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苏醒过来时,雨已经停了,可我却在不停地颤抖,我坐了起来,感觉浑身都很疼。我的大衣不见了,我的皮鞋也不见了,我口袋里所有的钱都不见了,我的皮带也不见了,妈妈送给我的那块作为圣诞礼物的手表也不见了。我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流血了。
环顾四周,我看到自己坐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房子,房前停满了汽车。有些房子被栅栏围起来了,很多房子的台阶和门廊都年久失修了,街上的路灯没有开——或许被人用石头给砸坏了吧——这让整条街道变得黑漆漆的。看来这并不是好地方,我现在身无分文,赤裸着双脚,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真想躺到人行道上,直到把自己给冻死为止,可我才三十几岁,我没有再多想,而是站起身来,开始一瘸一拐地沿着街道往前走。
我右侧的大腿肌肉像灌了铅似的,右腿的膝盖弯曲起来也非常困难。
我看到有一所房子被装点成了圣诞节的样子,门廊上有一个很像马厩的东西,而且还放置了塑料的圣母玛利亚和约瑟——都是黑皮肤。我走向刚刚降临人世的小耶稣,我在想,与那些家里没有圣诞装饰的人相比,过圣诞节的人更有可能帮助我。在《圣经》里,耶稣说我们应该帮助那些被人抢掠后失去鞋子的人。
当我终于走到这所房子前时,发生了一件可笑的事情。我并没有立刻去敲门,而是步履蹒跚地朝黑皮肤的玛丽亚和约瑟走去,因为我想看看马厩的小耶稣是不是也是黑皮肤。我的腿疼得要命,当我来到圣诞布景前时,我竟然一下子摔倒了。在我的双手和膝盖之间,在他父母之间,我看到小耶稣的确也是黑皮肤,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闪闪发光的琥珀,有一束白色的光从他的胸前照向天穹。
小耶稣身上发出的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因为诅咒上帝才遭抢劫的,于是我开始祈祷,我对上帝我说很抱歉,说自己明白上帝要告诉我什么——我还需要继续改善自己的个性,否则他不会允许我给分居时间画上句号。
我的脉搏在猛烈地跳动,我甚至都没听到开门的声响,我也没听到一个男人走向门廊的脚步声。
“你对贾斯敏姑姑的圣诞布景做了什么?”一个男人说道。
当我转过头时,我知道上帝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
当他们刚把我的黑人朋友丹尼带到那个鬼地方时,他拒绝与人交谈。和我一样,他也有一个不小的伤疤,只不过是在后脑勺上,在他的圆蓬式发型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粉色线条。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他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言语治疗专家来了一个又一个,但结果都是无功而返。我和其他人在经过他的窗前时都会跟他打招呼,可丹尼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于是我们就想他的大脑肯定受了损伤,他的余生肯定要像个植物人那样度过了——就像跟我住在一个房间的杰奇那样。可是大概过了一个月的样子,丹尼开始和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了,他还参加了音乐疗法和集体疗法课程,甚至还去海湾参加了几次远足购物,去坎登球场的奥利尔斯公园玩了几次游戏。很显然他听得懂别人说话,而且他非常正常——只是不愿意跟人说话罢了。
我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反正后来丹尼就开始说话了,而我有幸成为了第一个听他开口说话的人。
记得从巴尔的摩的一所著名大学里来了一个女孩,号称带来了一些“非传统疗法”。我们必须自愿报名参加,因为这个女孩还没有取得治疗师资格。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心存疑虑,可当她来做项目推广时,我们很快就被她的身材和看起来天真无邪的脸庞给征服了。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而且长得也很漂亮。她说什么我们都照做不误,希望能够让她多留一段时间。要知道,在那个鬼地方根本没有女性患者,而且那些护士们都长得奇丑无比。
