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阿克占的两辆马车已经启程。阿克占挑帘往外看,最后凝望着扬州城,自言自语:“十年一觉扬州梦啊。”车窗外,扬州郊外的景象飞速掠过。
另一辆车上,从挑起来的车帘一角,可以看到坐在车夫旁的管夏的背影。
突然车夫“吁”的一声,停住马车。
阿克占揭开车帘:“怎么了?”
管夏指着路边,阿克占顺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紫雪挎着一个包袱,坐在接官亭外。
阿克占匆匆下车:“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好了等我安顿好回来接你吗?”
紫雪眼中含泪:“你骗我!我才知道,皇上革了你的职,发配你去伊犁,根本不是调广东做官!”
阿克占疲倦道:“紫雪,伊犁是极寒蛮荒之地……”
紫雪执拗:“我不!你混蛋!王八蛋!你以为紫雪跟着你是为了那破顶子?什么两淮盐政,什么广东巡抚,我不稀罕!紫雪跟的是你!你在扬州,我就在扬州。你去伊犁,我跟你一道去伊犁!”
“你傻呀!”
“我要看着你,不让你被野女人勾走!”
阿克占撑不住了,他一把搂住紫雪痛哭起来:“傻丫头,那也不该在这儿等呀!”
紫雪含泪撒娇地说:“我怕你不肯带我!”
马车驶过,谁也没看到,一棵树旁,何思圣抚着树身,嚎啕大哭。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响起乾隆不可置信的声音:“锡锭?”
和砷絮絮小心地回话:“据户部查实,扬州盐商们运进京的五百万两亏空帑银,其中一百万两竟然是锡锭冒充。”
见乾隆没有回应,他复又恶狠狠地说:“想不到扬州盐商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擅动帑银,欺君罔上。锡锭进京之时,阿克占还没罢官。奴才奉旨查问盐引案,奴才以为这一百万两锡锭,阿克占和汪朝宗断然脱不了干系。或者就系二人私分,请皇上降旨即刻追拿犯官阿克占回京,并锁拿扬州首总汪朝宗进京回话!”
乾隆微微愣了一愣。突然之间,他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呛住了气,摇着手:“这一百万两银子又没有长翅膀,它飞不远!”
和砷还不甘心:“圣上,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阿克占和汪朝宗如此目无圣上,如不严办,奴才以为恐怕难以服众。”
乾隆的笑容突然停止了,他冰冷的眼神投射到和砷身上。和砷一凛,身段放低,不敢再多嘴了。
乾隆的语气已经带出来训诫的意味:“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和砷哪,古人这些话都有深意,不是只拿来说的,是拿来做的!”
和砷低着头不敢吭声,一头冷汗。
和砷一路琢磨着乾隆的话,回到府第已是掌灯时分。
权五爷屁股挨着椅子边,一个劲儿地求刘全:“刘爷,您就行行好,当我是个屁,把我给放了吧。可着四九城谁不知道您刘爷是条汉子。我这也就是皇城根底下打茶围的小力把儿,癞蛤蟆上不了秤盘的主儿。您看过往咱也有一面之缘,咱也是铁杆庄稼混吃喝的八旗子弟。望上数几辈,跟你主子都不外,犯不着惊动相爷他老人家吧?”
刘全听他满嘴胡说,只是不允:“放了你下回就没那便宜事了,还指望收赌债让我看见?别害怕,光棍汉子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兴许我们相爷看你伶俐懂事,就真把你收进府里,将来混得比我好也不一定。”
权五爷都快哭了:“刘爷,您就别挤兑我了!”
和砷慢慢踱到跟前,权五爷这才惊醒过来,对着和砷:“相爷饶命,相爷饶命!”
和砷冷冷看他一眼:“晚了!”他转身喊,“来人!”
两个大汉进来,把权五爷两臂别过来牢牢按住。和砷指着权五爷鼻子:“老实跟爷说,你是哪庙的和尚?”
