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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悲伤的城市》第五章 心动 Touch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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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蒂直视着祥弟,祥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俩以前就认识一样。他想躲开古蒂的目光,可又做不到。古蒂揉了揉鼻子,橘红色手镯映着早晨的阳光,一切看起来都好极了。

清晨,街上恢复了生机,乌鸦停在路上和屋顶上,叫醒了祥弟。他惊讶地发现街上有好多人已经醒了,一个小伙子躺在手推车上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他坐了起来,用手拢拢头发,睁开了眼睛。两个人从小伙子身边经过,手里拿着一小桶水,他们彼此笑着,就好像其中一个人讲了个笑话。一个穿着咔叽布短裤的人拿着长把扫帚在人行道上扫垃圾,一个老太太蹲着用手指头刷牙,她的嘴上有一层厚厚的黑牙膏,然后端着一个蓝白条的大杯子漱口,把水吐在人行道上。老太太就在清洁工面前漱口,也不管他刚刚扫过那块人行道。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秃头男人光着脚穿过大街,他一只手拿着个长柄杯,另一只手拿着凋谢了的金盏花,从那个人额头上的红点来看,祥弟断定他是要去神庙。

祥弟听到古蒂在清嗓子,她也跟那个老太太一样,往街上吐痰。古蒂的脸比昨天晚上看起来又脏了点,嘴里塞满了吃的。祥弟发现她是戴着橘红色手镯睡觉的,她身上的棕色裙子上面有些小洞,她在裙子上擦手,拿裙子当毛巾使。

“看看他,”古蒂说,“他睡觉还戴着头巾,我跟你说过他就是个傻瓜。”

“让他待着吧。”桑迪说。

桑迪肯定是最早起来的,祥弟想,他看来早就醒了。桑迪打开一个生锈的马口铁匣子,从里面拿了盒火柴,在小煤油炉上生起火,把小铁碗放在上面。祥弟还是忍不住要去看桑迪脸上的疤痕,疤痕很深,边缘凹凸不平,就像皮肉曾经被翻开一样。祥弟不知道桑迪的右耳朵是怎么少了半只的,如果他们是在大街上躺着,那也许是被老鼠咬掉的。祥弟庆幸他昨天晚上没想到这个,他试着不去看那只耳朵。

“你要喝茶吗?”桑迪问。

“你能不能先不给他吃这吃那的,先让他干点活?”古蒂大声说。

祥弟往棚子里一看,惊讶地发现艾玛也在那儿。她还在自言自语,但不像昨天晚上那样呆坐着不动,她怀里抱着孩子前后摇晃着,孩子的肚子鼓鼓的。

“她在这儿干吗呢?”祥弟问。

“这关你什么事?”古蒂问。

“我没有别的意思。”

祥弟没有解释说他看到艾玛在棚子里感到惊奇,是因为好像昨天晚上桑迪并没有怎么照管她。

“我要去哪儿?”祥弟问,他直接问桑迪,不去看古蒂。“干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局促不安地说。

“可你昨天晚上只吃了一片面包,”古蒂说,她好像比她哥哥更快地明白了祥弟的意思,“难道你跟我们说肚子饿是在撒谎吗?”

“你自己选地方,”桑迪说,“爱在哪儿在哪儿吧。”

“如果有人看到我怎么办?”

“告诉他们别拍照片。”古蒂说。

桑迪和古蒂大笑起来,“就这你还指望我们相信你就在街上住?”桑迪说。

“不,只是……”

“跟我来。”桑迪说。

他领着祥弟到了几十米开外的三级破台阶前,角落里有个柱子,生锈的铁丝从里面穿出来,地上到处是散乱的石板。

“这个楼被烧了,”桑迪说,“只有这三级台阶还留着。我们拿它当厕所用了,现在蹲在台阶后面解决吧。”

桑迪蹒跚着走开了,祥弟正褪下短裤的时候,桑迪转过身看着他。

“小心你的宝贝,”他喊着,“老鼠没准会偷的。”他拍了一下大腿,走开了。

祥弟想快点解决,不是因为他相信了桑迪说的老鼠,而是他感觉很不舒服。他想到了萨迪克夫人,如果萨迪克夫人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惊呆的。如果科伊巴男孩们看到他在大街上方便,会到处去说的。祥弟想起了孤儿院的厕所,两年前的一个下午,萨迪克夫人去市场买东西了,他在厕所里发现拉曼晕倒了。祥弟弯下身把他弄醒,他都不敢相信酒精的后劲有这么厉害。他把水洒在拉曼脸上,拉曼突然坐起来,胳膊抡来抡去,大声嚷嚷,把祥弟吓跑了。

