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山谷之中,寒风料峭,四周出奇的安静。
一片刚刚经过激烈交战的战场,硝烟弥漫,随处可见着火的战旗、废弃的辎重。一个头戴番帽的清兵从成堆的死尸中艰难地爬起来,面孔青紫,浑身瑟瑟发抖,他从一个番兵的尸身上扒下皮外衣套在身上,又从另一个番兵身上解下干粮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突然,“唰”的一声,响箭直刺清兵的咽喉,清兵应声倒下,张开的大嘴里,满是青稞面,手里的干粮也撒落在地上。一群番兵呐喊着,涌下山来。炮弹在他们中炸开,几个番兵倒下,其余的举着长矛、投枪,继续向前冲。
对面“定西大将军”的战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大队衣衫单薄的清兵在点炮开火。一匹黑马上,端坐着定西将军阿桂,他面色憔悴而坚毅,手执单筒望远镜,向前方了望。
一个多月来,战士们缺衣少食,菜里没盐,粥稀得照得出人影,阿桂与战士们同甘共苦。
压抑恐怖的气氛,一触即发的军情,令戎马半生的阿桂深感焦虑。他望了一眼那些眼巴巴的将士们,顿了一顿,咬牙命令:“把我的马牵来。”
中军官牵来了阿桂的大黑马,那马虽然已经饿得肋骨条条可见,但仍昂首扬鬣。黑马一见阿桂,就上前亲热地蹭了蹭阿桂的脸,阿桂骤然转过身,慢慢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中军官见此情形大惊跪地:“将军,不能啊!这可是皇上御赐的宝马!”
阿桂目视前方,低沉地说:“皇上心里最惦记将士们,为了大家,皇上也会体谅。”说着一刀刺进马的脖子,那马“啾啾”长鸣一声,用大大的眼睛看着阿桂,沉默倒地。众参将、游击和士兵抹着眼泪,一齐跪下。
倘若朝廷的军粮再不到,阿桂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后果。
大小金川的战事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这是乾隆四十一年,即公元1776年。
这一年,美利坚合众国正式独立,发表了著名的《独立宣言》。
这一年,在英国,瓦特首次在波罗姆菲尔德煤矿展示其改良的蒸汽机,工业革命拉开大幕。
这一年,亚当·斯密公开出版了著名的《国富论》,标志着现代经济学的诞生。
这一年的中国,虽是世界上最为强盛的国家,但旷日持久的战争早就使朝廷捉襟见肘。
秋季,正是承德避暑山庄景致最好的时节。群峰环绕、沟壑纵横,山谷中清泉涌流,密林幽深,四围秀岭,十里平湖,晴无酷暑之感,夜无风寒之忧。
傍晚,暮色淡淡如薄雾。烟波致爽殿内香烟缭绕,乾隆盘腿诵经,大太监张凤手持拂尘站在不远处静候着。在他的眼里,这位旷世明君似乎更像一位年迈的家长,最近总有些多愁善感,有些力不从心。皇上老了!想到这里,张凤心中不禁一凛,隐隐有些不舍。
乾隆敲了一下木鱼,寂静的大殿回音缭绕,不绝于耳。张凤忙睁开眼,碎步急走到乾隆身边,将他缓缓扶起。七十岁的乾隆微微转过脸来,已显老态的他,一双眼睛仍是精光饱满,他看了一眼张凤,问:“准噶尔怎么没动静?”张凤伸手试过木盆里的水温,边帮乾隆脱靴脱袜,边答:“没动静就是好着呢,要不怎么叫海晏河清呢?”
乾隆缓缓把脚放进水盆里,说:“海晏河清?俄国的那个沙皇,虽说是女流之辈,野心不小啊。”
张凤一边帮他洗脚,一边说:“主子,多远的事儿啊……”
乾隆叹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小金川,打三年了,还在打……”
听他提到大小金川,张凤不敢再吱声,低着头帮乾隆捏脚。
乾隆双眼看着远处,似在自言自语:“没底的窟窿,填了多少银子进去,不知打到什么时候?阿桂他……”突然收回目光,“两淮盐政尹如海到了吗?”
张凤说:“昨儿个就到了,在候旨呢。”
乾隆不悦:“不早说,让他明天来!”