权五爷气势全消,垂头丧气:“回爷,不敢玷污圣庙,小的就是通州潞河驿龙吟池搓澡的,大号孙福全,在家排行老五,大伙儿叫我全五。”
和砷冷笑一声:“嘿!闹了归齐,这么个权五,连他妈旗人都不是!本以为哪路尊神借我和某的名号,想不到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四处败坏老子的名声!怪不得皇上数落我,啊,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还琢磨呢,就是你这一屋子没扫连累的我啊!我给你扫!我给你扫!”
他一个眼色,刘全上来便“乒乒乓乓”抽着权五爷的嘴巴,权五爷被抽得眼泪鼻涕直流,狼嚎鬼叫:“相爷吉祥,相爷饶命!”
和砷向刘全歪歪嘴,刘全揪住权五爷的后颈:“小子唉,下辈子长点眼,托生个好人家!”
两个大汉一起把权五爷拖了出去。权五爷拼命挣扎,把着门框,被人一根根掰开手指拖了出去。外边还传来他挣扎的声音:“相爷……相爷……”
和砷气得不行:“这相爷也是你叫的吗?呸!你也配!”
汪府大门洞开,两挂一直垂到地面的长鞭被点燃了,“噼里啪啦”直响。门口张灯结彩。来祝贺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当然,比起当年汪朝宗升赏布政使时候的热闹,毕竟是不如了。
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的换成了马德昌。他一身新衣服,喜气洋洋,对来祝贺的人们频频拱手。
一个官员从轿子上下来,走上前来,是扬州知府宋由之。大灾之后,两人见面分外唏嘘。
“宋大人,你来得早啊!”
宋由之拱了拱手:“圣上赐婚,汪总商纳如夫人,怎敢不来?马大人,您也辛苦。”
“也是借着朝宗这档子事,满城里热闹热闹。”马德昌感慨地说,“这一段事情太多了。”
宋由之点头称是:“是啊。老天爷保佑,托朝宗的福,大伙儿同心协力,总算洪灾躲过去了,瘟疫也扑灭了,该热闹热闹了。唉,新郎官呢?”
马德昌向后望望:“可能还在忙乎吧。”
宋由之会意地一笑。
内室,英子一身新娘装束坐在床边。姚梦梦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英子。只见她面若春桃、目如星辰,低头间那一瞬温柔,最能打动人心。这个外形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女子,今夜要和她姚梦梦今生最爱的男人圆房了,她奇怪自己内心怎的这般宁静。
门口低声咳嗽,一身新郎打扮的汪朝宗探进半个身子。看清是姚梦梦姊妹,又缩回去。
姚梦梦忙擦擦眼泪,勉强笑笑:“进来吧,我这也快收拾好了。”
“我没事,你们多待一会儿。”
英子听清是汪朝宗的声音:“不,朝宗,你还是陪我姐说说话吧。”
她把姚梦梦推给汪朝宗,两人都默然不语,汪朝宗只好带着姚梦梦出了外间。
汪朝宗艰难地:“梦梦,本来我不打算在这时候办喜事,仓促了,也没准备……”
姚梦梦:“你们在一起挺好的,真的!英子她是个好姑娘。只要你能收住她的心,她就会好好跟你。今天,我把英子交给你了,可要好好对她,她还是个孩子!”
“那你呢?”
姚梦梦眼睛湿润,缓缓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已经忘了寻常的日子是什么样子。这些最普通的生活,对我已经成了一种奢侈。在鸣玉坊里,我听过无数男人说爱我,可我知道,那终究是逢场作戏,最多是一时冲动!”
汪朝宗眼圈也红了,冲动地上前,喊道:“梦梦!”
姚梦梦制止他:“你不要说,要是你对我真有那么深情,咱们也不至于有今天。从今天起,我会让自己忘了你,也不许你再想我!你若再想我,就是对英子的不忠!你听见了吗?”