祥弟解完大便,不知道该怎么擦干净,他蹲着四处看看。如果是在孤儿院的话,他就会用一片叶子擦,但是他唯一能看到的那棵树就是搭棚子的那棵,而且那棵树的叶子又长得太高了。

一块圆石头帮了他的忙,他发现那块石头就有半尺远,就把它拿了过来。他用石头擦屁股的时候,又想起了科伊巴男孩,也许他们应该用这块石头玩科伊巴游戏。

祥弟把短裤提上来,回到了树那边。桑迪和古蒂已经在喝茶了,他们用同一个杯子轮着喝。

“你方便完了吗?”桑迪问。

“嗯。”

“那喝点茶吧。”

“不,我不饿。”

“是不是我们的茶不合大王的口味。”古蒂话里带刺。

“不是这么回事,我觉得茶不够喝,因为你们俩在分着喝。”

“我们是用同一个杯子喝,”桑迪说,“我们的茶够喝,但是只有一个杯子。你和我们一起喝吧。”

他把杯子递给祥弟,祥弟犹豫着。

“你是不好意思吗?”桑迪问,“你是觉得我妹妹的嘴碰过的杯子,你要是也碰了的话……”

古蒂打了桑迪的手一下,小声说:“大早晨的……”

“别嫌她。”桑迪说。

祥弟看到古蒂从一个小锅里往一个瓶盖里倒了一点奶,那个瓶盖看起来就像拉曼喝酒的酒瓶盖子一样。然后古蒂走到艾玛怀里的孩子身边,往他嘴里喂了一点奶。

“她在干什么呢?”祥弟问。

“给孩子喂奶。”

“为什么艾玛不给孩子喂奶呢?”

“艾玛生病了。”

“哦……”

“艾玛没奶了。现在别问问题了。”

祥弟又喝了一口茶,把杯子递给桑迪,桑迪从碗里又往杯子里倒了点茶。艾玛又开始呻吟,尽管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可又像视而不见似的。祥弟扫了桑迪一眼。

“她是我们的妈妈,”桑迪突然说,他看着在炉子上冒着气的大碗,“她总是带着个孩子到处乱走,现在我们也懒得管了,我们跟她说话她也不怎么听得懂。她就是坐在角落里,把自己的头发往下扯,我看到她这样就心烦。”

“你们的爸爸呢?”祥弟问。

“死了。”

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祥弟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你看到那儿的艾拉尼面包房了吗?”桑迪问。

祥弟看了看对面的面包房,那儿有个招牌写着“罗斯塔米面包店”,招牌上还有百事的广告。招牌下面,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正在擦着陈列面包的玻璃柜。他的衬衣敞开了上面的几个扣子,一片浓密的黑色胸毛露了出来。面包房旁边是古斯塔咖啡馆,一个小男孩正在擦地,不时停下来揉揉眼睛,好像还没睡醒。咖啡馆里黑色的椅子两把两把地摞在一起,大理石面的木腿桌子随意地散放在店里。

“三年前我们的爸爸被车撞了,”桑迪接着说,“就在面包店外面。”

如果爸爸三年前死了,艾玛怎么又有了个孩子?祥弟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对不起。”他只是说。

“该怎么办呢?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桑迪说,“我们的妈妈在爸爸死后就疯了,我们现在还得照顾她。该怎么办呢?”

祥弟感到很不安。他应该接着桑迪的话头吗?

“你能帮我们。”桑迪最后说。

“我?”

“我们有个打算。”

“什么?”

“去偷。”

这个想法吓了祥弟一跳,他还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一次都没有。甚至他在孤儿院的时候,知道萨迪克夫人放奶油饼干的地方,他也从没有偷偷拿过,从来都是给他吃他才拿着。

“我不去偷东西。”

“胆小鬼。”古蒂说。

“别担心,”桑迪说,“这个计划没问题。听着,艾玛病得很重,如果我们不带她去看病的话,她就撑不下去了。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孩子?”

