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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回想录》一八八 我的工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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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译日本的古典文学,第一种是《古事记》。其实我想译《古事记》的意思是早已有了,不过那时所重的还只在神话,所以当初所拟译的只是第一卷即是所谓神代卷部分,其二三卷中虽然也有美妙的传说,如女鸟王和轻太子的两篇于一年以前曾经译出,收在《陀螺》里边,但是不打算包括在内的。在一百十几期的《语丝》周刊上登过一篇《汉译古事记神代卷引言》,乃是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所写的,说明翻译这书的意思:

“我这里所译的是日本最古史书兼文学书之一,《古事记》的上卷,即是讲神代的部分,也可以说是日本史册中所纪述的最有系统的民族神话。《古事记》成于元明天皇的和铜五年(公元七一二),当唐玄宗即位的前一年,是根据稗田阿礼(大约是一个女人)的口述,经安万侣用了一种特别文体记下来的。当时的日本还没有自己的字母,安万侣就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借了汉字来写,却音义并用,如他进书的骈体表文中所说,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训,或一事之内全以训录,不过如此写法,便变成了一种古怪文体,很不容易读了。”其实这就是所谓和文,但是它用字母的时候却拿整个的汉字去代表,并且毫无统一,所以看去像是咒语一样,但是近世经过国学家的研究与考证,便已渐可了解了。我那时每周翻译一段落,登在《语丝》上,大约登了十回,却又中止了,后来在解放以后,介绍世界古典文学的运动发生,日本部分有《古事记》一书在内,这才又提了起来。承楼适夷君从《语丝》里把它找了出来,又叫人抄录见示,其时我大概还在病中,所以又复放下,到一九五九年翻译复工以后才开始工作,但在那时候我对于日本神话的兴趣却渐以衰退,又因为参考书缺少,所以有点敷衍塞责的意思,不然免不得又大发其注释癖,做出叫人家头痛的繁琐工作来了。这部书老实说不是很满意的译品,虽然不久可以出书了,可是我对于它没有什么大的期待,就只觉得这是日本的最古的古典,有了汉文译本了也好,自然最好还是希望别人有更好的译本出现。

译得不满意的不但是这一种《古事记》,有些更是近代的作品,也译得很不恰意,这便是石川啄木的诗歌。其实他的诗歌是我所顶喜欢的,在一九二一年的秋天我在西山养病的时候,曾经译过他的短歌二十一首,长诗五首,后来收在《陀螺》里边。当时有一段说明的话,可以抄在这里,虽然是三十年前的旧话了,可是还很确当:

我这样想着,在那秒针正走了一圈的期间,凝然的坐着,我于是觉得我的心渐渐的阴暗起来了。——我所感到不便的,不仅是将一首歌写作一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现今能够如意的改革,可以如意的改革的,不过是这桌上的摆钟砚台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类罢了。说起来,原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些事情罢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苦痛的种种的东西,我岂不是连一个指头都不能触它一下么?不但如此,除却对于它们忍从屈服,继续的过那悲惨的二重生活以外,岂不是更没有别的生于此世的方法么?我自己也用了种种的话对于自己试为辩解,但是我的生活总是现在的家族制度,阶级制度,资本制度,知识卖买制度的牺牲。

我转过眼来,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罢了。’”

“啄木的著作里边小说诗歌都有价值,但是最有价值的还要算是他的短歌。他的歌是所谓生活之歌,不但是内容上注重实生活的表现,脱去旧例的束缚,便是在形式上也起了革命,运用俗语,改变行款,都是平常的新歌人所不敢做的。他在一九一〇年末所做的一篇杂感里,对于这些问题说得很清楚,而且他晚年的(案啄木只活了二十七岁,在一九一二年就死了)社会思想也明白的表示出来了。

‘我一只胳膊靠在书桌上,吸着纸烟,一面将我的写字疲倦了的眼睛休息在摆钟的指针上面。我于是想着这样的事情。——凡一切的事物,倘若在我们感到有不便的时候,我们对于这些不便的地方可以不客气的去改革它。而且这样的做正是当然的,我们并不为别人的缘故而生活着,我们乃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生活着的。譬如在短歌里,也是如此。我们对于将一首歌写作一行的办法,已经觉得不便,或者不自然了,那么便可以依了各首歌的调子,将这首歌写作两行,那首歌写作三行,就是了。即使有人要说,这样的办反要将歌的那调子破坏了,但是以前的调子,它本身如既然和我们的感情并不能翕然相合,那么我们当然可以不要什么客气了。倘若三十一字这个限制有点不便,大可以尽量的去做增字的歌。(案日本短歌定例三十一字,例外增加字数通称为字余。)至于歌的内容,也不必去听那些任意的拘束,说这不像是歌,或者说这不成为歌,可以别无限制,只管自由的说出来就好了。只要能够这样,如果人们怀着爱惜那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去的刹那刹那的感觉之心,在这期间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即使现在的三十一字变成了四十一字,变成了五十一字,总之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我们因了这个,也就能够使那爱惜刹那刹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满足了。

啄木的短歌集只有两册,其一是他在生前出版的,名曰“一握砂”,其二原名“一握砂以后”,是在他死后由他的友人土岐哀果给他刊行,书名改为“可悲的玩具”了。他的短歌是所谓生活之歌,与他的那风暴的生活和暗黑的时代是分不开的,几乎每一首歌里都有它的故事,不是关于时事也是属于个人的。日本的诗歌无论和歌俳句,都是言不尽意,以有余韵为贵,唯独啄木的歌我们却要知道他歌外附带的情节,愈详细的知道便愈有情味。所以讲这些事情的书在日本也很出了些,我也设法弄一部分到手,尽可能的给那些歌做注释,可是印刷上规定要把小注排在书页底下,实在是没有地方,那么也只好大量的割爱了。啄木的短歌当初翻译几首,似乎也很好的,及至全部把它译出来的时候,有些觉得没有多大意思,有的本来觉得不好译,所以搁下了,现在一古脑儿译了出来,反似乎没有什么可喜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大概就是由于上述的情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