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臣读《五代史》总三百六十卷,记五十三年行事,其书固亦多矣。然自梁至周君臣事迹,传于人口而不载史笔者,往往有之,或史氏避嫌,或简牍漏略,不有纪述,渐成泯灭,善恶鉴诚,岂不废乎!因补一十七篇,集为一卷,皆闻于耆老者也。孔子曰:“吾述而不作。”又曰:“我犹及史之阙文。”此其义也。宋翰林学士王禹偁撰进。
◎梁史三篇
◇梁太祖
世传梁太祖迎昭宗于凤翔,素服待罪,昭宗佯为鞋系脱,呼梁祖曰:“全忠为吾系鞋。”梁祖不得已,跪而结之,流汗浃背。时天子扈跸尚有卫兵,昭宗意谓左右擒梁祖以杀之,其如无敢动者。自是梁祖被召,多不至,尽去昭宗禁卫,皆用汴人矣。臣谨按梁祖以天复三年迎唐昭宗于岐下,岁在甲子,其年改天祐,至国初建隆庚申岁,才历六十年矣,然则乾德七十岁人皆目睹其事。盖唐室自懿宗失政,天下乱离,故武宗已下实录不传于世,昭宗一朝全无记注。梁祖在位止及六年,均王朝诏史臣修《梁祖实录》,岐下系鞋之事,耻而不书。晋天福中,史臣张昭重修《唐史》,始有《昭宗本纪》,但云即位之始,有会昌之风,岐阳事迹不能追补。此亦明唐昭宗有英睿之气,而衰运不振,又明左右无忠义奋发之臣,致梁祖得行其志。有所警诫,不可不书。
◇广王全昱
全昱,梁祖之兄也。既受禅,宫中间燕,惟亲王得与。因为博戏,全昱酒酣,忽起取骰于击盆迸散,大呼梁祖曰:“朱三,汝砀山一民,因天下饥荒,入黄巢作贼,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富贵足矣,何故灭他李家三百年社稷,称王称朕,我不忍见汝血吾族矣,安用博为!”梁祖不悦而罢。臣谨按《梁史》叙广王全昱传曰:“昱朴野,常呼帝为‘三’。”宫中博戏之事,讳之。夫梁祖弑二君,弑一皇后,名臣被害者不可胜纪。及庄宗入汴,尽诛朱氏,惟全昱先令终。至道初,知单州有称广王之后,与尼讼田宅者,岂以一言之善,独存其嗣耶!
◇司空图
图字表圣,自言泗州人,少有俊才。咸通中,一举登进士第。雅好为文,躁于进取,颇自矜伐,端士鄙之。初,从事使府,洎登朝,骤历清要。巢贼之乱,车驾播迁,图有先人旧业在中条山,极林泉之美。图自礼部员外郎因避地焉,日以诗酒自娱。属天下版荡,士人多往依之,互相推奖,由是声名藉甚。昭宗反正,以户部侍郎征至京师。图既负才慢世,谓己当为宰辅,时要恶之,稍抑其锐。图愤愤谢病,复归中条,与人书疏,不名官位,但称知非子,又称不辱居士。其所居曰祯贻溪,溪上结茅屋,命曰休休亭,常自为《亭记》云。臣谨按:图,河中虞乡人。少有文彩,未为乡里所称。会王凝自尚书郎出为绛州刺史,图以文谒之,大为凝所赏叹,由是知名。未几,凝入知制诰,迁中书舍人知贡举,擢图上第。顷之,凝出为宣州观察使,辟图为从事。既渡江,御史府奏图监察,下诏追之。图感凝知己之恩,不忍轻离幕府,满百日不赴阙,为台司所劾,遂以本官分司。久之,征拜礼部员外郎,俄知制诰。故事中有文曰:“恋恩稽命,点系洛师,于今十年,方参纶阁。”此岂躁于进取者耶旧史不详,一至于是。