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武乙得天
商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人不胜,乃辱之。又为革囊盛血,仰而得之,名曰“得天”。田于河洛之间,迅雷震死。
论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愚哉武乙,以天为戏!有殷其雷,胡为乎来哉?
二、宋康王射天灭国
宋有雀生,史占之曰:“吉。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喜,起兵灭滕,败齐楚魏,取地数百里。乃愈自信其霸,欲霸之亟成,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为长夜之饮于宫中,室中人呼“万岁”,则堂上之人应之。堂上之人应之,门外之人又应之。至于国中无敢不呼者。天下谓之“桀宋”。齐伐之,民散城不守,王走死。
论曰:天何罪乎?宜若有罪然。无故生而骄之,此天之所以取射也。曰:“射之不中,奈何?”曰:“中之矣”。自射其心是矣。
三、智伯骄愎反祸
晋卿荀瑶智伯氏,于赵、韩、魏诸卿最强,灭范中行氏,分其地,以为己邑。晋出公怒,欲告齐鲁以伐之。智伯反攻公,公奔齐,道死,乃立昭公鲁孙,骄而专其政。智伯袭卫还,宴三卿于蓝台,知襄子戏韩康子而侮段规。知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孰敢兴之?”对曰:“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君一宴而辱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光难’,夫谁不可喜而不可惧?螨蛾蜂虿,尚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丙戍智伯请地于韩康子,韩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则我得免于患而待其变。”与之。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则轻敌,此惧则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伯必不长矣。不知与之以骄智伯。”桓子曰:“善。”亦与之。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之。襄子奔晋阳。围而灌之,城不没者三板。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之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襄子乃阴与约,决水灌智伯军,韩魏合击之。大败,遂杀智伯,灭其族而分其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酒。
四、夫差报越而骄
李之役也,阖闾死,夫差立为吴王。元年,以伯为太宰。习战射,使人立于门,曰:“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之仇乎?”出入必应。三年,败越于夫椒,遂入越。越以甲士五千,栖于会稽,遣大夫种,因太宰以行成。吴将许之。伍子胥谏,不听。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吴与越平。初,吴之始用兵于越也。史墨曰:“不及四十年,越其有吴乎?越得成,而吴伐之,必受其凶。”九年,吴北伐齐,越子来朝,王及诸大夫皆有赂。子胥曰:“是豢我也。”谏又不听。及败齐于艾陵,赐子胥属镂剑以死,曰:“盈必毁,天之道也。树吾墓,可材也,吴其亡乎!抉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之入也。”十四年,夫差骄益甚,北会诸侯于黄池,争长。是时,国内空,王居外久,士卒罢敝,勾践伐吴,虏太子友。吴乃厚币以与越平。十八年,越益强,败吴师于竖泽。二十一年,遂围吴。夫差使王孙雄行成于越,亦如会稽之事。勾践欲许之,范蠡曰:“圣人之功,时为之庸;得时弗成,天有还形。天节不远,五年则反;小凶则近,大凶则远。今君王不断,其忘会稽之耻乎?”乃不许,欲迁夫差于甬东,予百家居之。夫差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今陷此?”遂自刭。越灭吴,诛太宰而归。
论曰:夫差之败,以不听子胥杀勾践乎?非也。夫差之亡,非在释勾践时也,在黄池争长时也。使吴能勤政修德,恭俭爱民,如初年报越之时,即百勾践安能报吴哉?释越愈以重吴耳。乃馆娃歌起,花径香浮,使霸业雄心消沉于蛾眉弱骨之中,非越灭吴,吴自灭也。天之所亡,越乘其弊矣!
