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
高宗皇帝
纲 己卯,调露元年,春正月,幸东都。司农卿韦弘机免。
纲 夏四月,命太子贤监国。
目 太子处事明审,时人称之。
纲 冬十月,单于府突厥反,遂寇定州。
纲 庚辰,永隆元年,春三月,以裴行俭为定襄道大总管,讨突厥,平之。
纲 秋八月,贬李敬玄为衡州刺史。
纲 废太子贤为庶人,立英王哲为皇太子。
纲 辛巳,开耀元年,春正月,宴百官及命妇于麟德殿。
纲 三月,以刘仁轨为太子少傅。
目 少府监裴匪舒善营利,奏卖苑中马粪,岁得钱二十万缗。上以问刘仁轨,对曰:“利则厚矣,恐后代称唐家卖马粪,非嘉名也。”乃止。
匪舒又为上造镜殿,上与仁轨观之,仁轨惊趋下殿。上问其故,对曰:“天无二日,土无二主,适视四壁有数天子,不祥孰甚焉!”上遽令剔去。
纲 秋七月,征处士田游岩为太子洗马。
目 游岩隐居泰山,上东封,尝幸其庐。征为洗马,无所规益。右卫副率薛俨以书责之,曰:“足下负巢、由之峻节,傲唐、虞之圣主,屈万乘之重,申三顾之荣,将以辅导储贰,渐染芝兰耳。皇太子春秋鼎盛,圣道未明,足下乃唯唯而无一谈,悠悠以卒年岁,何以塞圣主调护之寄乎?”游岩不能答。
纲 冬十月,徙故太子贤于巴州。
纲 壬午,永淳元年,春二月,立皇孙重照为皇太孙。
纲 夏四月,关中饥,上幸东都。
纲 闻喜宪公裴行俭卒。
目 行俭有知人之鉴。初,王勃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皆以文章有盛名,李敬玄尤重之,行俭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才艺。勃等虽有文华,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邪!杨子稍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幸矣。”既而勃堕水,炯终于盈川令,照邻恶疾,赴水死,宾王反诛。行俭为将帅,所引偏裨,后多为名将。
纲 五月,洛水溢。关中旱,蝗。
纲 秋七月,作奉天宫。
目 上既封泰山,欲遍封五岳,作奉天宫于嵩山之南。监察御史里行李善感谏曰:“陛下封泰山,告太平,致群瑞,与三皇、五帝比隆矣。数年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驾。陛下宜恭默思道以禳灾谴,更广营宫室,劳役不休,天下莫不失望。”上不纳。自褚遂良、韩瑗之死,中外以言为讳,几二十年;及善感始谏,天下皆喜,谓之“凤鸣朝阳”。
纲 冬十月,突厥骨笃禄寇并州,薛仁贵大破之。
目 突厥余党阿史那骨笃禄、阿史德元珍等招集亡散,据黑沙城反,寇并州。代州都督薛仁贵将兵击之。虏问:“唐大将为谁?”应之曰:“薛仁贵。”虏曰:“吾闻仁贵流象州死矣,何绐我也!”仁贵免胄示之面,虏相顾失色,下马列拜,稍稍引去。仁贵因奋击,大破之。
纲 以娄帅德为河源军经略副使。
目 吐蕃寇河源,师德将兵击之于白水涧,八战八捷。上以师德为比部员外郎、左骁骑郎将、充使,曰:“卿有文武材,勿辞也!”
