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世家》云:“伯鱼年五十,先孔子卒。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作《中庸》。”子思生年无考。伯鱼之卒,在周敬王三十七年。(《考辨》第二六。)或谓遗腹生子思,则子思生,至迟亦在周敬王三十七八年也。《檀弓》:“子思之哭嫂也为位,妇人倡踊。”是子思有嫂也。子思既有嫂,则知其有兄矣。(袁枚《随园随笔》引宋白《续通典》,子思兄死,使其子白续伯父,未知何据。)伯鱼早卒,而子思有兄,则子思之生,不能甚前。或谓其亲受业于孔子,决不然矣。(《孔丛子》有孔子子思问答,不可信。又谓子思从孔子于郯,遇程子,又“孔子卒,子思为丧主,四方来观礼。”若子思年既长,尤非也。)相传伯鱼生一子子思,未为得实。而年寿亦可疑。孟子记鲁缪公尊礼子思。《汉 艺文志》《子思》二十三篇,班氏云:“为鲁缪公师。”余考缪公元年,在周威烈王十一年,(详《考辨》第四十七。)去孔子之卒六十四年。若子思年六十二,无缘值鲁缪。或谓六十二,乃困于宋作《中庸》之岁,或谓六十二乃八十二之误。(此毛氏《四书賸言》载王草堂《复礼辨》,及孔继汾《阙里文献考》之说。)此皆无证。然《中庸》伪书出秦世,则前说尤不足信。(《孔丛》称,“子思年十六困于宋,作《中庸》。”益荒诞。)孟子称:“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盍去之?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卫、齐之事,不审在何年。《年表》缪公元年,(实已鲁缪公之九年,详《考辨》第四十七。)齐伐卫,取毋丘,以前则无考。然孟子曰:“子思臣也,微也。”观鲁缪之敬重子思,知子思居卫当在中年壮岁。大抵子思先曾事卫,归老于鲁,乃当缪公世也。(《孔丛》:“子思居卫,鲁缪公卒。”其误不待辨。)卒年亦难定。若以寿八十二计,则最晚不出缪公十四年,乃在周威王末年,其年世与墨子正相当。《孔丛子》:“子思游齐,陈庄伯与登泰山。”陈庄伯即田庄子,其卒当鲁缪公之五年。惟《孔丛》不足据,子思果游齐与否,其游齐而见庄子,当在何时,今亦无可详定也。(《通鉴》据《孔丛》,书子思言苟变于卫侯,在周安王二十五年,去孔子卒百二年,此决误。《孔丛》旧注谓卫敬公,亦未详所据。何孟春《馀冬叙录》论其事云:“子思居卫,必是卫悼、敬、昭公时,昭公时卫属于晋韩赵魏氏,贤者已自难安其国。怀亹慎秃皆弑君贼,卫非父母国也,子思忍复面其人,为之谋而不去耶?孟子曰: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又曰:缪公之于子思,亟问,亟餽鼎肉,子思不悦。又曰: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缪公之尊礼子思如此,子思之自尊如此,子思是时年登期颐,于父母国有贤君焉,公仪休为相,泄柳、申祥为臣,而子思顾不老焉,而适乱国,与逆贼语邪?子思居于卫,有齐寇,子思不去,孟子曰:子思臣也,微也。必子思少壮从仕时事。子思言苟变于卫,果有是事,必在悼、敬、昭公时,而记者误耳。”《孔丛》又云:“田子方遗子思狐白裘”,二人年正相当,然事不足信。崔述已辨之。)
章太炎《文录 徵信论》有辨子思不师曾子一节,谓:“宋人远迹子思之学,上隶曾参。寻《制言》《天圆》诸篇,与子思所论述殊矣。《檀弓篇》记曾子呼伋,古者言质,长老呼后生则斥其名,微生亩亦呼孔子曰丘,为师弟子之徵也。《檀弓》复记子思所述,郑君曰:为曾子言难继,亦礼抑之。足明其非弟子也。”今按:《汉志》,曾子、宓子皆著孔子弟子,李克子夏弟子,世子、公孙子七十子弟子,独子思云“孔子孙,为鲁缪公师”,不云师曾子。虽章氏所据《制言》《天圆》诸篇,未必真曾子书,《檀弓》亦难尽依信,然子思师曾子,其说不见于先秦,则诚可疑也。
