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国事的立场和主张,已很扼要地谈过了。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主张,有许多热心救国的朋友们也都有这同样的主张;这不仅是我和我的许多朋友们的主张,我深信这主张也是中国大众的公意的反映。于是我们便以国民的地位,积极推动政府和全国各方面实行这个救亡的国策。我们自问很坦白,很恳挚,除了救国的赤诚外,毫无其他作用,但是出乎意外的是我和六位朋友——沈钧儒,章乃器,李公朴,王造时,史良,和沙千里诸先生——竟于去年十一月廿二日的深夜在上海被捕!
在被捕的前两三天,就有朋友传来消息,说将有捕我的事实发生,叫我要特别戒备。我以胸怀坦白,不以为意,照常做我的工作。我这时的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绥远的被侵略,每日所焦思苦虑的只是这个问题。去年十一月廿二日下午六点钟我赶到功德林参加援绥的会议,到会的很多;银行界,教育界,报界,律师界等等,都有人出席。我于十一点钟才离会,到家睡觉的时候已在当夜十二点钟了。我上床后还在想着下一期《生活星期刊》的社论应该做什么题目,所以到了一点钟模样才渐渐睡去。睡得很酣,不料睡到两点半的时候,忽被后门的凶猛的打门声和我妻的惊呼声所惊醒。我在床铺上从睡梦中惊得跳起来,急问什么事。她还来不及回答,后门打得更凶猛,嘈杂的声音大叫其赶快开门。我这时记起前两三天朋友的警告,已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我的妻还不知道,因为我向来不把无稽的谣言——我事前认为无稽的谣言——告诉她,免她心里不安。她还跑到后窗口问什么人。下面不肯说,只是大打其门,狂喊开门。她怕是强盗,主张不开。我说这是巡捕房来的,只得开。我一面说,一面赶紧加上一件外衣,从楼上奔下去开门。门开后有五个人一拥而入,其中有一个法国人,手上拿好手枪,作准备开放的姿势。他一进来就向随来的翻译问我是什么人,我告以姓名后,翻译就告诉他。他表示惊异的样子,再问一句:“他是×××吗?”翻译再问我一句,我说不错,翻译再告诉他。他听后才把手枪放下,语气和态度都较前和缓得多了。我想他想象中的我也许是个穷凶极恶的强盗相,所以那样紧张,后来觉得不像,便改变了他的态度。他叫翻译对我说,要我立刻随他们到巡捕房里去。当时天气很冷,我身上只穿着一套单薄的睡衣,外面罩上一件宽大的外衣,寒气袭人,已觉微颤,这样随着他们就走,有些忍受不住,因为翻译辗转麻烦,便问那位法国人懂不懂英语,他说懂。我就用英语对他说:“我决不会逃,请你放心。我要穿好衣服才能走,请你上楼看我穿好一同去。”他答应了,几个人一同上了楼。他们里面有两个是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来的,就是上面所说的那位法国人和翻译;还有两个是市政府公安局的侦探。上楼后我问那个法国人有什么凭证没有,他拿出一张巡捕房的职员证给我看。我一面穿衣,一面同那法国人和翻译谈话。谈话之后,他们的态度更和善了,表示这只是照公安局的嘱咐办理,在他们却是觉得很抱歉的。那法国人再三叫我多穿上几件衣服。公安局来的那两位仁兄在我小书房里东翻西看,做他们的搜查工作。我那书房虽小,堆满了不少的书报,他们手忙脚乱地拿了一些信件,印刷品,和我由美国带回的几十本小册子。这两位仁兄里面有一位面团团的大块头,样子倒很和善,对我表示歉意,说这是公事,没有办法,并笑嘻嘻地对我说:“我在弄口亲眼看见你从外面回家,在弄口走下黄包车后,很快地走进来。我想你还不过睡了两小时吧!”原来那天夜里,他早就在我住宅弄口探察,看我回家之后,才通知巡捕房派人同来拘捕的。我问他是不是只拘捕我一个人,他说有好几个。我想一定有好几个参加救国运动的朋友们同时遭难了。我心里尤其悬念着沈钧儒先生,因为沈先生六十三岁了,我怕他经不住这种苦头。我除穿上平常的西装外,里面加穿了羊毛绒的里衣裤,外面罩上一件大衣,和四位不速之客走出后门。临走时我安慰了我的妻几句话,并轻声叫她于我走后赶紧用电话告知几位朋友。出了弄口之后,公安局的人另外去了,巡捕房的两个人用着备好的汽车,陪着我乘到卢家湾法巡捕房去。到时已在深夜的三点钟了。我刚下车,由他们押着走上巡捕房门口的石阶的时候,望见已有几个人押着史良女律师在前面走,离我有十几步路,我才知道史律师也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