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神,满洲之大礼也。无论富贵士宦,其内室必供奉神牌,只一木版,无字。
亦有用木龛者,室之中西壁一龛,北壁一龛。凡室南向、北向,以西方为上;东向、西向,则以南方为上。龛设于南,龛下有悬帘帏者,俱以黄云缎为之。有不以帘帏者。北龛上设一椅,椅下有木五,形若木主之座。西龛上设一杌,杌下有木三。春秋择日致祭,谓之跳神。其木则香盘也。祭时,以香末洒于木上燃之。
所跳之神,人多莫知,遂相以为祭祖。尝与嵩观察龄、伊孝廉克善详言之。南方人初入其室,室南向者多以北壁为正龛,西为旁龛;东向则以西壁为正龛,南为旁龛。不知所谓旁龛,正其极尊之处。始悟《礼》所谓以西方为上,南方为上,与此正合。极尊处所奉之神,首为观世音菩萨,次为伏魔大帝,次为土地。是以用香盘三也。相传太祖在关外时,请神像于明,明与以土地神。识者知明为自献土地之兆,故神职虽卑,受而祀之。再请,又与以观音、伏魔画像。伏魔呵护我朝,灵异极多,国初称为“关玛法”。“玛法”者,国语谓祖之称也。中壁所设,一为国朝朱果发祥仙女,一为明万历帝之太后,关东旧语称为“万历妈妈”。盖其时明兵正盛,我祖议和,朝臣执不肯行,独太后坚意许可,为感而祀之,国家仁厚之心亦云极矣。余则本家之祖也。其礼,前期斋戒。祭用豕,必择其毛纯黑无一杂色者。及期未明,以豕置于神前。主祭者捧酒尊而祝之,毕,以酒浇入豕耳,豕动则吉。若豕不动,则复叩祝,曰:齐盛不洁与,斋戒不虔与,或将有不吉,或牲毛未纯与。下至细事一一默祝,以牲动为限,盖所因为何,祝至何语而牲动矣。其牲即于神前割之,烹之。煮豕既熟,按豕之首、尾、肩、胁、肺、心排列于俎,各取少许,切为钉,置大铜碗中,名“阿吗尊肉”,供之,行三跪、三献礼。主祭者前,次以行辈排列,妇女后之,免冠叩首有声。礼毕,即神前尝所供阿吗尊肉,盖受胙意也。至晚,复献牲如晨礼,撤灯而祭,其肉名“避灯肉”。
其礼,祭神之肉不得出门,其骨与狗。狗所余骨,则夜中密弃之街,看街者即为埋之,亦有焚为灰而埋者。惟避灯肉则以送亲友云。旧礼,舍外一见祭室灶烟起,不论相识与否,群至贺,席地坐,以刀割肉自食。后渐以主人力不足供众,遂择请亲友食肉矣。其日,炕上铺以油纸,客围坐,主家仆片肉于锡盘飨客,亦设白酒。是日则谓吃肉,吃片肉也。次日则谓吃小肉饭,肉丝冒以汤也。其所谓阿吗尊肉,初不以食客,意谓此不可令客食也,然亦有与客食者。盖主家人多,当其自尝尚不足,故不能食客。若主家人少,自尝有余,又恐弃之,故以食客。初非秘不与客也。客食毕不谢,唯初见时道贺而已。客去,主人亦不送。又主屋院中左方立一神杆,杆长丈许。杆上有锡斗,形如浅碗。祭之次日献牲,祭于杆前,谓之祭天。旧有祝文,首句云“阿布开端机”。国语“阿布开”,天也:“端机”,听也。谓曰天听著。下文为“某某设祭”云云。今多不用祝文,唯主祭者默自口祝而已。又觉其文首句词气阔大,其祝时多亦不用此,首句但言“某某今择于某月日献牲设祭”。是祭也,男子皆免冠拜,妇人则不与。其锡斗中切猪肠及肺肚生置其中,用以饲乌。盖我祖为明兵追至,匿于野,群乌覆之。追者以为乌止处必无人,用是得脱,故祭神时必饲之。每一置食,乌及鹊必即来共食,鹰从未敢下,是一奇也。锡斗之上、杆梢之下,以猪之喉骨横衔之。至再祭时,则以新易旧而火之。祭之第三日换锁,换锁者,换童男女脖上所带之旧锁也。其锁以线为之。旧礼,生人后乞线于亲戚家为之作锁。今不复乞线,但自买线为之。线用蓝、白二色,亦有用红、黄者,聚为粗线作圈。线头合处结一疙疸,结处翦小绸三块缝其上。旧例,上次祭时所带,必至下次祭时始换之。今多只带三日即取而藏之,下次祭时再带之以俟换。其换锁之仪,用箭一枝,搭扣处系以细麻及新锁。
院中神杆旁别置小杆,杆上扎柳枝一束,柳上翦白纸作垂绥二以系之。神座木版前有一钉,用黄绒绳一条,其绳极长,一端挂于钉上,一端牵于门外,系之柳枝上。令带锁者群聚围座一处。主祭者持箭,以麻缕新锁绕于香烟上,然后取一细缕搏于带锁者之怀。置已遍,复绕于烟,每绕一度,怀麻缕一度。如是者三,然后换新锁。其旧锁即系于所牵之黄绳上。自国初以来,所易者均在,若有以午久朽坏者,始取而焚之。神座前,平时每挂一黄布袋,即用以贮黄绳者也。当祭时开袋取绳,祭毕仍贮之悬于神前。其带锁,男子至受室、女子至于归后始止。每换锁时,有祭品一席,撤供即置于带锁者围座处,群争攫而食之。其未受室、于归者,虽年二十余,亦行此礼,亦与群儿攫食,盖受福之意也。
满洲跳神,有一等人专习跳舞、讽诵祝文者,名曰“萨吗”(亦满洲人)。
跳神之家先期具简邀之。及至,摘帽向主家神座前叩首。主家设供,献黑豕毕,萨吗乃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击皮鼓,即太平鼓,摇首摆腰,跳舞击鼓,铃声、鼓声一时俱起。鼓每抑扬击之,三击为一节,其节似街上童儿之戏者。萨吗诵祝文,旋诵旋跳。其三位神座前,文之首句曰“伊兰梭林端机”,译言三位听著也。
五位前,文之首句曰“孙扎梭林端机”,译言五位听著也。下文乃“某某今择某某吉日”云云。其鼓别有手鼓、架鼓,俱系主家自击,紧缓一以萨吗鼓声为应。