纲 癸未,弘道元年,秋七月,诏以来年有事于嵩山;冬十一月,诏罢之。
目 诏罢封嵩山,上疾甚故也。
纲 诏太子监国,以裴炎、刘景先、郭正一兼东宫平章事。
纲 十二月,帝崩,太子即位。尊天后为皇太后。
目 上疾甚,夜召裴炎入受遗诏而崩。遗诏太子即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中宗即位,尊天后为皇太后,政事咸取决焉。
纲 以刘仁轨为左仆射,裴炎为中书令,刘景先为侍中。郭正一罢。
中宗皇帝 附武后
纲 甲申,中宗皇帝嗣圣元年。
纲 春正月,立妃韦氏为皇后。以韦弘敏同三品。二月,太后废帝为庐陵王,立豫王旦。
目 中宗欲以后父韦玄贞为侍中;裴炎固争,中宗怒曰:“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炎惧,白太后,密谋废立。太后集百官于乾元殿,勒兵宣令,废中宗为庐陵王。中宗曰:“我何罪?”太后曰:“汝欲以天下与韦玄贞,何得无罪!”乃幽于别所。立豫王旦为皇帝,妃刘氏为皇后,永平王成器为太子,废太孙重照为庶人,改元文明。旦居别殿,不得有所预,政事皆决于太后。
纲 太后以刘仁轨为西京留守。
纲 太后始御紫宸殿。
纲 三月,太后杀故太子贤。
纲 夏四月,太后迁帝于房州,又迁于均州。
纲 闰五月,太后以武承嗣同三品。
纲 秋七月,温州大水。
纲 八月,葬乾陵。
纲 括州大水。
纲 九月,太后改元及服色、官名。
目 太后改元光宅,旗帜皆从金色,八品服碧,东都为神都,尚书省为文昌台,仆射为左、右相,六曹为天、地、四时六官,门下省为鸾台,中书省为凤,侍中为纳言,中书令为内史,御史台分为左右肃政台,其余悉以义类改之。
纲 太后立武氏七庙。
目 武承嗣请追王其祖,立武氏七庙,太后从之。裴炎谏,不从。追尊五代祖为公,妣为夫人;高曾祖考为王,妣皆为妃。
纲 英公李敬业起兵扬州,太后遣将军李孝逸击之。
目 时诸武用事,唐宗室人人自危,众心愤惋。会柳州司马英公李敬业及弟敬猷、唐之奇、骆宾王、杜求仁、魏思温,皆失职怨望,乃谋起兵。矫诏杀扬州长史,开府库,赦囚徒,旬日间得胜兵十余万。复称嗣圣元年,敬业自称“匡复上将”。
移檄州县,略曰:“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隐图后庭之嬖,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包藏祸心,窃窥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室;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在!”太后见之,问“谁所为?”或对曰:“骆宾王。”太后曰:“宰相之过也。人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遣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将兵三十万以讨敬业,追削其祖考官爵,发冢斲棺,复姓徐氏。
纲 太后杀侍中裴炎,以骞味道为内史,李景谌同平章事。
目 武承嗣与从父弟三思,以韩王元嘉、鲁王灵夔属尊位重,屡劝太后因事诛之。太后谋于执政,裴炎固争。及李敬业举兵,太后问计于炎,对曰:“皇帝年长,不亲政事,故竖子得以为辞。若太后反政,则不讨自平矣。”承嗣因使监察御史崔詧言炎有异图,太后命左肃政大夫骞味道鞫之。凤舍人李景谌证炎必反,刘景先、胡元范明其不反,遂并下狱。以骞味道检校内史,李景谌同平章事,斩裴炎于都亭,景先等流贬有差。
纲 李敬业取润州,李孝逸击杀之。
目 初,魏思温说李敬业曰:“明公以匡复为辞,宜帅大众鼓行而进,直指洛阳,则天下知公志在勤王,四面响应矣。”薛仲璋曰:“金陵有王气,且大江天险,足以为固,不如先取常、润,为定霸之基,然后北向以图中原,进无不利,退有所归,此良策也!”思温曰:“山东豪杰以武氏专制,愤惋不平,闻公举事,皆蒸麦为粮,伸锄为兵,以俟南军之至。不乘此势以立大功,乃更蓄缩欲自谋巢穴,远近闻之,其谁不解体!”敬业不从,将兵攻取润州,闻李孝逸将至,回军拒之。
