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公十四年卫献公之出,蘧伯玉始见于《左传》,时必名德已重,故孙、宁思引以共事。最少亦年三十。后八年孔子生。《世家》哀公二年,孔子至卫,主蘧伯玉家,上距孙、宁逐君,六十有七年,伯玉当在九龄外。全祖望《经史问答》本此,疑近关再出非伯玉事。崔述《洙泗考信录》则力辨孔子再至卫主伯玉家之说为妄。谓“伯玉已先卒,《论语》使人寡过之答,当在鲁昭世。”今按:二说皆无据,殊未有以见其必然者。考《吕氏春秋 召类篇》:赵简子将袭卫,使史默往覿焉,曰:蘧伯玉为相,史鰌佐焉,孔子为客,子贡使令于君前,甚听。简子按兵而不动。《淮南 主术训》亦云:“蘧伯玉为相,子贡往观之,曰:何以治国,曰:以弗治治之。”此两事皆当在定、哀世。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引蔡邕《释诲》云:“蘧瑗保生”,则伯玉固长年。若及灵公卒岁,伯玉仅亦望百之龄,岂遽不可信?其人既老寿,又以弗治治国,盖道家之先声也。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此语见《庄子 则阳篇》。谓昔日之所谓是者,或今日之所谓非,又今日以为是者,或乃昔日之所谓非。不存成见,故曰化。此本非《论语》寡过之意。《淮南 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此则误袭《庄子》。不惟误其年,抑且误其义。《庄子》非谓伯玉自见己非,特谓伯玉不固执己是耳。朱子又错忆《淮南》语为《庄子》语,引此二条,混而同之,以注《论语》之寡过。于是《庄子》书中之伯玉,逍遥时顺者,一变而为南宋道学家之伯玉,日惟以内讼己过为能事,若拘拘然不获一日之安矣。夫若是则乌能化?故《论语》之“欲寡其过而未能”,乃使人之谦辞,亦君子之虚心。至于《庄子》乘化,是非俱泯,自是隐几梦蝶之流。而《淮南》知非,投老生悔,少壮全非也。此固孰为得伯玉之真乎?(此层毛氏《四书改错》亦有辨。)乃崔氏重蹈朱子之误,以《淮南》语归之《庄子》,因以证伯玉之非高寿,(其言曰:“庄子曰: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庄子之言,固不足取信,然使伯玉固有期颐之寿,庄子必不仅以五十六十言之。”)岂不疎哉?(《寓言篇》亦云:“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乃又以伯玉为仲尼,且孔子年逾七十,何亦仅以六十言?以此知崔说之疎。)
史鱼,孔子称其直,其事亦屡见于诸子之传纪。据《左传》定十三年,公叔文子与史鰌语,则二人乃同僚。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至卫,已与蘧瑗、史鰌、公叔发相交。时孔子仅八岁,史鰌当已在强仕之年矣。其后四十八年,孔子至卫,得交蘧瑗、史鰌,则鰌亦寿者也。(崔适《史记探源》谓公叔文子卒于定十三年,此由误读《左传》,非也。又谓季札历聘之文,非当时语。以观乐与适晋说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云云,良非当时信史矣。然谓季札至卫交蘧瑗、史鰌、公叔发为不可信,正与疑孔子至卫不及交伯玉、史鱼相类,皆无证以见其必然也。)《说苑》记卫灵公问史鰌以子路、子贡,是鰌固至今尚在。惟《大戴礼》《韩诗外传》有史鱼尸谏蘧伯玉事,则史鱼死在伯玉前,要之两人皆及春秋之晚世,而史鰌之名,尤盛于伯玉。《庄子 胠箧篇》云:“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荀子 非十二子篇》以史鰌、陈仲并列。《不苟篇》云:“田仲、史鰌不如盗。”意史鰌在战国世,必负盛誉,故庄、荀之言有此。战国学者,好为托古。有托之远者,如墨翟言大禹,孟子言尧舜,许行言神农之类是也。有托之近者,如法家有管子,名家有邓析,兵家有孙武,道家有老子,墨家有晏子之类是也。此外如太子晋、苌宏、师旷、尾生高、介之推之俦,为后世称道者,何可胜数?而春秋晚世诸贤为尤盛,史鱼亦其一矣。年往事湮,信否莫辨。亦惟以考古之当慎,与阙疑之不可免,而置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