萨吗诵祝至紧处,则若颠若狂,若以为神之将来也。诵愈疾,跳愈甚,铃鼓愈急,众鼓轰然矣。少顷,祝将毕,萨吗复若昏若醉,若神之已至,凭其体也,却行作后仆状,主家预设椅,对神置,扶萨吗坐于椅,复作闭气状。主人于时叩神前,持杯酒灌豕耳,豕挣跃作声,主家乃阖族喜曰:“神圣领受矣。”乃密为萨吗去鼓、脱帽、解铃,不令铃鼓少有响声。萨吗良久乃苏开目,则闯然作惊状,以为己之对神坐之无礼也,急叩谢神,徐起,贺主家。礼毕,众乃受福。萨吗即古之巫祝也。其跳舞即婆娑乐神之意。帽上插翎,盖即鹭羽、鹭之意也。必跳舞,故曰跳神。二十年前余尝见之。今祭神家罕有用萨吗跳祝者,但祭而已。此亦礼之省也。
汤山之东三家店有一破庙,外有碑卧焉。为赵子昂书,大楷,颇近颜鲁公。
宝五峰冠军奎手拓数字,惜无人护持也。
木兰为较猎之所,又谓之哨。哨者,哨鹿也。哨鹿者著鹿皮,衣鹿角冠,夜半于旷山中吹哨作牡鹿声,则牝鹿衔芝以哺之。盖鹿性淫,一牡能交百牝,必至于死,死则牝鹿衔芝草以生之,故哨之以取其芝也。每秋驾临,以行秋猕之典。
其中有地名半截塔,有一塔倾圮已久,内有字曰“敬德监造”,乃元时物也。五峰言半截塔之北,有地忘其名,有一墓,前有二小石,皆作成房室之状。其左者,上一小额曰“孝敬之墓”,以过路未将拓出。右者,门半开,露半身小儿。
大觉寺在圆明园西,金之清水院也,今犹擅泉竹之胜。斌笠耕太仆尝游憩焉。
次日晨起,欲穷附近山水因至。山有二栈,其山甚高。山顶有玉皇庙,惟一老内监卢姓养静其中,每日下山樵汲自给。山有洞,洞口石明净若有人常摩挲者。又至城子山,山上皆砖砌,若城。山顶有真武殿一间,其门内尘封,乃返。告之方丈慧彻,慧彻戒莫再往。问其故,告曰:“二栈之内监,颇有道行。前曾有女子至其旁挑之,诵经如故,久之不为动。女乃言曰:”本欲食汝,我乃洞中之蟒也,洞中之净石即我出入所致。汝修行颇坚,不能害。自后约为谈友,可乎?‘内监许诺。女出入必风,于是日至城中,有所见闻,归必以告。因言:“但不能进内城,正阳门有关圣守之,各门皆有神。惟外城可至耳。’此处有蟒妖,不可轻至也。”
城子山之麓地名水塔寺,有园一区,本傅东山部郎园也,同年英竹泉少寇瑞得之。园固有池,竹泉芟刈古柳而广大之。后归于霄叟相国师,师乃修葺名之。
京城贡院内有一白蛇,出则不利于考官。十八房,惟第三房屋舍孙辰东没于其中,孙盖非考终命者,同考官多不肯居是屋,或于亲友同为房考者约共一室,此屋遂空。戊寅乡试,杨编修希铨与某以此舍为会食之所。一日甫晚餐,屋墙忽倾倒,如人力推者然,惧而出,不敢食于此,而家人及乡厨(场中谓乡官厨为乡厨)。遂以为厕。一日有青蛇一自户下出,了不畏人。众趋视,则更有大白蛇一,巨如茶盂,长六七尺,蟠于舍中,昂首视人,群惧而奔。不数日,同考广东崔舍人槐没于闱中,贵州某病亦几危。此蛇不知是何怪也?更有青蛇,则又不仅一白蛇矣。
孙没于第三房,后颇为厉,拆而改葺,亦复未安。自其子河间太守宪绪释褐后,稍稍安静。某科宪绪以充同考官,众留此屋与之。孙己携香楮入闱,至舍设奠,哭而祝之。此舍由此稍安。己巳会试,同年邵编修葆钟充同考,不知此舍为孙之屋也,居之。试事毕,亦无他异。揭晓前一日,同人有贺之者,询得其由,是夕寒热大作。填榜时竟不能升堂出闱,半月而没。甲戌春闱,孙少兰侍御入闱最后,惟余此舍。少兰乃约与余同居,问之,辛未同考已无人敢居者。此舍由此遂废。今复有崔舍人之事,又将废一屋舍矣。
都中天主堂有四:一日西堂,久毁于火,其在蚕池口者曰北堂,在东堂子胡同曰东堂,在宣武门内东城根者曰南堂。南堂内有郎士宁线法画二张,张于厅事东、西壁,高大一如其壁。立西壁下,闭一目以觑东壁,则曲房洞敞,珠帘尽卷。
南窗半启,日光在地。牙签玉轴,森然满架。有多宝阁焉,古玩纷陈,陆离高下。
北偏设高几,几上有瓶,插孔雀羽于中,灿然羽扇。日光所及,扇影、瓶影、几影不爽毫发。壁上所张字幅篆联,一一陈列。穿房而东,有大院落。北首长廊连属,列柱如排,石砌一律光润。又东则隐然有屋焉,屏门犹未启也。低首视曲房外,二犬方戏于地矣。再立东壁下,以觑西壁,又见外堂三间。堂之南窗日掩映,三鼎列置三几,金色迷离,堂柱上悬大镜三。其堂北墙树以扇,东西两案,案铺红锦,一置自鸣钟,一置仪器,案之间设两椅。柱上有灯盘,四银烛矗其上。
仰视承尘,雕木作花,中凸如蕊,下垂若倒置状。俯视其地,光明如镜,方砖一一可数。砖之中路,白色一条,则以白石者。由堂而内寝室,两重门户,帘栊然深静。室内几案遥而望之饬如也,可以入矣。即之,则犹然壁也。线法古无之,而其精乃如此,惜古人未之见也,特记之。
尺五庄在南西门外里许,都人士夏日游玩之所也。有亭沼荷池、竹林花圃,可借以酌酒娱宾。其西北为柏家花园,有长河可以泛舟,有高楼可以远眺,茂林修竹,曲榭亭台,都中一胜境也。尺五庄乃其附庸耳。其初俱为王氏之园,继为果亲王府所有,后乃归之柏氏。柏氏不恤其村人,嘉庆六年大水,近园饥民竞相蹂躏,高楼则拆毁之,大木则斧戕之,林竹池荷鞠为茂草。柏氏不能有,乃鬻于明氏,尺五庄则分鬻于多氏。明太守者,丰于财,乃购料庀材,欲复其旧而更壮之。费资万余,材甫粗备,未及修而没。其家乃转售其材于匠氏半,造者亦毁而售其材,荒烟蔓草中,但余一片长河而已。尺五庄亦转为特廉访所有。廉访名特通阿,初守河南之汝宁,氵存擢为陕西廉访。廉访之购斯庄也,将以娱老。未几卒,公子乃于此地营窀穸焉。转眼沧桑,可胜感叹。庄外余一亭,沿河构屋数间,周曲设以苇篱,有售酒食者,以供游人饮歇。城市庄严,到此饶有野趣,都人称“小有余坊”焉。
