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祖兴位公,生于永历三十有五年,越二载而明朔亡。少遭悯凶,长怀隐遯。遂去龙溪,远移鲲海,处于郑氏故垒之台南,迨先生已七世矣。守璞抱贞,代有潜德,稽古读书,不应科试,盖犹有左LL之痛也。故自兴位公以至先祖父,皆遗命以明服殓。故国之思,悠然还矣!
先生讳横,字武公,号雅堂,又号剑花。生于光绪四年正月十六日亥时,先祖父永昌公季子也。少受庭训,长而好学;秉性聪顈,过眼成诵。先祖父痛爱之。尝购台湾府志一部授之曰:『汝为台湾人,不可不知台湾历史』。后日先生以着台湾通史引为已任者,实源于此。
甲午中日战役,清师败绩,订马关条约,割台湾以和。台人不服清廷之命,遂于光绪二十一年五月朔,独立为台湾民主国。是年六月,先祖父去世,先生时年十八。奉讳家居,手写少陵全集,始学诗以述家国凄凉之感。当是时,戎马倥惚,四郊多警,缙绅避地,巷无居人,而先生即以时搜集台湾民主国文告,后竟成台湾通史中珍贵史料。越二年,先母沈太夫人来归。
沈太夫人,外祖父德墨公长女也,明诗习礼,恭淑爱人。上奉姑嫜,旁协妯娌,一家称贤。于先生之著作,尤多赞助。是年先生主台南新报汉文部,写作之余,学日文焉。
马兵营在台南宁南坊,为郑氏驻兵故地,古木郁苍,境绝清閟。自兴位公来台,即卜居于此。割台前七年,先祖父扩而新之。割台后,日人在此新筑法院,全庄被迁,吾家亦遭毁。危墙畵栋,夷为平地。从此兄弟叔侄,遂散处四方,故先生有过故居诗云:
『海上燕云涕泪多,劫灰零乱感如何!马兵营外箫萧柳,梦雨斜阳不忍过』!
日俄战后,先生愤清政之不修,携眷返国,在厦门创福建日日新报,鼓吹排满。时同盟会同志在南洋者,阅报大喜,派闽人林竹痴先生来厦,商改组为同盟会机关报。嗣以清廷忌先生之言论,饬吏向驻厦日本领事馆抗议,遂遭封闭。先生不得已又携眷归台,复主台南新报汉文部。越三年,移居台中,入台湾新闻汉文部,因与林痴仙、赖悔之、林幼春诸先生创栎社,以道德文章相切劘。台湾通史亦经始于此时。
先生久居东海,郁郁不乐。辛亥秋,病且殆。愈后,思欲远游大陆,以舒其抑塞愤懑之气。时中华民国初建,悲歌慷慨之士,云合雾起。先生亦由东瀛莅止沪滨,与当世豪杰名士相晋接,抵掌谭天下事。纵笔为文,论当时得失,意气轩昂,健康恢复矣。于是西溯长江,至于汉皐;北渡黄河,而入燕京。时赵次珊先生长清史馆,延先生入馆共事,因得尽阅馆中所藏有关台湾建省档案,而经其收入台湾通史。未几,去馆遨游。出大境门,西至阴山之麓,载南而东,渡黄海,历辽渖,观觉罗氏之故墟,吊日俄之战迹。甲寅冬,倦游而归,仍居故里。翌年,先祖母逝世。
家居时,先生将其征途逆旅所作之诗,编为一卷,名曰大陆诗草。集中有至南京之翌日登雨花台吊太平天王诗曰:
『龙虎相持地,风云变态中。江山归故主,冠剑会群雄。民族精神在,
兴王事业空。荒台今立马,来拜大王风。
汉祖原英武,项王岂儒仁?顾天方授楚,大义未诛秦。王气骄朱鸟,
阴风惨白磷。萧箫石城下,重见国旗新。
早用东平策,终成北伐勋。画河师不进,去浙败频闻。同室戈相阋,
中原剑失群。他年修国史,遗恨在湘军。
玉累云难蔽,金陵气未消。江声宣北固,山影绘南朝。吊古沙沈戟,
狂歌夜按箫。神灵终不閟,化作往来潮』。又有柴市谒文信国公诗曰:
『一代豪华客,千秋正气歌。艰难扶社稷,破碎痛山河。世乱人思治,
时乖将不和。秋风柴市上,下马泪滂沱。
宏范甘亡宋,思翁不帝胡。忠奸争一瞬,义节属吾徒。岭表驱残卒,
崖门哭藐孤。西台晞发客,同抱此心朱。
忠孝参天地,文章自古今。紫云留故砚,夜雨寄孤琴。景炎中兴绝,
临安半壁沈。巍巍瞻庙宇,松柏郁森森。
我亦遘阳九,伶仃在海滨。中原虽克复,故国尚沈沦。自古谁无死,
宁知命不辰。凄凉衣带语,取义复成仁』。章太炎先生读之,叹曰:『此英雄有怀抱之士也』。
先生归台后,即孜孜矻矻,潜心述作。旋移居台北,越五年而台湾通史成。刊行时,日本朝野颇为重视。祖国人士则因隔阂,反有漠然之感。唯章太炎先生以为民族精神之所附,谓为必传之作,先生亦颇以此自许。通史既刊,复集古今作家之诗,刺其有关台湾历史山川者,编而次之,名曰台湾诗乘,凡六卷。是书之成,沈太夫人与有力焉。陈蔼士先生近读其稿,为题四诗,其一曰:
『难得知书有细君,十年相伴助文情。从来修史无兹福,半臂虚夸宋子京』。
先生作史时,搜集先民有关台湾著作甚丰。其中三十余种,均系海内外孤本,极足珍贵,乃编为雅堂丛刊。笔墨余闲,颇事吟咏,因集大陆诗草以后之作,都为一卷,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其登赤嵌城曰:
『七鲲山色郁苍苍,倚剑来寻旧战场。地剪牛皮成绝险,潮回鹿耳阻重洋。张坚尚有中原志,王粲宁无故国伤?叶日荒涛望天末,骑鲸何处吊兴亡』!
民国十二年春,先生以通史已刊,诗乘亦纂成,思欲暂息其著作生活,因偕沈太夫人东游,以诗自写其心境曰:
『五岳归来已七秋,又携仙眷上蓬洲。此行为爱樱花好,料理诗篇纪俊游』。
时震东适留学东京,随侍先生及沈太夫人漫游于鎌仓,箱根间,天伦之乐,莫过于是。回忆海滨白沙,湖上青松,犹历历在眼前也。
先生尝曰:『余尝见古今诗人,大都侘傺无聊,凄凉身世。一不得志,则悲愤填膺,穷愁抑郁,自戕其身,至于短折,余甚哀之。顾余则不然。祸患之来,静以镇之;横逆之施,柔以报之。而眷怀家国,凭吊河山,虽多回肠荡气之辞,绝无道困言贫之语。故十年中未尝有忧,未尝有病。岂天之独厚于余,盖余之能全于天也』。其善养生也如此。故体虽清瘦,而绝少疾病。先生与沈太夫人感情极笃,对震东姊弟尤为慈祥。御下宽,待人恕,数十年未尝见其稍有愠色。性嗜茶而远酒,以茶可养神,酒能乱性也。亲朋至,必亲汲泉瀹茗,畅谈古今,而议论新颖,以是人咸亲之。
民国十五年春,携眷游杭州,住西湖。盖欲了其『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大陆诗草)之宿愿也。是年暑假,震东由日来杭省亲,朝夕侍先生,优游于六桥、三竺间。每至一处,先生必为震东说明其历史。未几,北伐军兴,江南扰动,因又返台。是时,日人在台已厉禁国文,且不许学生使用台语矣。先生为保存台语计,复贾其余勇,作有系统之分析。举凡台湾方言,无不博引旁证,穷其来源,遂成台湾语典四卷。尝谓:『台湾文字传自中国,而语言则多沿漳泉。顾其中既多古义,又有古音,有正音,有变音;有转音。昧者不察,以为台湾语有音无字,此则浅薄之见耳。夫所谓有音无字者,或为转接语,或为外来语,不过百分之一、二耳。以百分之一、二,而谓台湾语有音无字,何其慎耶』?
