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德罗柏提斯餐厅的路上,我经过阿斯特广场,我把它称作灾难广场。这里本来是第八大街、拉法耶特街和第四大道交汇处,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十字路口,但现在附近全是乱七八糟的建筑物,把这儿全毁了。高层的玻璃外墙公寓楼遮住了库伯联盟学院的老楼,星巴克和唐恩都乐甜甜圈争奇斗艳。纽约大学的另一栋宿舍楼也平地而起。他们难道不认为那些传统的建筑应该保留下来吗?当我经过以前没注意到的一处空地时,又感到血压飙升。因为这意味着又有一处老建筑被夷为平地。那些高层和连锁店会占领这里。该死,这一片的特色将要荡然无存,东村正在被现代化毁灭掉。
奥莉芙可能会说我太多愁善感。她也许是对的。纽约始终在变化、发展,如果没有这些现代建筑,这一百年来,这几代人的发展由什么来体现?但是,我们还是需要保存一些老建筑,保存一些过去的记忆吧。
当我来到第一大道时,我觉得自己看它的眼光和以前不同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高架铁路一直通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去找奥莉芙遇到拉尔夫的那家意大利咖啡店,这家老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留意到。普格利泽咖啡屋没有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注意到了一家新开的普拉提工作室,我决定有空上网查查这家店的时间安排表。
德罗柏提斯餐厅的橱窗里有一个让人惊喜的展示——各种各样的婚礼蛋糕。快乐的夫妻雕像模型站在一个三层或四层的大蛋糕上面。我推开餐厅大门,香气就扑鼻而来——美妙绝伦的茴香味儿。我深吸了一口气,尽情享受这香气。
餐厅墙上的广告自豪地宣称德罗柏提斯餐厅建于1904年,另一则广告则说店里提供Wi-Fi。柜台后面正在工作的年轻人穿着阿贝克隆比牌T恤,戴着来自普卡海滩的贝壳项链。他不时抬头看一眼餐厅最近才装上的平板电视。
我饱览了玻璃橱窗里展示的琳琅满目的糕点,这才环顾四周,看莫莉有没有来。她还没到,于是我继续看墙上挂着的餐厅老照片。我以前看过——这组照片在这里挂了许久了,很明显是为了后人观赏才拍摄的。最早的一对德罗柏提斯家族的家长的照片挂在最上面:一位漂亮的黑发女士和一位英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下面是餐厅历年来内部陈设的照片。我注意了一下新旧对比,我一贯留意这个:同样的瓷砖地板,大堂的正中央刻着一颗星形图案;同样的瓷砖墙壁,蓝色和金色的马赛克边框;同样的锡质天花板;同样的雕花玻璃后门。最下面的一张照片是五个留着小胡子的侍者穿着长长的白色围裙,站在餐厅的玻璃橱窗前。橱窗前的遮阳棚上印着:普格利泽咖啡屋。
普格利泽?
我转过身,抑制不住惊讶之情,问柜台后面的伙计:“普格利泽?”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目光从电视上正转播的网球比赛中收回。“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你们以前叫作普格利泽咖啡屋?”
“是的,我的曾祖父保罗当年以他意大利老家的名字取的店名。我爷爷接手后,就改名叫德罗柏提斯了。”
“哦,谢谢了。”
“别客气。”他说完后,又一心一意去看电视上的比赛了。
原来这是同一个地方。我是怎么想起这家德罗柏提斯餐厅的?可能事出有因吧。毕竟,我向莫莉建议来这家店,是因为奥莉芙日记里关于普格利泽咖啡屋的描述吸引了我。我想象着她当时坐在这间拥挤又烟雾缭绕的餐厅里,和父亲在一起谈笑,吃着美味的糕点,和拉尔夫调情——或者只是假装调情。
我希望这里的糕点还是像我上次来那样好吃,我可有十年没有来过了。餐厅的装修风格和我记忆中的差不多,似乎破旧了些。此刻,餐厅里只有一位顾客,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坐在餐桌前玩笔记本电脑。我又转过来看那些照片,盯着照片里的一个侍者的眼睛看,他就是当年称呼奥莉芙bella donna的人吗?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我转过身,看到了一脸热情的莫莉。她把金黄色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穿了件橄榄绿的针织连衣裙,衣领上是在她自己缝上的一串小小的扇形珍珠母纽扣。
“你没迟到,是我来早了。”
“你的上衣真漂亮,”她说着给了我一个拥抱,“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新的批发商那里。”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我冲她戴的手镯点了点头,“你自己做的?”
