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困惑地醒来。怎么又回到了老家的卧室里?
我想起来了。
至少昨天一切都过去了,葬礼、墓地、棺木上的泥土。人们来到我家,四面八方都是同情的眼神,让人心力交瘁。
“奥莉芙?”艾达姑姑敲门。
“什么事?”
她探头进来。“你的一些朋友来看你了。”
“现在几点了?”
“快中午了。我不知道你能睡到这么晚。我让她们等等吧……”
“请别这样。让她们回去吧,我还要再睡几个小时,可以吗?”
“好吧。但你得早点儿起床,要不然你晚上可怎么睡得着啊。”
我又睡了过去。后来,苹果和肉桂的香味让我醒来。我穿上衣服,下楼走到厨房,玛格丽特正推着馅饼面包走出来。
“来一点儿苹果蛋糕?”她问我。
“好啊,闻起来真香。”就在昨天,我还以为自己对食物再也没有好胃口了。可现在我好想吃东西。
“我希望它能引诱你下床。”玛格丽特说着,用她那粉红色胖乎乎的手给我切蛋糕,“你们家苹果树今年收成真好。我正在尽力尝试苹果的各种做法。”
“在烹饪上,您可是个天才。”
“哦,亲爱的,只不过是一些锅碗瓢盆的小事儿。你要是喜欢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教你怎么做菜。”
姑姑走进屋来,拿了一束玫瑰花。“谢天谢地,看到奥莉芙坐在火炉边吃东西比什么都好。天啊,你们看这么多花,都没地方放它们。”
“真的好漂亮,”玛格丽特说着,用毛巾把手擦干净,“我想上楼去,梳洗一下。”
我好担心就我和艾达姑姑一起待着。
“我觉得葬礼挺温馨的。”艾达姑姑说着,竭力想把那一大束花插入原本盛柠檬水的水罐。她长得又高又瘦,浅棕色的头发盘在头上,像一顶王冠——她永远是这个不怎么好看的发型,从来没有变过。
“谢谢您帮我安排这一切。”我说。
“你不必为这个感谢我。”她突然放开手中的鲜花,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我还是不敢相信,亲爱的查尔斯就这么走了。”她说着,用手帕擦去眼角的泪水。
“失去哥哥,您心都碎了吧。”她看起来比我父亲要老,但其实她比他要小一岁。现在姑姑看起来更老了,前额上出现了不少我以前没看到过的皱纹,暗紫色的眼袋也出现在她蓝色的眼睛下面。
“我没事儿。”她把手帕又放回口袋,“我们至少可以很欣慰地知道,他一定是去了个更好的地方。现在你是我唯一牵挂的人了,你和他那么像,他又那么宠你。在这种时候,我总是心存感激,信仰能让我更加坚强。你们搬到纽约后还是定期去教堂吧?”
“在我们上边的一个街区,有一间非常漂亮的教堂。”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我很清楚我不想骗她。
姑姑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如果父亲允许的话,她会强迫家里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充满信仰的。而父亲呢,他是那种如果有迫切需要才会祈祷的人,其他的时候,他可不希望被信仰打扰。父亲喜欢说,信仰是一种道德行为,而不是取悦上帝的某种仪式,所以信仰取决于个人。我觉得父亲的话比姑姑那狂热的观点更有道理。
“生活不会停下脚步的。”姑姑说。她还是想把花都插进水罐里,可是那些花却怎么也塞不进去,这让她有点儿恼。“人们必须继续往前走。你为什么不见你的朋友呢?她们过来是安慰你的呀。”
“她们在葬礼上已经给了我同情了。今天她们是想告诉我结婚有多么好,我得在没人要之前立刻找个丈夫。”
“也许你得忍一忍,听听她们的建议。”
我放下盘子里最后一块苹果蛋糕,想着怎么才能找借口离开。
“你在曼斯菲尔德酒店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安排吗?”姑姑问。“你需要把那座城市里的所有东西都安排妥当。”
“我还没想到这些。”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先给镇上的商场经理打个电话,去把东西收拾好。我想去那儿看看,我好久都没去过了。”
“这可能很难吧,”姑姑说,“那里有那么多的回忆。”
“没关系,”我把盘子放进水槽,“我喜欢那些回忆。”
我在商场的走廊里徘徊,柜台小姐表情凝重地和我打招呼,表达她们对父亲的哀悼之情。我对每一个人都报以微笑,但脸上的神情谁也骗不了。