图见唐政多僻,中官用事,知天下必乱,即弃官归中条山,寻以中书舍人征,又拜礼部、户部侍郎,皆不起。及昭宗播迁华下,图以密迩乘舆,即时奔问,复辞还山。故诗曰:“多病形容五十三,谁怜借笏趋朝参。”此岂有意乎相位耶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请图撰碑,得绢数千匹,图致于虞乡市心,恣乡人所取,一日而尽。是时盗贼充斥,独不入王官谷,河中士人依图避难,获全者甚众。昭宗东迁,又以兵部侍郎召至洛下,为柳璨所阻,一谢而退。梁祖受禅,以礼部尚书征,辞以老病,卒时年八十余。臣又按梁室大臣如恭翔、李振、杜晓、杨涉等,皆唐朝旧族,本以忠义立身,重侯累将,三百余年,一旦委质朱梁,其甚者赞成弑逆,惟图以清直避世,终身不仕梁祖。故《梁史》指图小瑕,以泯大节者,良有以也。
◎后唐史七篇
◇武皇
世传武皇临薨,以三矢付庄宗曰:“一矢讨刘仁恭,汝不先下幽州,河南未可图也。一矢击契丹,且曰阿保机与我把臂而盟,结为兄弟,誓复唐家社稷,今背约附贼,汝必伐之。一矢灭朱温。汝能成吾志,死无恨矣。”庄宗藏三矢于武皇庙庭,及讨刘仁恭,命幕吏以少牢告庙,请一矢,盛以锦囊,使亲将负之,以为前驱。凯还之日,随俘馘纳矢于太庙。伐契丹,灭朱氏,亦如之。又武皇眇一目,世谓之独眼龙。性喜杀,左右小有过失,必寘于死。初讳眇,人无敢犯者。尝令写真,画工即为捻箭之状,微瞑一目。图成而进,武皇大悦,赐与甚厚。
◇庄宗
庄宗尝因博戏,睹骰子采有暗相轮者,心悦之,乃自制暗箭格,凡博戏并让采之在下者。及同光末,邺都兵乱,从谦以兵犯兴教门,庄宗御之,中流矢而崩,识者以为暗箭之应。
◇张承业
庄宗将即位于魏州,承业自太原至,谓庄宗曰:“吾王世奉唐家,最为忠孝,自贞观以来,王室有难,未尝不从。所以老奴三十余年为我王捆拾财赋,召补军马者,誓灭逆贼朱温,复本朝宗社耳。今河朔甫定,朱氏尚存,吾王遽即大位,可乎”云云。庄宗曰:“奈诸将意何!”承业知不可谏止,乃恸哭曰:“诸侯血战者,本为李家,今吾王自取之,误老奴矣。”即归太原,不食而死。臣谨按《庄宗实录》,叙承业谏即位事甚详,惟我王自取之言不书,史官讳之也。
◇张全义
唐昭宗赐梁祖名全忠,赐张言名全义,入梁改名宗奭。
梁乾化元年七月辛丑,梁祖幸全义私第。甲辰,归大内。《梁史》称:“上不豫,厌秋暑,幸宗閤私第数日,宰臣视事于仁岐亭,崇政使诸司并止于河南令廨署。”世传梁祖乱全义家妇女,悉皆进御,其子继祚不胜愤愤,欲剚刃于梁祖。全义止之曰:“吾顷在河阳,遭李罕之之难,引太原军围闭经年,啖木屑以度朝夕,死在顷刻,得他救援,以至今日,此恩不可负也。”其子乃止。《梁史》云云者,讳国恶也。臣谨按《春秋》庄二年《经》曰:“十有二月,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传》曰:“书奸也。”夫《经》言会者,讳恶,礼也。《传》曰奸者,暴其罪以乘诫也。又庄二十二年《传》,书齐陈完饮桓公酒,公曰:“以火继之。”辞曰:“臣卜其昼,未卜其夜。”岂有天子幸人臣之家,留止数日,奸乱明矣。