高高秋阳下的木兰围场,杂树生花,浓荫匝地。这片水草丰美、禽兽繁衍的土地,曾有“千里松林”之称,曾是辽帝狩猎之地,如今,又是大清皇帝率王公大臣和阿哥们“木兰秋狝”的地方。木兰是满语“哨鹿”的意思。此刻,一名八旗兵头戴鹿角,在树林里学公鹿“呦呦”叫着,呼唤母鹿。
果然,不久,远林低昂,渐有和鸣,母鹿都找公鹿来了!林间出现了鹿影,徘徊瞻顾,在寻找公鹿。
一身戎装的乾隆皇帝兴致甚高,停辔端枪,神色专注地等待着。大队隐藏在远处,皇帝身边只有几名阿哥和亲信侍卫跟随,大家都屏住呼吸。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静寂的晓空,接着便听见一片欢呼声,一头极大的梅花鹿,已被皇帝一枪打中要害,倒在血泊中。
众人齐呼万岁。
乾隆一回头,朗声说道:“看阿哥们的了!”
众阿哥策马飞奔,火枪和鸣镝声,响彻四野。
巨大的华盖下,乾隆在品茶小歇,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相俊朗的男人手持一小叠题本,谦恭地侍立在侧。他就是当朝红人、新晋军机大臣和砷和中堂。他微低着身子,道:“各省各道督抚们的折子,军机给拟了个事由单,皇上……”
乾隆略显不耐,他闭目听着远处追逐鹿群的马蹄声,若有所思,对和砷所念的,似乎并不太上心。
和砷略微顿了一顿,继续汇报各地奏折:“署理陕甘总督毕沅奏,关中大旱之后,又闹蝗灾,乞朝廷开恩,赈济灾民。东河河道总督姚立德奏,河工积弊甚深,许多堤段,都需重新修浚,乞再追加纹银五十万两。云贵总督图恩德奏,各处铜厂都说,官发例价实在太低,还不足以偿还铜本。铜厂产铜越多,亏空就越大,问能不能……”乾隆拧紧双眉,神情更为不耐。
和砷讷讷放下手里的事由单,迅速取出阿桂的折子:“‘定西将军阿桂奏’……皇上,这个差事,奴才干不了了!”
乾隆回头,不相信似的:“这是阿桂的折子?”
和砷低声说:“是。”脸容平静,眼神里却是一股憋不住的坏笑。
乾隆又气又笑,道:“好个阿桂,大学士阿克敦的儿子,自己也中过举的,在军中卖卖粗口也就罢了,居然跟朕来这个。往下念!”
和砷继续念:“皇上御赐的踏雪乌骓,奴才已经分给将士们吃了。”
乾隆收敛笑容,坐直了身子,沉吟:“这仗是不想打了,还是在要挟朕呢?这马是杀给朕看哪,马吃完了怕是要吃人了吧……尹如海呢?”
和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尹如海……昨个儿夜里死了!”
乾隆身体不禁一晃,抬起了眼睛:“死了?怎么死的?”
和砷略退了半步,说:“死因不明,死在滦阳驿馆。”
乾隆问:“滦阳驿馆?还是阿克占吗?”
和砷赶紧低了低身子,说:“阿克占是在那里当驿丞。”
乾隆挥着手:“让他去查。”
“皇上,阿克占只是个驿丞,让他去查尹如海,恐怕……”和砷欲言又止。
乾隆果决地说:“让他去!”
五十岁的阿克占是个粗眉怒目的汉子,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十年前,这位敢闯敢拼勇猛异常的甘肃提督,在迁去广东做巡抚的任上却栽了个大跟头,仅仅二十七天就让十三行的总商给参了。为此,皇上罚他在滦阳驿馆做了十年驿丞。阿克占虽然满腹怨气,却不敢声张。这会儿,从二品盐政尹如海偏偏又死在他的驿站里,让这个粗人也闻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气味。见阿克占策马直冲驿站偏院,守门侍卫拔出腰刀,厉声喝道:“什么人?下马!”
阿克占冷眼看了他们一眼,并不下马:“本官阿克占,驿丞!”
守门侍卫相视,突然大笑:“好大的官儿,吓死我了!”然后突然变脸,用刀指着阿克占,“小小驿丞,也敢过问御案!快滚!”
