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为《苏秦传》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是史公之传苏秦,至慎至谨也。然余考苏秦之时代,而疑及其行事。史公所谓连六国从亲,其智有过人者,以当时列强大势论之,盖非情实,亦后世以异时事附之也。
《燕世家》:“文公二十八年,苏秦始来见,说文公,文公予车马金帛以至赵。赵肃侯用之,因约六国为从长。二十九年,文公卒,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取十城。苏秦说齐,使复归燕。十年,燕君为王,苏秦与文公夫人私通,惧诛。乃说王使齐,为反间,欲以乱齐。易王立十二年卒,子燕哙立。燕哙既立,齐人杀苏秦。及苏秦死,而齐宣王复用苏代。”今考伐燕取十城者,乃威王非宣王,《史》自误。而苏秦之死,则值齐威、宣之际。梁氏《志疑》云:“徐广谓苏秦为齐客卿,在燕易王之十年时。(按见《秦传集解》。)而《张仪传》云:居二年秦死,则其死在易王末年。当周显王四十八年。”今据《燕世家》燕哙既立之文,周显王四十八年,正易王卒,哙立,犹未改元之岁。明年,周慎靓元年,燕王哙称元,而齐威王薨。苏秦之死,早则在前年,齐威王杀之。迟则在后年,或威王,或宣王,不能定。而宣王用苏代,则正其初立时也。(《秦传》:“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函谷关之立尚在后,(《考辨》第七二。)六国亦无十五年之从亲。据《六国表》,苏秦初说燕后十五年,适燕哙元年,正苏秦死。十五年之说本此。此亦苏秦卒年一好证也。)
余考《策》《史》言苏秦事,有极可疑者:《齐策五》载苏秦说齐闵王。苏秦死,当威宣之际,岂得下及闵王?其书乃后世习《老子》言者所为,而假托于秦。不得以此疑闵王立,尚在苏秦未死前也。《史记 苏秦传》亦云:“苏秦说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齐而为燕,”同属不可信。《齐策三》又载“孟尝君将入秦,苏秦欲止之。”孟尝君入秦在秦昭王八年,距苏秦死已二十年。燕王哙亦死十四年,何来有苏秦?《史记》改苏代,是也。《说苑 正谏篇》亦载此事,仅云有客,则亦知苏秦之死矣。又《秦策》云:“秦惠王谓寒泉子曰:苏秦欺寡人欲以一人之智,反复山东之君,从以欺秦,赵因负其众,故先使苏秦以弊约乎诸侯,诸侯不可一,犹连鸡之不能俱止于栖,明矣。寡人忿然含怒日久,吾欲使武安子起往喻意焉。寒泉子曰:不可。夫攻城堕邑,请使武安子。善我国家,使诸侯,请使客卿张仪。惠王曰:善。夫武安子乃昭王时将白起,岂得上及惠王,与苏、张同世?(赵有武安君李牧,乃效秦将白起封号。《策》又言:苏秦于赵亦封武安君,虽赵邑有武安,而其说自可疑。)其他明属苏秦身后事,而附会之于苏秦者尚多,然皆琐碎不足辨。其有关于战国史实之大,而不可不辨者,莫逾于苏秦连六国从亲一事。盖其事亦起苏秦死后而附会之也。余请得纵辨以明之。
《史记 秦传》载秦说七国辞,皆本《国策》,其辞皆出后人饰托,非实况。如其说秦云:“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函殽之固,”诸地入秦皆远在后,苏秦岂得先及?(张氏《释地》云:“惠文六年魏纳阴晋,九年围焦,十三年张仪取陕,后十一年樗里疾攻魏焦,拔之。阴晋东至陕,正殽函之道。自惠王六年至后十一年,始克有之。”)其说韩、魏云:“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秦秋,”时秦尚未称王,何遽筑帝宫?其他率类是,可疑一也。且《史》载苏秦合从事,仅见于《秦传》,又略见于《燕世家》及《燕表》,其他赵、齐、韩、魏、楚诸《世家》及《年表》均不具,可疑二也。又其事在燕文公二十八年,正齐、梁会徐州相王之岁。自此以前,秦以僻远,摈不预东方诸侯之会盟。孝公发愤,用商鞅变法,国势稍振,然犹不敌东方诸国。东方诸国最强者惟梁。故惠王语孟子,自谓:“晋国天下莫强,”固非虚夸。而自惠王拔赵邯郸,齐、楚起而救赵,齐败魏于桂陵,魏不得已重归赵邯郸。而秦以其时坐收渔人之利,东侵降魏安邑。其后不十年,梁又率诸侯朝天子,而称王。则梁虽前败于齐,并不挫其霸业。梁又以是伐韩,五战而韩五败,几不国。齐又掎梁之后,出师救韩,败梁马陵。秦、赵诸国乘机渔利,而秦卫鞅又虏魏公子卬。然其时梁仍为大国,河西地仍属梁,犹未入秦。秦人特乘虚侵略,其疆土尚未达于河,不为东方诸国所畏。而齐威王以再胜梁军,遂得继梁和霸。东方大局,遂为梁、齐之对峙。