孝逸军至临淮,战不利。监军御史魏元忠曰:“天下安危,在此一举。今大军久留不进,万一朝廷更命他将以代将军,将军何辞以逃逗挠之罪乎!”孝逸乃引军而前。元忠请先击敬猷,孝逸从之,引兵击敬猷,敬猷走。敬业勒兵阻溪拒守,孝逸进击之,因风纵火,敬业大败,轻骑走。孝逸追之,其将王那相斩敬业等首来降。
纲 乙酉,二年,春正月,帝在均州。
纲 三月,太后迁帝于房州。
纲 夏五月,太后制百官及百姓,皆得自举。
纲 秋七月,太后以僧怀义为白马寺主。
目 怀义得幸于太后,太后以为白马寺主。出入乘御马,朝贵皆匍匐礼谒,武承嗣、三思皆执僮仆之礼以事之。怀义多聚无赖少年,度为僧,纵横犯法,人莫敢言。御史冯思勖屡以法绳之,怀义遇诸涂,令从者殴之,几死。太后托言怀义有巧思,使入宫营造。补阙王求礼表:“请阉之,庶不乱宫闱。”表寝不出。
纲 丙戌,三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太后归政于豫王旦,寻复称制。
目 太后诏复政事于皇帝。睿宗知太后非诚心,奉表固辞;太后复临朝称制。
纲 三月,太后置铜匦,受密奏。
目 太后自徐敬业之反,疑天下人多图己,又自以久专国事,内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不服,欲大诛杀以威之。乃盛开告密,有告密者,给马供给,使诣行在所。农夫樵人皆得召见,或不次除官,无实者不问。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
有鱼保家者,请铸铜为匦,以受天下密奏。其器一室四隔,上各有窍,可入不可出,太后善之。未几,其怨家投匦告保家尝为徐敬业作兵器,遂伏诛。
胡人索元礼因告密召见,擢为游击将军,令按制狱。元礼性殊忍,推一人必令引数千百人,于是周兴、来俊臣之徒效之。兴累迁至秋官侍郎,俊臣至御史中丞,皆养无赖数百人,意所欲陷,则使数处俱告之,辞状俱同。既下狱,则以威刑胁之,无不诬服。又造告密罗织经一卷,网罗无辜,织成反状,构造布置,皆有支节。其讯囚酷法,有“定百脉”、“突地吼”、“死猪愁”、“求破家”、“反是实”等号。中外畏之,甚于虎狼。
纲 夏六月,太后以岑长倩为内史,苏良嗣、韦待价为左、右相,韦思谦为纳言。
目 良嗣为相,遇怀义于朝堂,怀义偃蹇不为礼;良嗣大怒,命左右批其颊。怀义诉于太后,太后曰:“阿师当于北门出入,南牙宰相所往来,勿犯也。”
纲 秋九月,有山出于新丰。
目 雍州言新丰县东南有山涌出,太后改新丰为庆山县。江陵人俞文俊上书言:“天气不和而寒暑并,人气不和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陛下谓之‘庆山’,臣以为非庆也。伏惟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祸今至矣!”太后怒,流之岭外。
纲 太后以狄仁杰为冬官侍郎。
纲 丁亥,四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夏四月,太后以苏良嗣为西京留守。
目 时尚方监裴匪躬检校京苑,将鬻苑中蔬果以收其利。良嗣曰:“昔公仪休相鲁,犹能拔葵去织妇,未闻万乘之主鬻蔬果也。”乃止。
纲 太后杀同三品刘祎之。
目 祎之窃谓凤舍人贾大隐曰:“太后废昏立明,安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大隐密奏之,太后不悦。或诬祎之受金,太后命王本立推之。本立宣敕示之,祎之曰:“不经凤、鸾台,何名为敕!”太后怒,赐死。祎之初下狱,睿宗为之上疏申理,亲友皆贺之,祎之曰:“此乃所以速吾死也。”临刑沐浴,神色自若,草谢表,立成数纸。
纲 冬十月,太后罢御史监军。
目 太后欲遣韦待价击吐蕃,韦方质奏请遣御史监军,太后曰:“古者明君遣将,阃外之事悉以委之。比闻御史监军,军中事皆承禀。以下制上,非令典也,且何以责其有功!”遂罢之。