“她不会有事的,”古蒂尖声说,“我不会让艾玛出事的。”

“明白了吗?”桑迪问。“我们想偷点钱带她去看病,然后离开这儿。”

“永远离开。”古蒂说。

“那你们要去哪儿呢?”祥弟问。

“回乡下去,”古蒂说,“我们老家在乡下。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她用大大的棕色眼睛瞪着祥弟,祥弟想起了昨天晚上见到他们时,他们待他还很好,但这么快就变了,他有点糊涂了。

“怎么不说话了?”桑迪问,“如果我能跑的话,我就不会找你帮忙了。看看我这样,我怎么能跑呢?我一跑他们就会抓住我,把我打得皮开肉绽。”

“可是我跑不快。”祥弟说。

“你一直都在夸口说你跑得快,”古蒂说,“那要不是你在撒谎,就是你确实跑得快。”

祥弟知道自己跑得很快。他还小的时候,从《仙达玛玛》上听到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孩尖叫得太厉害,说不出话来了,然后有个神仙出现了,告诉他如果他正快地跑,没准就能把声音追回来。于是祥弟就在院子里使劲跑,直到他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这个故事让他跑得更快了。

“求你帮帮我们吧。”桑迪说。

古蒂正准备说话,艾玛怀里的小孩哭了起来。艾玛前后摇晃着,嘴里还说着什么——这回声音挺大——可她仅仅发出了痛苦的叫声。孩子的哭声和母亲的哀叫声混在一起,让祥弟心里很不舒服。桑迪揉着太阳穴,好像疼痛已经蔓延到那儿去了,古蒂竭力安抚着孩子。

祥弟不由得看着艾玛,艾玛的眼睛往上翻,好像她不用抬头就能往天上看。祥弟觉得艾玛一定讨厌汽车喇叭声,因为是汽车撞死了她丈夫。没准每次一听到汽车喇叭声,艾玛就会觉得要出事,她被吓着了。祥弟希望艾玛能说句话,这样还有个人样,可艾玛只是在那儿哀号。

祥弟对自己说,他不在乎爸爸是不是很穷,不在乎是不是像拉曼一样在孤儿院里扫厕所,他只希望爸爸是个正常人。但是还有个问题,他爸爸得记得自己有个儿子,不像艾玛,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孩子。

太阳出来了,祥弟看着艾玛的头皮,头发掉下来的地方,或者说是被揪下去的地方,头皮是粉色的。祥弟在想象着艾玛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一撮撮地往下揪头发,他想到这个,露出了难过的表情。然后发现古蒂正在看着他,远处桑迪爬到了那座被烧毁的楼房那边,祥弟在想桑迪方便完用不用石头擦。

“你帮不帮我们?”古蒂问。

祥弟知道如果告诉她自己不偷东西,她又会管自己叫胆小鬼,于是他没说话。

“我们要去偷神庙里的礼拜香火钱,听见了吗?”

“嗯,”祥弟说,“拐角那个庙吗?”

“对,就那个,在它前面有个门诊部。”

“那庙里怎么会有钱?庙太小了。”

“过两天他们会为甘尼夏神举行礼拜会,有个当官的,名字叫Namdeo Girhe,关于他有个故事,他妈妈怀着他的时候很穷,没有地方去,就在庙门外睡。人们看到她要生孩子了,给了她点钱,她就在庙门口把孩子生下来了。年轻的僧侣告诉她,因为她的孩子是在庙门口生的,得到了甘尼夏神的保佑,将来会有出息的。后来果然成了真,所以很多人都信这座庙的神力。Namdeo Girhe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到这儿来祷告,而且把钱放在甘尼夏神像的脚边讨神的欢心。然后僧侣把钱收在一个塑料盒子里,在那边一直放到晚上,让大家看看Namdeo Girhe对神有多么虔诚,这座庙又是怎样的灵验。这样一来,一年到头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到这座庙来进香,僧侣也就越来越肥。”

“我不能偷神的钱。”

“我们是他的子民,他不会怪罪的。”

“为什么你不去呢?”

“我比你胖。”

“那又怎么样?”

“听着,”她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你瘦得像根棍子。”

“咋啦?”

“你得从神庙窗户的铁栏杆中间钻进去。”

“什么?”

“难道你觉得庙门会给你打开吗?我们在你身上涂上油,这样你就能钻过窗户的铁栏杆,如果你被发现了,你身上滑溜溜的,也没人能抓得住你。”

“你们以前这么干过很多次吗?”

“从来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爸爸……我爸爸以前偷过东西,他和艾玛说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偷庙里的香火钱是他的主意,可他偏偏在礼拜那天死了。”

“对不起,”祥弟说,“我不能去偷。”

“为什么?”

