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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城守纪》●江阴城守纪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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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洲慕庐氏韩菼编

大清移营邓墓。

孤城死守,外兵屡败,内亦杀伤相当;用炮打北城,彻夜不息,城垛陷数丈。应元命石匠往外取石料,匠难之;再拜遣之,匠为感动。修固后,严御如初。

外兵依邓墓深林以避矢石,折门窗屋木为浮桥,渡河逼城下。城上协力拒守,矢石交下,不能支,欲遁,其将斩先走者二人。复驱而前,赍云梯至城下,凡三十余处。一将突出,众先上;内发炮横击之,尸随云梯仆。外兵走,内缒人出,收其云梯、器仗等物,并伐邓墓松楸,使敌无所蔽,取浮桥以供薪。一骑将既拔己所中箭,复下马拔马股所中箭;又恐马中毒,用口收其血,力策而返。

十七日,江阴兵劫营。

良佐移营十方庵。是夜,应元择勇士千人,出南门劫营,或执板斧、或执短刀、或用扁担,突入敌营,伤千余人。及他营来救,内兵已入城矣。

松江解到大炮百位,收民家食锅铸为铁弹,重十三斤,纳大炮以攻。

十八日,刘良佐劝降。

良佐前命十方庵僧向城跪泣,陈说利害,劝众早降。城中以「效死勿去」谕之。是晚,僧又至,却之如初。

良佐策马近城,谕民早降。因踞吊桥,约城上释弓矢,谓应元曰:宏光已北,江南皆下,若足下转祸为福,爵位岂在良佐下!何自苦如此!公从容对曰:江邑士民,咸谓三百年食毛践土,深戴国恩,不忍望风降附。应元乃大明典史,义不得事二君。将军位为侯伯,身拥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何面目见我江阴忠义士民乎!良佐惭而退。

七月十九日,具勒统兵攻江阴。

良佐复奉命来招安。应元曰:有降将军,无降典史。一声梆响,火箭齐发。良佐连跨三、四马逸去,太息曰:江阴人没救矣。具勒博洛既定松江,悉统所部共几二十万来江阴;以师久无功,将刘帅捆责。躬巡城下者三,复登君山望之,谓左右曰:此城舟形也,南首北尾;若攻南北必不破,惟攻其中则破矣。

缚降将黄蜚、吴志葵至城下,命作书劝降。蜚曰:我于城中无相识,何书为之?葵涕泗交颐,情词悲楚。应元叱曰:大臣被缚,当速就死,安用喋喋为!再拜泣去,蜚默无言。

二十日至二十七日,用炮猛攻。

具勒见城中守义不可动,进攻益急。分兵先钞断各镇救兵,乃以竹笼盛火炮,鼓吹前迎,炮手被红,限三日破城。于城南侧放起,炮声震处,城垣五处崩裂,飞弹如电。一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身僵立不仆;一人胸背俱穿,直立如故。城裂处,内以铁叶裹门,贯以铁絙护之。又以空棺实土,障其垂坏者。又用絮浸水覆城上,以防火攻。时,东、西、南三门俱坚守,惟北门一保,人独少。具勒舁炮君山下,放炮者用竹栈包泥,而蔽伏其侧,俟炮发,放者即抹去炮中药矣,盛药再炮,连珠不绝。城上欲击放炮者,铁子遇竹篓软泥即止,不能伤。后又移炮近城,放炮者豫掘地穴,塞两耳,燃火即伏穴中;盖恐震破胆死也。

甲士爬城。

日中时,众方食,明遇闻铮铮有声,往探,见外将六人,衣重甲,縳利刃,持两钉插城隙,攀援而上。其余镔铁介冑,接踵而上者无数。刀斧击之不能伤,用长鎗刺其首始堕城下,余悉退避。