纲 戊子,五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二月,太后毁乾元殿作明堂。
纲 夏五月,太后加号圣母神皇。
目 武承嗣使人作瑞石,文曰“圣母临人,永昌普业”。使人献之,曰:“获之洛水。”太后喜,命曰“宝图”。诏当拜洛,受图告谢于郊;御明堂,朝群臣。命诸州都督、刺史、宗戚并会神都,先加尊号。
纲 六月,河南巡抚大使狄仁杰奏焚淫祠。
目 仁杰以吴、楚多淫祠,奏焚其一千七百余所,独留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
纲 秋八月,琅邪王冲、越王贞举兵匡复,不克而死。太后遂大杀唐宗室。
目 太后潜谋革命,稍除宗室。韩王元嘉、霍王元轨、鲁王灵夔、越王贞及元嘉子黄公撰、元轨子江都王绪、虢王凤子东莞公融、灵夔子范阳王蔼、贞子琅邪王冲,在宗室中皆以才行有美名,太后尤忌之。元嘉等内不自安,密有匡复之志。及太后受图,召宗室朝明堂,诸王递相惊曰:“神皇欲因此尽收宗室诛之。”撰诈为皇帝玺书,分告诸王,令各起兵。
冲募兵得五千余人,起博州,先击武水,莘令马玄素闭门拒守。冲因风纵火,焚其南门;风回军却,众惧而散。冲还走博州,为门者所杀。太后遣将军丘神击之,至博州,冲已死。
越王贞亦举兵于豫州,太后遣将军曲崇裕等讨之,又命张光辅为诸军节度。贞发属县兵得五千人,拒战而溃,遂自杀。初,诸王往来相约结,未定而冲先发,惟贞狼狈应之,诸王皆不敢发,故败。
贞之将起兵也,遣使告寿州刺史赵瓌,瓌妻常乐长公主,谓使者曰:“李氏危若朝露,诸王先帝之子,不舍生取义,欲向须邪!大丈夫当为忠义鬼,无为徒死也。”
及贞败,太后欲悉诛诸王,命监察御史苏珦按之。无验,太后召诘之,珦抗论不回。太后曰:“卿大雅之士,朕当别有任使,此狱不必卿也。”使周兴等按之,于是收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黄公撰、常乐公主于东都,迫使自杀,亲党皆诛。
时狄仁杰为豫州刺史。贞党与当坐者六七百家,当籍没者五千口,仁杰密奏:“彼皆诖误,臣欲显奏,似为逆人申理;不言,又乖陛下仁恤之旨。”太后特原之,皆流丰州。道过宁州,宁州父老迎劳之曰:“我狄使君活汝邪!”相携哭于德政碑下,三日而后行。
张光辅将士恃功,多所求取,仁杰不之应。光辅怒曰:“州将轻元帅邪?”仁杰曰:“明公纵将士暴掠,杀已降以为功,恨不得尚方斩马剑,加公之颈,虽死如归耳!”光辅归,奏之,左迁仁杰复州刺史。
霍王元轨、江都王绪、东莞公融、济州刺史薛、弟绪、绪弟驸马都尉绍,皆坐与二王通谋,为太后所杀。
纲 太后拜洛受图。明堂成,作天堂。
纲 己丑,六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太后大飨万象神宫。
纲 秋九月,太后以僧怀义为新平道大总管,讨突厥。
纲 闰月,太后杀同平章事魏玄同。
目 魏玄同素与裴炎善,时人以其终始不渝,谓之“耐久朋”。周兴素恶玄同,诬之曰:“玄同言后老矣,不若奉嗣君为耐久。”太后怒,赐死于家。或教之告密,冀得召见自陈。玄同叹曰:“人杀鬼杀,等耳,岂能作告密人邪!”乃就死。
彭州长史刘易从,为徐敬真所引,就州诛之。易从为人,仁孝忠谨,将刑于市,吏民怜其无辜,远近奔赴,竞解衣投地,曰:“为长史求冥福。”有司平准,直十余万。
纲 冬十月,太后杀郑王璥等六人。
目 初,太后问陈子昂当今为政之要,子昂上疏,以为:“宜缓刑崇德,息兵革,省赋役,抚慰宗室,各使自安。”辞意婉切,其论甚美。至是,又上疏曰:“太平之朝,上下乐化,不宜有乱臣贼子,自犯天诛。比者大狱增多,逆徒滋广,愚臣顽昧,初谓皆实,去月陛下特察李珍等无罪,又免楚金等死,初有风雨,变为景云。臣乃知亦有无罪之人,枉于疏网者。臣闻阴惨者刑也,阳舒者德也;圣人法天,天亦助圣。今又阴雨,臣恐过在狱官,陛下何不悉召狱囚,自诘其罪!有实者显示明刑,滥者严惩狱吏,使天下咸服,岂非至德克明哉!”