“这是错的。”

“错的?那我爸爸的死呢?艾玛发了疯不能给孩子喂奶呢?这些也是错的,对吗?”

“对……”

“好,那去偷就是对的。我们就是想离开这儿,我们不是去做坏事。如果我哥哥能跑的话,我们就不会找你了。”

古蒂直视着祥弟,祥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俩以前就认识一样。他想躲开古蒂的目光,可又做不到。古蒂揉了揉鼻子,橘红色手镯映着早晨的阳光,一切看起来都好极了。

只是古蒂让自己去偷东西的事除外。萨迪克夫人总是警告孩子们说:记住,做贼一次,做贼一辈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前后挥着手,祥弟吃惊地发觉,萨迪克夫人的手好像就在自己面前。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艾玛的手,她在把什么东西放到嘴里去。古蒂轻轻地“哦”了一声,跑过去不让艾玛吃,因为那是艾玛在地上发现的一小团她自己的头发,她把那个当成吃的了。

祥弟不再看艾玛,抬起头来看着他们栖身的那棵大树。那棵树长得乱七八糟的,就好像害怕往上长一样,又或者它的枝条不知道往上长。如果他能爬上树的话,他没准能看一眼孤儿院,和耶稣说上话,那样他就会问耶稣,去偷东西帮助别人行不行?

“你往上看什么呢?”桑迪问,“等着天上掉馅饼吗?”

祥弟笑了。和这兄妹俩在一起有种奇特的感觉,尽管祥弟昨天晚上才遇到他们,可他觉得好像跟他们比跟孤儿院里的大部分孩子都要熟一样。在孤儿院里,除了普什帕,祥弟从没觉得跟任何孩子有亲近感。祥弟突然想知道普什帕怎么样了,他觉得有点内疚,答应给普什帕读那个《饥饿的公主》的故事,还没读就跑了。他希望萨迪克夫人能跟普什帕解释他离开的原因。

“跟我来。”桑迪说。

祥弟跟着桑迪顺着路走去,他看到一头奶牛卧在人行道上,一个人扛着个空调从奶牛身边走过。奶牛挡住了那人的路,他想把它轰走,奶牛却一动不动。

“我们要去哪儿?”祥弟问。

“去乞讨。”

“乞讨?”

“别这么吃惊,你就在街头流浪,不是吗?乞讨有什么不好的?这是个家族事业。”

“我……可我们怎么做呢?”

“首先,你得跟我说实话。”

“什么实话?”

“你究竟从哪儿来。否则,我就用那条坏腿踢爆你的头。”

祥弟知道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在这样的地方,他需要桑迪的帮助。如果他们能成为朋友,他可以告诉桑迪他打算去找他爸爸,但他们俩都笑话他怎么办——尤其是古蒂?不过如果汽车没有撞死她爸爸,如果她爸爸只是失踪了,但还活着,古蒂也会想要去找他的。

“我是得求着你告诉我吗?”桑迪问,“我们别互相乞求啊,敌人在那边呢,坐在出租车里呢。”

“我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

“那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孤儿院是什么?”

“啊对,我不知道。”

“孤儿院就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们待的地方。”

“这种地方还有个名字。”

“是什么?”

“孟买,”桑迪说,“你还笑哪,这是真的。这座城市是我们的家,我们在里面过活。糟糕的是,孟买是个婊子。”

祥弟从没说过这样的粗话,科伊巴男孩们这么说话,他觉得没什么好处。

“怎么了?”桑迪问,“你不喜欢我骂孟买?”

“不,我只是……”

“或者你不喜欢骂人?”

“对。”

“跟我待几天,到时候你就能站在房顶上骂‘王八蛋’和‘龟孙子’了。不管怎么样吧,至少你承认你不是从街上来的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太多地方能看出来了。看看你的牙吧,干净整齐,这说明你每天刷牙。”

“对。”

“看看我的牙。”

桑迪张大嘴,祥弟看到他的牙残缺不全,乱七八糟,看起来就像为了抢地盘一样一个摞一个地长着。祥弟转过身去,桑迪的口臭太难闻了。

“我一天都没刷过牙,不过你可别被它们的样子骗了,它们虽说又黄又缺,但是只要我想,我能把你的胳膊咬成两截。你如果要跟我打架的话,我不但会咬断你的胳膊,还会把它打得粉碎。”

“不,我相信你……”

“不光是你的牙,你的举止早就让你露馅了。”

“我的什么举止啊?”