余少读《书经》“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及十余岁稍解文意,以为黄河虽大,焉能怀襄山陵,以至滔天也,当系史臣故甚其词耳。后督学中州,按部陕州罢,亲至三门以观禹功。山距城三十里。此三十里两面皆山,中夹一河,宽可数十丈,氵朋腾澎湃。至三十里将尽之处,忽有一山如堵墙横截其中。禹将此山凿三洞,如城门而大,中为神门,右为人门,左为鬼门。河乃由其中奔流而下。
当未凿门之先,河流如入囊中,不得出,所谓“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势不得不漫左右两山而下。水自山而下,欲其不“浩浩滔天”不能也。今神门船不敢过,人门亦不可进,盖门旁有矶,稍不得法,则船必触矶而败,往来者惟鬼门耳。第当其时禹如何而凿,此其所以为神功也。立三门山上遥望之,可里许中流有一大石如柱,河水奔激,势甚猛悍,至此触石柱分流而下,其势稍杀。此即所谓砥柱也。又东则至孟津矣。孟津以上有山夹河,势不得逞,是以亘占无溃决之患。下此则不可言矣。
河南少林寺后殿西壁前设供桌,供一石,高几二尺强,上下宽五七寸不等。
石面似平,凸凹实不平也。石质似净,黄黑实不净也。即之,一粗石了无异处。
向之后退至五六尺外,渐有人形;至丈余,则俨然一活达摩坐镜中矣,谛视,腮边短髭若有动意,与世所画无纤毫差,盖传者实真像也。寺僧言乾隆三十六年驾幸嵩山,欲观祖师面壁石。石在少室山洞中,故浮置之者因请以呈览焉。精气所存,终古不减。此余所亲见者。
由陕州至三门,循山边而过,中有一段,差役、舆夫齐声呐喊而疾趋。盖山上时有人抛石,实则无一人也。不喊则必被击,大喊则少停。余过此回首视之,石复缓缓由山飞下,如有人抛之者。抛石积河边,日积月累当亦成小山,而河边固无多石也。此理殊不可解。
少读《左传》,于秦之孟明颇重其人,重其能奋志终取晋邑也。后人亦未有议之者。当其出师时,蹇叔哭送其子,谓晋人御师必于骰,果败于ゾ,何其智不蹇叔若也,殊为之惜。后考ゾ有二,东ゾ在今永宁北六十里,西崤在今陕州,其中相距三十五里。或谓故道今峡石驿是。余亲至其地,询知古道在张茅,去峡石五里。因策骑至张茅,见山川险,望之生畏。盖王莽以其地险,乃开今峡石之道。今峡石之路犹不能并轨而驱,则当日ゾ、函之险阻可想而知。晋自灭虢,据ゾ、函之固,有桃林之塞,以拒秦人之东,顾秦安能越此而东逞哉?于此乃知孟明非将才矣。为大将者,必知天时,必明地利。盂明竟昧昧以致匹马只轮不返,其为擒囚也,固宜。况由秦而东渡河,以道计之,当过虢之桑田(今阑乡),入桃林塞(今灵宝),越下阳(今陕州)、虢璋(今渑池。)周墙人(今新安),越王城(今河南府),历滑国(今偃师)、巩(今巩县)、成皋(今泛水)郐、(今密县),又西而后入郑(今新郑)。孤军深入,兵家所忌。无论其必不可得,即使得郑,将谁属哉?不得已灭滑而还,终亦为晋有,不能自守,此一定之理也。
似不应愦愦至此。盖缪公之纳晋公,久欲图其割地,藉以为东图耳。迨晋诸臣不与,乃欲乘其丧不及备以掩而通东出之,谋为异日东辙计也。观其自华阴出关,经历二崤,绕周之に辕(今巩县)、伊阙(今嵩县),而后至今河南之偃师,行嵌岩深谷中二千余里,被弦高破其机关,乃灭滑还,其计原有在也。不料晋诸臣皆奸雄,早已窥破,岂肯令其越崤、函以东一步耶。是以虽败而缪公不肯罪之。
此行盖非孟明之得已也。然欲行险侥幸,罪亦无辞耳。读书论世,其时、其地、其事不了了于胸中,未可轻易雌黄也。
山西平陆县,春秋虞国也。河南陕州,春秋虢国也。今陕州至平陆不过五里,由大阳渡渡河而行,虽迂道亦不至十里,山西到陕非由平陆不得达。自春秋至今二千余年,此道不易。晋欲取虢,舍虞即无由通。借之道以灭虢,归不灭虞,是终不能有虢也。此理不论何人亦当明之,而虞公竟宴然自安。千古愚人,莫虞公若矣。
嘉庆戊辰九月二十二日,行抵华阴县。将欲游华,细雨不辍,虔心默祝,早饭罢,忽然开朗。县尹遣人告曰:“天助游兴,少俟路出,可先至玉泉院。明晨入山,当具匹帛、布履、山舆以待。”及晡时,与小鹤同年乘马出郭,对岳前行。
危峰插天,秋树红黄相间,日光射影,如画里行也。过古云台,庙宇宏壮,惜倾圮已甚。又转而过十方院,绿竹夹径,清泉细流,其声琅琅然,则至玉泉院也。
泉自山岭而下,清澈毛发,饮数瓯,味甘洌沁入心脾。院有亭,亭下大石镌“山孙”二字,人因称曰山孙亭,字方二尺余,体似隶,笔法苍古,不知何时书也。
有石洞卑而狭,传内藏希夷遗骨。上有小碑,署“希夷遗冢”四字。有石屋,内塑希夷睡像。联为蒋爰亭侍郎撰,云:“住常寂光,八百年恍如一日。开大法眼,三千界妙入微尘。”额则侍郎先德霁园侍郎书也。有石船,传是希夷卧处,船上楼房倾圮矣。院中有大石,刻大字数行,一云“五岳当先”,一云“五岳朝天”,一云“三峰插秀”,一云“蓬莱仙景”。字法颇端凝,皆万历年人书。有一院,颜曰“小有洞天”。堂上塑历来入华登仙者,中一座像稍大,则老子也。四围列座五十六,有戴笠者,有双髻者,有老者、少者,有宫人,有公主。每座后皆木牌,书仙之姓氏、出身及飞升脱化颠末。又有堂五间,旁有回廊,廊之中有曲房粮储,素观察讷为女公子崇兰坡同年绶夫人游院而造者也。道人出迎客,吐属殊雅,急欲知华山景状,先令述之,宛然如已经历矣。二十三日,天明即朝食。县尹已具匹帛及山舆至,遂易布履,曳袍裙,四人辇山舆(俗名爬山虎)。民壮二,左右掖,纤夫二,前曳而行,道人随焉。经张超谷,绕河而进,河声活活。山石丛立如戟,行其上,数折至三里龛,山中有小庵,即龛也,言行已三里矣。过王猛台,有擘窠字三镌于石壁。遥望岳路,惴惴然如不属。前进尽台,则地脉与岳连,而其山固独成一峰,绝不相与也。又进为五里关,关前大石上镌“金天初地”