阿克占也不发作,缓缓举起“如朕亲临”的腰牌:“阿某是奉旨验尸。”
侍卫赶紧收起腰刀,跪成两行,阿克占策马进院。
床上,停着尹如海的尸身。他袍服穿得很整齐,官服上绣着九条蟒,缀有锦鸡的补子,枕头旁是红珊瑚的顶子,似乎本来是做好了面圣准备的。脸上的神色,则显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反而隐隐透出一种解脱。
面对尹如海的尸体和火盆里的灰烬,阿克占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这个当年的广东巡抚,早已看淡了宦海沉浮,却仍然为尹如海的死感到困惑。是什么样的压力,让这样一个掌管朝廷四分之一收入的两淮盐政,宁愿去死,也不敢见皇上。是他做了亏心事,还是另有隐情?
仵作弯腰:“大人,小的已经验过多遍了,没有外伤。”
阿克占用手撑开尹如海的眼皮,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抓起桌上的一块破布,擦着手,走出门前留下话:“查查地上的药碗,喝的什么药。”
一时间,两淮盐政尹如海暴卒热河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那些如蚁附膻般尾随圣驾来到承德的大小官员、说客们,顿时炸开了锅。谁都知道,朝廷每年财政收入中有四分之一来自扬州盐业,两淮盐政这个炙手可热的肥差,不是皇亲国戚,也是朝廷信得过的重臣。而要朝廷信得过,首先得看和砷和中堂是否看得上。这一时,丽正门前的和中堂府热闹开了。
须发尽白的老翰林董德成,头戴花翎跪在地上:“谢主隆恩,万岁爷把两淮盐政这个肥缺赏给老奴,这是给老奴挣棺材本呢,老奴子子孙孙不忘万岁爷浩荡皇恩!”
“放你妈的狗屁!”端坐在圈椅上的和砷放下茶盏,“这么谢恩,皇上还不把你立马拖出去斩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和砷站起身来,“你就该在翰林院穷死!”
董德成直起身,一脸的狷介:“那你要老夫怎么说?”他看了眼和砷,“老夫土都埋到这儿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假使皇上真的把这肥缺赏给老夫,老夫恐怕还没福消受呢!和中堂要是觉着老夫笨,不堪大任,老夫还真不想走,不如跟着和中堂鞍前马后,给中堂当一条狗!”
和砷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两淮盐政是给你家当的?”
和府大管家刘全在一旁,看着董德成不屑地冷笑。
董德成猛省,匍匐在地:“小的糊涂!小的该死啊!”
家奴将董德成架起来拉走。
刘全对和砷说:“老爷,还有十几个得了信的,想来见您,都在门房候着呢。”说着递上求见人员名单。
和砷不看,说:“拣要紧的念!”
“江西九江知府于利文,北河提督周孝杰……”
“天不早了……”和砷说着,便走开了。
和府大门外,刘全刚打发走访客,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他。
“刘爷不记得我了,权五啊!那次咱们在前门东来顺……”权五是一个神态轻佻的人。
刘全一皱眉:“什么事儿?”
“您瞧这个!”说着变戏法似的,手里竟是一个精致小罐,打开一看,竟是一只蟋蟀,头圆、颈粗、腿须长。
“宁阳蟹壳青!”
“刘爷好眼力!”
“还有什么事儿?”
权五满脸谄笑:“这个,卢德恭卢大人做了多年两淮盐运使,为人儒雅,又熟悉盐务,如能让他继任两淮盐政……”
刘全站住,上下打量了权五,冷笑:“鼻子挺灵的……”
权五笑笑:“咳,承德城里都传疯了。”
刘全好奇道:“卢德恭托你的?”
权五挤眉弄眼地说:“不,不是,卢大人跟小的是拜把子兄弟……”
刘全笑眯眯地轻声说:“你算老几啊?”
权五脸没处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刘全突然吼:“滚!”
权五吓得一跳,跑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了刘全一眼,小心地将手中的蛐蛐儿罐放在地上,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内,乾隆坐着,和砷、阿克占垂手立在一边,乾隆沉声问:“尹如海到底怎么死的?”
