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经历
五二 波动
七八年来,我的脑际总萦回着一个愿望,要创办一种合于大众需要的日报。在距今四年前,由于多数读者的鼓励和若干热心新闻事业的朋友的赞助,已公开招股筹办,于几个月的短时期内招到了十五万圆的股本,正在准备出版,不幸以迫于环境,中途作罢,股款连同利息,完全归还。这事的经过,是读者诸友所知道的。但是要创办一种合于大众需要的日报,这个愿望仍继续不断地占据了我的心坎,一遇着似乎有实现这件事的可能性的机会,即又引起我的这个潜伏着的愿望的波动。
有一位老友在香港住过几个月,去年年底到上海,顺便来访问我,无意中谈起香港报界的情形,据说在那个地方办报,只须不直接触犯英国人的利益,讲抗敌救国是很有自由的,而且因为该地是个自由港,纸张免税,在那里办报可从纸张上赚些余利来帮助维持费,比别处日报全靠广告费的收入,有着它的特别的优点。这位老友不过因谈到香港的状况而顺便提及香港报界的一些情形,他虽言之无意,我却听之有心,潜伏在我心坎里多时的那个愿望又起了一次波动。
今年的三月间,我便带着这样暗示的憧憬到香港去看看。我先找些当地新闻界的朋友谈谈。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因为在文字上已久成了神交,所以很承蒙他们热诚指教,认为可以办。
于是我便想到经费。我坚决地认为大众的日报不应该是一两个大老板出钱办的,所以我无意恳求一两个大老板的援助;又坚决地认为大众的日报应该要完完全全立于大众的立场,也不该由任何一党一派出钱办的,所以我也无意容纳任何党派的援助。结果当然想到公开招股的办法。但是公开招股无论怎样迅速,不是在很短的时期内所能完成的,尤其是因为要顾到入股大众的利益,和创办者的信用起见,我们决定在公司创立还未开幕以前,对已收到的股款不应先有丝毫的动用。这个难题,使我踌躇了好些时候。同时又因为香港印刷业的落后,实出人意料之外,要印日报,非自备印刷机不可,因为找不到相当的印刷所来承印。办报自备印刷机,是一项很大的开支,这是又一个难题!
但是事有凑巧,不久有一个印刷公司因为要承印一家日报,从德国买到了一个一九三五年式的最新印刷机,每小时能印日报一万九千份。那家报的每日印数只有一万份,所以这部印刷机很有充分的时间余下来再承印另一家报。这个意外的机会使我兴奋起来,因为印刷机无须自备,这至少在短时期内使我们在经济上轻松了许多,至于此外的开办费和暂时的维持费,那是有设法的可能的。
这样,我才开始筹备。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已收到的股款,在公司创立还未开幕以前,不应先有丝毫的动用,我当然要严守这个原则。但是要先把《生活日报》试办起来,是不能不用钱的。我便和在上海的几位热心文化事业的好友商量,由我们几个人辗转凑借了一笔款子,经过一个多月的特别快的筹备苦干,到六月七日那一天,七八年来梦寐萦怀的《生活日报》居然呱呱堕地了!其实在香港的读者和它第一次见面虽在六月七日的早晨,而这个孩子的产生却在六日的深夜。那天夜里我一夜没有睡,自己跑到印刷所里的工场上去。我亲眼看着铸版完毕,看着铸版装上卷筒机,看着发动机拨动,听着机声隆隆,——怎样震动我的心弦的机声啊!第一份的《生活日报》刚在印机房的接报机上溜下来的时候,我赶紧跑过去接受下来,独自拿着微笑。那时的心境,说不出的快慰的心境,不是这枝秃笔所能追述的!这意思并不是说我对于这个“处女报”的格式和内容已觉得满意——不,其实还有着许多的不满意——但是我和我的苦干着的朋友们的心血竟得到具体化,竟在艰苦困难中成为事实,这在当时的我实不禁暗中喜出了眼泪的!我知道这未免有些孩子气,有些“生惕门陀”,但是人究竟是感情的动物,我也就毫不隐饰地很老实地报告出来。
我们因为试办的经费是由几个书呆子勉强凑借而成的,为数当然很有限,所以报馆是设在贫民窟里,经过了不少的困难和苦斗,如今追想前尘影事,虽觉不免辛酸,但事后说来,也颇有趣,下次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