神兵助阵。

外兵大怒,大举来攻。忽见一少年将持戟冲突,锋不可当。战毕,不知所往。众疑土神陈烈士,悉往虔祀。又见绯衣将三人,登城指挥,外兵不敢进。执土人问姓名,不知所对,远近讶为神助。内舁关帝、睢阳王、二东平王、城隍神五像,张黄盖巡历城上。以磁石捻神须,遇铁器,须辄翕张,用关捩扶神手指挥。外兵遥望,疑为将,咸惊布。良佐命其子攻城,正当睢阳王像神指挥开炮,一发而薨(城破日,良佐砍开睢阳王头。众又砍伤东平王以报仇)。

一日,风雨夜作,城上灯不能燃,率众哭祷睢阳王。忽神光四起如画,四门灯火,彻夜不灭,外兵无可设施。

掠东南乡。

清兵东掠大桥、周庄、华墅、陶城、三官、祝塘等镇;祝塘人拒之,兵燹之惨,甲于他镇。分掠陆官、舍桥,有徐玉扬者有膂力,望清兵蜂拥而来,遂匿桥洞中,见二卒引一将过,状甚伟;跃出登岸,杀之。称将之首,重十八斤,悬于树上,后兵多畏避。其树至今尚存。

南掠至峭岐,询土名,即回骑;盖嫌音似「消旗」也。掠至青旸,乡民严守圩堤,行列如军伍;防有伏,不敢入。

二十八日,大清兵攻北城,阎应元伤右臂。

炮击北城角,城裂;夜半,修讫,敌以为神。铁丸中应元右臂,应元伤,犹左手握搠,格杀数人。

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颇类关壮缪。外兵望见,以为天神。而号令严肃,凡偷安不法者,必贯耳鞭背示众,虽豪右不少贷。然战士困苦,必手自注汤酌酒,温言慰劳;如遇害,则立具棺衾,哭奠而殓之。接见敢死士,则不名,俱称兄弟。每遇事,必询于众曰:我兄弟谁当此事者?有人号于路曰:我欲杀敌,苦无短刀。即以所佩之刀值三十金者,亲解佩之。明遇本性长厚,每事平心经理。遇战士劳苦,抚慰至于流涕。有倦极假寐者,以利害劝谕之,不轻呵叱。二人待下如此,故民怀德畏威,濒死不悔。

慕庐氏曰:昔日张、许,今日阎、陈,情事不同,而围城风景,恐是一样。勋业同,而效死心肠,亦是无二。至分城而守,性情作事,彷佛相同。说者谓阎是严父,陈是慈母。如此不愧为民之父母。

二十九日,大清攻南城,十王死之。

复攻北城,应元命每人纳石一块,顷刻如山积,甃石城一重于内。外知不可破,徙攻南城,炮声震天,闻二百里。一昼夜用火药万五千斤,城墙几陷。清兵乘势拥上,刀矢如猬,守城者不能御,乃发炮猛击,伤敌数千人。敌于外亦发炮对击,忽见女将一员立于城上,将袖一拂,敌炮回击,自毙其马步无数,众以为前湖烈女云。

十王痛薛王中计而亡,命大将掠城外居民大箱千余只,在十方庵后迭成将台,高与城齐。十王坐其上,用上将四人、亲军二百四十人围绕令台傍,亲军各持狼烟喷筒先发,将南京、镇江大炮五,六步排一座,共计百座,令闻号齐发,猛击东南角城。守城军士不敢开目。应元伏城膝行,看明十王在台指挥三军,遂命中街巷口有力之汤三老儿掮一大炮,对准十王安放。应元又左右细看,丝毫不爽,然后亲自燃火放去。汤三老系重听,尚未知,端立呆望;而火路一条,十王、四将暨二百四十人齐随火灭;惟有黄伞一把在半天圆转,一脚连靴自上而下。

