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赵孤儿报屠岸贾冤
晋灵公时,赵盾专国政。灵公死,盾不能讨贼,董狐曰:“赵盾弑其君。”及盾卒,子朔嗣。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乃治灵公之贼以连赵盾。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朔。韩厥解之不听。贾乃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朔于下宫,灭其族。赵朔妻,晋成公姊,有遗腹,匿于公宫,生男。屠岸贾闻之,大索宫中。夫人置儿裤中,祝曰:“赵氏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儿果无声。已脱,赵朔有客程婴、杵臼谋匿之。遂取他人儿负之山中,使程婴假告赵氏孤儿处。因攻杵臼,杀假孤儿。而杵臼亦自刎,以明赵孤之真。而不知赵氏真孤,反在程婴处,与之俱匿山中。居十五年,景公疾,卜之,思欲立赵盾后。韩厥以其实告。景公乃与厥召群臣,谋立赵孤儿。匿之宫中,名曰“武”。复与田邑如故。赵武、程婴遂攻杀屠岸贾家,灭其族。而程婴亦自刎,以事成告公孙杵臼而报之。
论曰:尝按赵衰相晋重耳,有功。而盾相灵公,有大臣体。恩及桑间饿人,则盾亦仁厚长者也。仁厚岂无后乎?当孤儿置裤无声,天已相之矣。即不借婴、臼亦不死,孤儿固不死也。后十五年,灭贾而赵以大昌。然则,生死废兴,果由人乎哉?
二、费无极谮杀宛
《左传》楚昭公元年,楚左尹宛直而和,国人悦之。鄢将师为右领,与费无极比而恶之。令尹子常贿而信谗,无极谮宛,谓子常曰:“宛欲邀令尹饮。”子常诺之。又谓宛曰:“令尹欲饮乎子。”宛曰:“我贱,不可以辱令尹。今惠然肯来,吾无酬之,奈何?”无极曰:“令尹好甲兵,子出之,吾择焉。取五甲五兵,日置诸门,令尹至必观之,而从以酬之。”宛设飨帷,甲兵门左以俟。无极谓令尹曰:“吾几祸子!宛将为子不利,甲在门矣,不可以往!”令尹使观宛家,果有甲在,不往,召鄢将师而告之,遂攻宛氏,髜其家。宛闻之自杀,尽灭其族党。数月楚人怜之,国中祭祀进胙者,皆谤令尹。令尹病之。沈尹戌言于子常曰:“左尹莫知其罪而子杀之,以兴谤焉,戌也惑之。仁者杀人以掩谤,犹弗为也。吾子杀人以兴谤不亦异乎?且无极,楚之谗人也,民莫不知。去朝吴,出蔡侯朱,丧太子极,杀伍奢,今又杀三不辜,以兴大谤,几及子矣。子而不图,将焉用之?”九月己未,子常杀费无极与鄢将师,亦尽灭其族。国人悦,谤言乃止。
论曰:人情不畏江河,而畏井坎;不畏刀剑,而畏鸩毒者,岂非以明害易防而机险难测哉?故弩伏而中人,饵甘以杀身,巧言之下,甚于弓饵矣。尹以拙直婴祸,无极以巧伪终亡,虽天道有必伸哉!兔之嗟,吾诵萋菲三章,为之叹息。
三、赵高李斯杀蒙恬扶苏
秦始皇三十七年,巡狩天下,历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李斯,中车府令主符玺事。赵高、少子胡亥皆从。太子扶苏以数谏失爱,使监蒙恬兵上郡。其年七月,到沙邱,始皇病甚,使赵高为书赐太子扶苏曰奔丧,会咸阳而葬。始皇崩,书与符未发。李斯与赵高谋,不利立太子,乃秘发丧,置凉车中,上食如故。矫赐扶苏、蒙恬死,而立少子胡亥。遣胡亥客至上郡,赐扶苏、蒙恬死,封剑发书。太子欲自杀,蒙恬止之曰:“吾将三十万众守边,太子监之,此重任也。今使者来即自杀,安知非诈?”扶苏曰:“父赐子死,尚安请乎?”即自杀。蒙恬欲白其罪,使不为通,喟然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而属之辽东,堑山湮谷,能无绝地脉哉?”亦吞药自杀。赵高、李斯大喜,即日发丧,立二世为帝。秦乱三川失守,高妒李斯,谗于二世曰:“丞相与敌相往来。”斯亦与高相短,然斯不及高,每为所中。二年七月,下斯吏,具五刑,腰斩咸阳市。顾其子曰:“吾与若欲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斯死,高为丞相,卒弑二世。子婴立,杀高,夷三族。
论曰:李斯尝为仓吏,见仓鼠而乐之。吾观斯死生,亦一鼠而已。始而谋饱,终而啮人,秦之社遂以空。及东门黄犬,仍思顾兔,驰心犹未死也。矫诏杀人而致族灭,不亦宜乎!高则刑余匹夫,死亦不足责。若夫恬亦有罪焉,为秦名将而阿主兴功,杀人多矣。此太史公所以罪之也。或曰:扶苏何罪?夫扶苏不死,则二世不被弑,秦能亡乎?
