,蕎麥一斗價七八金,久之亦無賣者。萵芹、木葉,取食殆盡。時有裹珍珠二升易一麵不得而殆,有持數百金買一飽不得而死。於是,人皆相食,道路餓殍,剝取殆盡,無所得,父子、兄弟、夫妻,轉相賊殺。其食人之法,亦有如下。羹羊、饒把、火和、骨爛等名目,雞肋篇所載云云也。
外王父遯菴先生云:往時避寇山中,經過一茅屋,突煙騰起,疑為居人,直入,見釜中所煮皆入手掌腿足等物,駭愕失聲。時幸主者出外,不然難免。
家老僕云:宅外里許,有餓死於道者,某某謀夜定剝之,至則止存一頭,先為人所攫矣。余兒時見親故中,老叟數人,目黃如蠟,詢之,皆啖人肝所致者。
眉州民有陳大玉、劉尚等,居城南外五里賀家橋,有李三樹,熟而不取,計以誑行人,使之竊李,掩擒殺食,前後所食甚眾。庚寅年事定,被害民陳五春首於官,捕大玉等斬之,民始安枕。
其時,瘟疫流行,有大頭瘟,頭發腫赤,大幾如斗;有馬眼睛,雙眸黃大,森然挺露;有馬蹄瘟,自膝至脛,青腫如一,狀似馬蹄。三病,中者不救。
又鬼魅白晝出見,與人爭道,夜則聚於室中,噪聒不休。其名夢魂魔者,人方就枕,隱隱有物,攝魂去,旁有覺者,疾呼可活,少頃難救。抹臉魔者,黃昏時,面皮自脫若剝削,然不知所之。二物來時,形影糢糊,死者甚眾,蓋殺劫之餘也(故老云:夢魂魔可以趕逐,而抹臉魔必明火震鼓以守之,最難防備)。
又遭亂既久,城中雜樹蓊鬱成林,人家遺犬,食賊所殺人肉,多鋸牙若猛獸,群聚為寨,利刀不能攻,為害滋甚。又多虎豹,形如魑魅饕餮,然穿屋顛,踰城樓而下,搜其人,必重傷,斃即棄去,不盡食也。白晝入城市,遺民數十家,日報為虎所害,有經數日而一縣之人俱盡殘者。
諸將相攻。時,全川未附諸將,據地自擅,故巡撫李乾德者少遇異人,授天書,善占驗,諸將中惟許袁韜、武大定。韜故姚、黃餘孽、大定則小紅狼別也。乾德欲與就功,結二人為心腹。先是,李占春部將董子金有萬縣湖灘之戰,韜亦返鬥,入佛圖關,規重慶為己功,長至大會,韜自以位高,踞李上,占春不平,心惡之。乾德又陰為搆難,占春遂並惡乾德。乾德夜坐船屋,仰視星氣咄咄,謂今夕主急兵,徒步走匿崖谷。頃之,占春襲袁不克,搜乾德船,無所得,取其孥以為質。韜聞乾德亡,大哭,既迎至,甚喜。占春是日亦歸其孥。袁、武遂居重慶。占春駐涪州之西平壩,四面阻水,結萬將營,賓客多歸之。于大海壁忠州花陵河,與李脣齒。遵義守將王祥忌於李之盛,而又欲為好於袁也,詐請占春議事,伏兵執之,軍中守者懈,占春踰垣出,殺追者,一日夜歸其壩上營,祥尋與韜兩相責望,而楊展亦與祥有隙,遣子璟新攻之。璟新先襲殺馬應試,與祥戰敗歸,因是諸將相惡。
袁韜、武大定歸楊展。袁、武久駐重慶,士卒饑,李乾德遣人說展,與合兵,因其餉,展喜納之,誓為兄弟,徙韜屯犍為,大定屯青神,厚給其貲,共犄角以防賊。
己丑順治六年(是歲,明孽相圖,賊復自滇入蜀),朱容藩自稱楚世子,建行臺於夔州,稱制拜封。時,楊喬然已進總督,范文光巡撫川南,呂大器以大學士來督師,皆惡容藩,共謀誅之。
李乾德使降賊袁韜、武大定刺楊展。李占春素與展善,展以銀萬兩、米萬石餽之,袁、武不說,乾德怨展遇己簡略,陰勸袁、武圖展,三人合謀。會展壽,詭稱介置宴於犍為請之,展坦然不疑,以一僮隨往,既至,三人益為恭謹,疊相酬勸,展連飛數十觥,大醉,舁之密室,令力士刺之。展起家武科,以進士第三人及第,智勇冠諸將。獻賊深畏之。川西東之起兵者,倚為長城,既死,人心解體,士無固志矣。是時,已進爵華陽伯。