大字四,旁小字无算。石粗年久,茫不能辨。过此,一山壁立,中划数丈,宽尺许。道人告曰:“此希夷峡也。闻峡中有路上通,其下有二洞,阔腹舍口,其旁旧有希夷庙,今亡矣。”又里许,为小上方、大上方,皆于石壁凿小窠,仅容趾,旧时有铁锁可攀而上。山半有洞,洞前有台,非人迹所到矣。对上方者为毛女峰,山巅有毛女洞。再进而山腰有台,有洞。道士指云:“旧有女乘白鹿飞升,为白鹿岩也。”历十八盘,舆不能进,以匹帛系腰旋螺曳而前。古树青葱,远连天碧,道人曰:“是青柯坪矣。”心旌摇摇,小坐乃定,遂作上山计。越二里许,乃回心岭,有回心石二,一为伺仙书;其一字绝大,而“回”作“迥”,则不知谁何书也。石壁大刻“孝子回头”及“当思父母”字。又一壁大书“英雄进步”四字。
壁之上镌有诗云:“削出芙蓉峻且深,世人到此怯登临。峰名落雁留边雁,石号回心倦客心。玉女池中云漠漠,老君洞外柏森森。烟霞满目仙踪渺,惟有黄莺托好音。”盖国初人作。又前而陟,壁插天,铁锁垂若长绳,则所谓千尺幢也。将欲援而登,忽冷雨密飞,冻云四布,山峰,黯然五色,向闻瀑布,仅于云隙窥见片白。于是游兴嗒然,慨叹而已。急下,山石磴如沐油,大风作箫声,木叶乱下,寒气逼人毛发。道人曰:“岁逢闰九月下旬,即往时十月之杪,土人当此时相戒不行。即使今日晴明,固亦不得至莲花峰也,将何宿焉?岂非山灵之默佑星节乎。”遂与道人别。舆而归,夜柝已相属于道矣。道人娄姓,乡人呼娄师。
谢芗泉仪部曾作《登太华记》,视明李攀龙所作为详。然于入山之前路犹略,且以上方有希夷峡,叙述舛错,故为详记补之。
蒲州文昌阁三层,内皆砖级盘旋而上,如登塔者。戊辰九月,过寺坡底(寺即普救寺也),登其顶,面中条山,横瞰黄河长沙如练。秋气暮澄,遥望白云若烟笼寒水,则太华矣。可称西道胜境。阁曰桂籍阁,四围嵌小碑,刻明历朝武科第,自洪武丁卯科起,盖亦武榜之雁塔也。阁之三层祀梓潼帝君王父母,中祀帝君父母,下祀帝之妃及圣女、圣子、圣孙,俱有像。像前立木主,俱有封号。中层木主书曰“圣父显应慈佑仁裕令德王太元初帝储真延庆天尊”,“圣母昭德积庆慈懿恭惠妃嗣祥储庆元君”。其上下封号惜皆不记忆。阁创何时,亦未及细考。
《蒲州府志》云:“明成化中,建州人杨瞻初欲卜藏室于此。术者言:”此为蒲中风水第一,主科甲仕宦。‘瞻曰:“吾家何以当此,愿公之。’州人因建阁其上”云云。阁中碑像俱未之载。据言阁建于成化。今碑刻洪武丁卯以来科第,岂成化以后追记耶?
普救寺与文昌阁隔坡。《志》云:“寺有搴堵波,合砖成之。于地击石,有声若吠蛤。”过其地因观焉。寺甚古而不宏阔。《志》所谓明初并广化、旌勋、藏海、乾明四寺入焉者,盖皆倾圮无有矣。寺外西偏有浮屠高十三层,当即《西厢记》所云“日午当天塔影圆”也。塔前丈余地有微凹,塔后亦然,盖瓦石击久所致。试以石击凹处,有声出塔中,如巨蛙。土人不知空谷之应响也,遂以为塔中有大虾蟆精矣。然击前地则声在塔底,击后地则声在塔顶,前后上下所应不同,理未可解。寺建于隋代,塔修于明嘉靖十三年。塔上有宋刻《陀罗尼经》,盖宋时亦重修之。小儿辈欲闻虾蟆声,日以瓦石击塔,经字漫漶矣。按《志》云:“寺唐时名西永清院。五代汉遣郭威讨李守贞于河中,周岁城未下,威召院憎问之,对曰:”将军发善心,城即克矣。‘威折箭为誓。翌日果破,乃不戮一人。
因改院曰普救。“是普救之名五代始有。《西厢记》作于金章宗时董解元,故称普救。何以元稹作《会真记》已有普救之名。
夷齐庙在首阳山,《水经注》所谓雷首山,一日独头山。山南有古冢,陵柏蔚然,攒茂丘阜,俗谓之夷齐墓。其水西流,亦曰雷水。《晋书地志》:“雷首山,伯夷、叔齐隐其阳,所谓首阳山。”《太平寰宇记》云:“首阳即雷首之南阜。”余至河东,问其山去官道不远,因往谒。蹊径荒僻,庙宇朴古,惟一道士守焉,瘠而且老,面有菜色。殿中二像皆枯槁形。左廊壁间一石镌昌黎《伯夷颂》,为皇统己巳上党赵汉卿书,字用柳家法。右立一石,隶书,两面刻,乃开元十三年梁卿书,字法在《御史台精舍铭》上。前堂数碑,惟一大篆书可观,盖学李阳冰者。殿西大冢二,中立一石,大字草书“首阳山古贤人之墓”,字法古峭,石皮皆剥落,不知为何代书。字之空处镌篆字数行,乃明嘉靖间人,盖后人所记耳。墓之对面有一碑,黄庭坚书,文勋篆额,山谷此书绝佳。以僻远无人到,碑亦鲜拓者,故唐、宋碑石皆完好无剥蚀之病。然亦幸其无人知,为能完洁也。按《蒲州府志》载有颜鲁公碑,丁约立石,惜匆遽未得遍审。若昌黎《颂》则书于皇统己巳;为金熙宗之十四年,当宋高宗之绍兴十九年;《志》乃以为唐碑,则误矣。