四、袁盎晁错相杀
晁错者,颍川人也。好申商刑名之学,为人峭直深刻。文帝时,为太学掌故。以其辨号为智囊,好更定法令。七国时,请削诸侯郡土,诸侯怨之。吴楚同七国反,时楚人袁盎,狡狯多智,为上所重,两人居常相倾。及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吴楚反间,错以盎故为吴相,多受吴王金,宜知其谋,欲按之未发。袁盎恐,夜至上前,对状请间,言七国所以反,以错削地故。今急斩错,可解天下兵。上信之,即日令错衣朝衣斩东市。晁错死,吴楚终不解。后七国灭,袁盎家居,盗杀盎安陵郭门外。
论曰:甚矣,两人皆倾险哉!错号“智囊”,而不庇其身,岂谋出盎下?盎乘其间耳。当错诛而盎得计矣,卒不免郭门之祸。谋何不及,有报之者矣。然则,谋固不可恃也。
五、陈平阴谋
陈平从汉高祖定天下,为汉元勋。凡六出奇计,阴秘多不传,封至逆侯。高祖死,幸于吕后。后欲王诸吕,问平,平曰:“可。”及诸吕乱,平用计平定汉室。孝文帝二年,平病笃,曰:“我多阴谋,是道家所忌,吾后当绝亦已矣。恐不能复起,以吾多阴计害人也。”陈平卒,其后子孙坐略人妻,弃市国除。
论曰:张良、陈平,皆汉元臣也。从龙开辟,权谋固可尽除乎?然良之术多正,平之术多谲,故平有阴祸以贻后,良以寡欲而昌终。谋之所及,算人不如算天耳。
六、长孙无忌冤杀吴王
长孙无忌,唐太宗长孙皇后兄也。佐太宗定天下,有大功。贞观终,位至太尉,封赵公,遗诏辅政。高宗永徽三年,散骑常侍房遗爱谋反,上令无忌鞠之。无忌素恶吴王恪,为物情所向,因事诬其同谋,并赐自尽。恪旦死,骂曰:“无忌窃弄威权,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诛不久!”遂缢死。高宗显庆三年,武后专政,令许敬宗诬奏无忌谋反,安置黔州,逼令自缢。
论曰:无忌以内戚佐太宗有天下,称元勋焉。死于阴人之手,不亦枉乎?至其诬恪一事,足以感动天帝,而后知古来英雄之死,别有阴报,不必为之扼腕也。故曰:大舆多尘,君子有以慎其终矣。
七、周冶杀元公子瑕
晋文公以不礼于卫,伐卫。成公奔楚。城濮之败,成公复奔陈。晋人践土之会,使大夫元奉公弟叔武以受盟。以是成公自楚复归卫。叔武将沐,闻君至,喜握发出迎,为前驱所杀。公哭叔武而杀前驱者。公子犬、元出奔晋,讼于王前。晋侯执成公归京师,囚于深室。元归卫,立公子瑕。晋侯使医鸩卫侯。宁俞货医薄其鸩,得不死。纳至十珏乃释之归卫。恐元拒之,赂周颛、次廑,曰:“苟能纳我,使尔为卿。”周冶遂杀元及公子瑕弟子仪。成公返,入祀先君。周冶既服卿服将,命周颛先入,至庙门,暴疾而死。冶、廑惧,辞卿。
论曰:狐裘黄黄,出言有章,彼其之子,不称其服。杀人而资其功名,不入庙而死,是人之所指欤?是天之所殛欤?