纲 十一月,太后享万象神宫,始用周正。
纲 太后自名曌,改诏曰“制”。
纲 除唐宗室属籍。
纲 庚寅,七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二月,太后策贡士于洛城殿。
目 贡士殿试自此始。补阙薛谦光上疏曰:“选举之法,宜得实才,取舍之间,风化所系。今之选人,咸称觅举,奔竞相尚,喧诉无惭。至于才应经邦,惟令试策;武能制敌,止验弯弧。昔汉武帝见司马相如赋,恨不同时,及置之朝廷,终文园令,知其不堪公卿之任故也。吴起将战,左右进剑,起曰:‘将者提鼓挥桴,临难决疑,一剑之任,非将事也。’然则虚文岂足以佐时,善射岂足以克敌!要在文吏察其行能,武吏观其勇略,考居官之臧否,行举者之赏罚而已。”
纲 秋七月,太后流舒王元名于和州,以侯思止、王弘义为侍御史。
目 醴泉人侯思止,素诡谲无赖。恒州刺史裴贞杖一判司,判司使思止告贞与舒王元名谋反,元名废徙和州,贞亦族灭。思止求为御史,太后曰:“卿不识字!”对曰:“獬豸何尝识字,但能触邪耳。”太后悦,从之。
衡水人王弘义素无行,尝从邻舍乞瓜,不与,乃告县官瓜田中有白兔;县官使人搜捕,蹂践立尽。又见闾里耆老作邑斋,遂告以谋反,杀二百余人。太后擢为殿中侍御史。或告胜州都督王安仁谋反,敕弘义按之。安仁不服,弘义即枷上刎其首。朝士人人自危,每朝辄与家人诀曰:“未知复相见否?”
时法官竞为深酷,惟司刑丞徐有功、杜景俭独存平恕,被告者皆曰:“遇来、侯必死,遇徐、杜必生。”有功,名弘敏,以字行。初为蒲州司法,不施敲扑。吏相约有犯徐司法杖者,众共斥之。迨官满,不杖一人,职事亦修。及为司刑丞,酷吏所诬构者,皆为直之,前后所活数十百家。尝廷争狱事;太后厉色诘之,有功神色不挠,争之弥切。太后虽好杀,知有功正直,甚敬惮之。
司刑丞李日知亦尚平恕。少卿胡元礼欲杀一囚,日知以为不可,往复数四,元礼曰:“元礼不离刑曹,此囚终无生理!”日知曰:“日知不离刑曹,此囚终无死法!”乃以所列状上,日知果直。
纲 太后杀南安王颍等十二人,及故太子贤二子。
目 唐之宗室,于是殆尽,其幼弱者亦流岭南。
纲 九月,武氏改国号曰周。称皇帝,以豫王旦为皇嗣,改姓武氏。
目 侍御史傅游艺上表请改国号曰周,赐皇帝姓武氏。太后不许;擢游艺为给事中。于是百官、宗戚、百姓、四夷合六万余人,俱上表如游艺所请,太后可之。御则天楼,赦天下,以唐为周。上尊号曰圣神皇帝,以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立武承嗣为魏王,三思为梁王,士彟兄孙攸暨等十二人皆为郡王。以傅游艺为鸾台侍郎、平章事。游艺期年之中历衣青、绿、朱、紫,时人谓之“四时仕宦”。太后欲以太平公主妻武攸暨,使人杀其妻而妻之。公主多权略,太后以为类己,常与密议天下事。
纲 冬十月,周以徐有功为侍御史。
目 道州刺史李行褒兄弟为酷吏所陷,当族。秋官郎中徐有功固争不能得。周兴奏有功故出反囚,当斩,太后免有功官。然太后雅重有功,寻复起为侍御史。有功伏地流涕固辞曰:“臣闻鹿走山林而命悬庖厨,势使之然也。陛下以臣为法官,臣不敢枉陛下法,必死是官矣。”太后固授之,闻者相贺。
纲 辛卯,八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二月,周流其右丞周兴于岭南。
目 初,金吾大将军丘神以罪诛,或告右丞周兴与神通谋,太后命来俊臣鞠之,俊臣与兴方推事对食,谓兴曰:“囚多不承,当为何法?”兴曰:“此甚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索大瓮,如兴法,起谓兴曰:“有内状推兄,请兄入此瓮!”兴惶恐服罪。法当死,原之,流岭南,在道为仇家所杀。兴与索元礼、来俊臣竞为暴刻,所杀各数千人,破千余家。元礼残酷尤甚,寻亦为太后所杀。