汪朝宗神情落寞,无言以对。
姚梦梦突然又笑了一下:“你们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靠不住的,当初把人家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摔了,到头来,玩腻了玩累了,就撒手不管了。什么狗屁奉旨成婚,皇上让你吃狗屎你也去?!偷着乐去吧!”
汪朝宗泪流满面:“梦梦!”
“姚梦梦,对你来说,终归只是南柯一梦。汪总商,该醒了!”姚梦梦苦涩地笑了笑,对汪朝宗,“回头和英子说一声,我走了。”
汪朝宗意外地:“你要走?去哪里?”
“我要去找一个能让我把心放下,不再整天端着装着的地方。”
汪朝宗着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梦梦,求你,过了今天再走,到底,你是英子的娘家人哪!”
姚梦梦闻言站住往外走的脚步,回过头,泪盈于睫。她最后看了一眼汪朝宗,飘然而去。汪朝宗愣愣地站在原地,伸出手,却一步也没有迈动。
里间,透过门缝看着他们俩的英子泪流满面,瘫软在地。
汪府大门口,几乎全城的百姓和灾民都挤在门前,有的举着万民伞,有的抬着匾,一见汪朝宗、马德昌等走出来,齐刷刷地跪成一片:“恭喜汪老爷!”
汪朝宗感动地拱手:“谢谢乡亲们!多谢,多谢。汪某今天娶亲,本来没敢惊动乡亲们。我们所做的,也不过都是些该我们做的,力所能及的事儿。承蒙大家厚爱,汪某不敢当!快请起,请起!今天所有人都是我汪某的客人。还有一件事,本来想稍后再说,既然大家都在,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事儿办了。”
家仆将两捆纸提到汪朝宗面前。
汪朝宗大声说:“这是前些天盐义仓发放贷粮的字据。那天有乡亲们骂,骂我们盐商为富不仁,还发国难财。当时我是憋了一肚子话,但是不能说。现在,义仓的粮食已经发完了,灾民也安置好了,今天我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些贷粮的字据都烧了,让大家放心。”
汪朝宗用火把点着了字据,火越烧越旺,有人还望里扔了一挂小鞭,小鞭“噼噼啪啪”地响着。
人们齐声欢呼。
“请,请。今天请各位光临寒舍,一醉方休!”
这时远处一阵鼓乐喧哗,大家伸头看去,竟是一位钦差。到了汪府门前,钦差昂首宣示:“汪朝宗接旨!圣上得知汪总商今日大喜,特赐御题金匾!”
汪朝宗对着红布盖着的金匾连磕三个头。钦差换了副口吻:“汪总商,接匾吧!”
汪朝宗上前,揭开红布,只见四个大字:“凤凰和鸣”。汪朝宗沉默地看着这四个字,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半夜,宴席已散,满地鞭炮纸屑还没扫净。门上仍然张灯结彩,家里也到处贴着“喜”字。萧文淑走过院子,走过正在埋头扫地的家人。她宁静的眼神在四处的喜字上流连着。
人走茶凉后空旷的庭院,一树芍药开得正艳。
萧文淑怅惘悠远的眼神飘向天空,她的嘴角露出甜蜜微笑,她的表情不像是汪家娶了小,倒像是儿子娶媳妇般的欣慰。
萧文淑对着祖宗牌位,双眼噙着泪花:“列祖列宗,咱汪家娶了新人,要添丁了,你们在天之灵再也不用担心香火了……”说着深深地拜了下去。
神情呆滞的姚梦梦回到鸣玉坊,独自坐了半天,十三姨小心地在门口探了探头。梦梦站起来说:“干娘来得正好,这儿有些银票是给您老人家的。”十三姨看了看银票,一脸为难地看着姚梦梦:“梦梦,你这么一走,还把首饰都卖了,干娘这心里可真不好受。也不知道怎么就让你待不下去了。”
梦梦说:“干娘,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不是干娘让我待不下去,是扬州让我待不下去。”
十三姨摇摇头:“扬州?依我看是那个汪朝宗吧。”
姚梦梦淡然地说:“我跟他已经没有了关系,他是他,我是我。只是这扬州城充满了银子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要走得远远的,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好好过日子。”
十三姨一把抱住姚梦梦,心疼地说:“孩子,心里苦就哭出来吧,这儿就是你的娘家!”