八、骊姬杀晋公子
《左传》晋献公娶贾姬,无子,于齐姜,生秦穆夫人及太子申生。又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生夷吾。伐骊戎,以骊姬妇,生奚齐。其娣生卓子。骊姬嬖,欲立其子。赂外嬖梁五等,使间太子于外。乃使申生居至沃,重耳居蒲,夷吾居屈,惟奚齐、卓子居于内。丙寅周二十有一年,晋欲废太子,使伐东山。公衣之以偏服,佩之以金,曰:“尽敌而返。”狐突曰:“时,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则命以始,服其身则大之纯,用其衷则之度。今命以时卒,其事也;衣之服,远其躬也;佩以金,弃其衷也。服以远之,时以之,凉冬杀,金寒离,胡可恃也。虽欲勉之,敌可尽乎?”太子伐东山归。二十二年春,骊姬欲害太子,使祭齐姜,归胙于公。姬置毒而献之,令公试焉。祭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太子。”太子奔新城。或曰:“子其行乎?”太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以出,人谁纳我?”缢于新城而死。姬遂谮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狄,夷吾奔屈。三年,献公卒,子奚齐立。晋大夫里克欲纳文公,乃杀奚齐于次。荀息立公子卓而辅之。里克复弑卓,杀荀息。秦人纳公子夷吾为晋侯。及夷吾死,子圉立,复杀之。酿晋乱者十五年,而后重耳入,称霸焉。
论曰: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嫡庶者,人治之大者也。晋献姜生申,固知其有报也。其后骊戎入宫,长舌鸩毒,国之乱者十有五年。而奚齐、卓子,卒以偿新城之缢。天道其有应乎!
九、伍子胥刺客乱吴
伍子胥,名员,楚人也。父伍奢为楚太傅,辅太子建。平王淫太子妻,遂杀奢。子胥奔吴,求为父报仇。知吴公子光有篡志,进诸于光,共谋刺杀吴王僚而立光为吴王阖闾。子胥乃为吴行人而谋伐楚。吴九年,子胥与唐蔡共破楚,入郢,鞭平王尸。阖闾死,夫差立,以伯为太宰。子胥谏不用,赐以属镂之剑,乃自刎死。吴王取子胥尸,盛以鸱夷,浮之江中。
论曰:子胥为平王臣,虽报父仇而鞭君尸,固宜以杀身欤?非也,平王淫荒,是桀纣也。子胥何臣焉?鞭尸宜若无罪然。惟与公子光刺王僚,则阴威极矣。是吴之刺客,非忠臣也,属镂天正为僚报仇耳。乃千古之下,犹以为忠,盖未察其进身之始也。
十、卢杞巧害忠良
卢杞者,唐中丞卢奕子也。杞貌丑,色如蓝,阴谋奸狠,多口辨。上悦之。郭子仪见宾客,姬妾不离侧。杞往谒,子仪悉屏去,或问故,子仪曰:“杞貌丑而心险,妇人见之必笑。他日得志,吾族无类矣。”德宗建中二年,以杨炎、卢杞同平章事,杞欲倾炎。言炎立家庙纵至江以占王气,有异志。诏贬崖州司马,遣中使护送,缢杀之。恶太子太师颜真卿,为当代名臣,不肯附己,欲出之。真卿谓曰:“先中丞传首平原,真卿以舌舔面血,今相公忍不相容耶?”杞矍然起拜而恨愈切骨。建中四年,李希烈反,陷汝州,性好杀戮。杞谓上曰:“希烈之反,诚得儒重臣,为陈祸福,可不劳军旅。颜真卿三朝夙旧,忠直刚决,真其人矣。”上遂遣真卿。后为李希烈所杀。初,杞既杀杨炎,上以张镒同平章事。朱滔之叛,上因幽州兵在凤翔,思得重臣代之。杞忌镒忠直,为上所重,乃对上曰:“凤翔将校皆高班,非宰相无以镇抚,臣请自行。”上俯首未之。杞遽然曰:“陛下必以臣貌寝,不为三军所伏。”因顾镒曰:“陛下自有神算。”上乃使镒出为凤翔节度使。镒知为杞所排而无辞以免。后为朱杞之党所害。兴元元年,诸镇暴扬杞之罪恶,贬杞为澧州别驾,忧愤而卒,妻、子皆徙远州。天下快之。
论曰:德宗常从容与李泌论即位来之宰相,曰:“卢杞清忠强介,人言其奸,朕殊不觉。”泌曰:“人言而陛下不觉。此杞之所以为奸也。倘陛下觉之,岂有建中之乱乎?”孔子曰:“远佞人。”倘佞人而不远,必有与之俱化者。不然,何足以为佞?