况全义本出巢贼,败依河阳节度使诸葛爽,爽用为泽州刺史。及爽死,全义事爽子仲方,即与李罕之同逐仲方,罕之帅河阳,全义为河南尹。未几,又逐罕之,自据河阳,其翻覆也如此。自是托迹朱梁,斫丧唐室,惟勤劝课,其实敛民附贼,以固恩宠。梁时月进铠马,以补军实。及梁祖为友圭所弑,首进钱一百万,以助山陵。庄宗平中原,全义合与恭翔、李振等族诛,又通赂与刘皇后,仍请庄宗幸洛,言臣已有郊天费用。夫全义,匹夫也,岂能自殖财赋,其剥下奉上也又如此。晚年保证明宗,欲为子孙之福,师方渡河,邺都兵乱,全义忧恨不食,终以饿死。未死前,其子继业讼弟汝州防御使继孙,庄宗贬房州司户,赐自尽。其制略曰:“侵夺父权,惑乱家事,纵鸟兽之行,畜枭獍之心。”其御家无法也又如此。河南令罗贯,方正文章之士,事全义稍慢,全义怒告刘皇后,毙贯于枯木之下,朝野冤之。洛阳监军使常收得李太尉平泉醒酒石,全义求之,监军不与,全义立杀之,其附势作威也又如此。斯盖乱世之贼臣耳,得保首领,为幸则多。晋天福中,其子继祚谋反伏诛,识者知余殃在其子孙也。臣读《庄宗实录》,见史官叙《全义传》,虚美尤甚,至今负俗无识之士,尚以全义为名臣,故因阙文,粗论事迹云。
◇明宗
明宗出自沙陀,老于战陈,即位之岁,年已六旬,纯厚仁慈,本乎天性。每夕宫中焚香,仰天祷祝云:“某蕃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获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与百姓为主。” 故天成、长兴间,比岁丰登,中原无事,言于五代,粗为小康。
◇安重诲
明宗令翟光邺、李从璋诛重诲于河中私第,从璋奋楇,击重诲于地。重诲曰:“某死无恨,但不与官家诛得潞王,他日必为朝廷之患。”言终而绝。臣谨按《明宗实录》是清泰帝朝修撰,潞王即清泰帝也,史臣讳避,不敢直书。呜呼!重诲之志节泯矣。
◇清泰帝
晋高祖引契丹围晋安寨,降杨光远。清泰帝至自怀覃,京师父老迎帝于上东门外,帝垂泣不止。父老奏曰:“臣等伏闻前唐时,中国有难,帝王多幸蜀,以图进取,陛下何不且入西川”帝曰:“本朝两川节度使皆用文臣,所以玄宗、僖宗避寇幸蜀。今孟氏已称尊矣,我何归乎!”因恸哭入内,举族自焚。
◎晋史一篇(晋高祖)
梁开平初,潞州行营使李思安奏:壶关县壤乡民伐树,树仆,自分为二,中有六字,如左书云:“天十四载石进。”梁帝藏于武库,时莫详其义。至晋帝即位,识者曰:“天字取四字两画,加之于傍,即丙字也。四字去中之两画,加十,即申字也。帝即位之年,乃丙申也。进者,晋也。石者,姓也。”臣谨按天祐二十年岁在癸未,其年庄宗建号,改同光元年。至清泰三年岁在丙申,其年晋祖即位,改元天福元年,自未至申,凡十四载矣。故谶书云“天十四载石进”者,言自天祐灭后十四载,石氏兴于晋也,岂不明乎!而拆字解谶,以就丙申,非也。
◎汉史二篇(王淑妃 许王从益)
◇王淑妃