其会徐州相王,即徵两国东西分霸之形也。梁、齐最先王,以其国势之最强。诸国自楚外,莫敢继齐、梁称王者,以其国力犹未与梁、齐抗衡也。然梁以屡战之余,外强而中干。惠王耄年称王,不能自振奋,国遂日衰日削,而秦之侵梁圉也益急。其后梁遂献河西地,尽入上郡。惠王所谓“西丧地于秦七百里”者。于是不久而秦亦称王,韩亦称王。其时韩承昭侯、申不害之后,其国力盖犹在赵、燕之上,故亦先赵、燕而称王也。又其后而犀首约五国相王,乃有燕、赵、中山。然赵武灵犹谦让不敢居,而其事起于魏。盖徐州相王为六国称王之始,实梁启之。五国相王,为六国称王之终,亦梁主之。梁在当时,霸国余威,犹未全失。其时先秦、韩而称王者尚有宋,宋亦犹未为弱国。故孟子告齐宣王曰:“今天下方千里者九,以齐一天下,何异以一服八哉?”使苏秦言合从,不当逆知宋、中山之先亡,而屏此二国不及也。其后张仪与惠施争用事于魏,惠施主合魏于齐,张仪则欲联魏于秦。盖其先为梁、齐分霸者,至是梁日已衰,秦日以强,遂有秦、魏、齐三国分霸之势。张仪既相梁,梁韩太子入朝于秦,韩、魏之折而入于秦人势力之下者,自此开其端。而秦人乃駸駸与齐对峙。梁之霸业,自文侯、武侯迄于惠王之世而大盛者,及其晚节,乃为东西两强齐、秦之所平分。而齐以威、宣之盛,其声威远出秦上。故宣王欲求其所大欲,以一天下为志。而其时苏秦已死。当是时,东方六国,固绝无六国合从摈秦之必需,亦绝无六国合从摈秦之可能。即据今《史记》各《世家年表》所记,亦绝无六国合从摈秦之痕迹也。
且苏秦合从,始起议在燕,主盟者为赵。秦之兴赵,当其时壤地不相接,与燕则东海西海,风马牛不相及也。燕固无事乎摈秦,亦未得越赵、魏、韩三晋而事秦。赵自成侯时,魏围邯郸,国几亡。及肃侯,幸自保,未尝敢一出兵与齐、梁争中原之霸业。而苏秦说赵,乃谓“当今之时,山东建国,莫强于赵,”岂不大谬?赵之强,乃在武灵王后。苏秦、张仪皆已死。若齐、梁会徐州相王之岁,断无尊赵为六国从长之理。徐州相王后六年,当赵肃侯二十二年,魏尽纳上郡于秦,赵疵与秦战败,秦杀疵河西,取代蔺离石。是魏失河西而秦、赵壤地始相接,兵争始启也。苏秦既死,越四年,当赵武灵王九年,秦与赵、韩战而败之,是为秦、赵兵争之再见。是役也,《楚世家》亦谓苏秦约从六国兵攻秦,而楚怀王为从长。然与秦战者惟赵、韩,赵、韩既败,而齐乘其弊。复败赵、魏师于观泽。时六国固无合从,且苏秦已死,亦不得牵合为说也。(据《楚策》,五国伐秦,魏欲和,使惠施之楚章,似其事主者实为楚、魏。或由犀首之徒害张仪之重为秦相而促成之,(可参读《衍传》。)其事起于一时,决非早有从约,为大规模之摈秦。又据《楚策》五国约伐秦,昭阳谓楚王章,则败其事者乃楚,似此事主动实在魏,而赵、韩附之。故《秦本纪》无楚,而《田世家》云攻魏,《乐毅传》则云西摧三晋也。《史记》各篇记此事极参差。必会合观之,情事始显。)
自此以后,秦、齐东西争霸之势益显。《楚世家》谓“秦与齐争长,秦欲伐齐而楚与齐从亲。秦患之,乃使张仪至楚。”是张仪初至魏,乃离间魏、齐之相亲,使魏去齐而暱秦。及其再至楚,亦宗至魏之故智,意在离间楚、齐之相亲,使楚去齐而暱秦耳。秦之外交,常主折齐之羽翼,散齐之朋从,使转而投于我。其时情势,犹是齐为长而秦为亚。秦与齐争则有之,秦欲进连衡之说,使山东诸侯相率西朝,尚未能也。张仪至楚之明年,秦助魏攻燕,是殆为秦兵及燕之始。而是年秦又败楚,取汉中。明年张仪复至楚,秦、楚复和。而翌年张仪即去秦,复至魏,而卒焉。终仪之世,亦绝无六国相率事秦之痕迹也。则所谓苏秦、张仪一纵一横,其说皆子虚乌有,由后之好事者附会为之也。今观张仪说齐之辞,谓赵入朝澠池,其事在昭王时,仪死及三十年,非仪语可知。其说赵、齐、燕三国,又谓赵割河间,齐献鱼盐之地,燕献恒山之尾五城,全谢山《经史问答》辨之,以为乃不知地理者之妄说。其实苏、张之纵横,一切皆虚,不徒不知地理,实又不知当时列国强弱之情势也。
然则六国果无合从之事乎?曰:不然。秦势愈强,日益东侵,山东诸国,未必绝无合从之议,亦未必绝无合从之事。而其议其事,皆在后。后之好事者,乃以上附之于苏秦,则仍史公所谓“异时事皆附之”也。今即据当时策士虚造苏、张游说之辞而可以推见其说所起之时者。考张仪之说赵,赵王曰:“先王之时,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此所谓奉阳君者,乃李兑,而先王则武灵王也。则赵君为惠文王,明白无疑。赵惠文王时,张仪久已死,而伪为张仪说赵之辞者,纵笔所至,遂告后人以其身世之真相。然则合从连衡之说,乃盛于赵武灵、惠文王父子之际也。据《仪传》云云,则主合从者为奉阳君李兑。而考之《国策》,亦实有其事。《赵策四》:“齐欲攻宋,秦令起贾禁之。齐乃收赵以伐宋。