店里飞扬的尘土和抛光的木材味把我带回了过去。这里是我童年时的极乐天地,樱桃木的柜台、玻璃橱窗、镜面墙……让我觉得父亲离我并不遥远。然而,这过去的记忆将一去不返,让我有点想哭,我忍住泪水,一阵阵的头痛。“能看见大家太好了,”我对收银员说,“谢谢你们一直对我那么好。”门口铃铛响起,我走出商场。
漫步在大街上,我看见一群小孩围在巴罗先生运冰块的马车后,又跳又笑。拉车的老马步履蹒跚地前行,巴罗先生向后挥舞着皮鞭,想吓唬孩子们别靠马车太近,可这只让小孩们笑得更大声了。我小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做过同样的事。
对过往小镇的怀旧之情袭来,我一阵心痛。一路走过裁缝的小店、那间我以前去上主日学校的长老教会、小镇图书馆。转过弯,沿着小路一直向下,向家里走去。路旁,黄色的房子镶着绿边,很漂亮的安妮女王风格建筑,田园诗般的家乡风景。我循着石头小路来到环绕式门廊,在嘎吱作响的老摇摆椅上坐了下来,盯着门前榆树的枝条。艾达姑姑是对的。我当然要搬回冷泉港住。这里如此平和,如此可爱。纽约则混乱和难以应付。我在那边没有人际关系——伍尔沃斯公司派了一位行政主管从城里来参加父亲的葬礼,可他甚至都不会客套地邀请我去参加公司接下来的聚会。没有推荐信,在纽约城里我甚至连售货小姐的职位也得不到。
冒险结束了。过去一个月在曼哈顿的短暂而激动人心的时光将凝结成记忆,那是我生命中难以忘怀的时光。大多数人会说我很幸运,还有一个舒适而安全的家,他们会认为我被宠坏了,老是想从生活里索要更多。
我强迫自己走进屋去,打电话给曼斯菲尔德酒店。我把我的情况给酒店经理雷德斯通先生解释了一遍,他表示哀悼。接着,他问我什么时候去取走我们在酒店里的财物。
“十月底之前吧。我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还需要几天。”
“那就存在一个问题了,韦斯科特小姐。我需要为新的房客腾空公寓。”
“我可能还会去酒店待上几天。”我说。即便可能性不大,我还是没有完全放弃留在纽约的想法。
“不好意思。但是您没有了父亲的陪伴,我们就不能给您提供房间。曼斯菲尔德酒店不允许单身女性入住。”
“我没想到这一点。”
“无论如何,”雷德斯通先生补充说,“您都得支付十一月份的房租,因为我们需要十四天的时间来发出通知,取消您的租约。”
“对不起,雷德斯通先生。您是说,我不能在酒店住了,但还是得交下个月的房租?”
“这些都是租约里的条件。”他利用我被惊呆的片刻,迅速结束了通话,“我想说,韦斯科特小姐,对您父亲的去世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要让我知道。”
把听筒放在话机上,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我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少女式的房间,粉白条纹的墙纸、白色的蕾丝窗帘、黄色的雪尼尔花线床罩,我都不喜欢。我也不属于纽约。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奥莉芙!”艾达姑姑在客厅叫我,“快来帮忙!”
我走下楼,至少还有人需要我做些什么。
“是时候清扫地毯了。”姑姑说着,用力扫着那条老旧的栗色地毯。她的不懈努力只是让灰尘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
这是我最不喜欢的家务劳动,但做任何事都比一个人陷入抑郁来得好。我们把家具挪到一边,把地毯拖出去,挂在后院的晒衣绳上。暴露在日光下,栗色的地毯呈现出紫红的色调。艾达姑姑用一根竹杖一遍一遍拍打着地毯,尘土飞扬。我转身走向一棵光秃秃的苹果树,附近有我家的菜地,姑姑在地里种有甜菜、韭菜、生菜、西红柿……可现在是一片萧索。漫长的冬季即将到来。我们都得想方设法熬过严寒。
艾达姑姑突然停下,咳嗽起来,我走上前去说:“我来吧。”
她把竹杖递给我。“我和老杰米说了你父亲的事儿。”
“好的。”杰米是我们当地的石匠,专门雕刻墓碑。
“他说他现在很忙,得等几个星期才能抽出时间来做。”
我看着漫天的尘埃缓缓下落。“他似乎永远忙不完,老是那么多的顾客。”
“这个老家伙值得我们等待。你母亲的墓碑他做得多好啊。”
我站在地毯前,双手抓住竹杖挥舞。一蓬灰尘弥漫在我眼前。我只好后退几步,呼吸了一口干净点儿的空气。我装作不经意地闲聊,向艾达姑姑问了一个问题。“我出生时发生了什么事儿?”