第一周的时候,我们的女大学生要求我们全神贯注照镜子,鼓励我们真正认识自己,这种疗法对于我们来说有些过时了。她告诉我们:“研究你的鼻子。看着它,直到你真正了解它。当你深呼吸的时候,看看它是如何移动的。呼吸是一个奇迹,要学会欣赏。现在,看着你们的舌头,不只是舌头上面,还要观察下面。好好研究它,仔细思考味觉和语言这两种奇迹。”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把我们随机分成了两人一组,让我们面对面坐下,然后告诉我们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而且还要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觉得挺怪异的,因为房间里一片沉静,而且男人们通常不会长时间凝视彼此的眼睛。接下来,她告诉我们把坐在对面的伙伴设想为某个我们非常思念的人,或者我们在过去曾经伤害过的人,或者我们多年未曾谋面的一个亲人。她让我们透过伙伴的眼睛看到这个人,直到这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为止。
长时间凝视一个人的眼睛会带给你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自己试一下。
毫无疑问,我想看到的人是妮可。那种感觉真的怪怪的,因为我当时正看着丹尼的眼睛,而丹尼是一个身高6英尺3英寸的黑人,他跟我前妻根本毫无相似之处。即便如此,由于我的瞳孔一直盯着丹尼的瞳孔,所以我感觉自己正直接看着妮可的眼睛。我是第一个开始哭出声的人,随后有些人也跟着哭了。我们的女大学生走过来对我说我很勇敢,她甚至还拥抱了我一下,她真是个好人。丹尼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我被杰奇的呼噜声给吵醒了。当我睁开眼睛时,过了好几秒钟我才看清楚周围的一切,令我惊奇的是,丹尼竟然站在我的床前。
“丹尼?”我问道。
“我的名字不叫丹尼。”
他的声音把我给吓着了,因为我没想到他会开口说话——因为自从到了那个鬼地方他就没跟人说过话。
“我的名字是疯狂的手铐。”
“你想干吗?”我问他,“你为什么在我们的房间里?”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街上混时用的绰号,那样我们就能成为哥们儿了。不过既然我们现在不是在街上混,你还可以继续称呼我为丹尼。”
随后丹尼就走出了我们的房间,杰奇的鼾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丹尼就开始不时地跟人说话了,这让那个鬼地方的所有人都感到非常震惊。所有的医生都说他的病情出现了转机,可事实并非如此,丹尼只是决定了要开口说话。我们后来的确成了哥们儿,而且开始变得形影不离,锻炼的时候也会在一起。渐渐的,我就对丹尼的故事有了更多的了解。
疯狂的手铐是一名在北费城冉冉升起的帮派饶舌歌手,他已经跟纽约的一家小唱片公司签约。当他在巴尔的摩的一个俱乐部表演时,跟一些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丹尼每次讲的细节都不太一样,所以我不太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用拆轮胎的扳手猛击他的后背,然后开车把他拉到海港,扔进了水里。
大部分时间里,丹尼的故事是这样的:巴尔的摩的一个饶舌团队要在疯狂的手铐之前表演,他们叫他一起到俱乐部后面一条幽静的小巷里抽烟,他答应了。他们开始恭维他,说他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随后他提到自己的唱片卖得非常火爆,灯光突然就熄灭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变得奄奄一息了。事实上,他的病历中说在内科急救医生把他救活之前,他的确已经昏死了几分钟。
丹尼还是很幸运的,有人听到了疯狂的手铐落水时的声音,当其他饶舌歌手离开后,那个人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丹尼说是海水中的盐分让他的大脑得以保持清醒,对此我不是特别理解,事实上他并没有被扔进海里,而是被扔到了肮脏的海港里。动过手术后,丹尼的大脑被切除了一小部分,他先是在医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其后就被送到了那个鬼地方。最糟糕的是他失去了饶舌的能力,他再也不能成为一个饶舌歌手,至少他不可能说得像过去那么快了。丹尼发誓要保持沉默,直到全神贯注凝视过我的眼睛之后,他才决定了要打破誓言。
有一次,我问丹尼他当时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了谁,他说看到了贾斯敏姑姑。我问他为什么看到了他姑姑,他说是贾斯敏姑姑把他带大的,是姑姑让他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男人。
“丹尼?”我跪在马厩前说道。
“你是谁?”
“我是帕特•皮朋斯。”
“来自巴尔的摩的白人帕特?”
“是的。”
“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
“你在流血,发生了什么事儿?”
“上帝惩罚了我,不过随后他把我领到了这儿。”
“你做了什么惹上帝生气了?”
“我诅咒了他,不过我说对不起了。”
“如果你真是帕特•皮朋斯,那你说说我叫什么?”
“疯狂的手铐,也叫丹尼。”
“你吃过圣诞晚餐了吗?”
“没有。”
“你喜欢火腿吗?”
“喜欢。”
“你想跟我还有贾斯敏姑姑一起吃饭吗?”