又按:《檀弓》:“子思之母死于卫,柳若谓子思曰:子圣人之后也,四方于子观乎礼,子盍慎诸?”郑《注》:“子思伯鱼子。伯鱼卒,其妻嫁于卫。柳若,卫人也,见子思欲为嫁母服,恐其失礼,戒之。嫁母齐衰期。”今按:“子思曰:吾何慎哉?有其礼,无其财,君子弗行也。有其礼,有其财,无其财,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则子思之所憾,在于无财无时,不得尽其礼,未见欲为嫁母服恐失礼之意也。郑《注》谓其嫁母者,乃据《檀弓》别章:“子思之母死于卫,赴于子思,子思哭于庙。门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为哭于孔氏之庙乎?子思曰:吾过矣,吾过矣,遂哭于他室。”郑《注》:“子思母,嫁母也,姓庶氏,嫁母与庙绝族。”郑谓子思母嫁母,特据本文“庶氏之母死,何为哭于孔氏之庙”而云也。然子思母既再嫁,则葬祭之礼,别有主其事者,柳若何以有四方观礼子其慎诸之戒?子思亦何以有无财无时不得备礼之叹?此又不可通之说也。窃谓子思有兄,而子思亦非嫡。子思生母,殆非伯鱼之正妻。《礼 丧服》:“庶子为父后者,为其母缌。”《传》曰:“何以缌也?曰:与尊者为一体,不敢服其私亲也。然则何以服缌也?有死于宫中者,则为之三月不举祭,因是以服缌也。”又曰:“士为庶母缌。”庶妾不得与嫡妻比尊,即不得入于大宗之庙。故曰:“庶氏之母死,何为哭于孔氏之庙也。”谓庶氏之母者,谓子思非嫡出,故子思生母乃庶氏之母耳。(刘师培《左盫集》,谓本文庶氏之母当作庶氏之女。母涉注文嫁母而讹。《急就篇》卷一庶霸遂,颜《注》曰:庶氏之先出卫之公族,以非正嫡,遂号庶氏。《礼记》曰:子思之母死于卫,庶氏之女也。则唐初本经文作女,不作母。窃谓《檀弓》正文若果作女字,亦谓其非伯鱼正妻,即义不得为妻,故曰庶氏之女耳。然子思母卒,年寿已高,或人岂得当子思面者称之为庶氏之女乎?且郑注嫁母,明是直顺正文庶氏之母来,故又增曰姓庶氏,是谓其嫁庶氏。殆后人疑其不可通,于是又故说为庶氏女。非别有的据也。)子思本居卫,故其母在卫。其母之死,子思适返鲁,闻其赴,哭之。又至卫营丧葬,故柳若谓四方于子观礼也。《正义》引张逸问:“旧儒《世本》,皆以孔子后数世皆一子,礼适子为父后,为嫁母无服。《檀弓》说子思从于嫁母服何?”郑答云:“子思哭嫂为位,必非嫡子。或者兄早死无继,故云数世皆一子。”郑谓子思非嫡是也,谓其为嫁母服,则非。(参读《考辨》第一四八附篇。又张蒿菴《闲诂》亦云:“昔者子之先君丧出母乎,出母者,所生之母也。《吕相绝秦》曰,康公我之自出,则出之为生明矣。”此辨出母乃谓所自出之庶母,与余说可相证。又《谢梅庄遗集 纂言外篇》谓“子上不丧出母,庶子为父后也。门人先君子丧出母之问,谓孔子于颜夫人也。以自出为被出,以先君子为伯鱼,此读《檀弓》者之卤莽。”又夏炘《檀弓辨诬》,亦辨孔门三世出妻之诬。李慈铭《绝缦堂日记》谓:伯鱼早死,故其妻改嫁。是圣门本无出妻事,郑康成注惟曰伯鱼卒,其妻嫁于卫,见其精慎。既知非出妻,而又回护郑注,是五十步与百步也。)
又按:《孟子》:“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人表》费惠公、颜敢、王慎、长息同列四等。敢般形近而误。慎顺字通。费惠公即鲁季氏之僭。(《困学纪闻》八,参读《考辨》第三五,第四八。)《颜氏世系》云:“无繇生回,回生般。”则谓般乃颜子之子。又谓般与王顺同师子思,则颜子之子,其年不下于孔子之孙,何乃师子思乎?其信否无可考。长息,公明高弟子,见赵岐《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