“什么意思?”
“具体是什么问题,让妈妈生我的时候,大出血而死呢?”
她眯起眼睛,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想知道。”我肯定地说,看起来似乎很冷静,生怕她不告诉我这个事。
“你母亲的骨盆……”姑姑说,“太小了。你被卡在产道里了。你母亲,可怜的,难产了两天。”
“那最后,我是怎么……生下来的?”我的声音都颤抖了,希望姑姑没有注意到。
“医生用了手术钳,但还是没用。她身体越来越弱,最后,医生用刀割开,扩大产道。没过多久,她就休克了,流血一直到死。医生只救了你。当然,这不是你的错,医生只能这么做,不然你们娘俩都会死的。”
我点了点头,却觉得这肯定是我的错。如果她不怀孕,如果我小一点儿……“我不知道我们的身体为什么不设计得更容易出生呢。”
“这是夏娃的诅咒。”
“您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吧,对吧?”
“女人不得不为她们的罪而受苦。”
“难道上帝想要让孩子们没有母亲吗?”
“不要质疑上帝的安排,奥莉芙,你还太年轻。”
她尖锐的语气让我不敢再说什么,但我心中的怀疑仍在。我怎么就不能质疑上帝的安排?难道上帝有意让母亲去死吗?上帝是因为什么要惩罚我呢?我有了一种过去很熟悉的感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几乎就是一种生理上对自己的厌恶感。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存在,就在我身体里——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在那儿了。姑姑刚才说的话,让它又开始在我身体里翻腾了。
我站在地毯前,使劲地拍打着。我必须抑制自己想要回到冷泉港的想法。再次拍打地毯,像疯了一样,拍打,拍打,拍打。也许这并不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家务劳动。
“遗嘱几年前就已经写好了。”贝宁格先生说着,用手帕擦拭着眼镜。
我和艾达姑姑并排坐在律师对面。遗嘱放在桌上。我并不期望有一份巨额的遗产,只想父亲留下的钱能给我一个舒适和安全的未来。
“查尔斯本来还想做一些修改,”贝宁格律师戴上眼镜说,“但他离去得太突然了,还没来得及。”
律师读了遗嘱,上面说,姑姑是遗产的唯一受益人。作为我的法定监护人,姑姑要“慷慨而慎重”地考虑我的财务需求。她去世后,剩余的财产将由我继承。
“这本来就是你的。”姑姑说。
我紧闭双唇。艾达姑姑这辈子从来没生过病,很可能活得比我还要长。我不怀疑姑姑爱我,也知道姑姑想把最好的都给我,但我们在什么对我好这一点上存在分歧。
“你们都知道,”贝宁格律师摘下他的眼镜,说,“查尔斯在股市上很老练,这些年投资了不少。虽然他很享受股市的风险,通常也会收获颇丰,但这毕竟只是因为股市在过去十年里节节攀升,想亏钱都不容易。”说到这里,他一脸同情地看了我们一眼,让我的胃一阵抽搐。“你们现在也能看到,几乎没有人能从股市最近的动荡中幸免于难。我担心你的父亲也不会例外。”
“他告诉我说,他做得很好,”我说,“他说我们不用担心。”父亲是说过最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吧?或者,他仅仅希望最糟的日子过去了?
“希望如此吧。不过你们必须小心了,联合铜业公司的情况已经导致尼克博克信托公司崩溃了,连锁的后果可能会慢慢地显现。”
“我明白。”我平静地说。那一天,坐出租车去中央车站时,我亲眼看到人们排长队排了一条街,他们疯狂地等待,想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在银行门口,愤怒的群众互相推挤,大声喊叫,警察竭尽全力才阻止了斗殴的发生。我听见父亲说,他们不应该恐惧——这只会让事情更糟。
父亲当时害怕了吗?
“我父亲没有在这些银行里存钱。”我说。
“是的,但是我联系了他的经纪人。很明显,查尔斯手持大量股票押金,他认为股市会转好,不想在谷底把股票抛出。他不想从股市中抽身而去。所以,他不得不卖掉债券,来满足股市追加保证金的需求。但股市还是在不停地下滑,他始终被套牢。”
我点点头,但我觉得,我应该激烈地摇头表示反对。
“在他出事的那一天,”贝宁格律师继续说,“他已经卖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我忍不住会想,他开车在路上的时候,心里会翻腾什么样的想法……”律师在说出那可怕的打击前,思考了片刻,“不好意思,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他不能把股票追加的保证金补齐。”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姑姑愤怒地说,“只要告诉我们,遗产到底有多少!”