秦王怒,属怨于赵。李兑约五国以伐秦。”此李兑主合从之证也。“或谓齐王曰:三晋皆有秦患,今之攻秦也,为赵也。五国伐赵,赵必亡。秦逐李兑,李兑必死。今之伐秦也,以救李子之死也。”李兑亦自言之,曰:“臣之所以坚三晋攻秦者,非以为齐得利秦之毁也,将欲以攻宋也。”凡此皆一时辞。又齐将攻宋而秦阴禁之,齐因欲与赵,赵不听齐,乃令公孙衍说李兑以攻宋而定封焉。又齐使公孙衍说奉阳君曰:“君之身老矣,封不可不早定也。为君虑封,莫若于宋。”是奉阳君即李兑,而其事在李兑之老时,盖武灵王之晚节也。故据张仪说赵之辞,乃知其时主合从者为赵之奉阳君,即李兑其人。(李兑约五国伐秦,《史记》不载。苏子由《古史》谓即慎靓王三年,五国攻函谷事,亦以苏秦合从为误。然李事不能在慎靓三年,子由亦未得其情实。)而观于苏秦之传说,则又绝不同。《赵策二》:“苏秦始合从,说赵王曰: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皆愿陈忠于前。虽然,奉阳君妒,大王不得任事,是以外宾客游谈之士无敢尽忠于前者。今奉阳君捐馆舍,大王乃今得与士民相亲,臣故敢献其愚。”据是言之,奉阳君乃又不主合从。无论其身世与苏、张不相接,即就苏、张两家之辞比而观之,而奉阳君之为人,亦复迥然若两人。吴师道乃谓:“奉阳君非李兑。赵在李兑前别有奉阳君。”梁氏《志疑》依信其说。不悟苏秦见李兑,其事明见于《赵》《燕》之策。《赵策》又明记苏秦之言曰:“今君杀主父而族之,”则李兑明在武灵王时。而奉阳君亦明为李兑,非赵肃侯时别有一奉阳君矣。《史记》误奉阳君为公子成,亦由公子成与李兑同时同谋杀主父,故有此误。因知奉阳君定在赵主父时也。(沈钦韩《汉书疏证》,乃谓“奉阳君有三人,一在赵肃侯时,一公子成,一李兑,”更误。)奉阳君李兑在主父时,而云苏秦见之者,苏秦亦得见齐湣王孟尝君,何不可见奉阳君,此皆所谓异时事附之也。而其所以为附者,又不一时,不一人。故为张仪连衡之说者,特谓赵奉阳君主合从,而造为苏秦合从之说者,并谓奉阳君拒苏秦。两说俱违于情实,而后之离情实也益远。岂策士之造说者,先成张仪连衡之辞,其时虽已有苏秦合从之说,而犹以奉阳君李兑为亲主合从之人。其后继起者又增造苏秦合从之辞,乃并以奉阳君李兑为拒远苏秦而资送之入秦,乃又并以苏秦为拒远张仪而资送之入秦焉。(张仪入秦非苏秦所资,别见《考辨》第一○七。)其造说之益奇益怪,而益远于情实,亦可以微窥其为说之先后也。(东方诸国合从伐秦,最先在魏襄王元年,而苏秦已死,见本篇。其后有孟尝合从,(见《考辨》第一二九)则张仪亦死。又后有李兑,更后有魏信陵、楚春申,而山东诸国遂次第不救。)
且张仪在当时,其声名绩业,盖远出苏秦之上。景春之问孟子,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而弗及苏秦。秦本不得与仪伍。自后世有苏、张分主从衡之说,而两人遂俨若比偶。又谓秦身佩六国相印,资仪入秦,其地位名业,遂若转出仪右焉。
且余考其时言合从,初不专指拒秦。《乐毅传》有之,“燕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是联秦伐齐亦得谓合从也。(张文虎《舒艺室随笔》:“纵有聚义,横有散义,合众攻一曰从,散众事一曰横。”《汉书 叙传》云:“从人合之,衡人散之。”余又疑谓苏秦合从起于燕而先约赵,盖自乐毅之约赵伐齐而来。其先李兑亲齐湣王,赵齐合从而伐秦灭宋。而燕谋则欲结赵以破齐。故《燕策》有“奉阳君李兑甚不取于苏秦,或为苏秦谓奉阳君,不如善苏秦以疑燕、齐,燕、齐疑则赵重。奉阳君乃使与苏秦结交”之说,此亦策士妄为之。而云“燕亡国之余,”则造此说者,明指燕昭王时,非文公时矣。其人既在燕昭王赵惠文王时,或犹稍后,故不免以燕昭赵惠文时事势言之也。
《史》称:“苏秦死,齐宣王复用秦弟苏代。苏代与子之交,为齐使于燕,激劝燕王以厚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齐伐燕,杀王哙子之。燕立昭王,而苏代与其弟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索隐》引谯周《古史》云:“秦兄弟五人,秦最少。兄代,代弟厉,及辟鹄,并为游说之士。”又云:“《典略》亦同其说。盖按《苏氏谱》。”余疑秦字季子,而称“嫂不以我为叔,”则苏秦自有兄,或代、厉特其族弟。然季子之说亦未可信,则史公之以代、厉为秦弟者,又未见其必误也。要之厉、代既见燕王哙、子之,则其年世不能与秦相悬绝。今苏秦事可考者,惟仕燕惧罪避之齐,为反间见杀。而代、厉之事有甚后者。疑秦之卒其年必轻,最寿不能过四十,或可未逮三十也。而代、厉则皆老寿,逾七十。《史》《策》载代、厉事,极乱杂无条理,爰重为比辑,以见梗概。若必以苏秦为代、厉弟,其年世与齐湣王奉阳君相及,则仕燕避齐为反间见杀者当是苏代,今亦不当复称苏秦、张仪,乃当称苏代、张仪之为得矣。要之此三人者,其行事出处,当如本书之所考定,其秦在先而代在后欤,其代为兄而秦为弟欤,则年远事渺,存而不论可也。