十一、李林甫剖棺
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以李林甫兼中书令。初,上欲相林甫,问于张九龄,九龄以为不可。林甫乃日夜短九龄于上,遂罢政事,贬荆州刺史而卒。林甫城府深密,不露词色,好以甘言啖人而阴伤之。位势稍逼者,始则亲结,终以计陷。其老奸巨猾,莫能逃其手。世谓之:“口有蜜,腹有剑。”兵部侍郎卢绚,风标清粹,上尝于勤政楼目送之。林甫恐帝擢用,乃召绚子弟曰:“交广藉才,上欲以尊君为之。若惮远行,则当左迁。”惧请之,乃以为华州刺史,出之于外。上尝欲严挺之。时挺之为绛州刺史,林甫谕以上意,使之称疾求还。遂以其奏白上云:“挺之老病,宜且授以散秩,以便医药。”上叹叱惜之。又使李适之言于上曰:“华山有金矿,可凿以富国。”及帝问之,林甫言华山陛下本命,王气所在,凿之非宜。”帝由是疏适之。其巧于卖人类如此。人不附己,屡起大狱。使吉温、罗希为殿中侍御史,使典狱事。锻炼深刻,无能自脱者。时人谓之“罗钳吉网。”忌侍郎杨慎矜为上所厚,使人飞语告其私造谶书谋叛,乃代作谶书匿其家。出之,兄弟赐死,妻子流岭南。天宝六年,帝以天下岁贡赐林甫,百官候门,台省为空。林甫子岫尝以满盈为惧,指园中役夫谓父曰:“大人久处钧轴,仇满天下,他日祸至,欲为此得乎?”林甫亦以结怨害人,常虞刺客,出则步骑百余,净街前驱;居则重关复壁,如防大敌。一夕屡移床,虽妻子莫知其处。天宝十二年,林甫死,尚未葬,削爵剖棺,抉含金紫,妻、子皆流岭南、黔中,死于道。林甫入相,凡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唐室遂衰。
论曰:重载败车,因朽其轴。爱此腐鼠,养狼蓄虎。北陆重阴,阳气昼伏。贝锦铄金,青蝇污玉。蜜舌啖人,入其剑腹。亦云巧矣!移床夜宿,君子悲之,劳心实苦。剖棺夷宗,高明不豫。
十二、刘湛谮杀檀道济
将军檀道济,宋名将也。百战克敌,威名其众。仕到江州刺史,与侍中刘湛有隙。元嘉十二年,宋主有疾。湛说司徒义康,以为道济立功前朝,恐宫车晏驾,不可复制,遂假诏收之。济愤甚,目光如炬,曰:“乃坏汝万里长城!”及其子等十一人,皆遇害。魏人闻之,饮酒相贺曰:“道济死,吴儿不足惮矣!”后湛趋附义康,宋主满不能平,收湛诛之。
论曰:谗言甚可畏也,人可胜谗也。天道甚可畏也,谗不胜天也。人而有谗,谗可畏也。人而有天,天可畏也,道济死谗,刘湛死天,天可畏也。谗不可畏也!
