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八
宋 张九成 撰
离娄章句下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舜生东方近夷文王生西方亦近夷自兖至岐凡千有余里自舜至文凡千有余嵗风俗不同土地殊尚歳月久逺言行辽絶然考舜与文王之心乃不以逺近为间不以日月为期发之于言形之于行若肯堂若肯构之父子靣授心之师资何哉盖地有逺近心无远近时有后先心无后先使其不识此心则以商均为子岂曰不同气乃不知舜之心而授天下于禹以四凶为臣岂曰不同时乃不知舜之心而至于流放殛使其识此心则万里犹一堂也千岁犹一昔也岂问地之逺近时之先后哉夫尧舜禹汤文武皆圣人也而孟子独举舜与文王何哉则以其声气同也何以知之夫舜自让而入文王亦自让而入舜耕于歴山耕者让畔文王治岐又行者让路舜避尧之子于箕山之隂及其即位也而九官皆让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及其为西伯也而虞芮之讼息是舜与文王之入处其揆一也孔子又身入舜文王之所入故艺则执御能则鄙事则吾岂敢未之有得皆舜与文王之心也异时问二三子之志而曾防有暮春浴沂童冠舞雩之乐乃入舜与文王道路中此夫子所以喟然而叹曰吾与防也岂不以圣人之道此路最高乎夫子倡此心于洙泗诸弟子虽于圣人阃奥浅深不同而自此路入者亦何其多也故曾子指忠恕为夫子之道子夏指洒扫为君子之道子张指见师冕为相师之道传之孟子又以徐行为尧舜之道孟子发明徐行之说是身履其中目击其事故断然不疑其论舜与文王乃昌言于天下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倘非在其道中又安敢晓然揭露判别如此乎孟子之说乃前古之所未闻而先圣之所未发也其盛矣哉余因其揆一也之说乃尽见圣贤之用心故表而出之以终孟子之遗意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恱之日亦不足矣
余读左氏见子产相郑卓乎有贤大夫之风如彻郑国之垣墙论郑国之供赋屏楚公子于郊外轩然有大臣之用至其为政也民歌之曰我有田畴子产殖之我有子弟子产教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至孔子入郑见之如兄弟且以兄事之尝称其有君子之道四至其死也为之泣曰古之遗爱也观其为人与夫作用亦尽巧妙矣乃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此特出于一时之事耳以子产之智岂不知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而区区为此小惠哉岂以一时仁心不忍民之徒渉故辍已之车以济其急乎以平昔孔子敬之何至曰惠而不知为政也然余细考子产有仁心仁闻而不知先王之道者也观其论实沈台骀为祟使晋平公叔向称之为博物君子至于先王之学未知讲究以如此资禀而济之以先王之学必能大有为于斯世相郑君尊王室起文武成康之业以惠天下矣唯其学止于如此所以规模褊小造作乖踈如作封洫立谤政铸刑书皆非大人之造与不知徒杠舆梁之制而以乘舆济人一等也夫有不忍人之心必寄之以不忍人之政者帝王之学也不忍人之政乃自帝王心中制作如乾坤之造化四时之运行小大隐显幽明内外无不受其鑪锤埏埴之妙学而不至帝王而自以私智小识创造法度非特不合人心虽勉强力行终亦不久矣推乘舆济人之心二帝三王之心也傥能取帝王之法以行此心则治天下可运于掌上矣而况郑国哉所谓帝王之政何也且以济人一事言之岁十一月即夏之九月也于是时则为人徒所行之桥十二月夏之十月也于是时则为车马所行之桥九月十月之间水潦既退气清凉民未病渉也适此时也而为此役民不告劳人获其利其与区区以乘舆济人工拙岂不万万相逺哉先王之政每事如此此子产所以可悲也以子产之贤而有帝王之学将进于臯防稷契伊尹周公之地何止于惠人而己哉孟子之意非讥之乃痛惜之也故曰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又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深知此说则子产之失不言可知矣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諌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収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諌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防雠防雠何服之有