今要而论之,秦自孝公用商鞅变法,而东方齐、梁争霸,秦以其间乘机侵地,东至河。及惠王用张仪,魏已日衰,遂有齐、秦争长之势。而张仪间齐、楚,秦南广地取汉中。然其时也,犹齐为长而秦为亚。及昭襄王初年,秦、楚屡战屡和,而赵武灵崛起,以其间灭中山,为大国。及秦将白起亟败韩、魏,而齐湣、秦昭称东西帝。其时则秦为长而齐为亚。乐毅起于燕,连赵破齐,湣王死,东方之霸国遂绝。惟秦独强,破郢残楚,及范睢相,而有秦、赵交斗之局。至于长平之战,邯郸之围,而后秦之气燄披靡,达于燕、齐东海之裔。夫而后东方策士,乃有合从连衡之纷纶,而造说者乃以上附之苏、张。考其辞说,皆燕昭、赵惠文后事。而后世言战国事者莫之察,谓从衡之议果起于苏、张。遂若孝公用商鞅而国势已震烁一世。而东方诸国,当齐威、梁惠时,已搅扰于纵横之说。则战国史实,为之大晦。当时列强兴衰转移之迹,全泯。其失匪细,不可不详辨也。
林春溥《开卷偶得》卷九有一条云:“贾谊《过秦论》称六国合从攻秦事,多与《史记》不合。考《史记》秦兼汉中在惠文王十二年,取巴蜀在惠文王九年。而六国攻秦在惠文王七年。《论》乃云惠王武王兼汉中,取巴蜀,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前后倒置,且与武王无涉,不合一也。《楚世家》谓苏秦约从六国攻秦,楚为从长。(楚、赵、魏、韩、燕、齐。)《年表》各《世家》《国策》并云五国,齐不与。《秦纪》又作韩、赵、魏、燕、齐帅匈奴共攻秦。《通鉴》从《表》,《大事记》从《楚世家》。而《论》又以为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为九国,不合二也。平原、春申、信陵、乐毅、吴起、孙膑、田忌、廉颇、赵奢诸人,与苏秦前后不同时,不合三也。”余观《贾谊》体近为赋,藻采煊染,固不足据以订史。林氏所举第三条尤可证。然谓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在秦惠王、武王后,则实得战国情势,远胜《史记》。又入宋卫中山而为九国,亦视《史记》佩六国相印之说为胜。贾生博闻,著论在史公前,彼固未有如史公所谓苏秦主合纵佩六国相印以拒秦之说也。至林氏举第二条,盖指慎靓王三年事。然其时实无五国,(楚、燕未预其事,魏兵未与秦接。《秦纪》言匈奴即仪渠。)且苏秦已死三四年。辨详前。(又李斯《谏逐客书》谓:“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纵,使之西向事秦,功施到今。”今按拔三川,据成皋,皆远在后,不知李斯何以误说,殆亦非当时真笔欤?要之谓散六国之纵语,自不可信。又贾生文谓商君外连衡而斗诸侯,是连衡已始商君矣。此等皆当活看,不可拘泥以为论事之准。)
[附]苏代苏厉考
《燕策一》,苏秦死,其弟苏代欲继之,乃北见燕王哙。
按此文亦见《史记》,然篇中已涉及齐湣王举宋,此在燕昭王时,岂得见燕王哙而论此,此必后之策士所妄讬。
又燕王哙既立,苏秦死于齐。苏秦之在燕也,与其相子之为婚,而苏代与子之交,及苏秦死,而齐宣王复用苏代。
又苏秦弟厉因燕质子而求见齐王,齐怨苏秦,欲囚厉,质子为谢乃已,遂季质为臣。燕相子之与苏代婚,而欲得燕权,乃使苏代侍质子于齐。
按苏秦显于燕、齐,又与子之为婚,其两弟厉、代当已早在齐、燕间,知前篇谓苏秦死而苏代乃始北见燕哙者非其真。兼观此两策,殆苏厉早已在齐,而苏代则在燕,子之复使之至齐。以后事观之,其时厉、代皆在壮年,故使侍质子。前条谓齐宣王复用苏代者,则苏代由燕使齐时也。
又苏代为燕说齐,未见齐王,先说淳于髠云云。
按此条当为苏代初使齐时事也。
又齐使代报燕,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主。于是燕王专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
又燕哙三年,与楚三晋攻秦,不胜而还,子之相燕,贵重主断,苏代为齐使于燕,燕王问云云。
按此两条指一事。
又齐伐燕,杀王哙子之,燕立昭王,而苏代、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
按《史记》亦同。然余考此后代仍留齐,而厉则转仕楚,又常往来出入于秦、魏之间,不终居齐也。