姚梦梦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十三姨也落下泪来。
良久,姚梦梦止住哭,抬起头来,从小包里又取出几张银票:“干娘,这是剩下的一千两银子,就烦您帮忙捐给灾民吧。男人们都上了堤,我们小女子也出不了什么力,就当一点心意吧。房里的这些东西,姐妹们用得着的,就留着,用不着的就扔了吧。”
鸣玉坊门外,静静停着一辆马车。正是清晨的静谧时光,太阳还没有升起,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红,淡淡晨雾如烟似水,轻轻笼住万物。大门“吱呀”一声,装扮清雅的姚梦梦轻轻走了出来。她的面容平静,眼神清亮,微微抬着头。
郑冬心立即从马车上下来,把姚梦梦扶上车去。他今天也特意换了一身新长衫,整洁干净。
车里堆着简单的行李,几个包裹,一大捆画轴。
郑冬心看了看梦梦的脸色,小心地问:“梦梦,想好了?”
姚梦梦微微一笑,说:“我心的一半还在扬州!”
郑冬心见她笑了,释怀地说:“别说你了,我的半颗心也还在扬州。一人带走半颗心,变成一颗心!”
梦梦看了他一眼,说:“走吧。”
郑冬心突然跳下车,双膝跪倒在地上,举起双手:“天哪,这是真的!老汪啊,不,万岁爷,谢谢你成全老郑啊!皇恩浩荡啊,汪总商娶英子,我老郑就抱得美人归喽。从今以后,每年的今天都给你烧高香,磕响头!”
姚梦梦看着他,表情复杂,对车夫说:“我们走!让他疯去!”
车夫微笑着看了眼郑冬心,挥动起长鞭,长鞭发出一声脆响。马车慢慢启动,慌得郑冬心赶紧在后面猛追。
三天后,汪朝宗的马车穿过镇淮门,沿着官道向北急驰。颠簸的车厢中,汪朝宗不时从怀里掏出鎏金的怀表,打开看了看,吩咐车夫:“再快些!”
数日后的一个早晨,汪朝宗到了京城和砷府的客堂里。
和砷正在一只梅瓶前面,仔细端详,然后看似无意地问:“汪总商,你看这鬼谷子下山梅瓶,是不是真的元青花。”
“在下对陶瓷什么的并不在行,不敢在大人面前胡说八道。”
和砷这才直起身转过脸来,一笑:“那你在扬州可是白待了。罢了,而今人心不古,赝品杂陈,几可乱真,你不玩也好。汪总商,有何见教啊?”
“中堂大人这么说,可是折杀在下了。扬州盐商一直承蒙中堂大人垂顾,在下深怀感激!此次进京面圣,特地备了些薄礼,还望中堂大人笑纳。”
和砷一笑:“平素少见冰炭之敬,今天备礼而来,汪总商恐怕另有所求吧。”
“在下只是聊表心意,不敢叨扰大人。”
汪朝宗打开木箱,取出一把玉如意,双手捧给和砷。
和砷眼睛一亮,然后又眯缝起来,嘴里说着:“果然是扬州工。汪总商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和某是无功不受禄啊。”
汪朝宗并不接话,又拿出一个绸缎包裹,层层解开后,是一个精装的画轴:“大人请看。”
画轴徐徐展开,只见抬头赫然是明人项元汴题写的“江乡秋晚图”,和砷眼睛都直了:“果然是赵松雪,真是名不虚传啊。”
汪朝宗抬头看了眼和砷:“物跟有缘人,和中堂是大家,能入和中堂法眼,是在下的福气。”
和砷并不答话,陶醉在画幅之中,不能自拔。过了许久,突然缓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大人只要喜欢,就不枉汪某一片苦心了。”
和坤呵呵一笑:“和某是个散淡的人,也就这点爱好,见到这些文物就像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情不自禁啊。汪总商,能够找到《江乡秋晚图》可谓用心良苦啊。我厚着脸皮,暂时收下了。今后,你我就是兄弟,用得着和某的,知会一声就行。”
汪朝宗忙作揖:“还请和中堂多多关照。”
接着,汪朝宗又马不停蹄地拜访了老朋友阿桂,最后,才要求面圣。
养心殿西暖阁内,步履老态的乾隆神气依然清爽,他端坐在宝座之上。一旁站立的是阿桂、和砷、刘统均。
乾隆问:“汪朝宗来了?”