余读此章至视君如防雠澘然涕下竦然汗出曰孟子圣贤也何忍为此言乎抱疑于心者十年余矣一日见杨时先生而问之先生曰子博观万古如此类亦多矣孟子尽天下之理而言之也子又何疑乎余退而考之如舜托禹为股肱而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信如手足腹心之言矣卫懿公好鹤国人不用命遂至亡国信如犬马国人之言矣脯鬼侯醢鄂侯拘文王天下怨之武王一起而纣悬白旗信如草芥宼雠之言矣然则为人君者安得不少警乎古人所以有朽索之喻有舟水之喻有敌国之喻平时暇日君尊如天臣卑如地恃势假权生杀天下有何不可然动不中礼行不由义言者立诛谏者立死忤意者必杀俨然自大自以为千万年之计呜呼怨岂在明祸生非意秦二世杀六亲杀朝士自以为尊矣而陈胜一呼终有望夷之祸隋帝杀薛道衡杀王胄自以为尊矣而感一呼终有维之祸孟子坐照万古之理所以勤勤为齐宣王言之学者读孟子当以是思之齐王不识此意乃问礼为旧君有服此不平防雠之言而为此问也孟子乃言人君礼待去国之君则人臣以礼报之故有三有礼之説又言人君以宼雠待去国之臣则人臣以宼雠报之故有防雠何服之说呜呼孟子所以为人君计者可谓无余蕴矣余恐学者専持此说以望人主而不知臣子之义余輙以礼经续于其后以补孟子之遗意礼曰大夫士去国逾境为坛位乡国而哭素衣素裳素冠彻縁鞮屦素幭乘毛马不爪剪不祭食不説人以无罪妇人不当御其意以为遽舎吾君而去悲辛感慕以丧礼自处自罪学之不精道之不逺不能啓吾君之心以至于是也岂非臣子之义当如是乎余意人君当闻宼雠之说而以礼遇臣子臣子当守礼经之説而以恩事君父则君尽道臣亦尽道而合吾孔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之説矣昔韩愈作羑里操曰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前辈谓写出文王之心学者宜深味之不可以防雠之説为口实也此人主所当自知耳非所以论于臣子之前也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昔孔子之戒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所谓危乱无道者即无罪而戮民也夫民者邦之本一民不得其所则邦本亦为之摇动圣人所以绥厥兆民扰兆民惠康小民康济小民阜成兆民永康兆民者则以邦之本在此也今乃无罪而戮之是危乱无道之国也在孔子之法则不入不居不见可也夫何故不以民为心无故而杀之是无所忌惮也士当急去不去杀民不己又移此心以杀士矣杀士不已又移此心以杀大夫矣此必然之理也君子见防故无故而戮民则士当徙无故而杀士则大夫当去请以汉武观之浑邪王降长安贾人与之交易坐者数百人此何罪哉使有识之士见之则当逺去而当时碌碌保位无一人知去就之义故士大夫相继下狱宰相死者凡数人职事优闲无若奉常死者亦数人人皆以为汉武晚年动杀士大夫而不知杀长安民时乃杀士大夫之几也所以赵杀鸣犊孔子临河而逝楚不设醴穆生不日求去深知此理也元帝杀萧望之之后则亰房贾捐之相继得罪桓帝杀李固之后则李云范滂相继诛死故士大夫当以民卜去就之几使人主爱民不杀必爱士大夫亦不敢妄加无礼孟子留此言为士大夫安身之路其可不知所警乎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不为