《史记 田齐世家》,秦败屈丐,苏代谓田轸曰云云。
按此事在赧王三年,陈轸仕楚,而史公系此于《田世家》,然则共时陈轸方使齐也。时苏代应仕齐。
《魏策二》,犀首东见田婴,召而相之魏,苏代为田需说魏王曰云云。
按此事不定在何年,当是魏襄王九年前,苏代或苏厉字伪,不能详说。
又田需死昭鱼谓苏代曰:田需死,吾恐张仪薛公犀首之有一人相魏者。代曰,请为君北见梁王。
按《史记》同,此事在魏襄王九年。其时苏代当尚在齐,而苏厉则在楚,然则此苏代乃苏厉之讹。
《史记 韩世家》,韩襄王十二年,太子婴死,公子咎公子蟣虱争为太子,时蟣虱质于楚,苏代谓韩咎曰云云,于是楚围雍氏。
按楚围雍氏,其事应在秦昭王元年。(《史记志疑》据《周纪》《甘茂传》推定,此从之。)是其时苏代乃在韩。
又,苏代又谓秦太后弟芊戎云云。
按此亦同年事,其时苏代正为齐使秦,宜可见芊戎。《韩策二》作冷向,昔人多谓《史》误,未知孰是。
《西周策》,雍氏之役,韩徵甲与粟于周,周君患之,告苏代,代为往见韩相国公仲。
按此今年苏代在韩之又一证也。
《史记 甘茂传》,向寿为秦守宜阳,将以代韩,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云云,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韩,向寿争不能得,由此怨谗茂,茂亡去。
按此事在秦武王昭王之际,其时苏代在韩,或为齐使秦而过韩也。
《秦策二》,甘茂亡秦,且之齐,出关,遇苏子,苏子乃西说秦王云云。
又苏秦为谓齐王曰:甘茂贤人也云云。
按此事在秦昭襄王元年。《史记》云: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代为齐使于秦,是时以前,代当仍仕齐也。
《魏策一》,苏秦拘于魏,欲至韩,魏氏闭关而不通。齐使苏厉为之谓魏王曰,王不如复东苏秦。
《燕策一》,苏代过魏,魏为燕执代,齐使人谓魏王曰云云,于是出苏代之宋,宋善待之。
按此两条乃一事,《魏策》苏秦乃苏代之讹,其事应在秦昭王时,因文中有齐请以宋封泾阳君云云。此事应在与甘茂相遇后数年间。
《齐策三》,孟尝君将入秦,苏秦止之曰云云,孟尝君乃止。
按此事当在秦昭王六年,泾阳君为质于齐之岁。苏秦乃苏代之讹,必代使秦东归之后也。
《楚策二》,齐、秦约攻楚,楚令景翠以六城赂齐,太子为质。昭睢谓景翠曰:秦恐且因景鲤苏厉而效地于楚。鲤与厉且以收地取秦。公不如令王重赂景鲤苏厉,使入秦,秦必不求地。
按此事在楚怀王二十九年,时苏厉仍留楚,而与秦交密也。
《楚策三》,苏子谓楚王云云。
按此条殆亦为苏厉语,文中涉及垂沙之战,当亦与上条略同时。
《楚策二》,术视伐楚,楚令昭鼠以十万军汉中,昭睢胜秦于重丘,苏厉谓宛公昭鼠曰云云。
按此事不定在何年,要足证楚怀王时秦、楚兵争,苏厉皆在楚。厉不忠于楚,又与昭睢不睦,亦可于此证之。
又女阿谓苏子曰,秦栖楚王危太子者,公也。令楚王归,太子南,公必危。公不如令人谓太子云云。
按此条应在怀王三十年入秦之后,此苏子当亦苏厉也。此亦苏厉主亲秦,为楚谋不忠之证。
《楚策三》苏秦之楚三日,乃得见乎王云云。
按此条疑即苏厉初至楚时事,苏秦生平殆未入楚。
《齐策三》,楚王死,太子在齐质,苏秦谓薛公曰:君何不留楚太子以市其下东国。
按鲍彪曰:此苏秦非代即厉。今按其时苏代在齐,而苏厉在楚,然《史》谓顷襄王归立为王,而怀王犹在秦,与此策相异,恐此策乃策士妄造,不足据。
《史记 孟尝君传》,孟尝君怨秦,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苏代为西周谓孟尝君曰云云。
按此事在周赧王十七年,《西周策》作韩庆,非苏代,与《史》异。然其时苏代固尚在齐。
《史记 孟尝君传》,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因苏代,代乃谓孟尝君云云。
今按此事不定在何年。考吕礼奔齐,在周赧王二十一年,其与苏代相倾,当在此稍后。吕礼既用事,苏代乃避而去之燕。
《齐策五》,苏秦说齐闵王曰云云。
按此策陈义甚正,殆闵王好用兵,而苏代能以此谏,其人虽倾诈,其言则可取,代诚智杰士矣。湣王既不用其言,又值吕礼之排轧,代遂去而之燕。苏秦则苏代字讹。
《燕策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曰:武安君,天下不信人也。武安君从齐来,而燕王不馆也。谓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以事足下,不可乎?
