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既考定孔子去卫在灵公之卒岁,而犹有说者,余疑孔子之去,未必在灵公卒前,而应在灵公之卒后也。何以言之?凡言孔子去卫在灵公卒前者,以《论语》“卫灵公问陈,孔子明日遂行”为据。然此事与《左传》答孔文子语大相类,而彼尤详备。崔述曰:“此本一事而传闻者异也。以理度之,灵公问陈之失小,孔文子问攻太叔之失大。彼可勿行,而此则当去。彼可因所问而导之以礼,此则但当以不对拒之。窃疑《左传》为得其实。”是《论语》此章,固已不可信。《世家》据《论语》而增之,曰:“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鸿,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行。”是谓孔子并不以灵公之问陈行,而灵公乃以孔子之一对而遽衰其礼貌也。其去理益远。其他《世家》载孔子去卫之故,又曰:“灵公与夫人同车,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丑之,去卫。”此事亦本《论语 子见南子章》而增益之。子见南子一事,昔人自孔《注》以下,率多疑者。次乘过市,尤为难信。必谓孔子于灵公卒前去卫,实无的据。(太史公《报任少卿书》,亦谓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文选》注引《家语》,孔子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出,令宦者雍渠参乘,使孔子为次乘,游过市,孔子耻之,于是去卫过曹。此言适陈,未详。今按过曹适陈,实一串事。惟谓居卫月余即去,决不可信。若果如此之决,亦不当屡去而屡返矣。故知《家语》与《世家》,实同一不可信也。)孟子曰:“孔子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孔子至卫,已当灵公三十八年,至灵公卒,先后五年。卫多贤臣,灵公亦好贤,于孔子未必遽失礼。故余疑孔子之去,乃在灵公之卒后也。
《年表》卫灵公卒后一岁,孔子过宋,是年夏,即至陈。灵公卒在前年夏,若孔子在夏前行,何以淹滞卫、曹之境,有一年之久?谓孔子以灵公卒后去,则时日适合。又《论语》有冉有、子贡问为卫君乎一章,崔述曰:“《论语 为卫君章》,冉有、子贡问答之辞皆似在卫之时,有所讳而不敢深言者。”又曰:“此章所称卫君,先儒皆以为出公辄,玩其辞意,良然。此章问答,当在孔子返卫之初。”余则谓此章在孔子去卫之前也。春秋哀二年夏,卫灵公卒,六月乙酉,晋赵鞅纳卫太子于戚,子父相抵之形已成。时孔子犹未去卫,二子之问如此,最切情事。(《论语集解》引郑玄曰:“卫君谓辄,卫灵公逐太子蒯聩,公薨而立孙辄,后晋赵鞅纳蒯聩于戚,卫石曼如帅师围之,故问其意助辄否乎。”石曼姑围戚在哀公二年春,时孔子方过宋适陈,郑氏未能详定孔子去卫之年,而漫述蒯聩、辄相抗之事,故援引石曼姑围戚以明以子拒父之实。实则当晋师纳蒯聩而卫不之迎,已显有敌抗之迹,二子之问,宁必俟卫人围戚以后?然郑氏此注,犹不以此章问答为孔子返卫后事。《史记 孔子世家》于孔子返卫后仅记子路问卫君待子为政一节,似亦不以此章为同时语。至苏子由《古史》乃以此段问答谓在鲁哀六年孔子返卫之后,而崔述承之,不悟以子拒父,自是当时惊人一大事,且孔子与诸弟子在卫已久,于其事尤应关切。虽已去卫,而师弟子之间,岂有不相与问答讨论以定其事理之是非。而谓远在出公四五年后,孔子重返卫,乃始见询及之耶?此皆误于以孔子在卫灵卒前已去卫,故于《论语》此章,不得不系之于孔子返卫之后。今定孔子于灵公卒后始去,而此章问答,正在临去之前,若较旧说为远胜。又按:《朱子语类》“夫子为卫君乎,若只言以子拒父,自不须疑而问。今冉有疑夫子为卫君者,以常法言之,则辄亦义所当立者也。以辄当立,故疑夫子助之。方实问辄之逃,当在灵公薨而夫人欲立之时,曰:然”,是亦见此章问答当在灵公初薨,辄初立时矣。惜为旧说缠缚,未能明白辨析耳。又张文檒《螺江日记》、王崧《乐山集》皆不信夷、齐让国事,对此章特创别解,然定为灵公初薨时问答,仍无害。)则孔子之去卫,当在此年六月后也。(又按:《论语》仪封人请见,阎氏《释地》云:“孔子时,卫都濮阳,为今大名府开州。仪邑城在今开封府兰阳县西北二十里,乃卫西南境,距其国都五百余里。不知孔子先至国而后至仪邑,或由仪至国都,皆不可知。要为第一次适卫无疑。何则?封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丧失位去国。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使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天生夫子,岂为鲁国已乎?其语与情踪正合。”余谓仪邑既远在卫西南境,孔子自鲁适卫,何须迂迴而过其地?此殆孔子去卫适陈时事,封人所说亦可通,不必定指去鲁言也。阎氏既详考其地域,而犹曲为之说者何哉?林春溥《孔门师弟年表后说》亦主此事在去卫适陈时。周柄中《四书典故辨正》谓“仪乃浚仪,今祥符,非仪封,乃去卫适陈要道”,其辨已是。惟说木铎仍引阎氏为去鲁适卫时,自相牴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