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好的”,她说,“你刚开始在街头生活,就会在几天之内见到一切,在这几天的功夫里面,你就能见识到大多数大人一辈子见过的东西。”
夜晚到来的时候,桑迪数了数一天要来的钱,祥弟和他整个傍晚都在乞讨。桑迪一共讨了二十五卢比,祥弟只讨了七卢比,他们还是不能用那些钱买东西,得把钱都给阿南德·拜依,阿南德把自己要的钱拿走,再把剩下的给他们。更重要的是,要把祥弟介绍给阿南德·拜依,因为如果阿南德·拜依发现有新来的人没经他允许就在他的地盘上乞讨,他没准会把那人的手指头或者脚趾头割下来。
祥弟看着桑迪走到那个废楼那儿去方便,现在他和古蒂待在一起了,可古蒂根本就不往他那边看。他想问古蒂艾玛去哪儿了,又决定还是不问了。他在想如果艾玛是他妈妈的话,他会怎么办,他决不会扔下她不管,无论她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祥弟闻了一下系在脖子上的白布,上面都是他自己的味道,盖过了原来他爸爸的感觉,他不明白这么一小块布当初是怎么裹住他的身体的。
“别玩你那头巾了,”古蒂说,“你为什么大热天还在脖子上系着这么可笑的头巾啊?”她手里拿着个马口铁罐正往里面看,里面很可能有点钱。“礼拜会是在明天。”古蒂说,她最后还是往祥弟这边看了看。
“明天?”
“那之前就别吃东西了。”
“为什么?”
“别长肉,你得瘦得能钻过栏杆才行。”
“我不去偷东西,我压根就没答应过要去劫庙里的钱。”
“那你还待在这儿干吗,出去。”
祥弟被古蒂那刺耳的话伤到了,他对古蒂想当然地要他去偷东西感到很生气。可又为什么他还是和桑迪跟古蒂待在一起呢?他该离开,他真正要做的是找他爸爸。祥弟发现脖子上的那块布已经被汗湿透了,如果一阵风吹过来,把那块布从他脖子上吹到天上去,飞过烟囱和高楼大厦,飘啊飘,这样他跑步的速度就用得上了,他就跟着那块布使劲跑。然后那块布落下来飘到他爸爸脚边,他也跑到爸爸身边去。
风并没有吹过来,祥弟倒听见古蒂说:“我下午看到你的肋骨了,这会让你卡在栏杆上的,你得学着把肋骨往身子里按一按。”
“我不想这样。”
“照我说的做,你会高兴的,”古蒂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你的胃往上吸,上身往里挤,尽量多憋会儿气。现在就开始练,直到你从庙里拿着钱出来。”
祥弟看着古蒂,这个小女孩穿着件不合身的棕色裙子,手腕上戴着橘红色的镯子,褐色的眼睛下面还有黑眼圈。祥弟注意到太阳把古蒂的头发晒得卷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右眼,而且虽然是在晚上,跟周围的环境比起来,古蒂还是很显眼。祥弟对自己说,这是自然的,因为古蒂周围是一座废楼,还有几家灯光昏暗的小店。可即便古蒂站在森林中间,她还是会很显眼,就像一只小母老虎在风中,在草丛里,在摇摆的大树中间。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
“我……没什么。我在听你说话。”
“我都不说了你还在听?”
桑迪及时地出现了,眉毛湿湿的。祥弟想,这说明他一定洗脸了,没准桑迪跟自己用的还是同一个水龙头呢。
“准备好了吗?”桑迪问。
“准备什么?”祥弟问。
“我们去见阿南德·拜依。”
“我们?”
“你是新来的,你得去见他。如果你不去的话,你身上就会莫名其妙地少些什么。”
“事实上他已经少得可怜。”古蒂嘟囔着。
“啊,你们已经成朋友了,”桑迪说,“古蒂,你知道他会读书写字吗?”
古蒂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没说。她把那个马口铁罐藏在了之前放着的一个地洞里,又在上面压了块大石头。“我们走吧。”她说。
“她也要去吗?”祥弟小声对桑迪说,“这会不会有危险?”
“你们偷偷说什么呢?”古蒂问。
“他说你多像个天使。”桑迪说。
“尤其是在说话的时候。”祥弟说,声音刚刚能被古蒂听见。
“如果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就把耳朵堵上,”古蒂说,“还有个更好的办法,让阿南德·拜依割了算了。”
“她不是那个意思,”桑迪说,“她爱上你了,就这样。她下午看见你的肋骨以后,就激动得开始说情话。”
“安静点,”祥弟对桑迪说,“咱们散步的时候你能不能少说几句?”