又苏代谓燕昭王曰,今有人于此,孝如曾参孝已,信如尾生高,廉如鲍焦史鰌云云。
按此两条乃一事,苏秦一条即苏代之讹。苏代久在齐,今乃转而至燕,此即其初见燕王,自释前愆之辞也。其事应在秦将吕礼至齐后,当在燕昭二十年前后。
又燕王谓苏代曰,寡人甚不喜◆者言也。苏代曰,处女无谋,老且不嫁云云。
按此亦苏代初见昭王时语。
《赵策一》,苏秦说李兑曰,今君杀主父而族之云云,李兑送苏秦黑貂之裘,黄金百镒,苏秦得以入秦。
按苏秦与李兑不相接,策文多以苏代伪苏秦,此殆亦苏代之讹。李兑弑赵君,在燕昭王十六年,其时苏代尚在齐,岂苏代当由齐奔燕之际,自以前隙已深,尚不敢遽往,而先赴赵,乃由李兑介之欤?然此策多舛,昔人已多辨者,殆不足信。
《燕策一》,奉阳君李兑甚不取于苏秦,苏秦在燕,因为苏秦谓奉阳君曰云云,奉阳乃使使与苏秦结交。
按其时苏代已在燕用事矣。苏秦乃苏代字伪。昔人已多知之。
《燕策二》,苏代为燕说奉阳君于赵,以伐齐,奉阳君不听,乃入齐恶赵,令齐绝于赵。齐已绝于赵,因之燕昭王曰云云,卒绝齐于赵。赵合于燕以攻齐,败之。
按苏代之为燕谋齐,首在绝齐、赵之交,犹张仪为秦谋楚,先绝楚、齐之交也。代见李兑而计不行,乃又转至齐。其见李兑,不定在何年,当在赵惠文王元年以前,此策乃终言之,故及后事。
《燕策二》,客谓燕王曰,何不阴出使散游士,顿齐兵,敝其众,使世世无患。燕王曰,假寡人五年,寡人得其志矣。苏子曰请假王十年。燕王说,奉苏子车五十乘,同使于齐,劝之伐宋。
按此事应在苏代说赵李兑之后,既不得志于赵,乃转而之齐也。
《齐策四》,苏秦自燕之齐,见于章华南门。齐王曰,嘻,子之来也。秦使魏冉致帝,子以为何如?对曰云云。
又苏秦谓齐王曰,两帝立,孰与伐宋之利?臣愿王明释帝以就天下,倍约傧秦,而以其间举宋。
按此事在周赧王二十七年,即《燕策》昭王奉车五十乘而使苏代之齐之事也。苏代离秦伐宋之说既信于齐王,而吕礼遂亡去,重归秦。
《赵策四》,李兑约五国以伐秦,无功,留天下之兵于成皋,而阴构于秦。
又五国伐秦,无功,罢于成皋。赵欲构于秦,楚与韩、魏将应之,齐弗欲。苏代请齐王曰,臣已为足下见奉阳君矣。臣谓奉阳君曰,若不得已而必构,愿五国复坚约,有倍约者,以四国攻之。无倍约者,而秦侵约,五国复坚而宾之。
按李兑约五国伐秦事,《史记》失载,鲍彪以为在楚顷襄王十二年,即周赧王二十八年,其时苏代又复在齐也。其所告李兑五国复坚约,秦侵约,则五国坚而宾之,此即以后策士所传苏氏从约也。
《宋策》,宋与楚为兄弟,齐攻宋,宋卖楚重以求讲,苏秦谓齐相曰云云。
按此苏秦亦苏代之讹,齐攻宋时,代留齐未去。
《韩策三》,韩人攻宋,秦王大怒,苏秦为韩说秦王曰,韩珉之攻宋,所以为王也。
按《史记 田齐世家》作韩聂,即韩珉,时为齐相而伐宋。珉损为民,遂伪韩人。篇中多改齐为韩,大误。此处苏秦亦苏代字伪。苏代所以极力助成齐之攻宋者,其实乃所以为燕,其智计之倾险,可谓至矣。此皆苏代其时留齐之证。
《燕策二》,苏代自齐献书于燕王曰,臣受令以任齐,及五年,齐数兵未尝谋燕,齐、赵之交,一合一离云云。
按此书当在乐毅会师伐齐之岁,苏代使齐适五年矣。
又苏代自齐使人谓燕昭王曰,臣间离齐、赵,齐、赵已孤矣。王何不出兵攻齐,臣请为王弱之。燕乃伐齐晋,苏代使人说闵王,令苏代将,齐军败。代又使燕攻阳城及貍,复使人说闵王,复使苏子应之,燕人大胜。因使乐毅大起兵伐齐,破之。
按其时苏代已老,闵王未必屡使将兵。且代虽倾诈,亦不至不仁若此。盖策士之妄说也。《史记 田齐世家》《燕世家》《乐毅传》《苏代传》皆不取,为得之矣。
《燕策一》,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燕昭王善之,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雠仇于齐,非苏氏莫可。乃召苏氏,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闵王出走。
按苏代于齐湣伐宋前已自燕来齐,至齐灭宋时,则留齐未返燕也。此策舛失,昔人已辨之。又按《荀子 臣道篇》:齐之苏秦,楚之州侯,秦之张仪,可谓態臣,用態臣者亡。张仪亦作张禄,秦用张范,未见亡徵,则其论齐事,亦不定在何时。《吕鉴 知度》,曰:宋用唐鞅,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以与桀纣并列,则必指齐闵王。然则其时乃苏代,非苏秦也。吕氏殆亦字伪,未可据。
《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说赵王曰: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贤大王之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虽然,奉阳君妬,大王不得任事。是以外客游谈之士,无敢尽忠于前者。今奉阳君捐馆舍,大王乃今然后得与士民相亲,臣故敢献其愚,效愚忠。为大王计,莫若安民无事,请无庸有为也。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不得,则民终身不得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愿大王慎无出于口也。请屏左右。