十三、鱼保家告密自毙
唐武后以徐敬业之反,常恐大臣谋己,乃盛开告密。有鱼保家者,上书请铸铜为匦,以受天下密奏。其器一室四格,上各有窍,入不可出。太后善之。告密而死者数千家。未几,保家有怨家,告其与敬业作兵器,遂伏诛。
论曰:巧哉,鱼保!铜匦告密,未几自毙。出入无窍,实偿苦思,谓之天道。
十四、李义府杀人灭口
唐高宗永徽六年,以中书侍郎李义府参知政事。义府容貌温柔,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狡险忌刻,笑中有刀。时人以其柔能害物,呼为“李猫”。洛中妇人淳于氏,有绝色,系大理狱。义府属大理毕正义枉法黜之,将纳为妻。事觉,义府逼正义自缢以灭口。乾封元年,与妻子流隽州,道死,朝野称庆。
论曰:猫之不可以捕鼠也,翻主人之瓮盎而食之。主人不以为贪,以其柔也。柔而藏奸,伤及雏卵,天必而毙之矣。吾愿大人为虎变不为猫乎!
一五、丁谓前后雷州
宋真宗天僖二年,以寇准同平章事,丁谓参知政事。谓狡险多诈,自以品出准下,恐不为容,虽同列事之甚谨。尝会食中堂,羹污准须,谓代为拂之。准笑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宰相拂须耶?”谓惭,遂成仇隙。真宗崩,遗诏太后辅政。谓附太后,污准为朋党,贬雷州司户参军,遣中使赍敕以剑囊贮剑,示将诛戮状,欲使准惶惧自裁。准不为意。及授敕,并无诛旨,谓遂沮。乾兴元年,丁谓以山陵得罪,贬崖州司户,道出雷州。准使人馈以蒸羊。谓求见准,杜门绝之而去。
论曰:小人自知取恶,必以非道求容,君子盖绝之可也。莱公失之近讦,遂撄其毒,是亦有责焉。虽然,不讦亦不免也,非其类也。雷州再过,天道周还。时人诮之曰:“若见雷州寇司户,人生何处不相逢?”呜呼,谓亦安知愧乎?
十六、谢祐杀人媚后
唐武后鸩杀太子弘也,立雍王贤为太子。永隆元年,太子贤又为武后所废,以曹王明为太子,党安置黔州。其都督谢祐,妄希武后意,矫旨赐死。高宗深惜之。武后亦以非出己意,坐黔府官属皆免官。祐后寝于平阁,夜去其首。
论曰:求为鹰犬而不得,何自苦也。夜卧而亡颅,如其人如其天。
十七、王勃谋杀难友
唐王勃,字子安。六岁能文词,年未及冠,对策高第,授朝散郎,名满天下。宫奴曹达素与勃善,抵罪匿勃所。惧事泄,辄杀之。事觉当诛,会赦名除。父左迁交趾令,勃渡海往省之,船溺而死,年二十九。
论曰:士固无以才名贵也。早岁膺荣,天授其骄,乘权变节,复夺之鉴。即滕王风急,徒博虚名,亦何与于性命之学乎?士君子宜有以自完矣!
十八、拓跋徽以梦偿冤
魏尔朱荣乱洛阳,既为魏主所诛。其党尔朱隆、尔朱兆等各据兵以叛。魏主以城阳王徽督兵讨之。徽多忌少恩,兵遂大败。兆率轻骑入官,宿卫皆散。魏主步出云龙门,遇徽乘门走,呼之不应,遂为尔朱兆所执。徽素与洛阳令寇祖仁相善,一门三刺史,皆徽所拔。于是赍金百斤,马五十匹,往投之。祖仁谓其子曰:“富贵至矣。”乃绐徽他往,于路要杀之,送首于兆。既而兆梦徽谓己曰:“我有金五百斤,马二百匹,在祖仁家,卿可取之。”兆捕祖仁如梦征索,拷掠殆遍,不能得,遂杀祖仁,灭其家。
论曰:徽以同姓之臣,兵败不能死,遂又轻遁焉。乘马不应之时,天固借手杀之矣。祖仁杀人谋利,与身俱殒,负心之报彰彰也。
十九、沈约草诏拔舌
沈约,字休文,武原人,文学高博而贪冒荣利。仕齐为国子祭酒。萧衍势盛,引为骠骑司马。因乘机劝进,自媚于衍曰:“齐祚已终,明公当承其运。虽欲谦光,不可得已。”衍然之,命具其事。约乃出怀中诏书,梁主萧衍遂即位。灭齐。以约为仆射。后梁主欲以南海郡徙齐,巴陵王居之。沈约曰:“不可以虚名而受实祸。”梁乃杀王,以约为尚书令。武帝天监十二年,约病,梦齐帝以剑断其舌。约惧,呼道士奏表章于天,称禅代之事不由己出。梁主大怒。约忧惧而死,谥曰“隐”。
论曰:休文为一代文人,自处不薄,名心附势,甘累清议。他日郊居成曰:“长太息其何言,嗟愧心之非一。”约殆有悔心欤?士君子一念不端,贻羞千古,万钟于我何加哉?迨夫赤章奏天,亦已晚矣!
