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家》:“晋出公十七年,简子卒。”《年表》:“周定王十二年,襄子元。”梁氏《志疑》辨之云:“《左传》鲁哀公二十年,越围吴,赵襄子降于丧食。时居简子丧,故遣楚隆问吴王于军中,称先主、先臣,则简子先一年卒,明矣。自鲁昭公二十五年黄父之会,赵鞅始见于经,至卒凡四十二年。先定公卒一年。《表》列简子至六十年,《世表》亦云晋出公十七年简子卒,岂非大误?”今按:梁说是也。《世家》亦云:“赵襄子元年,越围吴,襄子降丧食,使楚隆问吴王”,此即鲁哀二十年事,而云襄子元年,则史公亦谓简子卒在前一年矣。《志疑》又云:“《世家》赵襄子元年,越围吴云云,事在晋定三十七年,襄子初嗣为晋卿,固不误。何以书简子卒于出公十七年,自相牴牾,深所不解。岂史公又以围吴为出公十八年事乎?”今按:《史》云“赵襄子元年,越围吴”,自据《左传》,而其误亦由据《左传》。何以言之?《左氏》哀二十七年《传》有云:“悼之四年,晋荀瑶帅师围郑,将门,知伯谓赵孟入之,对曰:主在此。知伯曰:恶而无勇,何以为子?赵襄子由是惎知伯。”杜注:“简子废嫡而立襄子,故知伯言其丑且无勇,何以立为子。”余疑史公误读此文,以为知伯讥其何以为子,当在简子未卒前,故《赵世家》又云:“晋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郑,赵简子疾,使太子毋卹将。”晋出公十一年,即悼公四年,同记一事,而《史》特增简子疾使太子将云云,以弥缝《左传》何以为子之语。其后又增知伯归,因谓简子使废毋卹,简子不听,此亦非《左氏》所有。《左氏》称赵孟,称赵襄子,固不以为简子犹在,而《史》自误会之也。(其云“知伯醉,以酒灌毋卹”,亦与左异。当由史公别采他说。然则其简子疾,使太子将云云,亦或有所本,而其所本之为误解《左氏》传文,亦从可定也。)
且余考史文,犹有可疑者。《世家》云:“定公三十七年卒,而简子除三年之丧,期而已。”夫晋君之卒,简子岂得独擅而除三年之丧?且定公卒而除三年之丧,此当著于《晋世家》,与《赵世家》不涉也。今灭之于晋,而见之于赵,其义何居?窃疑此当为“定公三十七年而简子卒,除三年之丧,期而已。”本记赵简子卒,除三年之丧,与晋定不涉也。而史公此条,又本之《吕览 长攻篇》:“赵简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太子敬诺。”高诱云:“期衰,谓期年,勿复三年也。”是高诱亦谓赵简子之卒,告其子除三年之丧,期而已也。(梁玉绳《吕子校补》谓“《史 赵世家》因赵孟降于丧食之文,伪讹简子居定公丧改三年为期。高氏仍《史》误,而又移为襄子居父丧期年。其实服衰者,谓服未除也。观下服衰以游可见。”今按梁氏谓襄子居丧改期之说,乃由误会《吕氏》文义,是也。惟《史记 赵世家》本有误文,并非谓简子居定公丧,则梁氏未能订正。)《左氏传》越围吴,简(yjc_wbh按:当为“襄”)子降于丧食,其事已在冬十一月,则简子即以是年卒,不必去年。楚隆曰:“三年之丧,亲暱之极也,今又降之”,此所谓三年之丧者,特谓是父母之丧耳。梁氏据《传》文,乃谓简子卒在定公卒前一年,(三十六年。)亦未的。
然《史记》既云“定公三十七年,简子卒,除三年之丧”,又曰“赵襄子元年,越围吴”,何也?依常例,新君改纪元,应在故君卒之明年,此即以君卒之年称元耶?曰不然。《春秋》鲁历,哀公二十一年冬十一月,赵用晋历,已为翌年之正月,礼固得称元。由是言之,《世家》本云“定公三十七年而简子卒,除三年之丧,期而已,太子毋卹代立,是为襄子,襄子元年,越围吴”,而中间又横插晋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郑一节,又云“晋出公十七年,简子卒”,两说矛盾,或经后人妄羼,或史公误于《传》文,如上所列而兼存两说,未及汰并。要之简子卒在晋定公三十七年,此则据《吕览》校《史记》而可定者。今重写《史记 赵世家》一节如下:
定公三十七年“卒”而简子卒,除三年之丧,期而已。
“是岁,越王句践灭吴。(按此年围吴,灭吴尚在后三年,此误。)晋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郑,赵简子疾,使太子毋卹将而围郑。知伯醉,以酒灌击毋卹。毋卹群臣请死之,毋卹曰:‘君所以置毋卹,为能忍訽。’然亦愠知伯。知伯归,因谓简子,使废毋卹。简子不听,毋卹由此怨知伯。晋出公十七年,简子卒。”(此一节应删。)
太子无卹代立,是为襄子。赵襄子元年,越围吴。(上文已言越灭吴,此又言越围吴,显见冲突。)
又按:《战国策》、《史记》载襄子灭代事云:“赵襄子姊前为代王夫人。简子既葬,未除服,北登夏屋,请代王。使厨人操铜枓以食代王及从者。行斟,阴令宰人各以枓击杀代王及从官。遂兴兵平代地。其姊闻之,泣而呼天,摩筓自杀。代人怜之,所死地,名之为摩筓之山。”《世家》叙其事在越围吴后,《年表》其事在襄子元年。若简子固以鲁哀二十年卒,则代灭在鲁哀之二十一年也?(吕览记此事,谓简子卒,襄子服衰登夏屋,始以姊妻代君,亦异。)《淮南 人间训》:“徐偃王为义而灭,燕子哙行仁而亡,哀公好儒而削,代君为墨而残。”其时墨子初生,墨术未起,乌有为墨而残之事?其后赵武灵王时,中山君好墨而亡于赵,岂《淮南》乃误中山为代耶?
又史公于简子世载扁鹊事,其语荒诞,可以不论。又为《扁鹊传》,称扁鹊其后过虢,又过齐,见齐桓侯。当简子时,虢亡已久。齐桓立去简子卒亦百年。扁鹊见简子,尚在其卒前二十余年。而桓侯十八年卒,扁鹊见桓侯,当其卒岁。两事前后相去百四十年。鹊何其寿?《志疑》疑齐桓侯乃赵桓子。谓“《说苑》虢作赵,甚是。赵简子之子为桓子。《鹖冠子 世贤篇》魏文侯问扁鹊,魏文与赵桓并世,可以为验。”又称“或曰,晋孝公《纪年》作桓公,与魏文侯同时,当是扁鹊所见者,亦通。”今按:赵桓子去简子卒亦五十年,晋桓公又在赵桓子后三十余年。或者之说决非,梁氏说亦未见其必是。《韩非 喻老》言扁鹊见蔡桓侯,《国策》言扁鹊见秦武王。蔡桓侯在春秋初,秦武王在周赧王时,相去逾四百年。传说多错,又何从必据一说以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