五、苻坚骄兵天败
秦苻坚弑秦主生而自立,以王猛为司隶校尉,军国事皆委之。燕慕容垂以内难奔秦,以为冠军将军,晋太和五年,秦使王猛伐燕,执燕王晖,迁鲜卑四万户于长安。阳平公融以为忧。晋宁康元年,秦光明殿有人大呼曰:“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坚命执之,不复见。及王猛疾笃,坚访以后事,猛曰:“晋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不可轻图。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言终而卒。晋太元七年,坚令群臣于太极殿,谋欲伐晋。群臣以为不可,独冠军慕容垂劝之行。明年八月,遂大举入寇。民每十抽一丁,其良家子少年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长安戎卒六十余万,骑兵二十七万,以慕容垂为前锋,姚苌为龙骧将军。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旌旗金鼓,照彻天地。晋以谢石为征讨大都督,谢玄为前锋,与将军谢琰、谢彬等帅兵八万拒之。秦兵逼淝水而阵。玄使谓秦阳平公融曰:“君悬军深入,置阵逼水,此持久之计,非欲战也。若移阵少却,使我真得渡以决胜,可乎?”融信之,麾兵使却。因退不可止。玄引兵渡水击之。融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自相践藉而死者蔽野塞川。闻风声鹤唳,皆为晋兵。死者十七八,坚单骑走归。慕容垂遂自立为燕王,姚苌亦起兵为后秦,大破秦兵,执坚于五将山,杀之,遂符甲申乙酉之谶。
论曰:当坚以投鞭断流之众,南下襄沔,已目无全晋矣。桓冲以根本入援,安石借放游坐镇,亦无策之极也。卒乃乘天之胜,坐败骄虏,天定胜人,信不诬哉!
六、魏齐无礼范雎
范雎,魏人也。字叔。昭王时,与魏中大夫须贾同使于齐。齐王雅重雎名,赐雎金。须贾忌之。归魏告相魏齐曰:“雎以阴事私语齐,因得齐金。”魏齐大怒,笞击雎,折胁折齿,几死,以箦卷置厕中,使宾客醉皆溺雎。雎佯死得脱,更名张禄,西走秦。见秦王,大悦,立谈而拜相,逐穰侯,废太后,封雎为应侯。当是时,秦以张禄为相而魏不知,以为范雎已死矣。秦欲东伐韩魏,魏王恐,使须贾如秦。雎因微服行见贾,为之御车。贾怜其不死,赠以袍,曰:“范叔一贫至此哉?”因避去,门下曰:“此吾相张君也。”贾大惊,肉袒膝行,泥首请死。范雎乃大张帷帐钟鼓,列美人、武士,请秦之诸侯、大臣,与坐堂上,奏乐设食,裸坐须贾于堂下,置豆其前,令黥徙夹而马食之。曰:“吾所以不杀汝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情耳。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我且屠大梁!”须贾归,魏齐自刭。
论曰:夫虞卿,天下贤人也。以魏齐之故,不重卿相之位而与之间行,困于梁赵,必有所以取之者矣。齐乃居高不察,信谗而辱士,卒取丧身。《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然则富厚势位,固可恃乎哉!
七、卫侯杀嬖人浑良夫
卫灵公世子蒯聩,得罪于南子也,出奔。灵公卒,聩之子辄嗣位。拒聩不得入,居于戚。蒯聩之姊适孔文子生悝,其仆浑良夫长而美。文公卒,与内通焉。孔姬常使人视太子于戚,聩与之言曰:“苟使我入国,服冕乘轩,三死无与。”与之盟,为请于伯姬。良夫与太子入,舍于孔氏之外圃。昏,二人蒙衣而乘,假以姻妾,遂入,适伯姬氏。既食,伯姬杖戈而先,与良夫共迫孔悝于厕,强盟之,遂劫以登台,使石乞孟杀季路,辄出。
八、田蚡呼服谢罪(原版原有缺文。……田蚡大怒,未发。及以太后诏,往贺。魏其起行酒,武安稍倨。夫怒复侵武安,并辱列侯。武安遂缚夫劾不敬,当弃市。魏其救夫急,因短武安。太后怒,以十二月晦,矫召杀魏其灌夫于渭城。明年春,武安君病,见魏其、灌夫共杀之,呼服谢罪而死。
论曰:三人皆有现报焉。窦婴以椒房之亲,僭位列侯,亲替不衰,不能杜门谢士,以观世变,悻悻然与贵戚侮,亦过矣。田恃权快愤,逞凶德而谁何,卒至梦呓呼服,以偿以魄,何道之速也。若夫好勇不好学,履虎而噬人,灌夫岂可宗乎?