慕庐氏曰:三王、十八将,皆殁于王事;荡平后,宜庙食于兹土。

八月初二日,烧外营,杀夏维新、王华。

应元遣周祥、金满、李芳、针子等四人夜出烧营,外兵被火,梦中惊觉,毛焦皮烂者甚众。忿甚,四散杀掠。应元命赏祥等银各一两,夏维新、王华每两实给六钱,众大哗。应元恐人心激变,不得已,斩之。盖围城日久,储饷将罄,短给本非克扣;因维新于发时误听方亨作揖劝众,至此众怒未释,故欲藉此陷之。华虽引明遇自解,亦难独免

慕庐氏曰:饷缺费繁,围城中恰难指置;二人通融调剂,亦属一时权宜。此情此势,应元岂所不知;无奈众人之藉是泄忿也。至代方亨劝众,事后论之,赤不甚错。各图献策,业已归顺,官民和协,省得激成祸端;无奈众人之喜事乐祸也。若章经世同主刍粮而漏诛、同陷围城而免死,岂别有保身之道欤!

命许用掌刍粮。

刍粮乏人,以许用能,命佐章经世。

杨舍守备沉廷谟举城降。

江阴民昼夜守御,亦甚惫矣。然扬兵稍后,口中有然疑者,必立斩之。

清兵四出杀掠,民不聊生。有先薙发赴营归顺者,城上望见,必怒詈,虽至亲如仇敌;而外兵日出打粮,刻无宁晷,畏祸者俱窜远方。

杨舍营守备沉廷谟,敛民钱,赍牛酒赴良佐营修款,祈免杨舍一方之死。良佐许之,给大清号旗四面,悬杨舍城四门。廷谟旋披发乘马历江阴城下,劝民速降;内将开炮,乃遁去。

诈降。

一日,众诈降,遍取民间乱发投城下诱敌;外兵相顾惊喜,报良佐。良佐曰:未可信也,须察其守城人薙发否。众探之,始知为诈。

议和。

贝勒使人缓言乘说,第拔去「大明中兴」旗号,悬大清旗号四面,斩四门首事者数人,余悉宥不诛;即不薙发,亦当饬兵返。应元曰:宁斩我一人;余无罪,何可斩也。

议不决而止。

贝勒又进大清旗四面,使竖四城,亦即退兵。内遣诸生朱晖吉、耆老王晴湖等四人诣外营会议,方缒城,良佐即策马迎去,留饮终日,备极款洽。约归顺后,誓不杀一人;但遣官上城勘验,即收兵复命。将别,又各赠五金,约三日定议。吉等入城,匿金不言,而主议降顺,众不听。至期,外兵向城呼吉等,内询故,备述留饮赠金事;内立斩四人,复严守。

劝降。

吴军门督兵至江上,宰牛誓诸将,归顺后不许杀掠。

王海防自恃居郡有恩信,临城招抚,众无应者。摄政王晓谕招安,合城不听(此初六日事)。豫王示到,以矢射入城中,言明已亡,何苦死守。内书其后曰:愿受炮打,宁死不降。射还之(初七日事)。

初八日,钉炮眼。

是日,大雨;民立雨中受炮,毫无降意。夜半,应元使善落水者陈宪钦渡外城河,钉没外兵炮眼,缓二日不攻,城内乘夜修砌城垛。后五日,良佐恐城内复来钉眼,命军士昼夜攻击。至夕,风雨怒号不已,炮乃止。

初九日,甃南城。

再纳石甃南城,高于旧三尺。

应元预令人将麦磨面,制造月饼。

十二日,甃北城。

又甃北城,城中石灰将缺,不能乘夜修城。又饭米渐少,征民间元米以备缺乏;令二日一给,不得预领。贝勒侦知之,欲留军四万为久困计,饬大兵北上。良佐不可,乃止。

十三日,登陴楚歌。

给民间赏月钱,计至十七日止,百姓携壶觞登陴,分曹快饮。许用仿楚歌,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登高传唱,和以笙笛箫鼓。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