和砷看了一眼阿克占,说:“太医禀告。尹如海身上原有宿疾,缠绵深入肺腑,已是难愈之症。倘若安心静养,以药物调理,或许还有数年之寿。在尹如海的寝室发现一个药碗,内有残渣余液。乃是人参、鹿茸、黄芪、冰片等等滋养之物。这些均是发物,想来尹如海以衰弱之身,千里赴口外旅途劳累,先动了脾气,内感不足。又妄用这些补药,虚不受补,内外交关,才一时引发体内邪气,猝尔丧命。实属意外。”
乾隆哼了一声:“这些太医,看病不见得中用,大事化小,倒各有一套。”
转过身来,仿佛这会儿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阿克占,乾隆感慨地说:“阿克占,你也老了,头发白了不少。是吃不上盐呢,还是生气生的?”
阿克占忙跪下:“皇上……”
乾隆喟然长叹:“一声皇上,叫出了你十年怨气。”
阿克占低头不语。
和砷瞟瞟乾隆的背影,咳嗽一声:“阿克占,朝廷的一个从二品官,死在你的馆驿里,你可知罪?”
阿克占冷冷看了少年得志的和砷一眼,面不改色地说:“若是尹大人遇刺,那是下官防范不周。若是病故,那是死生有命,下官无罪。”
和砷趋向前来,问:“你也说尹如海是病死的?”
“是,也不是。”
乾隆正要转身进内堂,闻言道:“怎么讲?”
阿克占缓缓说明:“尹大人身有宿疾不假,那碗药的确是普通的滋补发散之物。但尹大人必然另外服食了性为大寒的补药,药性与人参鹿茸相克,内外催逼,水火相激,宿疾突然发作,这才要了他的性命!”
和砷看了他一眼,试探着:“听说火盆里堆着不少纸灰,莫非烧过什么?”
阿克占低了声音:“人死灰飞,下官不敢妄测。尹大人既有此举,说明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和砷却拔高了声音:“荒唐!堂堂两淮盐政,兴兴头头来热河,难道是要死给皇上看?天下有这个理吗?”
阿克占断然答:“有。”
和砷一惊。
阿克占抬起头来说:“皇上召见尹大人,想必是为了催扬州盐商的银子。”
和砷喝道:“阿克占,这种事儿,也是你能随意揣测的?”
内堂中却传来乾隆清越的声音:“让他说!”
阿克占转身面向内堂:“这些年边患多,灾情多,自然缺银子的地方就多了。可是圣祖遗训,永不加赋,缺钱不能取之于民,只能索之于商。”
他停顿一下,听内堂中悄然无声,才又下了决心似的,继续说道:“下官是个粗人,不管是捐还是索,尹大人看来是没有拿来。我大清的商人,只有两处最厉害,一处是广州十三行,一处就是扬州的盐商。大盐商都是世家,世代垄断着食盐专卖之权,不但家大业大,而且背靠着朝中重臣。他们要是不愿意捐银子,尹大人只怕是真没办法。收不来银子,皇上这边又没法交代。你说他能怎么办?”
乾隆好像并没有生阿克占的气,慢慢走出来,用一种近乎怜惜的语气说:“阿克占啊,当年你在广东巡抚任上,只待了二十七天,就被十三行的总商给撅了回来。他们众口一词,都说你是酷吏,是博名。贪官不可怕,谁敢贪,朕就查他的赃,抄他的家,杀他的头!朕怕的啊,是这贪赃搞乱民心,动摇我大清的江山,君子不像君子,小人不像小人。可是,酷吏就好吗?严刑峻法只能镇压一时,要长治久安,必须以德服人。阿克占,朕贬你到这口外做了十年驿丞,是罚你,也是磨你,磨你的心性!”
阿克占垂着头:“圣思远虑,罪臣也是这几年才体会到的。”
乾隆对着阿克占,又像是自言自语:“光体会到不够,要把这体会转化在做人做事上。”
边上的和砷此时已经会意,忙进言:“皇上,奴才请荐阿克占继任两淮盐政!”
乾隆转向阿克占:“听到没有,和中堂抬举你呢!”
和砷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妄测天心,只是实实在在觉得阿克占适合这个差使。”
乾隆问:“阿克占,你自己说。”
阿克占略想了想,干脆地说:“骤然受命,奴才一时还来不及细想。但既是圣命差遣,做臣子的横竖要尽心去做,拼命做好。”
乾隆微微颔首:“话,是实在话;人,也是实在人。两淮盐政就交给你了!阿克占,你去扬州,给朕办好两件事。这一呢,先收齐一百万两捐输来,阿桂那边急着要用;这二呢,扬州运库应该有一千万两库银,你去看看,那些银子还在不在?若在,为什么尹如海宁肯寻死也不拿出来?若不在……”他的神色变得严厉了,“你就得给朕弄清楚,那些银子到底去了哪里?一两也不能含糊!”