袁韜、武大定圍嘉定三月,陷之。袁、武賺殺展,以兵圍嘉定。展子璟新力拒之。三月,城陷,璟新以親丁三百騎逃出,其妻陳氏指袁、武罵曰:爾等窮來依我,我先人處以縣邑,資以多財,何負於爾,迺圖我家,真喪心犬彘也。袁、武殺之,悉併展之貲與眾,乾德遂勸袁、武保據嘉定(景新,崇禎壬午武舉,展長子)。
時,州生員帥正邦母馮氏守寡,有姿,袁、武強迫入贅,馮氏舉簪自刺死。
李占春聞展被害,率兵為展報仇,不勝。而歸。曹勛,與展刎頸交,時亦默然而阻。樊一蘅投書責乾德曰:嘉陵、峨眉間,二三遺民,不與獻忠之難者,楊將軍力也。且背施忘好,而取人杯酒之間,天下其謂我何?乾德笑以為救時大計,詎豎儒所能知耶!然蜀紳士無不切齒乾德者。
初,王應熊既歿,兵部尚書呂大器奉永明王命來川,至涪州,與將軍李占春深相結,楊展及于大海、胡雲鳳、袁韜、武大定、譚宏、譚詣、譚文以下皆受約束。大器因歷遍諸鎮,謂監軍道陳計長曰:楊展志大而疏,袁韜、武大定忍而好殺,王祥庸懦不足仗,事尚可為乎?後忽於石砫司夜遁,走黔之獨山州,鬱鬱疽發背卒。
庚寅順治七年(賊與明孽各分據蜀),朱容藩敗死滎陽。容藩據夔府,自稱天下兵馬副元帥,呂大器檄李占春、于大海討之,容藩窘,迺北依二譚兵,以攻石砫。占春來援,容藩兵敗,走死滎陽。
秋九月,孫可望復遣兵圖蜀。可望在滇,聞袁韜、武大定賊害楊展,將圖蜀,迺上書永明王,為展訟冤,使王自奇將兵向川南,而別遣劉文秀、白文選取遵義。
劉文秀攻王祥於烏江,祥敗,自刎死。文秀、文選等以兵至烏江,王祥力戰,不勝,自刎死。文秀降其眾二十萬,盡收遵義地。初,獻入蜀,畏祥不敢窺遵義,前後拒守凡八年。至是敗死,聞者惜之。時已晉爵綦江伯。
劉文秀渡金沙江,攻建昌。原任長沙知縣高明死之。文秀遣別將盧名臣,取重慶,而己引兵渡金沙江,攻建昌。高明集士民拒於焦家屯,賊兵勢眾,力不敵。歎曰:我受朝廷官,豈可從賊乎?遂盡室自焚死。
劉文秀攻陷越雋。寇攻城,指揮王自敏、妻周氏知不免,謂所親唐氏曰:前後等死耳。他日恐其遲也,遂挽唐氏閤室自焚。同時王氏、俞氏、宋氏、唐氏俱赴火死,皆受聘於人而未嫁者。
劉文秀攻黎州,土于戶馬亭、李華宇等戰死。初,亭、華宇及楊起泰等,佐馬京破賊於龍觀川,賊敗去沈黎,不被寇者數年,京卒,亭襲為千戶。文秀至,竭力拒守,被執,不屈死。華宇苦戰,為賊擒,剮之。時年八十四。指揮丁應選亦以年老亡於陣,前共起兵富莊姜、黃、李、奈、蔡、包、張七姓子弟頭人俱戰死,無一降者(起泰亦先以老病卒)。
劉文秀攻陷榮經,知縣黃儒死之。儒,福建舉人,城陷,巷戰,被獲,不屈,賊磔於縣之開善寺。
劉文秀襲曹勛於雅州,取之。勛,初敗賊於雅州,保據其境,與楊展相聲援。展死,勛勢孤,而劉道貞先以病卒,范文光因惡李乾德殺展,入山不視事,勛左右無人,文秀突至,出勛不意,取之。
劉文秀屯兵於天生城,城在洪雅花溪口,賊至踞之。時,余飛單騎出覘,為賊所圍,力殺十數人,死陣中。
辛卯順治八年(明孽與賊尚分據蜀),文秀大敗袁韜、武大定於嘉定,降之。初,王自奇兵至川南,袁、武拒之,及聞文秀至,撤兵還戰,六戰六勝,有輕賊心,俄而文秀以大兵壓其前,自奇從後泝流尾擊,一戰,韜與大定大敗,悉就擒,降於賊,賊遂取嘉定。
李乾德被執,載舟中,不食者數日,屆月波澤,語弟升德曰:吾父死於獻也,吾不可以再辱,遂偕升德並閤家人俱赴水死。乾德殺楊展,蜀人惡之,其死也,無稱之者。且曰:賊復入川,實彼召之,雖死能蔽其辜乎?