今按此文不能定在何年。然细考所言,适合周赧王二十九、三十年间之情势。其时齐湣王秦昭王为东西两大,又值齐初灭宋,天下皇皇不安。而说者之言曰;莫若安民无事,此乃策士之姑为浅言之,以探赵王之意旨者。其时奉阳君新卒,赵王新用事,说者不知赵王意旨所在,未敢作深言,乃姑云云。赵王既动听,乃请屏左右而作深谈也。然则说者何为迟回瞻顾若是?曰:此当先明奉阳君生前之政策。说者之意,在求一反奉阳君之所为,而未知赵王之果能听从以变与否,故先迟回瞻顾云之也。然则奉阳君生前之政策又何若?曰:奉阳君固主合从以摈秦,又赞齐灭宋者。然则此说士之意,必为求赵王反奉阳君之所为,不复欲赵齐之合也。以此推之,则为此说者,似莫如以乐毅为符,乐毅正以周赧王三十年由燕使赵也。而读其下文,即复不然。曰: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又专劝赵拒秦,此则与奉阳君生前政策正相合,说者何为必曰今奉阳君捐馆舍,臣乃敢效愚忠乎?抑且其时齐新灭宋,天下属耳目者在齐不在秦,何以说者独言摈秦,大为不类。故疑此篇首节,或系当时乐毅说赵之辞,后之策士,乃割裂以归之苏秦。盖乐毅在当时亦称合从。《史》谓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毅,毅并获赵、楚、韩、魏、燕五国之兵,而尚漏一秦,此即身佩六国相印之说也。毅亦自燕赴赵,后之策士,因夺以归之苏秦。策文苏秦多为苏代字讹,此文知非出苏代者,燕、赵合谋伐齐,苏代尚留齐,故知非苏代也。苏代前告李兑,尝有五国坚约,秦侵约,五国坚而宾之之议,(见前引)或本篇末后一大节,由此而来。要之此策前后乖舛,无足信。
《燕策二》,赵且伐工,苏代为燕谓惠王曰,燕、赵久相攻,臣恐强秦为渔父也。惠王乃止。
按此事不定在何年,在必在燕昭破齐之后。
又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燕王曰云云,燕昭王不行。苏代复重于燕,燕反约从亲如苏秦时,或从或否,而天下由此宗苏氏之从约。代、厉皆以寿死,名显诸侯。
按此事不定在何年,当亦昭王晚节。苏代是时年寿已高,殆亦不久而卒。其文极骏快锋利,能曲折道达秦人之罪恶,宜乎为后之策士言摈秦者所推崇也。
《西周策》,苏厉谓周君曰:白起今攻梁,梁必破,君不若止之。
按魏昭王十三年,有秦兵至大梁事。《史记 周本纪》系此事于赧王之三十四年,恐未是。
《赵策二》,秦攻赵,苏子为谓秦王曰云云。
按此文有田单将齐之良,以兵横行十四年之语,则其事应在赵孝成王时,其时代、厉皆已没世,不知此苏子又何指。
《赵策一》,赵收天下,且以伐齐,苏秦为齐上书说赵王曰云云。
按此策当依《史记 赵世家》作苏厉,然篇中事实皆为韩言,不为齐也。其事不知在何时,其文及地名又多舛异,难可强说。然观其大意,亦与苏代约燕昭王书约略相类。盖自齐湣既败,天下强国惟秦,而秦之吞并东方之野心亦日著,其狡谋狠计,苏氏兄弟独能曲折畅泄之,此后策士竞言摈秦,乃不期而群推苏氏,又上引之于苏秦,则以近者难饰说,远者易夸张也。
今再约述代、厉事迹如次:
苏秦之死,厉在齐而代在燕。量其年事,当值少壮,不能达三十。秦死不久,代亦使齐。子之之乱,由于代,其后代留齐而厉之楚。厉仕楚怀王,而与秦甚密,又常往来韩、魏间,盖颇主亲秦,似为怀王谋不忠。秦武昭之际,苏代曾为齐使秦,路过韩,既反齐,又曾见执于魏。李兑约五国伐秦,代在齐,主坚约摈秦,事虽不成,后之言从约者常本之。其在齐,与孟尝君交颇密。及秦将吕礼亡至齐,排妬苏代孟尝。代即不得意于湣王,遂去至燕,事燕昭王。于是为燕使齐,复居齐五年,以间齐、赵之交,又劝齐勿与秦并称帝,而伐宋以绝齐、秦之懽,而招诸侯之忌。代之为齐谋,实皆所以为燕也。燕昭破齐时,代尚留齐。其后劝燕昭勿入秦,曲折言秦人之诈,其文骏利,尤为后之策士所乐称。故此后言摈秦者,遂群奉苏氏为宗焉。厉、代皆以寿终,盖皆逾七十云。
厉代年表
民元前二二三二 (西元前三二一) 苏秦死
二二三一 (三二○) 燕王哙元 苏厉侍燕质子在齐苏代在燕
二二三○ (三一九) 齐宣王元 苏代自燕使齐当在此前后
二二二九 (三一八) 燕王哙三 三晋攻秦 苏代自齐使燕当在此年或明年
二二二八 (三一七)
二二二七 (三一六) 燕王哙让国子之
二二二六 (三一五) 齐宣王五伐燕
二二二五 (三一四) 燕王哙子之皆死 苏代、苏厉皆留齐
二二二四 (三一三)
二二二三 (三一二) 秦败楚将屈丐 苏代在齐见陈轸
二二二二 (三一一)
二二二一 (三一○) 魏相田需卒 苏厉在楚北见梁王
二二二○ (三○九)
二二一九 (三○八)
二二一八 (三○七) 秦拔韩宜阳
二二一七 (三○六) 秦昭王元 楚围韩雍氏 苏代为齐使秦而过韩 甘茂亡秦奔齐遇苏代
二二一六 (三○五) 苏代拘于魏应在此稍后
二二一五 (三○四)
二二一四 (三○三)
二二一三 (三○二)