索伦(索音近蓑)风气刚劲,故兵以索伦为强。其出师归,有愿留京者听之,月给粮银四两。然此中不尽索伦也,有达呼尔在焉。达呼尔者,本居黑龙江之地,自为一部落,与索伦杂处,其习俗极鄙。其行辈有得官者,则以叔视之,不必一族也,官进一阶,则以叔祖视,受者亦居然叔、居然祖也。及平日以叔以祖事人者一朝得官,官且同等,则称之以兄弟焉。级若或过之,则向之所事以叔、所事以祖者,即反其礼以待之。有不然者,则相戾矣。此达呼尔之习也。不知者通目之曰索伦。
黑津乃“徽钦”二字讹音也,在三姓东三千里外散处,至东海边。以鱼为生,即以鱼皮为衣,故曰“鱼皮笪子”,或谓“黑津笪子”,或谓“徽钦笪子”,名异而实同也。所食之鱼曰达布哈鱼,牙最利,食小鱼,类内地之乌鱼。或以为乾,或以为面,亦不一品。烹熟先以大碗而入,则人知其有亲也。食时狗蹲于左右,骨出即以饲狗。狗有时急欲食,则攫于其口边。其人爱蟒衣,悬而不着。得蟒衣则张于所居,多者以为富。其水曰戊子江,盖海汊也。冬时水冻,坐扒犁驾狗而行。或五、或七、或十一、或十三,日行可六七百里。前狗之领而行者曰狗头,狗头一可直银四五十两。盖行时狗头前行,知有虎豹则回,其知也以闻气而知也,人视以为备,故贵之。余内弟左子恕宜任伯都讷巡检,知之最详,为余言之。
沟民者杂处于黑津之中,非黑津有别种也,盖皆汉民掘人参者及内地逋逃者。
其中有老大哥为之长,群听令焉。老大哥者,不计齿,其人公正,为众所服,则众奉而尊之。条教严明,众不敢犯。其刑有四。有斗杀者,大哥号于众,宰牛设酒生祭之,问其人死所,愿水,则以大石系而投之海;愿火,则围木致其人于中而焚之;愿坐签子,则攀杨枝削其梢,插其人谷道中而撒之,杨枝上挑,人之肠出矣;愿埋,则穴土而坑之。以是无敢轻犯法者。
三姓中有民觉罗。国初之黑津秀而黠者来投,因编入旗。其人以国家有民公之封,自以为宋后,因自名为民觉罗。
吉林多雨,盖其地多山,重岚酿湿,密雾蒸阴,晴暄和朗之天,岁不得多见也。伯都讷多风,常以三四月起,大木拔折,屋瓦飞空,砰轰若千军万马之奔,汹涌若拔地掀天之浪,令人神慑心悸,四月以后则止。三姓多雪,雪时无花无片,如四两、半斤之絮团漫天而降,深及丈或七八尺常事也。故其地谚曰:“吉林雨,三姓雪,伯都讷风。”
宁古塔与高丽以江为界,曰高丽江。其江半黑半清,近高丽者水黑,近宁古塔者则清,水色两分,盖天之所以界内外也。江边采薪者每见必相詈,隔水而诅,习为风气。此理殊不解。
吉林等处皆土城,无雉堞。左子恕任伯都讷巡司,于乡村近围场处,每晨起常见对面城郭鲜明,女墙排列,楼阁烟村互相掩映,城上行人往来,或骑而过,或倚而望,居然蜃楼海市,一大观也。彼地人不识女墙,竟有不知其为城郭者。
初见时觉相距不过三四里许,急令人踪迹之,出三十里仍无所见。每见必以清晨,日出则灭。土人谓之现城,盖凡有城郭人民之地,精气所结,时或现形。如洪泽湖边人犹见泗州城郭楼台,即其证也。是地旧去黄龙府不远,或辽、金旧有州县欤。
叶尔羌,西域一大都会也。其办事大臣公署,即小和卓木之花园。有大池,水池中造八面亭,有长桥,高下曲直,可达亭前。居室临水,有艇子舣于水旁,开门即可泛舟。其地恒燠,夹水长堤,花木若春,垂杨两岸,掩映水碧,西域无杨,惟此园独有。居其中恍如西湖上游也。办事大臣向多三年更易。有福公勒洪阿任此,集唐诗“白首即今行万里”、“皇恩只许住三年”二语为联,属徐星伯同年为之书。
徐星伯言福公喜为诗,曾任伊犁索伦营领队大臣。伊犁西南边外有特穆尔图淖尔,旁多古翁仲。福公巡边至其处,作诗云“斜阳寄语双翁仲,不是前朝旧鼓笳”,殊清致可喜。《居易录》云:“陈给事说过喀鲁三百里喀尔喀、车臣部落界,即南望北斗矣。”余尝以问同年那太仆偶堂(丹珠前任内阁学士),言此说未确,至彼地望斗,觉七星相距空处较都中所见加宽耳。同年宝献山相国兴云:“此地高之故也。地高去天觉近,故望星之空处觉宽。”宝时自吐鲁番来,因言彼地望月中影似加明晰,望天河中白气乃是小星。吐鲁番较京师高一百五十余里,去天较京师将近一度,塔尔巴哈台其地较京师高一百□□里,故望星如此。其说似可信。
《夏小正》曰“汉案户”,谓天河也。献山言吐鲁番于六月望河,乃当东厢屋脊,盖其地在天河之西也。其地每月朔即见月。
叶尔羌、和阗皆产玉,和阗为多,然入贡则由叶尔羌大臣奏进。其商、回之售卖,初无例禁。自乾隆四十三年高公朴请间年一次官为开采,于是定例,玉禁始严。凡私赴新疆偷贩玉石,即照《窃盗律》计赃论罪。又办事大臣期公成额、阿公扬阿等先后请于密尔岱及巴尔楚克地方各添设卡伦一处,以防回民私采及商民夹带之弊。又请将采剩河玉卖与兵丁,俾转售商民以沾微利。自是以后,玉器遂为无价宝矣。尝见双冠军构玉烟壶二枚,用白金一千八百两。又冷姓商携玉碗四口,径五寸,索直五千两。及己未春弛玉禁,其从前因贩玉获罪者俱核释。兵丁转售之例及密尔岱、巴尔楚克卡伦俱议裁。先是,叶尔羌奏进大玉,至是令即于所至之处弃之,因弃于乌沙克塔克台焉。惟商贩应税者于起票进关时,注明若干,每月造册移付嘉峪关税员查核。于是玉大贱。年余犹见前索价五千之四碗,只须八十两矣。
和阗产玉之地有五:曰玉陇哈什,曰哈喇哈什,曰桑谷树雅,曰哈琅圭,曰塔克。惟出玉陇哈什、哈喇哈什二河中者美。其水皆出南山,东西夹和阗城而下。
和阗,古于阗,《汉书》所谓“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是也。西曰哈喇哈什河,“哈什”译言玉,“哈喇”译言黑也,故玉色黯。东曰玉陇哈什河,“玉陇”