“是啊,我现在对50年代的这种有机玻璃纽扣相当着迷。”
她把手腕抬到我面前,让我好好看。手镯上每一颗方方厚厚的纽扣都是透明的,纽扣内部还有些镶嵌的装饰。“他们怎么能在有机玻璃里面做到这些镶嵌的?”
“这可是与众不同的技术。有些是在有机玻璃背面雕刻,再喷绘和层压;有些是用金属嵌体;有些是珍珠镶嵌。你看,这颗纽扣里嵌着一朵真正的小花。我读过一本书,介绍‘二战’后他们是怎么做这种有机玻璃纽扣的,纽扣的材质是以前用在枪支上的余料,它还是防弹的呢。”
“哇,防弹,这迟早能派上用场,太棒了!我还喜欢你衣领上那一圈,那小小的扇形纽扣。”
“谢谢。”
莫莉一直对古董纽扣很着迷。她在网上卖纽扣,并想找个人合伙经营店铺,但那时我正巧在忙着别的事。莫莉的奶奶去世后,给她留了些钱,莫莉就自己开了家店,雇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帮她处理店里的事情,生意做得很好,那小伙子成了她的经理,后来又成了她的丈夫。
“先告诉我,”莫莉坐直身子,一脸期待,“和马尔科夫医生见面怎么样?”
“他挺棒的,但我还是有问题。我昨晚又差点儿没睡着。”
“该死。也许你需要多去医生那边几次,看看能不能管用。”
“也许吧。”我试着让她觉得我对此也有信心。
刚才柜台后看网球直播的年轻人走过来,把菜单递给我们。“二位女士,想喝点儿什么?”他说,“我们有拿铁、意大利特浓咖啡、卡布奇诺……”
“来一杯拿铁。”
“我也是,”莫莉说,“再来一碟杏仁角酥。”
“我要一份奶酪千层酥。”
我们交上菜单。年轻人离开后,我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叹了口气。
“好嘛,”莫莉说,“你晚上没睡觉,你现在有什么麻烦?”
“我收到房东的一份正式通知,我要被赶出来了。”
“你开玩笑吧。你要从公寓里被赶出来了?”
“不是,是我的店铺租约到期了。”
“我以为会续约的啊。”
“他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昨天接到信,现在我只有一个月时间搬出来了。”
“哦,好遗憾。你当时那个租约可真不错啊,对吧?”
“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能负担得起的房子。”
“现在找房子肯定不容易。”
“不过我有个想法。我知道你对你那间小店铺很不满。”莫莉的店铺过道太狭窄了,以至于有背包客和孕妇来了,常常会堵在那里,这一点让顾客们对店里意见很大。“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合租一个铺面,我打赌我们能找到一处足够大的地方,而且租金肯定比我们现在各付各的要便宜,我们的生意会互相促进,这可能对我们都好。”
“你知道,这个点子很诱人,我希望我能帮到你。”
“但是?”
“我现在可不能对生意做什么改变。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说,很惊讶自己居然会这么失望,“我知道这个主意不靠谱,我只是问问而已。”
“当然,”莫莉说,“如果我知道其他对你有帮助的消息,我一定会让你知道。”
德罗柏提斯家族的后代,那位年轻人送上我们的咖啡、糕点和两杯水。“我把账单放在桌上了,”他说,“你们随意,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考虑到餐厅里并没有什么顾客,他的慷慨大度其实并不出奇,但我还是很欣赏这种态度。“谢谢了。”
我们品着咖啡,吃着糕点,明白了德罗柏提斯餐厅生意不好的原因。他们的糕点味道不如往日了。外壳太硬,馅儿里面粉太多了,乳清干酪味道太淡,蜜饯太少。当莫莉切下一片杏仁角酥时,刀片还碰到了碟子上,糕点的残渣和杏仁片喷了出来。
“要么是刀太钝,要么是糕点放的时间太长了。”
莫莉咬了一口说:“是糕点的问题。”
“不好意思,是我让你来的。”
“别道歉了。我很高兴我们还能来这儿,想想过去的旧时光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其实,我也有事要和你说。我和斯科特终于做了重要的决定,这也是我现在不能变动生意的原因之一吧。”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一起做生意这么多年,生意越做越好,他们终于想要一个孩子了,但这事儿并不太顺利。他们现在已经放弃了体外受精,考虑收养一个小孩或者找人代孕。
“你们是怎么决定的?”