阿克占肃然道:“交捐输,查库银,奴才记下了。”
看着他神态,乾隆不放心似的,语气又放缓了:“朕知道你是个顶真的,不过呢,也不可过于操切。都说两淮盐政是最肥的差事,可那也是天下最浑的差事!多少人上折子,痛陈盐政之弊。可是,朕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投鼠忌器,怕伤了大清的钱粮命脉,这个分寸,你也得把握好。”
“奴才当鞠躬尽瘁,不负天恩!”
乾隆复又关照:“扬州盐商中,有一个总商汪朝宗,人情练达,是个明白人,有什么难处,不妨听听他的见解。”
“谢皇上提点!”
乾隆这才笑了,语气轻松地说:“春风十里扬州路,你去吧!”
重任在肩,阿克占不敢耽搁,次日就带着他的师爷何思圣向扬州进发。
这一日,到了淮安地界的清江驿站,安顿停当,阿克占和师爷何思圣两人在花园里散步。
何思圣说:“汪朝宗这个人,也算是本朝的一个奇人。上次皇上南巡就住在他家的康山草堂,所有人对皇上都诚惶诚恐,只有他敢说真话。”
阿克占闻言,低头想,皇上久居大内,平时也难得听到真话,自然是欢喜的。只怕他汪朝宗的那些真话,会害死人哪!
何思圣接着说:“这正是汪朝宗的智慧。看起来他直言不讳,其实他心里有杆秤。东翁,他汪朝宗本来就挟淮盐之利,为朝廷所倚重,又有皇上的偏心,这样一个人,要是跟你不一条心,你将如何应对?”
阿克占不屑道:“与虎谋皮,你能指望他束手就擒?”
何思圣显然不以为然,心想,此次扬州之行,成败之关键,就在于和汪朝宗如何相处。但他知道以阿克占的武断,一时还听不进去。
正在这时,一个气派很大的红顶子武官拎着马鞭,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走进院子,杀气腾腾地喊:“阿克占,阿克占,你给我出来!”
阿克占侧耳听了会儿,走了出来,迎着那人走去,何思圣默默地跟在后面。红顶子武官一见有人出来,不喊了,恶狠狠地盯住来者。阿克占也不停步,边走边在琢磨这个武官是谁。那武官突然发力,猛跑几步,冲了上来。侍卫刚要发作,被何思圣制止。
阿克占见那人冲过来,也不躲闪,一扎马步,直接迎了上去,用肩肘抵住他的前胸,那人矫健地一弯腰,拎起阿克占右腿。脸涨得通红的阿克占索性横抱住他的腰,用力一压,那人疼得龇牙咧嘴,突然大吼一声,迅速挣脱,两人面对面对峙着,奇怪的是两人的姿势居然一模一样。
两人又扭打在一起,在地上翻滚,此起彼伏,一招一式,都十分迅捷。两人打得一脸的尘土和汗水,直到累得不行,也没分出胜负。
两人四仰八叉地头对头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气,满足地笑着。
阿克占笑着说:“一看扑过来的那熊样,就知道是你!这世上没有比这姿势更难看的了。”
武官哼了一声:“肩肘一起上,也不过是老一套,对我,那不管用!”
阿克占大喊:“你就吹吧,那年在大和卓,我不把你摔了个狗吃屎!”
武官显然也不服气:“还好意思提,赢了我五十个窝头,害我喝了三天菜汤。要不是你是管带,我哪会输你?”
阿克占哈哈大笑,“小子,别提那茬,你今天当上漕军提督了,官比我大了,还是我的兵!”
武官一跃而起,然后把阿克占拉起来,“啪啪”一抖衣袖,竟然给阿克占打了个千儿。
“标下穆兴阿,参见军门大人!”
阿克占顺势给了他一拳:“把你身上那狗皮扒了再跟老子说话!”
这时何思圣笑着走了过来。
穆兴阿一笑:“嗻!”转向何思圣,“先生好!”