九、单子知三郤之亡晋之兴
《国语》曰:柯陵之盟,单襄子见晋厉公视远步高,晋郤錡见其语犯,郤錡见其语迂,郤至见其语伐,齐国佐见其语尽,鲁成公见,言及晋难及郤犨之谮。单子曰:君何患焉。晋将有乱,其君与三郤当之乎?”鲁侯曰:“寡人惧不免于晋。今君曰将有乱,敢问天道乎!抑人故也。”单子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吾见晋君之容,听三郤之语矣,殆必祸者也。夫君子目以定体,足以从之。是以观其容而知其心,目以处义,足以步目。今晋侯视远而足高,目不在体而足不步目,其心必异矣。目体不相从,其何能久?氏,晋之宠人也。三卿而五大夫,可以戒惧矣。高位实疾偾,厚味实腊毒。今伯之语犯叔迂季伐,犯则凌人,迂则诬人,伐则掩人,有是宠也而益之,以三怨其谁能忍之?虽齐国子,其将与焉。立于淫乱之国,好尽言以招人过,怨之本也。齐其有乎?”是年,晋杀三郤。明年,晋侯弑于翼东门,齐人亦杀国武子。初,晋伯宗、伯州犁、栾弗忌,皆贤大夫。三郤谮而杀之。州犁奔楚。韩献子曰:“氏其不免乎!善人天地之纪也,而骤绝之,不亡何待?”故终不免。《国语》曰:晋孙谈之子周适周事单襄公,立无跛,视无还,听无耸,言无远,晋国有忧,未尝不戚,有庆未尝不怡。襄公有疾,召其子顷公而告之曰:“必善晋周,将得晋国。其行也文,能文则得天地。天地所祚,小而后国。晋仍无道而鲜胄,其时失之矣。必早善晋子其当之也。”乃厉公被弑,迎而立之,生十四年矣。是为悼公,后霸晋。
论曰:单子知其道乎?听言而知亡,观行以知兴。子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单子之谓矣!
一十、王季子知鲁叔孙氏之亡
《国语》曰:定公八年,使刘康公聘于鲁,发币于大夫。季文子、孟献子皆俭,叔孙宣子、东门子家皆侈。归,王问鲁大夫孰贤,对曰:“季、孟其长处鲁乎,叔孙、东门其亡乎?若家不亡,身必不免。”王曰:“何故?”对曰:“臣闻为臣必臣,为君必君。宽肃宣惠,君也;敬恪恭俭,臣也。宽所以保本也,肃新以济时也,宣所以施教也,惠所以和民也。本而保则必固,时动而济则无败功,教施而宣则遍,惠以和民则阜。若本固而功成,施遍而民阜,乃可以长保民矣。其何事不彻?敬所以承命也,恪所以守业也,恭所以给事也,俭所以足用也。以敬承命则不违,以恪守业则不懈,以恭给事则宽于死,以俭足用则远于忧。若承命不违,守业不懈,宽于死而远于忧,则可以上下无隙矣。其何任之不堪?上作事而彻,下能堪其任,所以为令闻长世也。今夫二子所俭,俭其能足用矣。用足则族可以庇。二子者侈,国家弗堪,亡之道也。”王曰:“何?”对曰::“东门之位,不若叔孙而泰侈焉,不可以事二君。叔孙之位,不若季孟而益泰侈焉,不可以事三君。若早世犹可,若登年以载,其毒必亡。”十六年,宣公卒。赴者未及,东门氏来告乱。子家奔齐。简王十六年,鲁叔孙、宣伯亦奔齐。
论曰:有味乎!登年以载其毒之语。君子当用三复矣!
十一、王氏一门五侯
汉成帝元年,以元舅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夏四月,黄雾四塞。谏议大夫杨兴以为谏,不听。又封王谭、王尚、王立、王根、王逢时,同日皆为列侯。由是权倾中外,争以奢侈相尚。适尝病欲避暑,从上借光明宫,穿城引水,注第中大陂以行舟。所作土山渐台,象白虎殿。时司隶尹光知其奢僭不轨,不敢举奏。卒以新莽之祸而夷其族,冢墓掘发,扬尸于外。
论曰:高位实疾偾,厚味实腊毒。垒棋则覆,浮器则溢,天之所以善概也。
十二、何晏以妄诞致祸
魏何晏附曹爽用事,自以为一时才杰,人莫能及。尝为名士品曰:“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以自况也。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笃嗜老庄,与夏侯玄、荀灿、王弼之徒,竞为清谈,祖尚虚无,以六经为圣人之糟粕。天下士风,为之一变。平原管辂善易数,晏问之曰:“试作一卦,能至三公否?”辂曰:“君侯位尊势重,怀德者鲜,殆非求福之道。”辂舅闻之,责其方太切。辂曰:“与死人言,何足畏耶?”魏嘉平元年,以曹爽之党,为司马懿所诛。
论曰:魏承汉末,士习多相标榜,贤者犹籍道以取名,狂者遂粉饰而败教。其后名盛质衰,流为异类,乃有华夷之变。故学术关乎风气,作之俑者,天独厚其罚欤?