“散步?”古蒂说,“你觉得我们是在散步?哦,我们一路散着步到阿南德·拜依的院子里去,在路上还能看到漂亮的花……”
“古蒂,他还不熟悉这儿呢。”桑迪说,“现在我们安静点儿吧,不然我们这位小贼该生气地投奔光明去了。”
记住,做贼一次,做贼一辈子——祥弟真希望萨迪克夫人的话别总在他耳边响起。
三个人从那座废楼边上走过,来到了一面灰墙跟前,墙上有个洞,足够他们从里面钻过去。洞那边是个小操场,他们穿过操场的时候,祥弟看到碎石铺成的地面上有三个洞,他想也许操场上还钉过板球柱。对于板球的想象让祥弟兴奋起来,他知道如何成为一个很好的击球手,他长得还不够高,而且要拿起沉重的板球拍把球击出球场,他的力量也不够,但他跑得很快。他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外野手。如果对方的击球手把球往界外打,祥弟就会飞跑着扑过去,他会用尽一切必要的手段去截球,然后用能使整个体育场沸腾的力量把球回扔给接球手。祥弟耳边响着掌声,走过了学校操场。
三个人又走到了一面墙跟前,那是学校的外墙。这回墙上没洞了,而是有个小铁门,旁边卧着一条流浪狗呼呼地睡得正香,嘴里流出口水来,树叶落到它身上。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条狗睁开了一只眼,然后闭上继续睡。古蒂弯下腰,摸着狗的肚子说:“我的莫提不舒服了。”祥弟看到古蒂凑过去,好像在跟狗说话,但他听不到说了些什么。古蒂把树叶从狗身上拂下去,把手放在狗的头上,闭上眼睛待了几秒钟,然后穿过那扇铁门到了一个院子里。
在黑暗中,祥弟看到院子里坐落着一间一间的小屋子,屋子的窗户上映出几个人影,正在往院子里看。院子里比迪烟味很重,还有婴儿啼哭的声音,远远的角落里,木桩上拴着一只山羊。这个地方太安静了,让祥弟觉得别扭。
“就是这儿吗?”祥弟问。
“对。”桑迪说。
“阿南德·拜依在哪儿啊?”
“在地下,”古蒂小声说,“地面会裂开,他会像一阵旋风似的出来。”
“别傻了,阿南德·拜依会听到的,”桑迪说,“祥弟,你看到那只山羊了吗?”
“是啊。”祥弟回答。
“那就是阿南德·拜依。”
兄妹俩使劲忍着笑,一个老头蹒跚着从他们身边走过,抽着根比迪烟。他指着桑迪想说什么,突然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又拿稳烟,不让烟掉下来。老头不咳嗽了,往他们的方向吐了口痰,朝着山羊走过去,坐在山羊旁边的地上。
“那个老头恨我爸爸。”桑迪说。
“为什么?”祥弟问。
“因为那老头想碰我们的艾玛,你知道艾玛以前还是很漂亮的。”
要让祥弟想象艾玛的漂亮还是有点困难,他现在对于艾玛的印象只有她的头皮。
“我爸爸不喜欢别人盯着艾玛看,”桑迪接着说,“所以这个老头想碰艾玛的时候,我爸爸把他打了个半死。我总有一天也要这样对付阿南德·拜依。”
“不,不会的,”古蒂说,“我们不会再待在孟买了。”
“我会回来找他的。”桑迪突然说。
三个人静静地站着,祥弟看着老头在吸比迪烟,烟头上的火光越来越亮。
“现在说话小心点,”桑迪提醒,“阿南德·拜依随时会出现。”
“看,乔都和穆那。”古蒂说。
两个男孩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东西,不过祥弟看不清楚是什么。他们看起来不像乞丐,穿着衬衣和牛仔裤,脚上穿着塑料凉鞋。
“他们是谁啊?”祥弟问,他看到他们衣服那么干净,有点儿羡慕。
“胖一点的那个是穆那,他在卖报纸。”桑迪回答,“瘦一点的乔都是个瞎子,他在卖电影杂志,不过他们都是惯偷。我们晚上都在这儿集合,这儿马上就都是人了。”
他说得没错,很快又来了四个男孩。祥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残疾人,在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残疾人让他难以接受,于是他转过身,不去看那些年纪比他小得多的男孩,其中有一个男孩少了条胳膊,另一个男孩鼻子没了。
“帅哥”也出现了,祥弟试着不去想象苍蝇叮在他眼睛上面那个洞里的样子。
没有风,孩子的哭声平息了,从拴着山羊的角落那边过来了一个没有腿的男孩,他手上套着拖鞋,坐在一个木车上,手腕上还系着根绳子。一个女孩,看上去比他大两三岁,拽着绳子,拉着他往前走,而那个男孩不时用手撑一下地,给自己一点助力。
“那个男孩的名字叫‘头奖’。”桑迪悄悄地说。
“头奖?”祥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就是他很走运,他才四岁,所以外国人很愿意给他钱。他在科拉巴区乞讨,那是个富人区。阿南德·拜依很喜欢他,让他去乞讨的时候坐出租车来回。”