译言察视之辞(俗言瞧看),其玉尤佳。嘉庆间,充贡之地皆罢采,岁唯取玉于此河。其叶尔羌之玉则采于泽普勒善阿。采恒以秋分后为期,河水深才没腰,然常浑浊。秋分时祭以羊,以血沥于河,越数日水辄清,盖秋气澄而水清。彼人遂以为羊血神矣。至日,叶尔羌帮办莅采于河,设毡帐于河上视之。回人入河探以足,且探且行。试得之,则拾以出水,河上鸣金为号。一鸣金,官即记于册,按册以稽其所得。采半月乃罢,此所谓玉子也。近年产亦稀。回民应贡,出赀购以献矣。叶尔羌西南曰密尔岱者,其山绵亘,不知其终。其上产玉,凿之不竭,是曰玉山,山恒雪,欲采大器,回人必乘牦牛,挟大钉、巨绳以上。纳钉悬绳,然后凿玉。及将坠,系以巨绳徐徐而下,盖山峻,恐玉之卒然坠地裂也。今斧凿碎玉堆积,随时可以之抵雀矣。其玉色青,盖石之似玉者。《尔雅》云“西北之美者有昆仑墟之谬琳琅歼焉”,密尔岱是其地矣。记之可补《尔雅注》。
乌沙克塔克台所弃玉三,即密尔岱所产也。徐星伯同年行经其处,大者万斤,次者八千斤,又次者三千斤,共置一处。初覆以屋,年久屋圮,玉之面南者俱为风日所燥,剥落起皮。闻辇此大玉时,用马数百匹,回民不善御,前却不一,鞭棰交下,积沙盈尺,轴动辄胶,回民持大瓶灌油以脂之,日裁行数里。奇公奉额奏回民闻弃此玉,无不欢欣鼓舞,其喜可知也。
蒙古外藩王、贝勒及胡图克图死,皆遣官致祭,或赐奠。致祭者有祭文,星使行一跪三叩首礼。赐奠者,星使至,立莫三爵而已。然赐奠之礼隆于致祭也。
星使回有私觌,羊几头,马几匹,驼几只,或佐以银。星使反其银与驼,或取一二羊焉,或取一二马焉,如是而已。贫者犹不能也。嘉庆己巳土尔扈特汗死,遣子爵策侍卫楞往喀喇沙尔赐奠。汗之夫人,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之侄女也。策侍卫至,夫人已往山中避热。其地有古庙,只三楹,汗之柩置于外廊之地,其简略如此。策奠毕回,夫人遣其官等数人馈以小哈哒一(哈哒者,薄绢也,红、黄二色,蒙古买以敬佛,为贵物焉。大者长丈余,小者数尺),小鸟枪一、元宝二。策受哈哒,反银物,仍以哈哒答之(受哈哒者必转答以哈哒)。其人固请留其枪,不获已,将留之,先取以观。其人乃曰:“枪门实有损,此地无能治者。”策固婉却之,乃还。某问其仪,具以告。某笑曰:“犹是小鸟枪也,昔以馈我,我不受。”
今为袭封,复持往伊犁献松将军,松将军又不受。一损缺无用物耳,乃为至宝,是则可悯也。
恰克图(读若去声),我国与俄罗斯交界之所,库伦大臣所辖也。库伦,土谢汗地,商民皆居毳帐,大臣衙门壁瓦则皆以木。交易即在恰噶尔,设监督焉,彼亦遣人于恰噶尔总其事。以我之茶叶、大黄、磁、线等物易彼之哦噔纟由、灰鼠、海龙等物。恰噶尔地最高,至其地如登岭。然俄罗斯地渐寝下,故其国气候恒燠若矣。我之货往,客商由张家口出票,至库伦换票,到彼缴票。库伦者,圈子之谓也(库读若平声)。今有喇嘛圈子,圈内皆喇嘛;买卖圈子,圈内皆买卖人。客货俱载以骆驼。俄罗斯人每以千里镜窥之,见若干驼即知所载若干物。商未至前四五日已了然,盖其镜已见于三四百里外矣。子爵策侍卫楞言之。
耐损,回俗大喜事也。凡未成丁者,十五岁以下,势前必小割一刀,名曰耐损。其礼,择日请阿畔(阿畔者,老师傅也)至其家为割之。亲友咸贺,有以礼物馈遗者。富家仍置酒馔,留贺者饮食。此礼不可解。李鼎和为余言之。李,临清人,言其乡回教俱如此,但不知惟临清一州行之,抑天下回教皆然也。当访之。
庚辰九月五日,徐星伯见过,出小铜佛示余,言乌鲁木齐所属之济木萨保惠城为唐北庭都护地,保惠城北五里有旧城基址,土人名曰破城,其地往往得古钱(皆开元钱)、铜器,而铜佛尤夥,大小不一。近时牟利者置窝棚于其地,掘而货之,然取之不竭。多余山侍郎庆归携铜佛数尊,皆新出土者。星伯乞其一,高约二寸,厚约二分,为韦陀状。下有座似莲花形,座有四孔,皆穿,下有圆柱,似冠上顶柱,盖用以安插者也。佛脑后有铜鼻一,直孔穿,盖用以备绾系也。又有一铜匕,长约七寸,绿坟起如粘翠,厚将及分,葱然可爱。皆唐物也。
同年徐星伯学使自伊犁归,携一小圆钱盒相示。大如拇,上镂银文绝细,远观俨若革麻子状,下有键,所以莞开阉者,上有钮,若洋表之环,辟之,盖之里色赭,底之里色银。其中有翠色小雀,红其首,罩以玻璃,如指南针,但雀之首西向。云为回子阿浑所佩者。回俗,每日以未以后五时向西礼拜,盖其祖国在西,故礼之,且以送日也。此物惟阿浑之最尊者方得佩之。盖出于藏地,即回疆亦少有,得之甚不易也。星伯过叶尔羌时,遇克什米尔部人货得之。其名曰“克辟勒拉默”,回之祖国曰默特。
西藏,古吐番也。其地不耕不耨,播时普洒其种。及苗高二三寸,青葱一片,则分陇拔而弃之,陇之存者仍青葱一片也。迨再长至四五寸,则腰割而弃之,存者再发,收可十倍,盖地气之壮也。其俗,人家门首屋脊上安一物,如人之势,以屋之大小为物之大小,未有无此物者。大招则大可数尺矣。女子每日必涂面如戏中铁勒奴,盖以喇嘛多,恐其见色不诚耳。鄂云浦中丞驻藏时,有一傅粉抹脂者,居然名妓也。身价甚高,招之不能即至。其名四字,人唤不清即以“仓场侍郎”呼之,盖其字音相近也。可为绝倒。
叶庶常桂云晋宁州当国初尚有科名,自城南天台山崩后,科名遂绝。后越六十年,始间有获第者。今乃稍盛;盖此山崩其半,自崩后山势向外。形家说地气六十年一转,今盖其转机也。风水之说其信然欤?