纲 秋九月,周以武攸宁为纳言,狄仁杰同平章事。
目 太后谓仁杰曰:“卿在汝南,甚有善政,卿欲知谮卿者名乎?”仁杰谢曰:“陛下以臣为过,臣请改之;知臣无过,臣之幸也,不愿知谮者名。”太后深叹美之。
纲 周杀其同平章事格辅元、右相岑长倩、纳言欧阳通。
目 先是,凤舍人张嘉福使洛阳人王庆之等数百人上表,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岑长倩、格辅元以皇嗣在东宫,不宜有此议,由是大忤诸武意,皆坐诛。来俊臣教长倩子引欧阳通,讯之,不服,诈为款,并杀之。太后诏庆之曰:“皇嗣我子,奈何废之?”对曰:“‘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乎!”太后不从。庆之屡求见,太后怒,命凤侍郎李昭德杖之。昭德引出门,示朝士曰:“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命扑之,耳目皆血出,然后杖杀之,其党乃散。昭德因言于太后曰:“天皇,陛下之夫;皇嗣,陛下之子。陛下身有天下,当传之子孙为万代业,岂得以侄为嗣乎!自古未闻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者也!且陛下受天皇顾托,若以天下与承嗣,则天皇不血食矣。”太后亦以为然。
纲 壬辰,九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周武氏引见存抚使所举人。
目 初,太后遣使存抚四方。至是,引见其所举人,无问贤愚,悉皆擢用,高者试给、舍,次郎、御史、遗补、校书郎。试官自此始。时人为之语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欋椎侍御史,盌脱校书郎。”有举人沈全交续之曰:“糊心存抚使,眯目圣神皇。”御史劾之,太后笑曰:“但使卿辈不滥,何恤人言!”太后虽滥以禄位收人心,然不称职者,寻亦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
纲 周以郭霸为监察御史。
目 郭霸以谄谀拜监察御史。中丞魏元忠病,霸往问之,因尝其粪,喜曰:“粪甘则可忧;今苦,无伤也。”元忠大恶之。
纲 周贬狄仁杰、魏元忠为县令。
目 来俊臣罗告同平章事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司农卿裴宣礼、左丞卢献、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谋反。先是,俊臣请降敕,一问即承反者,得减死。知古等下狱,俊臣以此诱之,仁杰曰:“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俊臣乃少宽之。判官王德寿教仁杰引平章事杨执柔,仁杰曰:“皇天后土遣狄仁杰为如此事!”以头触柱,血流被面;德寿惧而谢之。仁杰裂衾帛书冤状,置绵衣中,谓德寿曰:“天时方热,请授家人去其绵。”德寿许之。仁杰子得书,持之称变,以闻。太后以问俊臣,俊臣乃诈为仁杰等谢死表上之。
初,平章事乐思晦亦为俊臣等所杀,男未十岁,没入司农。至是上变,得召见,太后问状,对曰:“臣父已死,臣家已破,但惜陛下法为俊臣等所弄。陛下不信臣言,乞择朝臣之忠清、陛下素所信任者,为反状以付俊臣,无不承反矣。”太后意稍寤,召见仁杰等,问曰:“卿承反何也?”对曰:“不承,则已死于拷掠矣。”太后曰:“何为作谢死表?”对曰:“无之。”出表示之,乃知其诈,于是出此七族。皆贬县令:仁杰彭泽,元忠涪陵。流行本、嗣真于岭南。