十三、曹爽骄痴
魏明帝景和二年,以曹爽为大将军,受遗诏辅政。时何晏、李胜等皆有才名而急富贵,争于附爽。因大举征蜀,欲以兵威制天下。骄奢无度,饮食衣服,拟于乘舆。又私取才人以为伎乐,作窟室绮疏四周,与晏等纵酒作长夜饮。及出城为司马懿所劫,犹曰:“司马公忌我权耳,我犹不失富家翁。”遂收印绶,为懿所杀,与晏等夷三族。
论曰:吾于纨绔子何诛?爽不亡而懿不晋矣。是亦天这报奸瞒也。
十四、颜竣父知子祸
宋光禄大夫颜延之,子竣,以佐命武帝有功,贵重一时,无出其右。延之性朴俭,布衣茆屋,萧然如故。竣所资供,一无所受。尝乘羸牛笨车,逢竣卤簿,即屏在道侧,语竣曰:“吾生平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竣尝起高宅,延之叹曰:“好为之,勿令后人笑汝拙也。”延之尝早诣竣,见宾客在门,竣尚未起,延之怒曰:“汝出粪土之中,升云露之上,遽骄傲若此,岂能久乎?”竣丁忧逾月,起为右将军、丹阳尹。竣固辞不许。遣中书舍人抱竣登车,赐以布衣,絮以纶。遣主衣者,就衣竣体。仕至东阳州刺史。及王僧达得罪,疑竣所谮,宋主怒,收付延尉,折足赐死。徙妻、子于交州,沉之于江。
论曰: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竣无大恶,以骄宠杀身。呜呼!虽父之贤,不能保有其子。骄之于人危矣哉!
十五、王毛仲满宠杀身
唐玄宗开元十九年,王毛仲为闲厩使,马孳息至四十三万。上大悦,加毛仲为开府仪同三司。以严察干力有宠,多官附之辐辏。毛仲嫁女,上问何须,毛仲顿首曰:“诸事皆备,独少客耳。”意谓宰宋也。上曰:“朕为汝明日召宰相与诸达官诣之。”其宠如此。毛仲求兵部尚书,不得,意甚怏怏。生子三日,上命高力士赐之甚厚,且授儿五品官。毛仲抱儿示力士曰:“此岂不堪作三品耶?”力士归奏之,上大怒,赐毛仲死。
论曰:毛仲死乃杀一豚犬耳。牧竖小人,何知品器之重轻乎?玄宗屈宰相而封乳臭以宠之,加冠于足,不亡亦几希!
十六、谢灵运傲物自亡
晋谢灵运为宋秘书监,恃才放逸,多所陵辱。好为山泽之游,穷幽极险,从者数百人,伐木开径,百姓惊扰,以为山贼。为会稽太守孟所纠,游放自若。宋主使收之。灵运执使者,兴兵逃逸。追讨擒之降,徙广州。后以赋诗得祸弃市。
论曰:山水登临,乃有道之高躅;诗酒放废,亦幽人之骚怀。皆以不得其当而中伦虑焉。故陶潜不仕,非为沉湎;季鹰挂冠,非因莼,皆有薇蕨之隐情,托为肉之去志。若夫既食禄而不愧,即受法而从官,乃以凿坏为高止,采药为冥行,矫诬世俗,灭绝伦类,殚穷民力,卑污仕途,是周穆王之好游,秦始皇之封禅,皆可以高三代而迥千古矣。故曰:幽居而不淫,盖君子之自得,非放意而肆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