二二一二 (三○一) 楚败于重丘 苏厉在楚 秦泾阳君为质于齐 齐宣王卒 孟尝君将入秦 苏代在齐谏止之
二二一一 (三○○) 楚怀王二十九 使太子质齐 苏厉在楚
二二一○ (二九九) 楚怀王入秦 齐湣王二 孟尝君入秦
二二○九 (二九八) 楚顷襄元 田文归相秦 五国伐秦 苏厉在楚苏代在齐
二二○八 (二九七)
二二○七 (二九六) 楚怀王卒于秦 李兑弑赵主父
二二○六 (二九五)
二二○五 (二九四) 秦将吕礼亡奔齐主联齐、秦而排孟尝苏代 苏代去齐当在此稍后
二二○四 (二九三)
二二○三 (二九二) 苏代自齐至燕当在此前后
二二○二 (二九一)
二二○一 (二九○)
二二○○ (二八九)
二一九九 (二八八) 齐、秦称东西帝 苏代为燕使齐劝齐释帝号而伐宋 吕礼重归秦
二一九八 (二八七) 李兑约五国伐秦 苏代为齐见李兑劝定从约
二一九七 (二八六) 齐灭宋 苏代在齐
二一九六 (二八五) 乐毅为燕使赵说合从伐齐 李兑卒当在此稍前
二一九五 (二八四) 燕、赵入齐 苏代为燕使齐至此适五年
二一九四 (二八三) 秦兵至大梁 苏厉见西周君
二一九三 (二八二)
二一九二 (二八一) 苏代、苏厉之卒皆当在此前后
[附]鬼谷子辨
又考《汉志》纵横家《苏子》三十一篇。沈钦韩曰:“今见于《史记》《国策》,灼然为苏秦者八篇,其短章不与。秦死后,苏代、苏厉等并有论说。《国策》通谓之苏子,又误为苏秦。此三十一篇,容有代、厉并入。”今按:秦语见《史记》《国策》者均后人伪造,并多与代、厉相混,此盖由后世策士附讬,亦未必出代、厉之手也。沈氏谓《汉志》三十一篇有代、厉,盖信。而不知其犹有伪,是辨之犹未尽也。又《史记 苏秦传》:“于是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以出揣摩。”今按:秦时是否有《周书》《阴符》已可疑,此亦后之策士所饰说以神其事者。然史明谓读《阴符》以资揣摩,若使《鬼谷》真有揣摩者,秦直治其师傳可矣,何烦觅《阴符》乎!《索隐》引“江邃曰:揣人主情,摩而近之”,是为揣摩正解。而《集解》裴駰案:“《鬼谷子》有《揣摩篇》,”又《索隐》引王劭曰:“《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我,非为一篇也。”今《汉志》亦无《鬼谷子》,疑后之伪《鬼谷》书者,本《史记》而成《揣摩》之篇,非《史记》袭《鬼谷》而缀揣摩之字也。而《秦策》则云:“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朞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高诱注:“简,汰也。练,濯。濯治(疑当作汰。)《阴符》中奇异之谋,以为揣摩。揣,定也,摩,合也。定诸侯,使雠其术,以成六国之从也。”则高氏亦不以揣摩为篇名。而云“朞年揣摩成,”殊觉不辞。上已云“安有说人主不能取卿相之尊,”下复云“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亦嫌语沓。疑朞年揣摩成一语,或后人增入。遂若以揣摩为《苏子》书篇名矣。又按《虞卿传》,卿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以《揣摩》名篇,实始见于此。其所载殆多策士游说之辞,即如《韩非 说难》,亦揣摩之术耳。此皆在揣摩之风大盛之后,后之策士上饰苏秦以为揣摩之祖,而又神之以鬼谷,然亦不谓鬼谷苏秦有揣摩之书也。又《汉书 杜業传赞》:“業因势而抵陒,”服虔曰“抵音纸,陒音义,谓罪败而复抨击之,《苏秦》书有此法。”颜师古曰:“今《鬼谷子》有《抵戏篇》。”(戏陒同音。)然服虔仅云《苏秦》书有抵陒之法,法者术也,谓其书有此术,非即谓其书有此篇。此亦后之伪《鬼谷》书者,因服语而造为此篇,非服氏见《鬼谷》有此篇,而引为此注也。又《说苑 善说篇》引鬼谷子曰云云。此由汉前有苏秦、张仪学于鬼谷子之说,故当时必有造为鬼谷子言论行事以传世者。(按《史记 苏秦传》:苏秦东师事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徐广曰:颍川阳城有鬼谷,盖是其人所居,因为号。裴駰曰:《风俗通义》,鬼谷先生六国时从横家。此或可确有其人,或亦策士伪饰。要之其书既伪,其人又无他事迹言行可考,则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可也。)或《说苑》所引语,即在《汉志?苏子》三十一篇或《张子》十篇中,或出别书,亦不能据此即谓刘向实曾见《鬼谷》书。余疑《汉志?苏子》三十一篇,当如沈氏说。即今传《史记》《国策》所载苏氏兄弟之辞,而《鬼谷子》则犹为东汉后晚出伪书,不得谓今《鬼谷子》即出《汉志?苏子》三十一篇,故复为之附辨焉。(据《史记索隐》引《鬼谷子》语同《庄子 胠箧篇》,而《鬼谷 亡篇》有《胠箧》,此必袭之《庄》书,而后人去之。此亦证《鬼谷》书不尽在《张子》《苏子》二书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