硇砂出库车。徐星伯云其山无名,在唐呼为大鹊山。其山极热,夜望之如列灯,取砂者春夏不敢近。虽极冷时,人去衣著一皮包,露两目,入洞凿之。然不过一两时即出,而皮包已焦,不能逾三时也。其砂著石上红色星星,取出者皆石块,每石十数斤,不过有砂一二厘许。携此者,用瓦罐盛石,密封其口。坛不可满,盖火气持重,满则热甚,砂走也。然受风亦走,受潮湿亦走。贾人携此,每行十数日,遇天气晴明无风时,揭其封以出火气。星伯过库车时,曾携数石密封之,及抵伊犁,则石皆化成黄粉,而砂已不见矣。故携此甚难,即其地亦不易得。
惟白色成块者不化,乃其下等也,然可以及远,内地所谓硇砂类即此耳。
镪水以真硇砂合五倍子水而成,可烂铜铁。星伯同年寓伊犁时,适有一旧铁香炉,戏取蜡油画一龙,题数字于上。置水中一宿,炉上铁销熔一二分,而煅油所画则凸起不动,龙与字高出,而其地光平如镜。携至京,观者以为刀法之平,非秦、汉以后人所能,断其为秦、汉器。可知鉴古者大率易欺也。
空青恒产于关外戈壁中(其地无水尽沙,所谓旱海也),惟粗石有之。沈县令仁树初官甘肃徽县及两当杂职,其地为蒙古年班入京孔道。一岁蒙古包过(蒙古所携物,俱以大皮贮为包),里下马家儿从(凡官差用里下之马,其家必以人从)。蒙古押包者前行,过一处下骑,见若蹲地者,见其手若释子之捻诀者,见若拾地上物涂目者。马家儿从后观之了然也,而不知所以。追及之,骑者去,视其地,无有物也。谛寻之,见沙中有小石剖为二,就审之,剖处皆有窝,有滴水贮窝中,意前骑者之涂目必是水也,亦醮而涂其目,水尽乃行。及夕问之,前下骑者莫肯告,复自言其涂目事,前骑者惊曰:“尔何来得此造化耶?”明日骑者行,从马者以其马归,无他异也。久之,里中有聚赌押宝者,此子至即见其盒中物,或青龙,或白虎,若置于前无障碍者,因大笑众人之皆盲也。众随之辄中,宝主患之。异日有出宝者,此子至,无不中。宝主因相约贿之,乞勿至,至亦勿言。于是衣服饮食不谋而裕如矣。一日众饮之,向其术,秘不言。又极饮之醉,苦询之,始具道其故。众共谋曰:“此子不死,此目不得除也。”因共杀之,遂成狱。沈备得其详。余忘其为两当为徽县矣,此子亦忘其名。可知空青不徒治目疾也。
徐星伯云乌鲁木齐开铅厂,工人掘地得一石,碎之水出。厂官闻之,急令往取水,已散地无余。天生异宝,每误弃于无知者之手,亦何可恨。西域贾人能识宝,以有鳖宝也。徐星伯之仆李保儿者,旧从广东观察朱尔赓额,在伊犁曾见其人,知其法。其法遇得鳖宝,与之约,相随十年或八年。其物大若豆,喜食血,亦与之约,每日食血若干厘,不及分也。约明,即以小刀划臂纳之臂中,自此即能识宝,过期物自去矣。始知西域多识宝者,非生而异人,亦非别有幻术也。
爨国名“白蛮”也,字书多不载,盖《广韵》爨字下只注为姓,未注为国名,故相承遗漏耳。按《隋书。苏孝慈传》,兄子沙罗捡校利州总管事,从史万岁击西爨,累战有功,进位大将军(《册府元龟》载孝慈开皇中简授利州总管事,盖以沙罗误作孝慈)。又《梁睿传》睿请宁州朱提、南西爨并置总管州镇。《辍耕录》载宋戏曲院本有五花爨弄。院本五人,一曰副净,一曰副末,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装,又谓之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见爨国人来朝,衣装鞋履巾裹傅粉墨举动如此,使优人效之,以为戏。于是诸杂院爨有“人参脑子爨”、“断朱温爨”、“变二郎爨”等名。其地在汉为地。南新出《爨龙颜碑》,南北朝宋太始二年九月刻。书之以补爨字注之漏。
国学内有俄罗斯学。康熙间,许俄罗斯通中国,始遣其子弟入学,十年一更。
子弟若寄信于其国,皆露函交理藩院。理藩院译其文进呈,无私语方为寄之。嘉庆己巳忽寄书一本,皆汉字。其书卷前二页有圆图如太极状,图内黑白杂错,若画云气者。其解以为阴阳二气,有此二气是生一男一女,男女自为配,是生天主,反复辨论,大意似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书奏,仁宗令察其书所自来,得其刻板毁之。案俄罗斯,古丁零国也。人狡而狠,好利。其国教宗耶苏。
海船敬奉天妃外,有尚书、拿公二神。按尚书姓陈名文龙,福建兴化人,宋咸淳五年廷试第一,官参知政事,《宋史》有传。明永乐中以救护海舟,封水部尚书。拿公,闽之拿口村人,姓卜名偃,唐末书生,因晨起恍惚见二竖投蛇蝎于井,因阻止汲者,自饮井水以救一乡,因而成神,五代时即著灵异。二神亦海舟所最敬者。
南土司,惟宣慰司最大,秩□品。其地隶版图而为南掌老挝所奴隶,每蹂躏索馈献,有喀鱼拉者为尤甚。宣慰司初尚富,今已敝,则不胜其扰,而喀鱼拉之来更频。思茅同知辖是境也,能为之逐喀鱼拉,即为称职。盖南掌诸国皆瘠而穷,又为缅甸附庸,意者供亿不足,不免旁索。嘉庆己卯,南掌入贡,其从者所过,虽办差之草帘亦取而留之,鄙可知矣。
滇、粤多蛊,有以药成者,有自生者。熊编修常钅享典试南,偶与内监试某观察谈及。某曰:“此易见耳。”翼日告曰:“蛊起矣。”熊出室望之,如放洋灯者然。某曰:“贵人指之则落,星使何不试之。”熊指之,果坠。熊曰:“观察亦贵矣,何独属我?”某曰:“非钦使不应也。省中惟巡抚、学政乃可耳。
考官天使,故请试之。“此理殊不可解。
云、贵边境常有瘟气。气之至也,鼠必先灾,鼠灾必吐血而死。人家或见梁上鼠奔突堕地吐血者,其人即奔,莫回顾,出门或横走,或直驰,竭其力奔数十里,或可免。人有中之者,吐血一口即死。此气之灾,时或一条,时或一段。如一村分南北街,竟有街南居室一空而街北完然者。如下村数十百家,竟有中间数十家一空而村两头完然者。初闻此灾不祸有功名之人,凡生监皆可免。近今生监亦不免矣。此理亦不可解。