太监林宝忙回话:“回皇上,已经在殿外候旨了。”
“让他进来吧。”
“宣汪朝宗进殿!”
汪朝宗进殿,跪拜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汪朝宗,你差人给朕送来一百万两锡锭,该当何罪?”乾隆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汪朝宗“扑通”跪下:“臣该死。”
“历朝历代,臣民如此大胆戏弄天子的,诸位听说过吗?”
“没有。”
“你们敢吗?”
阿桂等一齐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只有汪朝宗呆呆地站着,有些鹤立鸡群,又有些孤单。
乾隆冷笑道:“汪朝宗,你可真是标新立异,独占鳌头啊。”
汪朝宗这才跪下:“微臣该死,但微臣也是为朝廷、为圣上着想。”
“好一个为朕着想!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为朕着想的。”
汪朝宗缓缓说:“高家堰年久失修,洪泽湖水泻入里下河,万顷良田,顿成泽国。农家眼看将熟之稻谷没于水中,划木盆下田抢割,妇孺号哭于内,饿殍陈尸于道,房舍坍塌,溺畜横流,其惨状触目惊心。此时,扬州城内齐心赈灾,盗匪救人,娼妓募捐,但仍是杯水车薪。”
乾隆听得颇为专注:“说下去。”
“此刻,如将扬州之银两解押京城,不啻是落井下石,民众哗变一触即发。如我扬州士绅商贾墨守成规,那无异于激发民怨,有损圣上的万世英名。如是,臣等罪莫大焉!”
“如此说来,你拿锡锭滥竽充数,倒是公忠体国之举了?”
“臣身荷皇恩,不敢不尽心报答。”
刘统均站出来:“好一个尽心报答!汪朝宗,扶困赈灾,朝廷早已未雨绸缪,扬州盐商发引缴税,本是天经地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体察下情,万民欢呼,岂容你恣意诽谤?”
汪朝宗淡淡听着,沉默不语。
乾隆皱皱眉头,忽然问和砷:“和砷,你怎么看?”
“皇上,一年来,汪朝宗先是押解捐输,解四川平叛兵饷之急,后又赈灾济民,功不可没。况且救灾一事,事急从权,也算情有可原。”和砷似早有准备。
乾隆点头说:“这是明白事理的话。天下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扬州的百姓遭了灾,朕当然要救,但户部拨银子,再押解到扬州,中间就得耽搁不少时日,就可能会出事。汪朝宗这一百万两银子一挪,就把灾情给控制住了。有的话,他自己不敢居功多说,朕替他说。救灾如同用兵,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刘统均,大灾大难面前,关键是要拿出办法来,说些歌功颂德的虚话,没用,你说是不是?”
刘统均一哆嗦:“皇上教训得是!”
阿桂也赶忙上前:“皇上圣明!”