“你做起事来像个王子,考虑了以后才说话。我说话的时候就像吐唾沫一样喷出来。”

他们边走边说着话,这时祥弟看到了一辆冷饮车。一个塑料搅拌器里装着橙汁,放在摆着橙子和酸橙的玻璃柜里。有一些橙子放在玻璃柜顶上,祥弟看到橙子被摆成金字塔形状感到很惊奇,就好像卖冷饮的人是变戏法的或者杂技演员一样。祥弟希望晚上能看到冷饮车,那时候玻璃柜里的灯一亮,橙子和酸橙肯定都会闪着光。

“希望路上大堵车。”桑迪说。

“为什么要堵车?”

“这样汽车就堵在一起,在红绿灯之间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了。我是不是什么都要跟你讲一遍啊?你不能自己想想吗?”

“可现在还是早晨呢。”

“怎样?”

“不会堵车啊。在孤儿院我们下午才能听到汽车喇叭声呢。”

“你们那个孤儿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们都在那儿学了些什么东西啊?”

“我在那儿学会了读书写字。”

“你会读书写字?”

“会。”

“那你觉得自豪吗?”

“挺自豪的。”

“这一点用都没有,你个傻瓜!你到出租车旁边去讨钱的时候,人家可不会问你‘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怎么写来着’。”

“那我要怎么做呢?”

“你要表现出你在受苦一样。”

“我们是在受苦。”

“哦,孩子,这是孟买,没人在乎真相,人们需要的是煽情。眼泪!你能哭出眼泪吗?”

“专门哭吗?”

“对啦。我给你做个样子看看。”

桑迪把手放在祥弟肩上,祥弟停了下来。在他们前面,一个老头正在打开一个小修表铺子的卷闸门。

“现在听着,”桑迪说,“乞讨没什么丢脸的,我们是聪明孩子,如果命好的话,我们就不会乞讨了。没人给我们活干,所以我们只好做这个,没什么丢脸的。”

祥弟发现桑迪的话音突然变了,他的声音轻了些,但是更坚决了。

“相信我,眼泪总会出来的,”桑迪接着说,“想到我爸爸被车轧死了,艾玛尖叫着朝他跑过去……我不得不抱着我妹妹,因为我比她还害怕,我们都不敢走近我爸的尸体。我又想起了艾玛,她每天晚上是怎样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往下揪头发,每天想到这些,我都会流泪。”

然后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往头上抹抹,虽说他头发没多长。阳光下,桑迪脸上的疤痕看起来更暗了,就像那里的皮肤被一点点剥去一样。

“就算长着这么张脸,我还得看起来很帅,”桑迪说,“明白吗?你知道我出去乞讨的时候,有多少电影想找我演吗?我都拒绝了,谁想出名啊?看看身边,我啥时候想撒尿,就能脱下裤子撒尿,没人会拦着我。有几个影星能这么干啊?”

祥弟还是看着那块疤,他知道那肯定让桑迪很不舒服,桑迪那只残缺的耳朵边上像撕坏的纸一样参差不齐。

“为了那些大妈,我得看起来帅点,”桑迪接着说,“胖大妈们有钱。”

桑迪说着,从人行道上走下来,到了大路上。祥弟看着他的新朋友朝一辆黑黄相间的出租车走过去,那辆车正要停下来等红灯,车上没拉人。祥弟发现这条街两边的楼房比他们棚子附近的楼房高多了,电视天线从楼房的天台上拉伸出去。

“拜亚,给点吧。”桑迪对出租车司机说。

“大早晨的别吃我的脑子。”司机说。

“可如果我没东西只能吃你的脑子呢?”

“你舌头还挺利啊,小心割着自己。”

“没问题,我的舌头是挺利的,吃的都不敢进去。看看我多瘦。”

“我看你可不瘦。”

“你看我这条腿都不能动了。”

“你还有什么病?”

“我爱上别人了,这是最麻烦的病……”

“哈!”出租车司机说。他伸进咔叽布衬衣兜里拿出了一个卢比硬币给桑迪。

“一个卢比我能买点啥呢?”

“你能买到路,”司机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下星期行吗?”桑迪问。

出租车司机笑了。这时绿灯亮了,桑迪快速回到了人行道上。

“真棒。”祥弟说。

“就别夸我了,你也挣点钱吧。”

“我想先跟你学着点。”

“你想学我?不会读书写字的我?”