二十、李辅国杀建宁王
唐宦者李辅国,本飞龙厩小儿,粗闲书计,外恭谨而内狡险。肃宗委信之。因见张良娣有宠于上,遂阴附焉。恨建宁王数讦其恶。遂谮谋害广平王,欲为太子,上怒,杀。势倾朝野,道路侧目。乾元元年,以张良娣为后,以辅国为仆射,历兵部尚书,为司空兼中书令。宝应元年,上有疾,辅国与张后争权,遂矫诏勒兵,杀后及越王仪。帝惊悸而崩。明日扶太子即位,曰:“大家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上呼为尚父而不名,进爵博陆王。上见其骄横日甚,满不能平,遂遣人杀之,割其首及一臂而去。
论曰:按《唐史》李辅国有妻子,是中年而宦者也。阉宦有权,多借阶椒闼,在人君初不过以便利之役蓄之,遂至逞不轨而害及妻子。昆岗之火始于片絮。吾于辅国乎何诛?王纲不振,以刺客而代天威,亦不武矣。
二十一、薛文杰借巫快怨
五代,闽王好鬼神,巫者盛韬等皆有宠。国计史薛文杰巧佞奸狠,以聚敛得幸。尝与枢密使吴勖有隙,将陷之。勖尝有疾,文杰往省之,曰:“上以公久疾,欲罢公近密,仆言公但患头痛耳。将愈矣,或遣使来问,慎勿以他症对也。”明日,文杰言于曰:“陛下左右多奸臣,非质诸鬼神不可知也。盛韬善视鬼,宜使察之。”乃赂盛韬,使之曰:“适见北庙崇顺王,讯吴勖谋反,以铜钉钉其脑。”以告文杰,文杰曰:“未可信也,宜遣使问之。”勖果以头痛对,即收下狱,遣文杰治之。勖自诬服,妻、子皆被诛。明年,吴攻闽建州,遣兵救之,军及中途,士卒不进。曰:“薛文杰盗国弄权,枉害无辜,不得文杰,誓不讨贼!”国人中外震恐,不得已,以槛车送文杰于军中。士卒脔食之,并杀盛韬。文杰有巧思,自以古制槛车疏阔,苦心独创,形似木柜,以铁肉刺,动辄触伤。及槛车初成而首入之。闻者快之。
论曰:借鬼报仇,谮固巧矣。举国加诛,鬼实为之。铁肉刺偿尔,苦思亦已焉哉!