何思圣不卑不亢地拱手还礼:“见过穆将军。”
穆兴阿摆摆手:“什么穆将军?穆兴阿。那年打大和卓,我和军门大人一口锅里搅过四年。他们当面恭维我声提督。你是军门的兵,我也是军门的兵。兄弟!”
三人大笑,围炉畅饮。
穆兴阿大口嚼着牛肉,说:“军门,当兵的时候,没别的,成天吃这个,恨不得一脚踹老远。这些年吃不到,又老是想!”
阿克占从旁边拎出一个皮囊:“我给你带了满满一个牛胃。”
穆兴阿喜出望外,哈哈大笑:“这肉煮开了,可是足足一头牛啊!好礼,好礼!这两淮的水牛肉到底不比口外的黄牛香!”
阿克占笑了笑,若有所指地说:“守着这南船北马的要地,你说说,在这繁华背后,看到了什么?”
穆兴阿毫不思索地答:“就一个字,钱!”
阿克占对他竖了竖大拇指:“透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见这钱比鬼都厉害!”
穆兴阿点点头:“这种事儿,我是见多了。就说你要去的扬州吧,那可是个销金窟,遍地白银,钱把人变成了鬼,你要是动了他的钱,他能跟你拼命!”
阿克占微微叹了口气,说:“战场上兵来将挡,咱不怵,可是钱杀人,看不见对手,到了都不知怎么死的。说真的,老哥心里还真有那么点儿发虚。”
穆兴阿表示同意:“可不是吗,河道总督衙门每年为了工程款,都跟盐商好一顿磕。那些盐商手眼通天,连个总督都不放在眼里,外面传,皇上要降河道总督衙门的品级!”
阿克占若有所思:“讨银子的官只是憋屈,管银子的官可是在玩命啊。”
阿克占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穆兴阿手下的兵是否靠得住。
穆兴阿放下手中的酒杯,豪爽地说:“运河上下的不敢保,人多眼杂,还有青帮夹在里边。清江浦这三千人马,是我老穆一手带出来的兵,军门你就说怎么用!”
阿克占苦笑了一下:“也不一定用。有你这话,我这心里就多了一份胆气!”
穆兴阿满不在乎地说:“就那些杂碎!军门你一句话,三个时辰,老子领弟兄们趟平了他们。”
烟花三月的扬州,保障河畔桃红柳绿,热闹非凡,此刻正举行一场标新立异的选丑大赛。
虹桥高卧波中,秀美如虹。桥上和两岸都挤满了围观的狂欢的人群,许多人手里拿着水果或者鲜花,脸上洋溢着欢乐和喜悦。
湖边的凫庄,布置得既豪奢又不失高雅,圈椅上坐着两淮盐运使卢德恭和一帮文士、盐商。
一条条小船鱼贯驶来,船尾是乐队锣鼓。船行到凫庄前,鼓乐齐鸣,虔婆搀着一个头顶花布盖头的女子,从装饰一新的船舱里走上前甲板。
岸边的人就起哄:“丑八怪,揭盖头!丑八怪,揭盖头!”
虔婆朝凫庄和两岸俏皮地挥手致意,突然手一拉,花布盖头落在地上,竟是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子。
两岸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人作呕吐状,还有的将鲜花从桥上扔过来。
其他船舱里,一些女子还在化妆,怎么丑就怎么干,有的直接就把墨往脸上抹,有人把鸡毛掸插在发髻里,还有的索性就把自己弄成一个流浪汉。
卢德恭对身边的扬州知府宋由之说:“这选丑,比的是花样,比的是胆量,比的是气势!”
宋由之笑着说:“卢大人风雅绝世,这样的盛会,也只有卢大人能一呼百应。”
卢德恭一转身:“名次出来了?”
宋由之答:“已经让人各船去数了,谁家船上的鲜花多,谁就是花魁首!”
船上打鼓的鼓手已经满头大汗,龇牙咧嘴,敲两下就赶紧放下揉胳膊。凫庄里也不断传来莺莺燕燕的抗议声:“盐台大人,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啊?”
“再不评,巧儿姐姐这脸上都叮苍蝇了。”
“呸!偏你爱嚼舌头。你洗了也和没洗差不多。”
“盐院老爷又不在,他卢大人还要等谁呀?”