明宗妃也。从益,明宗幼子也。而见于《汉史》者,为汉祖所杀故也汉高祖自太原起军建号,至洛阳,命郭从义先入京师,受密旨,杀王淑妃与许王从益。淑妃临刑,号泣曰:“吾家子母何罪吾儿为契丹所立,非敢与人争国,何不且留我儿,每年寒食使持一盂饭,洒明宗陵寝!”闻者无不泣下。臣谨按隐帝朝,诏史臣修《汉祖实录》,叙淑妃、从益传,但云“临刑之日,焚香俟命”,盖讳之耳。
◇刘洙
汉隐帝朝,洙为开封尹。周祖自邺起兵,洙尽诛周祖之家子孙妇女十数人,极其惨毒。及隐帝遇害,周祖以汉太后令,收洙下狱,使人责之。洙对曰:“某为汉家戮叛族耳,不知其他。”周祖怒,遂杀之。臣谨按周世家朝史官修《汉隐帝实录》,洙之忠言,讳而不载。
◎周史四篇
◇周太祖冯道(事迹相因,故君臣同序)
周太祖在汉隐帝朝,为枢密使,将兵伐河中李守贞时,冯道守太师,不与朝政,以疾请告。周祖谒道于私第,问伐蒲策。道辞以不在其位,不敢议国事。周祖固问之,道不得已,谓周祖曰:“相公颇知博乎”周祖微时好蒲博,屡以此抵罪,疑道讥己,勃然变色。道曰:“是行亦犹博也。夫博,财多者气豪而胜,财寡者心怯而输。守贞在晋,累典禁兵,自为军情附己,遂谋反耳。今相公诚能不惜官钱,广施恩爱,明其赏罚,使军心许国,则守贞不足虑也。”周祖曰:“恭闻命矣。”故伐蒲之役,周祖以便宜从事,率成大功。然亦军旅归心,终移汉祚。又周祖自邺起兵赴阙,汉隐帝兵败,遇害于刘子陂。周祖入京师,百官谒,周祖见道犹设拜,意道便行推戴。道受拜如平时,徐曰:“侍中此行不易。”周祖气沮,故禅代之谋稍缓。及请道诣徐州,册湘阴公为汉嗣。道曰:“侍中由衷乎”周祖设誓,道曰:“莫教老夫为谬语,令为谬语人。”臣谨按周世宗朝诏史臣修《周祖实录》,故道之事所宜讳矣。
◇王峻
广顺初,河东刘崇引契丹攻晋州,遣峻率师赴援。峻顿兵于陕,周祖欲亲征,遣使谕之。峻见使受宣讫,谓使曰:“与某驰还,附奏陛下,言晋州城坚,未易可拔,刘崇兵锋方锐,不可与力争。所以驻兵者,待其气衰耳,非臣怯也。陛下新即位,不宜轻举。今朝中受圣知者,惟李谷、范质而已。陛下若车驾出汜水,则慕容彦超以贼军入汴,大事去矣。”使还具奏,周祖自以手提耳,目使者曰:“几败吾事。”
◇世宗符皇后
符后,先适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之子崇训。守贞尝得术士,善听声,知人贵贱,守贞举族悉令术士听之,独言后大贵,当母仪天下。守贞信之,因曰:“吾妇尚为皇后,我可知也。”遂谋叛。及城陷,后独免,周祖为世宗娶之。显德中,册为后。臣以为术士之言,盖亦有时而中,人君之位,安可无妄而求,公侯其诫之。
◇王朴
周显德中,朴与魏仁浦俱为枢密使。时太祖皇帝已掌禁兵。一日,有殿直乘马,误冲太祖导从,太祖自诣密地,诉其无礼。仁浦令宣徽院勘诘,朴谓太祖曰:“太尉名位虽高,未加使相。殿直,廷臣也,与太尉比肩事主,太尉况带军职,不宜如此。”太祖唯唯而出。臣谨按朴之行事,传于人口者甚众,而史氏阙书。臣昨重修《太祖实录》,已于《李谷传》中见朴遗事,今复补其大者。况太祖、太宗在位,每称朴有公辅之器,朝列具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