二十二、王惟忠冤死诉天
宋理宗宝三年,以余晦为四川制置使。晦儇薄无行,西路安抚史王惟忠心轻之,常呼其小字,曰:“余再五来也。”晦衔之,诬其通北国谋叛。诏下大理狱。勘官陈大方受晦属,锻成之,遂斩于市。血上流而色不变,且谓大方曰:“吾死诉于天。”三日而大方暴卒,晦亦寻卒。
论曰:剑有余冤,尚能触斗,况气有不散者乎?倘人谋而鬼无力,则天地幽晦,其为长夜久矣。虽然,口轻致祸,惟忠亦有罪焉。此周所以杀身,郭汾阳不敢笑卢杞也。
二十三、韩破胄杀赵汝愚
胄,宋宁宗韩后之季父也。倾巧善佞。宋光宗绍熙中,为知阁门事。宁宗即位,与宰相赵汝愚有定策功,加汝州防御史,不满望,怨汝愚沮己。然时时乘间窍弄威福,朱熹白汝愚,当其厚赏,酬其劳而远,斥。汝愚不为是。熹奏其奸,胄大怒。使优人峨冠阔袖,像大儒,戏于上前。上遂去熹。胄益用事,怒汝愚益深,用其党为台谏。庆元元年,谪汝愚于永州,密杀之,后立伪学之禁,网括汝愚、朱熹门下名士,罢谪者五十有九人。庆元四年,进位太师,封平原郡王,平章军国事。排斥忠谠,群小满朝,势焰薰灼。时金国内乱,兵势不振,胄欲立功威众,乃定议伐金。命吴曦练兵西蜀,以图恢复。曦反以蜀降金,自称王。淮西郡县,乘风败没。汉淮之民,死于兵戈者不可计。开禧三年,史弥远诛胄于玉津园,函其首以畀金,妻、子流沙门岛死。
论曰:胄以内批用台谏杀汝愚,史弥远入对请诛胄,亦与杨皇后假出内批,遂有玉津之诛。天道好还,车辙必复,可不畏哉!
二十四、贾似道循州见字
宋理宗端平元年,贾贵妃之弟似道,少落魄游博,不事操行。帝以后威擢藉田令。恃宠不检,纵游声姬,帝尝戒之。开庆元年,元人渡淮围鄂州。帝以似道拜右丞相兼枢密使。怨左丞相吴潜,贬之循州,毒死,天下冤之。时元攻破宋军,似道乞降,诈以捷报。帝受贺,以似道平章军国事。三日一朝,治事都堂,赐第西湖之葛岭。大小朝政,决于湖中,宰执充位而已。度宗即位,咸淳元年,加太师魏国公。称病求去,帝至涕泣留之不从。时元兵围襄樊甚急,似道日坐葛岭,起半间堂,楼阁亭榭,备极工巧。取宫女萧氏及娼尼美色者,日肆淫狎,以斗蟋蟀为乐,又酷嗜宝玩,闻余有玉带,发冢取之。时樊已围三年矣。有言匿事,辄加贬斥。度宗崩,子显立,生方四岁,太后临朝听政。元军渡江,命似道帅兵御之,败奔扬州,江淮诸州皆陷。三学生及台谏上疏,请诛似道。诏贬循州,遣监押贬所。会稽县尉郑虎臣,以其父尝为似道所配,欲报仇请行。途次古寺中,壁上见吴潜南谪循州所题字,虎臣呼曰:“贾似道,吴丞相何以至此?”惭不能对,行至木棉庵,为虎臣所椎杀,投其妻、子于江。
论曰:宋自南迁而后,有奸相焉。至似道而国祚遂终,一死何足以尽似道哉?独其佞穷贯满,远谪而遭虎臣之椎,行旅而观吴潜之字,狭路相逢,天之呼人也。谆谆埃,何不醒乎!
二十五、小儿天下
五代周世宗时,宋太祖赵匡胤为周都检点。世宗崩,少子宗训立。时生七岁,与太后临朝,加匡胤太尉。兵至陈桥,为士卒所立,遂以得天下。及南宋之末,度宗崩,贾似道立子显为帝。显方四岁,为元人追袭,共入于海。显死,立其弟卫王,八岁,与太后同听政。迁于崖山,军士皆立舟中。为元所攻,帝与太后皆赴海死,宋遂亡。初,德佑元年,宋与元请平,元伯颜曰:“汝国得天下于小儿,亦失天下于小儿,其道如此,尚何多言!”及进兵浙江,潮汐三日不至。
论曰:宋之兴亡,其年号亦有可异者,如太后以乙亥命曹输取江州,后三百年乙亥,吕师夔以江州降。宋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显为元虏。己卯灭汉,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亡于崖山。周有太后在上禅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归附于元。何其事事相符,以至如此,岂亦报应之说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