“都不要说了。天朝恩泽,百密一疏。远水不解近渴,也是常有的事。汪朝宗差事办得尽力,富而有仁,其心可嘉。然国法威严,朕虽法外开恩,下不为例,众爱卿亦不可照猫画虎。散了吧。朝宗,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三希堂是个只有十几平米的书房。此刻乾隆已经脱去了朝服,盘腿坐在临窗的炕上,对面则是同样盘腿而坐的汪朝宗。
“能与朕同席而坐的,普天之下,唯有你汪朝宗。”
“微臣诚惶诚恐。”
“你看,又来了。外面对你们盐商物议甚多,朕听多了,就当是耳旁风。事非经过不知难,每次逼着你们拿银子,朕也是不得已。”
“臣明白。”
“大清祖训,永不加赋,朕不想扰民,能指望的,也就是你们这些盐商们了。”
“皇上体恤民情,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你上次奏折中说,要来当面向朕说明提引亏空的真相。朕倒想听听,你怎么给朕一个说法。”
“圣上,正如阿克占大人所云,自乾隆十一年始有提引以来,隐匿提引银两,私行营运寄顿之事已成常例,支绌腾挪在所难免,所以上缴税银虽然有亏空,但盐商的报效未敢有丝毫懈怠。”
“朝宗的意思,根子出在提引制度上?”
“微臣不敢,天朝人口激增,用度浩繁,圣上设提引之例,合乎开源之法。只是扬州盐商为盛名所累,其实难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汪朝宗也哭穷,朕要有急用,还能指望谁?你也不必多言,咱们不绕圈子,朕就想知道,那些银子没进国库,究竟下落何在。”
“说句实情,这回押解来京的五百万两银子,除了抄没贪官家财,还是靠盐商捐资,取之无道,盐商不服呀。盐商若要自保,就得交代以前那些银子去了哪里。可是,这就难了。说出来吧,有多少人头要落地,以后,盐商就见不得人了。不说出来吧,盐商又不得过身。难哪!”
“听说扬州盐商有一个什么秘密账本?”
“圣上明察。那实在不是什么私自留的账本,那只是务本堂把各总商的捐输、税银以及杂项的,自己如何开销的,记了一个账册。本是商场旧例,未料竟成祸端,还枉送了几条人命。”
“也难怪,想到自己怎么从盐商那里拿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银子,被一一记录在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寝食不安。现在这本账,到哪里去了?”
“原来的账本,已经烧了,可还是没有半日太平。微臣有位忠仆管夏,打理务本堂账务多年,对账目能倒背如流,可以说,他就是个活账本。”
“他人呢?”
“我让他隐居起来,怕有人要害他。”
汪朝宗镇定地在一旁等候着乾隆的发问,可是乾隆并不说话。
过半晌,乾隆终于开口了:“账上有些什么人,有的,不看,朕也想得到。”
“皇上圣明。”
“有的,却只怕会大出朕的意料。你跟朕说说,和砷有多少?”
“账册上并没有和大人。”
乾隆脸色怒色隐现:“那就更是其心可诛!”
“皇上……”
“是,他不用直接从盐商这里拿银子,自有大大小小的官儿,拿了银子立刻就转呈给他。朕老了,眼前也要个可意的人儿,有些事,朕本来不想追究。可是账册和他无关,他还想拿到手里,那就只能是想捏住账册上官员的把柄。他好好在朕面前当差,要拿大小官儿的把柄做什么?”
汪朝宗不敢接口。
乾隆长叹:“朕开提引之例,本为民生计,未想贪蠹成风,肆无忌惮,竟成尾大不掉。甚至连和砷、张凤也把手伸到了扬州,令朕痛心啊。朝宗,想必你还是给朕留了点面子,历次南巡,盐商恐怕也花销不赀,账本中只字未提吧?”
“圣上南巡,驻跸扬州,那是天恩浩荡,百姓空巷而出,为了一睹天颜,那是何等的幸福。扬州盐商有今天,全凭万岁圣裁,花些银两,也是人之常情。”
“朝宗,你不用说了。朕早已意识到,南巡虽有视察河工、安抚百姓之意,但靡费浩繁,也给贪婪之徒制造了机会,弊多利少。”
汪朝宗跪拜在地:“皇上圣明。”
“起来吧,说好我们只是聊天。”
汪朝宗低头寻思着。
乾隆期待地望着他:“你还有话要说?”