纲 夏五月,禁天下屠杀采捕。
目 时江、淮旱饥,民不得采鱼虾,饥死者甚众。拾遗张德生男,私杀羊会同僚,补阙杜肃怀一啖,上表告之。明日,太后对仗,谓德曰:“闻卿生男,甚喜。”德拜谢。太后曰:“何从得肉?”德叩头伏罪。太后曰:“朕禁屠宰,吉凶不预。卿自今召客,亦须择人。”出肃表示之。肃大惭,举朝欲唾其面。
纲 秋七月,周左相武承嗣罢,以李昭德同平章事。
目 先是昭德密言于太后曰:“魏王承嗣权太重。”太后曰:“吾侄也,故委以腹心。”昭德曰:“姑侄之亲,何如父子?子犹有篡弑其父者,况侄乎!”太后矍然,遂罢承嗣政事。承嗣亦毁昭德于太后,太后曰:“吾任昭德,始得安眠,彼代吾劳,汝勿言也。”
纲 周流其御史严善思于州。
目 太后自垂拱以来,任用酷吏,先诛唐宗戚数百人,次及大臣数百家,其刺史、郎将以下,不可胜数。每除一官,户婢窃相谓曰:“鬼朴又来矣。”不旬月,辄遭掩捕、族诛。监察御史严善思,公直敢言。时告密者不可胜数,太后亦厌其烦,命善思按问,引虚伏罪者八百五十余人,罗织之党为之不振,乃相与构善思,坐流州。太后知其枉,寻复召之。补阙朱敬则上疏曰:“李斯相秦,用刻薄变诈以屠诸侯,不知易之以宽和,卒至土崩,此不知变之祸也。汉高祖定天下,陆贾、叔孙通说之以礼义,传世十二,此知变之善也。自文明草昧,天地屯蒙,三叔流言,四凶构难,不设钩距,无以应天顺人,不切刑名,不可摧奸息暴。故开告端,以禁异议。然急趋无善迹,促柱少和声,向时之妙策,乃当今之刍狗也。伏愿览秦、汉之得失,考时事之合宜,窒罗织之源,扫朋党之迹,使天下苍生坦然大悦,岂不乐哉!”太后善之,赐帛三百段。
纲 冬十月,周武氏杀豫王妃刘氏。
目 户婢团儿为太后所宠信,有憾于皇嗣,乃谮皇嗣妃刘氏及德妃窦氏为厌咒。太后杀之,瘗于宫中,莫知所在。德妃父孝谌为润州刺史。有奴妄为妖异,以恐妃母庞氏,因请夜祠祷而发其事。监察御史薛季昶按之,以为当斩,其子希瑊诣侍御史徐有功讼冤,有功论之,以为无罪;季昶奏有功阿党恶逆,罪当绞。令史以白有功,有功叹曰:“岂我独死,诸人永不死邪!”既食,掩扉熟寝。太后召有功,谓曰:“卿比按狱,失出何多?”对曰:“失出,人臣之少过;好生,圣人之大德。”太后默然。由是庞氏得减死,有功亦除名。
纲 周制宰相撰时政记,月送史馆。
纲 癸巳,十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周以娄帅德同平章事。
目 师德宽厚清慎,犯而不校。其弟除代州刺史,将行,师德谓曰:“吾兄弟荣宠过盛,人所疾也,将何以自免?”弟曰:“自今虽有人唾某面,某拭之而已,庶不为兄忧。”师德愀然,曰:“此所以为吾忧也!人唾汝面,怒汝也;而汝拭之,则逆其意,而重其怒矣。夫唾,不拭自干,当笑而受之耳。”
纲 周杀其尚方监裴匪躬。
目 匪躬坐私谒皇嗣,腰斩于市,自是公卿以下皆不得见。又有告皇嗣潜有异谋者,太后命来俊臣鞫其左右,左右不胜楚毒,皆欲自诬。太常工人安金藏大呼曰:“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脏皆出。太后闻之,令舆入宫,使医内五脏,以桑皮线缝之,傅以药,经宿始苏。太后亲临视之,叹曰:“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即命俊臣停推,睿宗由是得免。
纲 甲午,十一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秋八月,周以杜景俭同平章事。
目 太后出梨花一枝以示宰相,宰相皆以为瑞。杜景俭独曰:“今草木黄落,而此更发荣,阴阳不时,咎在臣等。”因拜谢。太后曰:“卿真宰相也!”