“我想学会怎么乞讨。”

“那你这会儿就是我的徒弟了。”

“那说定了。”

“那对我尊敬一点,你这傻瓜。叫我先生。”

“先生。”

“现在注意听,第一条,别跟出租车司机要钱。”

“可你刚才就是这么干的。”

桑迪弹了祥弟脑门一下:“别跟你师傅争。出租车司机很少会给钱,不过刚才那个是个老主顾,我都认识他两年了。每天他都会走同一条路,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给钱。跟出租车司机你没法煽情,因为他们过的也跟咱们一样糟,或者没准能好点,所以他们不会拿眼泪当回事。另外,不要傻到跟他们说你会读书写字,因为没准他们自己都不会。你不能让他们觉得你比他们聪明,你是个乞丐,乞丐都很笨。”

“好吧,我会装得笨点。”

“有时候装傻也管用,尤其是对于那些体面的夫人来说。搞个对眼发出怪声,用头往出租车上撞几下,走近窗户朝她们脸上咳嗽,保证能拿到钱。”

“对。”

“还有一对对的爱情鸟。知道什么是爱情鸟吧?”

“知道。”

“说说。”

“爱情鸟是……情侣……”

“你不好意思啥呀?爱情鸟多美啊,你得告诉他们,‘你们就像莱拉和马努一样,会永远在一起……’”

“祝你们多子多福。”

“不!别提孩子的事!小伙子会扇你耳光的,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女朋友胖得像个皮球,他想要皮球的话,自己会买的。别提孩子,就说他们俩真般配,你要运气好的话,他们就会给你一点钱。要钱的最好时机是他们接吻的时候,你就一直缠着他们要钱,‘求求你给我点钱吧,求求你给我点钱吧’,一直一直说,直到小伙子不耐烦了,给你一张五卢比钞票。”

“五卢比?”

“对,爱的代价。现在大头来了,外国人。跟这些人你得利用他们的同情心,要把脸搞脏点,把唾沫抹满脸,弄得就像你一直在哭。然后走到车窗跟前看着他们,不过麻烦的是他们一般都戴墨镜,总之这么做就是了。如果他们没有马上给钱,就说些‘我爸爸打我了’,‘我妈妈快要死了’,‘我的车坏了’之类的话。”“我的车坏了?”

“说啥都没关系啦,他们又不知道你在说啥,至少大部分人听不懂,不过有些人很聪明,能说咱们的话。还有很多种人……不过今天的课就到这儿吧,你可以回家了。”

“我已经在家了啊,现在街头就是我家。”

“哇,真会说话!看来你准备好了,那去挣点钱吧。”

桑迪蹒跚着从祥弟身边走开的时候,一辆货车开过,吹了桑迪一脸黑烟。桑迪没有躲着烟,反倒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他转过身跟祥弟喊:“都吸进去,这会让你的肺强壮起来!”桑迪开始咳嗽,“这是个让你流眼泪的好法子”,他说,“让烟吹进眼睛里去,把脸弄脏点,太干净了,我一个卢比也不会给你!别大摇大摆地走路,弯下腰,承担生活的痛苦,反正你过一两天也就明白了。把脖子上的白头巾拿下来,孟买不是避暑胜地!”然后桑迪大笑起来,祥弟觉得这样确实挺怪的,看到这个男孩一瘸一拐地走着,脸上被烟熏得黑糊糊的,却咧开嘴大笑着。

祥弟正准备走下人行道的时候,一个坐在木头手推车上的人从他身边经过。那个人没有腿,右眼上边有条很深的伤口,苍蝇叮在上面。那人用胳膊撑着从手推车上下来,把手推车放在大路上,然后又坐了上去,他的脖子后面长了个像板球那么大的瘤子。祥弟转过身想找桑迪,已经看不到他了,而一个黑黑的小男孩,也就四岁大,站在人行道上看着祥弟。小男孩拖着鼻涕,光溜溜的身子只在腰上系着根黑线。小孩一直盯着祥弟看,祥弟只好闭上眼睛。

他想象自己正在孤儿院的院子里,小风吹着,三角梅朝他摇摆,拂动着他的脸。刹那间它们长满了院子,爬出了黑色的院墙,长到了祥弟离开孤儿院经过的那条小街上。三角梅生长的速度让祥弟惊呆了,它们很快就会长到这儿来的,他对自己说。