“我发现了一个不错的网站。网站上有那些等待被收养的孩子的照片。你可以通过年龄、性别、籍贯等搜索选定对象,然后点击照片,就能看到那个孩子的背景和性格。”
“太神奇了。但你相信他们吗?”
“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儿假,但我查过了,他们是合法的。我们接下来会非常小心的,好好挑选出一个孩子。”
“我相信你会的。我打赌这些孩子都很需要一个家。很让人兴奋啊,我希望你早日有个孩子。”
“谢了。”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我昨晚上虚惊一场,我的例假来晚了,我用早孕试纸查了,没有怀孕。”
“你的例假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太正常吧,不是吗?”
“有点儿吧。但后来慢慢规律起来,就像每个月固定时间要交房租一样,所以当它有点儿晚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不是有点儿晚而已吧。”
“当月我估计它会来的时候,它没来,然后可能就会到下个月十几号的时候才来吧。”我没有说,其实当下个月例假来的时候,也只不过在内裤上留下一点儿斑点而已。
“听着,我不是医生,但很明显,你这是停经前的症状了。”
“别胡扯了,我还没那么老吧。”
“实际上,你这方面的功能在走向拐点,这从外表上可看不出来。你要去检查一下自己的促卵泡激素水平。你的卵子活跃指数可能会越来越低的。”
莫莉看过那么多专家和医生,她自己也久病成医了。“你是说我的卵子正在干涸?”
“别紧张。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再怀孕。我只是说你的身体正在向更年期的早期阶段过渡,所以,如果你想要一个孩子,得抓紧了,宜早不宜迟啊。你知道那组数据,对吧?女性四十岁的时候,她能够怀孕的平均概率只有百分之五。”
“真的吗?那么糟吗?”
“我并不是想吓你,”莫莉继续说,“但是你知道我的遭遇啦。你也是个生意人,应该懂得未雨绸缪,早做决定有多么重要。”
“应该早做决定的。嗐,也许我应该把自己的卵子冷冻起来。”
“你可以这样做啊。”
“我是在挖苦呢。”
“你知道你现在应该怎么做吗?”莫莉身体前倾,兴奋地说,“让一些卵子受精,再把胚胎冷冻起来。这样移植的受孕率比自然的受孕率要高很多。在你现在这个年龄,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好吧,那么谁来提供精子呢?这可不是个小问题。”
“我并不建议你找杰夫,不管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有成千上万的精子捐献者,你可以搜索,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卵子有机会和某个陌生人的精子来一次一夜情?”
“你这个说法挺好笑的。听着,五年前他们还没有这样的技术,不然我早就做了。无论如何,如果你想要了解体外受精,有这方面的网站,你只要在上面注册,就能搜索到那些捐献者的简介。”
“你的意思是,这就像婚恋网站一样?”
“对啊,你可以为你的卵子找到一位完美的一夜情对象。”
“太好了,突然之间,我的人生似乎找到了一条其他的管道——我不是有意一语双关的。”
“也许你的房租问题预示着你的生活要做方向性的改变了。”
“你的意思是宣布破产,靠福利金生活吗?”我揉了揉太阳穴,我没有头痛,但让我头痛的事儿可真不少。
“你可以搬到伍德斯托克和妈妈一起住。她能帮你带孩子。感觉挺温馨的吧,你不觉得吗?”
“对我来说,这会让我精神崩溃的。”很显然,莫莉已经被那些待领养孩子的照片刺激得雌性激素勃发,这影响了她的判断。
“对不起,亲爱的。”莫莉把手从桌子对面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想让我安心,“如果我说了你不想听的话,别在意。我现在一心都在养小孩的美梦里,我觉得你现在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这事儿了。”
“我知道你想帮忙。不管怎么样,该走了。我们该去开店了。”
“我希望有什么事我能帮你一把的。”
“能和你聊聊,就已经帮了我不少了。”我说。虽然我清楚,现在的感觉比走进餐厅时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