“好的。”
丹尼把我扶了起来,我一瘸一拐地进了贾斯敏姑姑的家,我闻到了松针、烤火腿和凤梨酱的味道。房间里有个小小的圣诞树,上面装饰着用爆米花串起来的小挂件和不停闪烁的彩灯,一个假的壁炉台上挂着两个绿色和红色的袜子,电视上正在播放老鹰队和牛仔队的比赛。
“坐吧,”丹尼说,“把这里当成你自己家。”
“我不想把血弄到沙发上。”
“沙发上有塑料的罩子,看到了吗?”
我看了看,沙发上的确有塑料的外罩,于是我就坐了下来,我看到老鹰队已经快要取胜了,这还挺让我惊讶的,因为七点钟的时候还是达拉斯队领先呢。
丹尼坐到了我身边,他对我说:“我一直很想念你。该死,你走的时候都没跟我道别。”
“妈妈来带我走的时候你正在接受音乐疗法。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那个鬼地方的?”
“就是昨天,我因为表现良好被放出来了。”
我看着丹尼的眼睛,发现他是认真的。“那么你是昨天才从那个鬼地方出来,而我碰巧跑到了你这儿,在你的街道上被人打劫了,然后就找到了你?”
“我想是这样的。”丹尼说。
“这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难道不是吗?”
“圣诞节的时候是会发生奇迹的,帕特。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一个身材娇小、表情严肃的女人走进了客厅,她带着巨大的黑框眼镜,看到我后就开始尖叫:“哦,我的天哪!哦,上帝啊!”我试图让贾斯敏姑姑相信我没事儿,不过她还是拨打了911,没多久就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我送进了日耳曼城医院。
到了急诊室之后,贾斯敏姑姑开始为我祈祷,她还冲很多人大喊大叫,直到他们把我推进了一个单间,帮我脱掉衣服清理了伤口,然后缝合了脸上裂开的口子。
在输液的时候一个警官过来给我做了笔录。
X光照片显示我的胫骨和股骨都出现了发丝状的裂缝,妈妈、凯特琳和詹克随后就赶到了,医生给我的整条腿打上了石膏,从脚后跟到髋骨以下全部都给包了起来。
我想要对丹尼和贾斯敏姑姑说声对不起,是我把他们的圣诞晚餐给搅黄了,可是妈妈告诉我说,她到了以后不久丹尼和贾斯敏姑姑就离开了,这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我终于可以出院了,一名护士给我裸露的脚上套上了一只紫色的袜子,然后给了我一双拐杖,不过詹克把我放进了轮椅里,然后推着我往他的宝马走去。由于打了石膏,我只能侧身坐在后座上,把受伤的那条腿放在了妈妈的膝部。
车子在北费城的道路上飞驰,我们都没有说话。当车子进入斯库尔基尔高速公路时,凯特琳说道:“嗯,至少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圣诞节了。”我知道她想开个玩笑,可是大家都没有笑。
“为什么没人问我怎么去了北费城?”我问道。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妈妈说道:“蒂芬妮在公共电话亭给我们打了电话,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当医院给你爸爸打电话的时候,我们一直开车在北费城找你。他给詹克打了手机,所以我们才到了医院。”
“也就是说我把所有人的圣诞节都给搞砸了?”
“是那个疯狂的烂人搞砸了我们的圣诞节。”
“詹克,”妈妈说,“别说了。”
“老鹰队赢了吗?”我问詹克,因为我记得当时他们处于领先位置,我希望回家后能看到爸爸的好脸色。
“是的。”詹克的语气有些急促,我知道他还在为我的事儿伤心。
老鹰队在达拉斯的主场打败了特雷尔•欧文斯和牛仔队——在圣诞节这一天,从而打进了决赛,詹克从上小学开始从来都没有错过老鹰队的比赛,可今天他竟然错过了或许是本赛季最棒的一场比赛,因为比赛期间他正在北费城四处寻找自己精神紊乱的哥哥。现在我知道爸爸为什么没一起出来找我了——他才不会错过老鹰队最重要的一场比赛呢,特别是与达拉斯队的对决。我开始感到内疚了,如果我不出门,这本来会是一个很棒的圣诞节:爸爸的心情非常不错,我敢保证妈妈会为我们准备好美味佳肴,凯特琳甚至也会穿上老鹰队的队服。我把每个人的生活都给搞乱了,要么那个劫匪当时把我给杀了,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儿呢,而且——
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我开始默默地哭了起来。
“我很抱歉让你错过了比赛,詹克。”我试图好好表达歉意,但这些话让我哭得更厉害了,很快我又开始捂着脸抽泣起来——感觉就像个小孩子。
妈妈拍着我的腿,但大家都没有说什么。
在余下的路途中,车内依然是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