南掌,古越裳地,自周以后不通中国。明有刁线歹始通贡。雍正七年,遣头目叭猛花贡象。乾隆十年以该国远,定为十年一贡。五十九年始赐敕印。彼时国王召温猛不克自振,逃赴越南。越南国将其敕印收缴,其国乃为其胞兄召蛇荣代理。嘉庆十八年召温猛死于越南之南雅,其国遂为蛇荣子召蟒塔度脂所有。每贡用蒲叶金字表文。其贡使称曰“大怕”(音近怕字之上声,不知其字,聊记其音耳),从者称曰“后生”。曰“大怕”者,盖其贵者尊称也。大怕衣红袍帽,则若官轿前刽子手之式,其内衣布,紧缠其身,亦著靴。闻在其地则赤足,且不著裤也。后生或衣蓝布袍,或葛布,不带领,暑日亦戴骚鼠帽,其状不文。大怕之服当亦如此。今所服者,盖入南境后,地方取戏中衣帽使著之,非其国服也。
安南国,嘉庆九年锡号越南,古交趾也。其随贡使来者,衣红短袄,束绿带,以蓝布缠头,出两角,若戏中之扮渔婆者。贡使则宽袍纱帽,帽上加一凿花铜片,若女子之翠围。其地东南界南。人无尊卑,皆赤足。见有以绳作络,人坐络中扛而行,则其长官出也。俨若中国之抬猪者矣。
广东香山属有地曰澳门,为通夷舶之所。其地隔海,广东人及客广者多未至其地。余尝往游之。夷屋鳞次,番鬼杂逻,俨然一外国也。明代许西洋租地,交市只一千三百八十人耳。今所侵殆数倍矣。其人皆楼居,高楼峻宇,窗扇悉以玻璃,轩敞宏深,令人意爽。楼下多如城之瓮洞,贱者处之。其屋用白石攒灰垩之,宛如白粉,洁净可玩。其俗,有尊客至,当家老翁出迎,礼以脱帽为恭,以妇女出见为敬,男子无少长则避之。客至,款留酒果,设大横案,铺以白布,列果品茶酒于其上。近门处为尊客座,排列依次而北,其妇坐于案之横头。女子环案坐,客西向则坐于客右,东向则坐于客左。案前各置磁盘,盘内置刀一、叉一,叠白布于上,布即饭单也。饮以熬茶,以和白糖,一女斟茶,则一女调糖,令鬼奴按客座以进。食果,则女子切片置盘内,鬼奴递送客前,取客前之盘返于主人,别置他果,往复传送。酒贮以玻璃罂,红黄白各色俱备。杯亦玻璃,大小罗列,以酒之贵贱分杯之大小。饮时则主翁自酌,鬼奴传送,客饮愈多、食愈多则主人愈乐。妇人妆束悉与洋画同,其髻式与内地无异,但无尾耳。囟前留垂发长二寸许,被于额上,如内地未嫁女子之看毛,发卷如画狮,即《诗》所谓“卷发如虿”也。
生于其国者,发浅绛色而目光绿。生于澳门者与内地同,浅绛者天然卷毛,黑者则盘束而成矣。女之大者,两肩被以水红细及乳,如云肩而无瓣,闻富者仍加金绣,胸俱露而不蔽,裙亦束于衣外。女之幼者,垂以裤脚,布之细如蝉翼。有必也花园者,园中以铜丝结网蒙之。内有大树一株,小树数株,有假山,有水池。壁上多插以树枝,蓄各种鸟,红黄白绿,五色灿然。鸟之上下飞鸣,宛如在园林中也。或巢于树,或巢于山间水旁,或巢于檐壁及所插枝上,名曰百鸟巢。
又有曰八角巢者,别一家之园也。巢乃一六方亭子耳。园中曲道逶迤,竹树葱,与唐人园亭无异(番夷称内地人为唐人),惟屋宇不同。园蓄鸡一,大若小驴,额上有肉角,食火,即火鸡也。番人之有职者,所居墙外有黑鬼持火枪守之,隔数十步立一人。衣以纯黑,似戏中所扮朱八戒者,其冠亦似戏中孙行者之冠,胸前用白皮条宽二寸左右交缠,用以兜枪。其人以左手插于皮条内握枪柄,枪直竖于左乳前,火枪之旁复有铁枪。枪虽两用,重笨已极矣。持枪者直立不动,宛同木偶人,过其旁但一目觑,颈不转也。近旁有脱帽卧地者三四,盖即循环替代者也。此乃番国之官兵也。其富而无职者,门前立红衣人,如戏中之刽子手,帽亦似孙行者而斜其一边,执藤鞭以守门焉。其俗有词讼事呈于番官,番官具文列所诉状,下于被控者,被控者复呈诉。如此三四,葛难明,则聚讼者与被讼者于庭,列坐于地以质之。屈伸莫定,则以经册列地,或翻之、或践之,理曲者不敢践,则负矣。其国制,和尚为尊,有犯罪者请于和尚,和尚命之杀则杀,命之宥则宥。然和尚之尊不及女尼。凡和尚所判,必告于尼,尼若不然则不行矣。
妇女与人有私,遇礼拜时必跪白于和尚前,盖求和尚申天主莫之罪也。妇人最重者两乳,惟本夫得抚摩之,若与唐人私,和尚问以曾否抚乳,如曾抚及,即戒以下次不可,当即忏悔,其妇亦唯唯而退。女之欲为尼者,先闭于寺楼,惟留一穴通饮食。于是者一年。至期,其父母问之曰:“其苦如此,能否坚受?”如不能受者,即令回家。愿苦者,再闭一年,复问之,立志坚定,即终身闭于此楼,永不与人见。殆佛家所谓真苦修行者,故其尊莫与比并矣。又其俗男子不得置妾,不得与外妇私,其妇约束极严。而妇人随所爱私之,其夫不敢过问。若其夫偶回本国,往来须时,必托一友主其家。其友三四日一过宿,若逾多日不至,妇则寻至,责以疏阔。其夫归问友之往来疏密,密者即为好友,疏则不与之交矣。习俗所尚,全与礼教相反。此天之所以别华、夷也。
番妇见客,又有相抱之礼。客至,妇先告其夫将欲行抱礼,夫可之,乃请于客,客亦允,妇出见。乃以两手搴其裙跳且舞,客亦跳舞,舞相近似接以吻,然后抱其腰。此为极亲近之礼也。
番国官职有文武。文由考校而得,主文字案牍,职有六等。武多世职,凡没于王事者,即以其子袭其官。其住澳门之大班,多其国之贵者。曾有一大班病死,剖其腹,细按其五脏,某脏受病一一为图注明,归白其国主,尸则葬于澳门。其墓似浮图,与僧家葬礼无异。其非贵人之没于澳门者,死即埋,久之,则去其骨骸,更以埋新死者。
闻番人言,红毛国中水火皆有专家,只许一家卖火,一家卖水,无二肆也。
人家夜不举火,至晚,鬻火者能令室中自明,无俟燃烛也。欲水亦先告鬻者,屋宇皆有水法,水即自至,无俟担桶也。夷人多巧工,此语或不虚也。
夷船只许进澳门,易小舟进黄埠,此外不得至也。戊寅,有一夷船至,守口者问之,答以遭风,将整篷索而后去。越数日,篷索不整,亦不去。守者禀于制府,禁米菜小艇不得出口。夷船不得食,具状以诉,不由其大班转禀。阮制府令责其大班,以该船既不应到所不当到之地,乃又不诉所应当诉之人,何该国漫无统属至此。大班乃实诉,其船系为提取军饷六十万而来,非数日所能卒办,俟饷齐即去。乃不禁米艇,越半月果去。盖红毛时为雁雕战败而提饷也。红毛善水战,雁雕善弓矢,引以登陆,以强弩毒矢射之,大丧其师。红毛近渐强,横遭此损折,是亦天挫其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