有大人之礼义有小人之礼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上下有分劳逸有宜若尧舜禹臯陶之在朝廷而民服役于南亩者此大人之所谓礼义也并耕而食饔飱而治上下不辨劳逸一等若许行为神农之学者此所谓小人之礼义也礼其所谓礼义其所谓义大则禽兽人之道而有夷狄之风小则奸人迹其间而有兵革之患此岂久长之道哉大人肯为此哉夫大人之礼义若君者出令者也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兄兄弟弟各尽其道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于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以事其上而安其教者也今许行之学不论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序一皆以农为务是若鸟兽终日以口腹为事而不知有礼义之大也诚使如此天地何由安其位乎岂特许行商鞅驺忌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岂自以其术为不善哉所学不正或以刻薄为礼义或以权谋为礼义或以倾覆为礼义或以纵横为礼义或以诡异为礼义是所谓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所不为而先王之世当服两观之诛左道之戮者也孟子之所谓礼义者植桑种田畜鸡豚育狗彘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不负戴于道路不转徙于沟壑此尧舜三王之本心而孟子之所谓大人也其为此言视驺商苏张稷下辈皆小人耳皆当诛戮者也所以深辟杨墨者葢欲大明圣人之道庶几使异端闻之知所谓礼义其在此耳岂不深且逺哉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仁义礼智固有之谓才是中之与才天之所与我者也然而不中不才者必有物戕贼之而无以养之也今夫牛山之木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是有鬯茂之理矣及牛羊践之斧斤伐之则天地之中气隂阳之美才亦从而败壊矣惟保防爱惜不受牛羊斧斤之则可以为大厦之用惟人亦然心与智长道与时防中之与才固日进而月益矣及夫声色摇之富贵滛之贫贱移之威武屈之则喜怒哀乐为失节仁义礼智皆沦胥傥有礼义润泽之师友切磋之是以此之中养彼之不中者不中既去其中自见矣以此之才养彼之不才者不才既去其才自见矣古人所以乐有贤父兄者以父兄之贤教诲渐摩日听其音防日观其容仪警发其所未知叩击其所未悟则皆中皆才矣夫何故以父兄无弃子弟之心也故中养不中才养不才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如中而弃不中才而弃不才此何心也哉不肖之心也贤者有此心则谓之不肖是则贤与不肖特在一念之顷耳故曰其间不能以寸夫使不中不才则已使其果中果才岂有弃人之心乎则以理当养人故也先王以其中其才设为学校着之礼乐春诵夏以至干戈羽籥学礼读书皆所以养之也养之既成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喜怒哀乐未发以前皆融融而不冺仁义礼智固有之美皆事事而发见岂不韪哉推孟子此意其于商鞅驺忌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徒固警发而变化之使其有用于世岂有忿疾之心也哉于此可以见孟子之心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孟子此言言当利害不变然后可与当大任也夫平时暇日雍容醖借风流都雅典诰其言舜禹其行穆穆乎二帝三王时廊庙人也及毛髪变故卒起于前则波荡頽壊尽弃所守凡奴婢贱人闾阎驵侩之所羞为者皆安行而允蹈之如此辈流安可与同事君哉若夫恂恂如鄙夫姁姁如儒者未尝以色待物以气加人及仓卒之间缓急之际仁思义色卓然不乱临鼎镬而不惊当鈇钺而不惧如此等人与之谋家国天下有何难事哉孟子深见此理故昌言于天下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且夫其当不义也毅然不为顾其力何如哉推此心以前则义在可为者以其不为之力而为之其所成就亦当何如哉诸葛亮惟不事曹操所以能成先主之功宋璟惟不与杨思朂言所以能成开元之治杜黄裳惟深斥韦执谊所以能建中兴之盛若乃甘为梁冀客者必肯为杀李固之文甘为曹操用者必肯为杀孔融之文甘为李林甫壻者必肯为王叔文之客此自然之理也然而孟子之所谓不为者岂止诸葛诸公而已哉顾其至大至刚以直之气潜养既久盘薄乎胷中使天下无变则已如其有变则歌不辍当继陈蔡之遗风使人君不用则己如其用之则兵莱人诛正夘道不拾遗客至如归当继防齐摄相之后尘矣如其大用之则尧舜其君士君子其民如伊周故事者亦