重慶復陷於賊。文秀既取嘉定,舉兵東下,而前破遵義時所遣別將盧名臣者入涪州,李占春逆戰於群豬寺口而敗。於大海在忠州力不支,遂共放舟出夔門,走荊楚,降於王師。諸將盡散,無一人敢應敵者。譚宏、譚詣、譚文皆降文秀。
壬辰順治九年(是歲,王師征蜀,川南平)正月,劉文秀復還雲南。文秀還雲南,令白文選守嘉定,劉鎮國守雅州。
三月,王師南征,下嘉定。我師至,鎮國、文選俱敗,挾曹勛走,巡撫川南范文光賦詩一章,仰藥死。時,安綿道詹天顏兵敗被執,亦死之。文光,內江舉人,先官南京戶部員外天顏,龍巖人,起家選貢生。
先是,師至眉州,向成功有眾五千,據守石佛棧,大兵攻之,破其柵,成功中流矢死,眉州平。
秋九月,樊一蘅卒。一蘅初以戶、兵二部尚書加太子太傅,督諸文武,恢復全川,及諸將相攻,令多不行,而袁、武殺楊展,王祥敗死烏江,列鎮兵多散,所保惟敘州一郡,不得志,遂謝事居山中。再聞范文光、詹天顏、朱化龍相繼死,憂鬱遘疾卒。
癸巳順治十年(是歲,王師破賊,川北平),王師大破賊將劉文秀於保寧。文秀及白文選率兵來攻,大兵奮擊,破其象陣,文秀等大敗,遁去。
王師平蜀。自甲午以後,蜀地漸歸版圖,而諸賊之負固者,猶出入重夔、巴峽間。及順治十六年己亥,譚宏、譚詣共殺譚文,文安之率劉體純、袁宗第、李來亨等十六營,由水道襲重慶,聞之欲討,宏、詣二人懼,率所部來降。未幾,大兵取重慶敘州、馬湖等屬,時三郡為賊將盧名臣所據,我梅勒章京葛朝忠、總兵陳德、楊正泰,水陸並進,攻破佛圖關,直抵賊巢,擒斬無數。降牟勝,赦而用之,獻孽之擾蜀者盡矣。
初,闖賊餘孽李赤心,竄死廣西南寧間,其子來亨代領其眾,走川東,分據川湖間,耕田自給,而先潰出關之郝搖旗(名永忠)、袁宗第及劉二虎等,共依結之。時,獻黨雖盡,永忠等尚據巴東。康熙元年壬寅冬十二月,我總督李國英奉旨,統秦、豫、廣三省兵將會四川進剿,師駐萬縣,賊棄夔州。國英兵至夔,道路榛莽,伐山開徑以入。二年癸卯元日,進奪羊耳山,宗第遁入深箐,我師屯七里壩,宗第屯茶園坪,山勢陡絕,諸將攀籐而上。宗第敗走巴東,大兵追及巫山,遂據其城。眾議移守夔門,督師計巫山地勢卑狹,雖馳驟不便,可利固守。於是,深溝堅壘具囗石,城下樹梅花樁,樁外挑品字坑,賊至不得進。又於城外高處,立敵樓以防偵探,具甫備,郝永忠、劉體純合數萬眾攻巫山甚急,我兵出戰,體純等敗走。適陝西會剿兵至陳家坡,奪老木寨,體純自縊,大兵乘勝追至黃草坪,永忠、宗第皆授首。惟李來亨居茅麓山,高險難攻。我兵四面圍之,來亨出入地,名通梁,路徑懸絕,我師蒙霧直上,遂奪通梁。來亨力窮勢迫,八月初六日焚其妻子,自縊。茅麓山破,馬騰雲、拓天寶、王光興俱納款投誠。至是,闖孽之在蜀所謂中山寇者,悉盡。全蜀收入版圖,一統萬世,蜀人始獲享昇平之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