一辆卡车擦着祥弟开了过去,但他没听到卡车的轰鸣声。

有辆私家轿车开来,车窗上贴着彩色的贴膜,里面放着重低音的音乐。当祥弟走过去的时候,他想起了桑迪讲的流眼泪的方法,试着回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孤儿时的情景,但是他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他只知道有一天自己在院子里转悠时,萨迪克夫人坐在井栏上,祥弟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她不是自己的妈妈。尽管那天他十分伤心,可是他没有哭,今天他也不会因为那件事流泪的。

祥弟敲了敲车窗,车窗还关着。祥弟又敲得重了点,一个小伙子气哼哼地摇下车窗。

“滚开,”他说,“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车,我就给你好看。”祥弟知道要不到钱了,就走到下一辆车跟前,那是辆出租车。祥弟回头看看是不是还在亮着红灯,突然一阵风把灰尘吹进了祥弟的眼睛里,他开始流泪。祥弟揉着眼睛,但是不管用,他迷迷糊糊地想回到人行道上去,差点撞上一辆摩托车。然后他听到了发动机运转的声音,意识到一定变绿灯了,汽车开始往前驶,喇叭声响成一片。祥弟听到有人大声骂浑蛋,他明白是在骂他,就使劲眨眼睛,想把脏东西弄出去,可是却钻进了更多的尘土,眼前是身边楼房的灰影子和路灯的亮光。祥弟的脚趾头磕在马路牙子上,他疼得大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人行道上,现在安全了,祥弟坐在地上闭上眼睛。

“嘿!”桑迪的声音突然蹦了出来,“你在这儿闲待着干吗呢?”

“眼睛进东西了。”

“嗯,是眼睛。能站起来吗?”

“我看不见……”

“你可真娇气,哈,”桑迪说着,把祥弟拽了起来,“现在睁开眼。”

“如果我能睁开眼,不就没事了吗?”

桑迪用手指头掰开了祥弟的右眼皮,他指甲里黑糊糊的净是脏东西。“啊,这儿,我看到了。”他往祥弟眼睛里吹着气。

“是什么呀?”

“脏东西呗,还能是啥。”

桑迪一直吹着气,但是不管用。“现在别动,”他说,“我用指甲从你眼睛里把脏东西挑出来,老实待着啊。”

“什么?”

“我小拇指指甲很长,我觉得痒痒的时候就用它……”桑迪故意不说了,祥弟突然接上来说:“你要把那指甲伸进我眼睛里去?”

“我说着玩呢,说着玩呢。”

桑迪小心地把指甲伸进祥弟的眼睛,把那一小块脏东西掸掉了。

“噢……”祥弟呻吟。

“现在换另一只眼。”

祥弟睁开了另一只眼,脏东西好像自己跑掉了,他的眼睛红红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太好了,看起来你在哭啊,那现在就去挣第一笔钱吧。记住,师傅我在看着你哦。”

又变红灯了,这回祥弟决心证明自己能在街头生存下来。他先等头几辆车在红灯前完全停下来,然后眼睛扫着每辆出租车。祥弟看到一个丰满的女人,热得脸红扑扑的,桑迪的话又在祥弟耳边响起来,“胖大妈有钱。”祥弟祝自己好运,然后为了显得可爱一些,脸上绽开一个微笑,站在后视镜旁边。他刚想开口乞讨,发现出租车里还有别人,一个小男孩,可能比祥弟小一两岁,坐在那个女人身边。他看着祥弟说,“妈咪,有个乞丐。”祥弟的微笑僵住了,他没想到会碰上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更糟的是,那男孩一眼就看出来祥弟是个乞丐。祥弟可能是个孤儿,但他会读书写字——他只不过暂时讨点钱。当场被指作乞丐,像警察对小偷或者医生对病人那样,让祥弟低下了头。祥弟为自己又脏又破的背心感到难为情的时候,出租车里的小孩又突然说:“看看他多瘦啊。”祥弟还是不敢抬头,他想讨那个胖大妈的喜欢,像桑迪一样用嘴挣钱。祥弟想把肋骨往里推,但是知道没用。“来,给他点钱吧。”祥弟听到那个女人说。他知道该怎么办,就把手伸了过去,一个硬币扔在他手心里。他没看多少钱,还盯着自己的脚尖,发现右脚大拇指的指甲劈开了,肯定是刚才磕在马路牙子上弄的。祥弟攥着钱,转过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