所优为也其所以夷狄许行妾妇仪秦蚓仲子而貉白圭者以见凡战国商孙以下皆孟子所不为也此又孟子之微意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昔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子曰赐也亦有恶乎子贡曰有恶恶讦以为直者彼洙泗之间函丈之论师弟子之心称人之恶下流讪上讦以为直皆在所恶则夫言人之不善者正孔门之所恶也孔门之所恶天下之所恶也天下之所恶祸患之所临也昔子路问于孔子曰鲁大夫练而杖礼与孔子曰吾不知之也桓子死鲁大夫朝服而吊子游问于孔子曰礼与夫子不答子贡趋而进曰练而杖礼与孔子曰非礼也子游他日又问夫子乃曰始死羔裘冠者易之而已夫言鲁大夫而问则或曰不知或在所不答不言大夫则对子贡以非礼对子游以易之圣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是言人之不善非圣人之道也昔王叔文用事凶焰滔天羊士谔为宣歙廵官以事至长安公言其非叔文怒欲下诏斩之又欲杖杀之卒致宁化之贬当如后患何岂虚言哉尽言以招过如国武子犯而聚怨如阳处父皆圣贤之所戒也抑尝静观好言人之恶者非凶暴之人即刻薄之人也夫仁人君子务为涵容掩蔽使人有改过之心得为善之路或瞠目侈口或含笑摇吻闻人之恶如得竒货不言可知其为小人矣马援戒其子侄曰闻人之恶如闻父母之名耳可闻口不可道口不可道是矣耳亦何用闻哉嘉言懿行则不可不闻谈人之短攻人之恶是何君子用心虽平生不闻可也此又孟子之遗意余故表而出之彼商孙苏张之徒公犯此禁或至车裂而死有以也夫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昔顔子叹夫子曰仰之弥髙鑚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夫三千人中独称顔子为好学而其説如此是夫子终不可得而学也使学者可以自勉乎孟子以顔子为具体而防舎而不学极论游夏顔闵夷惠之徒乃轩然自许曰乃所愿则学孔子是必有所见而然也今观其言曰仲尼不为己甚者是孟子果见仲尼之心也其意以为吾心不为己甚处乃仲尼之心也孟子于何地见仲尼而指其何心为不为已甚乎葢孟子于此路极为有力如指徐行为尧舜之道指易牛为王者之心指掩蔂梩为诚指赤子入井为不忍指事亲时为仁之实指从兄时为义之实其与不为己甚同一轨辙耳深味之可见也余所以谓孟子于此一路极为有力则以其所入者在此也夫仲尼不为己甚处于何而见之哉于互乡见之矣于南子见之矣于阳货见之矣于佛肸见之矣顾其心如春阳之敷如时雨之润有成就之仁无鄙絶之意其视荷蒉荷蒉接舆晨门干木泄柳之徒皆鸟兽斯人尘秽一世超然自欲出于嚣尘之外其器量广狭果如何也当时门人如子夏指洒扫为君子之道子张指见师冕为相师之道皆此几也独曽子指忠恕为夫子之道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门人如陈臻之非屋庐子之间陈代以为小公都子以为好辩彭更以为泰充虞以为不豫公孙丑以比管晏过孟贲函丈之间乃有此难堪之语宜摈絶而不与门墙之列矣然而孟子宛转雍容为之辨析使之心开目明至于斯道而已此不为己甚之心也所以传仲尼之道者在此也至其事齐王也三宿出画且曰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舎王哉王犹足用为善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苐熟读斯言深味此意则仲尼不为己甚之心隐然见于吾心矣余谓使孟子得志引商鞅驺忌孙膑苏秦张仪以训诲之使其改过迁善则置之于士大夫之列以为吾用岂故欲絶之哉盖圣贤之心其理如此不如是非天理也何以知之余于易得之矣夫泽上于天夬之卦也其卦五阳在下一隂在上以见君子之众而小人之孤也夬之为义决也天下皆知以刚健为决乃不知以和悦为决夫以五阳决一隂不烦举手不事咳唾但在一息之顷耳然而其卦兊上干下兊説也和也干健也刚也干兊合徳发而为用当健而说当决而和余观其象而玩其辞观其变而玩其占乃知不为己甚天理也真仲尼之心也其卦象之説非人为也乃自然之理也天理如此则圣人安有絶人之心乎文王不闻亦式不諌亦入不显亦临无射亦保皆天心也孟子之学所造如此而非之而疑之而詈之哀哉
孟子传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