“你没看到四大总商一个都不在?”
“赶快点了花魁状元,咱们好跟着凑杯喜酒呢!”
盐商齐世璜向卢德恭拱拱手,讨好地说:“盐台大人,尹大人进了京,您就是扬州盐务的老大,您点了不就完了。”
卢德恭为难地说:“现在就剩俩,里头一个是姚梦梦。要是旁人点了,汪朝宗还不跟我急?”
两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扬州盐商四大总商之一的马德昌和鲍以安,此刻正相对而坐在汪府的花厅里。马德昌五十来岁,瘦削而威严。鲍以安四十多岁,胖胖的身材埋在椅子里,小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两人的脸上都是似笑非笑。
一连串女人的话语声从里间传出来。语声明快而清晰,半说半笑。言辞颇犀利,态度却仍透着雍容,绝不似寻常妇女般大吵大嚷。
“行啊汪朝宗,喝花酒喝出泡儿来了,老孔雀开屏啊?还点花魁呢!”
马德昌向鲍以安附耳:“老汪家的葡萄架又倒了。”
鲍以安笑着摇摇头:“咱得赶紧拉他出来,熙春台那边快炸锅了。”
有声音传出来,款款叙说:“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照咱们汪老爷这身份,这人品,这里外三新的装扮,要真是那门第清白品貌端庄的女子,我倒真乐不得你收回来。我亲手给她盖红盖头,领她跨门槛,祖宗面前叫她声妹妹。我是生不了了,就指望她为你再生个一儿半女,也是咱们汪家的香火。可你这不长进的,偏要那什么扬州一枝花,什么花魁。那花是好看,能结果子么?”
鲍以安隔着帘子喊了一嗓子:“嫂夫人,您别动气,这回真不是姚梦梦!”
马德昌赶紧使眼色,但话已出口。
里间一挑帘,汪夫人萧文淑款款走出来。这是一位四十来岁风仪依旧的雍容贵妇,脸上绝无一点愠色。
马德昌讪讪说:“嫂夫人,真不是。这回是卢大人的主意,大虹桥上选丑。总商都齐了,就等老汪,您看,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萧文淑抿嘴:“哪能呢?这府第总归姓汪嘛,腿儿长在汪总商身上,谁能拘得住他?”她再把门帘一掀,向里说,“是不是啊,汪总商?”
汪朝宗从里间走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出头、风度潇洒的中年男子,着一身月白绸缎的长衫,眉目之间是浓浓的书卷气。刚被数落完,脸上也没不悦,仍然自在从容。他乖乖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只坐了五分之一,刚算搭了个边儿,神情毕恭毕敬。
萧文淑温和但坚决地说:“去吧。人家鲍世兄、马世兄在这守着,谁还敢给你气受。去吧,没事。”
汪朝宗仍然乖乖地坐着,大摇其头。马、鲍俱忍笑。
萧文淑再次催促:“让人家卢大人等着也不好,去吧。”
汪朝宗这才犹犹豫豫站起身来:“夫人,那我就去看看?”
萧文淑点点头:“嗯,去看看……看看姚梦梦。”
汪朝宗一口气差点呛到,连连咳嗽。马、鲍再也忍不住,笑出来。
萧文淑又气又笑,赶上两步,关照道:“你……少喝点酒!”
熙春台,其他小船上的女子都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有这届“选丑”的两个状元候选人还没卸妆。两人都特难看,但一个的眼睛明艳动人。汪朝宗、马德昌、鲍以安等人纷纷赶来。
卢德恭跌足道:“唉,朝宗,你可来了!”
汪朝宗向卢德恭略一施礼,直接转向姚梦梦,神色温柔:“怎么还不洗掉呢?”
姚梦梦看了他一眼:“看你什么时候来。”
汪朝宗轻声说:“我这不是来了么。”
姚梦梦嗔怪道:“这会儿晚了,洗不掉了!”
汪朝宗假装庆幸:“那敢情好。你变成这个样子,没人爱看,就剩给我一个人,看你到老。”
姚梦梦这才笑了,娇媚地说:“尽说疯话!”
她走到铜盆处,将面容浸入水里,片刻,慢慢抬起头来!
