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 离谓篇》:“郑国多相县以书者,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令无穷,则邓析应之亦无穷。”又曰:“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口讙哗。子产患之,于是杀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列子 力命篇》亦云:“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荀子宥坐篇》云:“子产诛邓析,史符。”皆谓子产杀邓析。据《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卒,定公九年,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前后相去二十一年,是邓析及与子产同时,而非子产所杀。杜预注《左传》谓:“邓析郑大夫,欲改郑所铸旧刑,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书之于竹简,故云《竹刑》。”《正义》:“昭六年,子产铸《刑书》于鼎。今邓析别造《竹刑》,明是改郑所铸旧制。若用君命遣造,则是国家法制,邓析不得独专其名。驷歂用其刑书,则其法可取,杀之不为作此书也。”今按:《左传》子产铸刑书,叔向谏曰:“民知争端矣。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今邓析之所为,即是叔向之所料。是驷歂之诛邓析,正为其教讼乱制。然必子产刑书疏阔,故邓析得变易是非,操两可,设无穷,以取胜。亦必其《竹刑》较子产《刑书》为密,故驷歂虽诛其人,又不得不舍旧制而用其书也。(俞正燮《癸巳存稿》有《邓析子跋》,云:《列子 杨朱篇》,子产以兄朝弟穆为虑,密造邓析而谋之,邓析使诱以礼义之尊,朝穆鄙之,邓析曰:子产与真人朝穆居而不知也。疑子产所杀,当是郑国有此人,邓析收得其书,列其事指与刑鼎相难者,别条为《竹刑》,即《荀子》所谓好治怪说者。子产卒后二十年,驷歂以他罪杀之。初子产所杀者,人不得其名,以其术尽邓析所辑书中,遂以书名其人耳。此亦臆测,聊备异见。)时晋亦有刑鼎,(在鲁昭二十九年,后郑铸《刑书》二十三年,前郑用《竹刑》十二年。)仲尼曰:“鼎在民矣,何以尊贵!”盖自刑之有律,而后贱民之赏罚,得不全视夫贵族之喜怒,而有所徵以争。邓析之《竹刑》,殆即其所以教民为争之具,而当时之贵者,乃不得不转窃其所以为争者以为治也,此亦当时世变之一大关键也。其后不百年,魏文侯用李克,著《法经》,下传吴起、商鞅,然后贵族庶民一统于法。而昔者“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制,始不可复。然鞅、起皆以身殉。今邓析,其为人贤否不可知,其《竹刑》之详亦不可考。要之与鞅、起异行同趣,亦当时贵族平民势力消长中一才士也。
《汉 艺文志》名家有《邓析》二篇,《刘向叙》:“臣所储《中邓析书》四篇,臣叙书一篇,凡中外书五篇,以相校除复重,为五篇,其论无厚者言之异同,与公孙龙同类。”今按《韩非子》云:“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淮南子》亦云:“邓析巧辩而乱法。”则《邓析》书乃战国晚世桓团辨者之徒所伪托。邓析实仅有《竹刑》,未尝别自著书也。《荀子 不苟篇》:“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非十二子篇》云:“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是惠施、邓析也。”此证邓析之说起于晚世之辨者。云惠施、邓析,犹如云陈仲、史鰌,大禹、墨翟,神农、许行,黄帝、老子。其一人为并世所实有,别一人则托古以为影射。孟子言必称尧、舜,亦其例也。今传《邓析》书云:“天于人无厚也,君于民无厚也”,则更非坚白无厚之谓。《墨经上》:“厚,有所大也。”《说》云:“厚惟无所大。”《庄子 天下篇》云:“惠施曰: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有厚无厚,自与坚白同异,同为当时名家辨说主题。后有妄人,并无厚之语而不识,乃妄袭老氏天地不仁之意冒为之,则今传《邓析子》,复非战国晚世之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