于是汪朝宗缓缓抬头,声音清越沉静:“回圣上。两淮盐务盐引制度由前明延宕至今,已历二百余年。臣以为现在不是选什么人做盐官盐商的问题。如果一个千疮百孔的制度已经跟不上时代,已经不能再凭借自身的力量自我纠正,已经只能靠盐官和盐商的个人道德个人才能去影响它、引领它,那么,这个制度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圣上所以苦心积虑亲自关心盐政,下大力度清理盐务积弊,不也正是想让它焕发新生吗?臣斗胆建言,是到了取消提引制的时候了。臣愿将两淮盐业交还圣上,凭圣上圣裁!”
这一次,换到乾隆沉默了。
“皇上,如果盐务制度仍然积极活跃,也许阿克占大人,就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乾隆悚然动容。他遥想着阿克占的模样,不禁深深点头:“阿克占是替朝廷、替朕淌了这浑水啊!朝宗,力所能及的话,替朕多照顾照顾他吧!”
汪朝宗深深点头:“臣已经这样做了……”
乾隆有些伤感:“朕听说,为了凑齐那一百万两锡锭的亏空,你将朕住过的康山草堂给卖了。”
“圣上明察!”
“朝宗,你赈灾济民,就是为朕分忧。朕收了天下的税赋,终归还得用之于天下。你有担当、重情义,实乃扬州百姓之福。朕已经跟和砷说了,让他从库银中拿出三十万两,赏赐给你,你自己再贴点,把康山草堂赎回来。毕竟那也是朕几次驻跸的地方,朕以后不会再去了,也好给你留个念想。”
汪朝宗泪流满面,跪倒在地。
乾隆有些颓唐地坐下,咬牙:“这个和砷……”又叹息道,“唉,朕老了,有些事,留给儿子去做罢。”
又一日,乾隆端坐在宝座上,下面的大臣垂手肃立。
和砷在朗声宣读圣旨:“查历年提引应行归公银一千零九十二万二千八百九十七两六钱,此内除奉旨拨解江宁协济差案,及解交内务府抵换金银牌锞,与一切奏明动用,并因公支取,例得开销银四十六万一千七百六十九两九钱二分五厘,又现贮在库归款银二十六万二百六十五两六钱三分六厘二,共银七十二万二千零三十五两五钱六分一厘,应如该抚等所请,免其追缴外,所有各商节年领引未完纳银六百二十五万三千五百八十四两一钱六分六厘,又总商借称辛力膏火银七十万三千六百零二两,又楚商滥支膏火银二千两,又总商代盐政等购办器物浮开银十六万六百八十七两零,又各商借差动用银一百四十八万二千六百九十八两八钱,并办差浮开银六十六万七千九百七十六两八钱,以上商人名下共应缴完银九百二十七万五百四十八两七钱七分九厘。……再查乾隆十一年提引以后,历任运使系朱续卓、舒隆安、郭一裕、何胃、吴嗣爵、卢德恭,除卢德恭业已定议治罪外,其余各员既经该抚等讯无馈遗染指、与商人结纳情弊。”
“盐商首总汪朝宗,总制盐务,放任自流,擅留官帑,然发诸其心,实属急公好义,造福乡梓,情有可原。念其配合朝廷查清两淮盐引案情有功,功大于过,免予处罚,赏黄马褂一件。钦此。”
夕阳下的紫禁城,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汪朝宗身着黄马褂,缓缓地走下台阶。他一脸沉静,并无喜悦与激动,相反,似乎有些忧虑。
偌大的广场上,汪朝宗孤独地走着。
但他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中充满希冀!
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正月,太上皇乾隆去世,给事中王念孙等联合弹劾和砷。和砷以二十大罪状,被赐自尽,籍没家产共达二亿三千万两。
被汪朝宗等无数次诟病的纲盐制,终于在道光年间,改为票盐制。票盐制取消了盐引,取消了行盐地界的限制,商人不论资本多寡,皆可量力行盐。自此,扬州盐商的辉煌成为过去,历史走到了新的岔路口上,但他们的传说,却依然吟唱,生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