这是一张瑰姿艳逸、秀美绝伦的脸!她照人的容颜顿时使四周沉静。
卢德恭趁机:“诸位,诸位。这次我们虹桥花会的魁首就是鸣玉坊的姚梦梦姑娘!”
汪朝宗指尖蘸上胭脂,轻轻点在姚梦梦洁白的额头上。四下里众人都鼓掌喝彩。
亚军不干了:“汪总商,你好歹也看我一眼!”
脸擦干抹净,竟是一个白面老书生、“扬州八怪”之首——郑冬心!
四下里众人都爆笑,鼓掌,喝倒彩。
众人把郑拖走:“我说这评议怎么少一个呢?郑先生你都玩空心了!”
郑冬心也笑着:“玩的就一热闹。”
这时,一个家丁匆匆过来,对着卢德恭耳语,卢德恭神色大变。
汪朝宗与姚梦梦却仿佛置身事外,两人深情对视。
众人起哄:“梦梦姑娘,来一个!”
姚梦梦并不推辞,她缓缓坐下,轻轻抱着琵琶,微微垂着头,轻声唱道:
阮亭合向扬州住,杜牧风流属后生。
廿四桥头添酒社,十三楼下说诗名。
曾维画舫无闲聊,再到纱窗只旧莺。
等是竹西歌吹地,烟花好句让多情。
一曲即毕,众人又热烈喝彩。姚梦梦凝眸张望,人群中已经不见了汪朝宗等人的身影。
汪朝宗被人拉进了内厅。卢德恭、马德昌、鲍以安都已经在了,人人脸上都有紧张神色。
汪朝宗坐下,问道:“什么事儿,把各位吓着了?”
卢德恭显然不是开玩笑:“老汪,出事了,出大事儿了!刚才小厮火急火燎地送信来,尹如海尹大人在热河,当着皇上面死了!”
众盐商目瞪口呆。
卢德恭接着说:“尹大人这一死,朝廷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被盐商逼死的,这就把火烧到扬州来了。据说皇上怒了,这回捐输不缴齐了,耽误西南军饷……”
汪朝宗叹:“还是催捐输?”
马德昌附和:“可不!”
鲍以安咕哝着,往年朝廷用兵,要盐商给朝廷捐输,这事也不是没有过,可是哪有捐一百万两的?就是捐一百万两,也得分若干年结清,哪有一次就捐出来的?
这时,汪朝宗才慢条斯理地说:“捐输不可怕,怕就怕釜底抽薪哪!”
马德昌疑惑:“老汪像是话里有话?”
汪朝宗神色平静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铁盒,放在大家面前的茶几上。卢德恭满脸狐疑地看了汪朝宗一眼,然后打开铁盒,里边是两个小纸包,再打开,一包是茶叶,一包是些白色的粉末。众人狐疑地对视。
鲍以安用手蘸了点白色粉末嗅了嗅,再尝了尝,说:“是盐!”
汪朝宗点点头:“这是京城里刚加急送来的,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鲍以安粗声粗气地说:“给扬州盐商送盐,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马德昌说:“奥妙就在这里!”
卢德恭一拍手:“这茶和盐并到一起,就是‘查盐’,要检查盐务。”
鲍以安不以为然:“年年查盐,有什么好查的,各家引岸在哪儿、每年多少盐引,都是明摆的,不新鲜嘛!”
汪朝宗摇头:“单是查盐也就罢了。”他把盐包和茶包调了个个儿,“恐怕是‘严查’!”
马德昌急道:“都是自家兄弟,就别绕弯子了,不就是查历年提引的账目吗?这些狗肉账,反正都花在了朝廷身上,从南巡接驾,到运司衙门的笔墨开销,哪样不是盐商们孝敬的。总不能一转脸,就卸磨杀驴吧?”
卢德恭递了个眼色:“德昌兄!”
汪朝宗举止镇定,侃侃而谈:“各位想想,咱们扬州盐商历来受朝廷恩泽,世袭盐务,从盐场到引岸,有五六倍的利润,总不能独占吧。饮水思源,报效朝廷本是分内之事。朝宗担心的,不是这次捐输……而是运司的银库!”
马德昌惊讶地说:“你早想到了?!”
汪朝宗看了看各人,说:“我一个人急也没有用。卢大人和马兄、鲍兄既然已经聚齐,汪某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卢德恭点头道:“运库那边总得先应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