“他的遗产,”律师说,“都已经用光了。”
我肯定是听错了。这不可能。“用光了……全都没了?”
贝宁格律师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手帕。我以为他想擦眼泪,但他只是把自己的眼镜擦了一遍。“事实上,还欠银行的钱……还有经纪人事务所。”
“这太荒谬了。”艾达姑姑坐得笔直,“查尔斯不可能这样做的。你肯定错了。”
“我知道这会让你挺不好受,韦斯科特小姐。但你必须理解,华尔街市场正在经受1893年以来最严重的损失。”取下眼镜,贝宁格先生打开一份厚厚的文件夹,快速翻了一遍。“联合太平洋、通用电气、西联汇款、标准石油……所有的公司都在亏损、亏损、亏损,我说的可不是一点点亏损。有些公司是超过百分之一百的损失。全国到处都是这种糟糕的情况。我也遭受了损失,每个人都在损失。”
我的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我盯着自己的黑色羊毛裙,贝宁格律师还在继续说:“没有人希望这样,但只要你购买股票,你就得承受这风险。”
“那房子怎么办?”艾达姑姑问。
“对你们来说,好消息是还有房子可以卖。这能偿还大部分的债务。”
“把房子卖了?”姑姑几乎尖叫起来。“那我们住哪儿?”
“或者,”律师说,“房子也可以用来抵押贷款。但现在银行在利率方面都不大方,你们也没有任何收入来偿还贷款。”
父亲死了,我们还负债累累。这比破产还糟糕。必须得想个办法。
“我不觉得你们还有其他的选择,”贝宁格先生继续说,“除了变卖你们拥有的有价值的东西,当然……”他停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这让他在提出另一项建议的时候不用看着我们,“你们可以考虑找一份工作。”
“我们今天已经听够了,”艾达姑姑站起身来说,“我还有其他事要去忙了。”
“等等。”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知道不能就这样离开律师的办公室。
贝宁格先生在等我说话。“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抓住椅子的扶手。“可能忽略了一些东西。”父亲告诉我,他在皮盒子里给我留了些钱,我知道钱可能不多,但好歹在某个地方还有些钱。“是现金还是银行账户?还是根本就没什么?”
“你不可能从他在纽约的账户上取到钱。那些账户都用的他的名字,这些钱已经自动划归到遗产当中,但是……”
我一脸希望地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转头去看姑姑,姑姑这时候已经站到椅子背后了。“我不应该说这个,但你和查尔斯在镇子上的银行里有一个共用的账户。你可以在账户冻结前直接去银行里提出里面的余额。”
有钱!我的精神头高了些。但能有多少呢?
“一旦我提交这些文件,”律师说,“这些钱就会被托管,用于偿还债权人的债务。现在,我相信这里面还有大约三十美元。”
只有三十美元?我的心很快又沉了下去。
“我们现在会去银行的,谢谢你。”姑姑说完,向门口走去。
我还站着,看着桌上的那份遗嘱。父亲在开车返回纽约时,一定已经知道这一切了。
“我很抱歉,给你们带来了这么不好的消息,”贝宁格先生说,“但你们仍有机会从这可怕的震惊中摆脱出来。”
“奥莉芙?还不走吗?”
我不由自主地穿过房间。贝宁格先生把我们送到门口,他低下头,向我们哀伤地道别。“我们都很怀念查尔斯,当然了……”他清了清嗓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愿意推迟我的律师费,你们可以选择更方便的时间来结账。”
我和艾达姑姑直接来到银行,取出存款——准确地说,有三十七美元六十四美分。姑姑给了我五美元。“你拿着这些钱,去城里把公寓收拾好。”
“谢谢您。”
姑姑把剩下的钱码成整齐的一叠,塞进一个信封,再把信封放入钱包,“啪”的一声合上钱包。我不能告诉她,我们还欠曼斯菲尔德酒店八十美元。因为那信封里已是她的全部家产了。
1907年11月3日
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我也就不会有她离我而去的感觉,不像我现在对父亲的感觉。我的耳朵希望能听到他的声音,我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他的出现。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完全消失了?我必须回到曼哈顿,亲眼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里。
我们吃饭时,壁炉上挂着的黑色大理石钟滴答作响。饭桌前只有我们这几个女人。
“我的储蓄账户上还有一些钱,”玛格丽特从盘子里切了一片咸牛肉,“我希望能多一点儿,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有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你心地真好。”艾达姑姑递给我一碗豌豆,“但你还需要那笔钱生活,我们不能接受。”
“我们一起过嘛,”玛格丽特说,“如果你们把房子卖了……”
“我们不会卖房子的。”艾达姑姑拿了一片肉,“这不可能。”
“我们或许没有别的选择。”我把豌豆递给玛格丽特,从姑姑那里接过一盘肉。
“姑娘是对的,艾达。我当时也不想放弃自己的房子啊。”
“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一开始,我们先卖点儿东西。”
“卖掉家具?”我一直不喜欢那件别扭的弓形腿的黑胡桃木桌,还有配套的黑胡桃木橱柜和壁柜。
“最好先卖些小东西,”姑姑说,“我们不需要让整个镇子都知道我们处境艰难。我还有些母亲传下来的首饰,可以拿到波基普西市的当铺换些钱。”
“卖东西只能救急,”我切了一片肉说,“对我来说,我想采纳贝宁格先生的建议,去找一份工作。”
“我猜想,他们可能会带你去伍尔沃斯公司。”姑姑说。
“就为了三美元一个星期的薪水?”