良佐乃作劝降词,使士卒相倚而歌,与僚佐饮帐中。酒未数行,城上炮发,亟避去。

十九日,北门阻降。

外犹多方招降,三城亦有犹豫者;惟北门誓死益固,众意遂决。

二十日,大清兵攻东北城。

贝勒从四十余骑绕君山青龙庵左,相地形。城上望见,炮弩齐发,骑皆踉跄蹂躏,贝勒仅以身免。

金陵又解到大炮二十四位,较前更大,每舟止载一位,仍收沿城民家铁器铸炮子重二十斤。又筑土垄,以避矢石。将攻东城,机泄,移至东北角。大雨如注,一昼夜炮声不绝,县属悉为震动。城中困疲已极,计无所出,待死而已。

是日,城上人吶喊,外兵闻之皆鬼声。城中四隅空旷处,遥见白鹅数万飞泊,迫视之,毫无形影;识者谓魂升魄降。白鹅者,即劫数中人之魂也。

二十一日,江阴城陷。

前月二十四日,京中遣国师和尚来江阴,日日绕城细看。至前日,始看明,向贝勒云:江阴城形似芙蓉,若在瓣上攻打,越打越紧。其蒂在东北角,打花家坝;花蒂既碎,花瓣自落。故贝勒令数百人尽徙二百余座大炮至花家坝,专打东北城。铁子入城,洞门十三重,树亦穿过数重,落地深数尺。是日,雨势甚急,外用牛皮帐护炮装药,城头危如垒卵。城上见外炮猛烈,见燃火即避伏垣内。炮声过,周麾而登。外宽之,故放空炮;乃于中一炮只放狼烟,烟漫障天,咫尺莫辨。守城者谓炮声霹雳,兵难遽入;而清兵已潜渡城河,从烟雾中蜂拥突上,众不及御而溃。

午刻,有红光一线直射入城,正对祥符寺,城遂陷。

方清兵上城时,城下人犹向城列阵。清兵恐有伏,持刀立视,半日不敢下。相持至暮,城中沸,阵亦乱,乃得下城。

阎应元坐东城敌楼,索笔题门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题讫,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无算。夺门西走,不得出;勒马巷战者八,背被箭者三。顾谓从者曰: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即投前湖中。义民陆正先欲从水中扯起,适刘良佐遣兵来擒,言与有旧,必欲生致;卒见发浮水面,出而缚之。良佐踞坐干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两手拍应元肩而哭。应元曰:何哭!事至此,只有一死,速杀我!贝勒坐县署,急索应元;(应元)至堂上,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一卒以鎗刺其胫,血涌沸而仆。日暮,拥至栖霞庵。庵僧夜闻呼「速杀我」不绝口,已而寂然。天明,已遇害。家丁存者犹十余人,询其不降而戮之,偕死一处。陆正先,亦同殉。有维新上人者,在围城中与应元晓夜共事;应元所着「和众乘城略」,维新以授黄子心,子心又旁采见闻,着「阎公死守孤城状」。

陈明遇令闭衙举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备道前下骑搏战,身负重创,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

训导冯厚敦,公服缢于明伦堂,妻与姊投井死。中书戚勋、诸生许用,合门焚死。

八月二十二日,屠城。

次日,犹巷战不已,清兵用火攻败之。四民骈首就死,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下令从东门出者不禁,又下令十三岁以下童子不杀,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缳者不能悉记。内外城河、泮河、孙郎中池、玉带河、涌塔庵河、里教场河处处填满,迭尸数重,投四眼井者二百余人。

二十三日,止杀。

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印白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

慕卢氏曰:臣心已尽,臣力已竭;土归新朝、身还故主,臣节于以完矣。

又曰:记生死总数,各本多寡不同;见于传略及他处者,互有同异。当时所闻异辞,张皇约略,未知孰为清册也。载笔者无从考核,亦仅各据所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