纲 九月,周贬来俊臣为同州参军,流王弘义于琼州。
纲 周贬其内史李昭德为南宾尉。
纲 冬十一月,周明堂火。
目 太后命怀义作天堂,日役万人,费以亿计,府藏为空。怀义所度力士为僧者满千人,侍御史周矩疑有奸谋,固请按之。太后命流其党,怀义不问。又命杀牛取血,画大像首高二百尺,云怀义刺膝血为之,张于天津桥南。侍御医沈南璆亦得幸于太后,怀义心愠,乃密烧天堂,延及明堂皆尽,风裂血像为数百段。太后讳之,命更造明堂、天堂。怀义内不自安,言多不顺,太后阴使人殴杀之。
以明堂火,制求直言。获嘉主簿刘知几表陈四事。是时官爵易得而法网严峻,故人竞为趋进而多陷刑戮,知几乃著思慎赋,以刺时见志焉。
纲 乙未,十二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冬十一月,周安平王武攸绪弃官隐嵩山。
目 千牛卫将军、安平王武攸绪,少有志行,恬澹寡欲,求弃官,隐于嵩山之阳。太后疑其诈,许之,以观其所为。攸绪遂优游岩壑,冬居茅椒,夏居石室,太后所赐服器皆置不用,买田使奴耕种,与民无异。
纲 丙申,十三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纲 周新明堂成。
纲 冬十月,契丹陷冀州。周以狄仁杰为魏州刺史。
纲 周以姚元崇为夏官侍郎。
目 时契丹入寇,军书填委,夏官郎中姚元崇剖析如流,皆有条理,太后奇之,擢为夏官侍郎。
纲 周以徐有功为殿中侍御史。
目 太后思徐有功用法平恕,擢拜左台殿中侍御史,远近闻者无不相贺。宗城潘好礼著论,称有功蹈道依仁,固守诚节,不以贵贱死生易其操履。设客问曰:“徐公于今,谁与为比?”主人曰:“四海至广,人物至多,或匿迹韬光,仆不敢诬,若所闻见,则一人而已,当于古人中求之。”客曰:“何如张释之?”主人曰:“释之所行者甚易,徐公所行者甚难,难易之间,优劣见矣。张公逢汉文之时,天下无事,守法而已,岂不易哉!徐公逢革命之秋,属惟新之运,人主有疑于上,酷吏恣虐于下;而徐公守死善道,深相明白,几陷囹圄,数挂网罗,岂不难哉!”客曰:“使为司刑卿,乃得展其才矣。”主人曰:“吾子徒见徐公用法平允,谓可置司刑;仆睹其人,方寸之地,何所不容,若其用之,何事不可,岂直司刑而已哉!”
纲 十一月,周以张昌宗为散骑常侍,张易之为司卫少卿。
目 昌宗、易之,年少美姿容,太平公主荐之入侍禁中,皆得幸于太后;常傅朱粉,衣锦绣,赏赐不可胜纪。武承嗣、三思、懿宗、宗楚客、晋卿皆候其门庭,争执鞭辔,谓张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