“你曾经在那儿没拿薪水工作过吧。”
我咬紧下颚。“那工作没有前途。”
“你可能会觉得降低了身份,但我们现在可得实际点儿。”
玛格丽特在一旁静静地吃着,没有介入我们的话题。
“我觉得对我来说,最好能在一家商场门店里工作。至少我能努力工作,逐步向上。”
“幸运商场还是普拉特商场?”姑姑问,她说的都是波基普西市的商场。
“纽约机会更多。”
“你不能一个人住在那座可恶的城市里!”
我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有那么多的女孩在纽约谋生。我敢说她们中的很多人都不如我聪明。”
“我不担心你的聪明。那些商场里都是肮脏的男人,他们都在找机会乘虚而入,占你们的便宜。”
“我希望您能对我多一点儿信心。”
“你太脆弱了,亲爱的。你这辈子想要什么呢?一天又一天地站在柜台后面,卖着那些你买不起的东西,你会怎么想呢?”
“我会觉得我在从事一份值得尊敬的职业——这份职业值得投入,前景无限。我还得说,即使您不认可妇女在家庭之外工作,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您应该支持我的职业梦想。”
“你在胡说!你没有地方住,没有人际关系,没有钱让你在那边立稳脚跟。相反,你应该远离那座城市,花时间休息一下,重新振作起来。”
“我不需要休息——我需要忙起来。”
“在这儿你也可以忙起来啊,这边你有朋友有家庭。不用多久,我肯定你就能找到一位帅小伙来娶你。婚姻不是你想的那么可怕的。”
我在姑姑和玛格丽特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我不想堕入设想的那个未来。“不好意思,我和您想的不一样。艾达姑姑,我拿定主意了,我要回纽约去。”
“你父亲绝对不会允许你一个人去的。作为你的监护人,我也不准你去。”
“作为我的监护人,您唯一能阻止我的办法是不给我钱。”我看着桌子对面本来应该是父亲坐的空椅子,“很遗憾,我们已经没有钱了。”
第二天,当我拿着行李箱来到楼下时,艾达姑姑正在给玻璃灯罩擦灰。“你这样做是错的,”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我,“你没有意识到你现在的情况。你的脸色比以前更白了,身体比以前更瘦了。你的眼里都是血丝。你甚至都不知道那座城里有谁能够帮你。”
我唯一能想起来的人是拉尔夫·皮尔斯。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不想去乞求他的可怜。“别担心,我会很好的。”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古董,”她一边修剪灯芯一边说,“但是我知道能让大家都好过的唯一办法。我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能为你和查尔斯提供一个温馨的家。”
“您做到了。我很感激您,真的很感激。我昨天晚上不该那样不礼貌的。我很抱歉,我当时太粗鲁了。”
“我知道你很讨厌住在这儿,但只要这房子归还给我们,只要你想回来,大门永远是开着的。”
“不是这样的,艾达姑姑。我只是觉得我不属于这儿。我从来没有归属感,可总有一些原因让我觉得,我得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
她给灯芯添上油。“好吧,我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谢谢您,一有消息,我就会写信给您的。”
放好了灯罩,姑姑把灯放到一边,站直了身体。“再见。嗯。”
我走上前去,在她干瘪下垂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说:“我爱您。”心头一阵刺痛,让我只能低头看着地板。
姑姑喃喃地说着什么,既想表达对我的爱意,又想让我好好照顾自己。我想她可能会陪我一起去火车站,但幸好她没有,这让我松了口气。至少,我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