先生性喜游,所至辄有吟咏,尤多吊古伤时之作。晚年好学佛,其游台北观音山诗,读者谓其深得佛家之玅谛。诗曰:
『我家在城阴,观音日对门。我来此山中,观音寂无言。色相虽可参,妙法不得闻。譬如掬水月,水去月无痕。又如触花气,花谢气何存?我身非我有,万物同其源。万物非我有,天地分其根。天地非我有,大造阐其元。大造非我有,佛法转其轮。上穷亿万劫,下至亿万孙。唯佛心无畏,唯佛道独尊。湛然观自在,一洗众生喧』。
民国十八年,震东毕业东京庆应大学经济学部,归佐家务。趋庭之际,并为讲授国文焉。越二载,先生谕震东曰:『欲求台湾之解放,须先建业祖国。余为保存台湾文献,故不得不忍居此地。汝今已毕业,且谙国文,应回祖国效命。余与汝母将继汝而往』。震东奉命,携先生函回国,进谒张溥泉先生于南京。溥泉先生见函,深为感动,因命留国内工作。
二十二年,先生以震东巳在国内服务,家姊亦在沪上,舍妹又已毕业高等女学校,因决意携眷返国,居沪上,盖欲遂其终老祖国之志也。时震东居西安,闻讯来沪省亲。多年违侍,一旦相聚,骨肉之情,倍觉深切。因将回国后,至京、赴平、入陕之经过,详为禀闻。先生与沈太夫人均极喜慰,并谕震东曰:『余自台湾沦陷,吾家被毁,三十余年靡有定处。而对于汝姊弟之教育,尤煞费苦心。今余之著作已次第告成,而汝辈亦皆有所造就;且一家均居国内,余心稍慰矣。余虽年事渐高,而精神尚健;此后当继续著作,以贡献于国家也』。
二十四年春,先生偕沈太夫人来游关中,终南、渭水,足迹几徧。是年夏返沪。
二十五年孟春,先生在沪患肝脏病,经中西名医诊治,而药石罔效,遂于六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逝世,享寿五十有九。弥留之际,谕震东曰:『今寇焰迫人,中日终必一战。光复台湾即其时也,汝其勉之』!震东俯首涕零而对曰:『敢不遵命』!翌日,依佛教式典,将遗体谨付荼毗,从遗命也。二十八年三月一日,沈太夫人弃养于西安,享寿六十有六。
先生有子一,即震东也,娶沈阳赵氏。孙一,名战。女三:长夏甸,毕业台北静修高等女学校,适林;次春台,早殇;三秋汉,毕业淡水高等女学校,适黄。
先生毕生尽瘁于保存台湾文献,冀维民族精神于不堕,其精神思想流露于著作闻,读者无不叹为三百年来海上之杰作也。
今春震东在重庆中央训练团受训,适徐旭生先生自昆明来团讲学,告震东曰:『台湾收复在即,国人多欲明台湾历史。先德遗着,急须在国内重版。顷已商之于商务印书馆王云五先生,君其速携书往访』。震东遵瞩修谒云五先生。嗣得来书谓:『台湾为我国最早沦陷区,而台湾通史一书,油然故国之思,岂仅结构之佳已哉?敝馆亟欲将其重版,藉广流传,以彰先德』。读之心喜。顾震东自奉命回国,于今十五年矣,虽兢兢业业,未敢自废,而对祖国、对台湾,殊少贡献,愧无以仰承先志。今经旭生先生之介绍,蒙云五先生之雅意,于吾父逝世十年后,得在国内将其遗着重印,震东虽不肖,庶几稍慰吾父在天之灵乎?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六月四日,震东谨述于重庆李子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