祥弟看着“头奖”,他是怎么没了腿的?说一个没腿的人幸运也真是残忍,连“帅哥”也有个跟他自己的形象不相称的名字。祥弟决定卡洪莎里不会有残疾的情况出现,他紧握拳头,仿佛他梦中的城市就握在掌中。
一会儿人们就聚成了一堆,祥弟看着装着假眼的乔都,他对每个人都是把一只耳朵侧过去,就连桑迪也是那么站着,好像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似的。
坐在山羊边上的那个老头现在朝他们走了过来,这回他手里拿着个竹篮子,他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就走开了。有人往篮子里放了双女式拖鞋,看起来还挺新。一块男式手表也扔了进去,接着是一串钥匙,然后是一条崭新的男式内裤。“这是谁搞到的?”有人问。然后有人接话:“你爸的,他变太监以后就用不着这个了。”大伙都笑了,有人往篮子里扔了一只鼓鼓的钱包。
祥弟发现有间小屋外面投射的光线底下,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轮廓。他站在那边,两只手举过头顶,撑着低矮的屋顶,伸了个懒腰。他从那间屋子的月台上下来,朝他们走过去,一边系着白衬衣的扣子,一边拢了拢头发。他走过来的时候,祥弟注意到他的眼睛虽然是黑亮的,但看起来通红,底下还有黑眼圈。
桑迪用胳膊肘捅了祥弟一下,这个人肯定就是阿南德·拜依。
阿南德·拜依低下头往竹篮里看了看,摸着黑胡子。他的脖子上和脸上都在冒着一滴滴的汗珠,他把乱蓬蓬的头发从额头上拢到后面去。
“谁搞到的钱包?”他问。
瞎眼男孩举起了手。
“乔都,告诉我们你怎么搞到的,没准别的王八蛋还能学着点。”阿南德·拜依说。
“我捡到的,就这样。”
“啊?”
“它就在地上,我到卡利得音像店背后去拉屎,踩在上面了,肯定是有人丢的。”
“我还以为这是多年来训练的结果,你跟卡车司机一样瞎,倒捡了个钱包。”阿南德·拜依大笑,其他人也笑起来,但是祥弟发现人们还是很小心,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停下来。
“钥匙,谁搞的钥匙?”阿南德·拜依接着说。
“那是小轿车的钥匙。”穆那说。
祥弟想,穆那是卖报纸的那个,瞎眼睛的那个是乔都,他卖电影杂志。祥弟突然意识到他是在记这些人的名字和工作,就马上停了下来。
“这些是一辆白色II8 NE车的钥匙,”穆那眉飞色舞地说,“停在莫汗纱丽店外面,老莫汗锁了车门和店门以后,我从他兜里拿的,他就住在店的楼上,所以车就停在店门口。我故意把报纸扔在他脚上,他一生气就开始嚷嚷,他生气的时候偷起来就很容易了。不管怎么样,现在可以去把那辆车开过来了,莫汗得等到明天早晨才会发现。”
“穆那,很好,”阿南德·拜依又说,“那是哪个白痴搞到的男式内裤?”
“也是我,”穆那说,“等你拿了莫汗的车,他就会穷得一无所有,那时候我们就把这条内裤给他取个乐。”
“下回别去偷内裤了。”
“是,阿南德·拜依。”
“哈,女式拖鞋,我要把这个给拉妮。穆那,去拿着给拉妮,她就在我的房间。悄悄地过去,她正光着身子在床上躺着呢。先把你想看的看个够再敲门,你给我搞了辆车,这是给你的奖励。”
“谢谢你,阿南德·拜依。”
“我都想去了。”乔都说。
“可你眼睛瞎了啊。”
“我会闻的。”
“哈,你这条狗!下回吧。”
“可我捡了个钱包。”
“我说了,下回。”
“好吧,阿南德·拜依。”
穆那摇摇晃晃地走了。祥弟问自己,那样笨拙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个惯偷?
“跑起来!”阿南德·拜依嚷道,“在她穿上衣服前跑过去!”穆那立即开始跑,阿南德·拜依摸摸自己的胡子:“这么小的年纪就追婊子,真糟糕。”
正在阿南德·拜依准备把注意力转回到其他人身上的时候,从穆那的衬衣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穆那没看地上的东西,他直接看着阿南德·拜依。
“那是什么?”阿南德·拜依问。
穆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没说话,四周只能听到山羊的咩咩声。祥弟试着去分辨到底是什么掉到了地上,但是也弄不清楚。从阿南德·拜依房间里透出来的光离它还有几尺远。
“我在问你那是什么。”阿南德·拜依强调。
“没什么,我只是……”
“拿过来。”
穆那把那东西捡起来,送给阿南德·拜依。“这是把刀。”他递给阿南德·拜依的时候自豪地说。他现在说话的神情要随便多了。
刀插在类似皮鞘的东西里,阿南德·拜依把它抽了出来。“挺大的嘛。”他说。
“屠夫用的。”
“偷来的?”
“对,那个屠夫去楼里送肉,把车放在楼下,我就在他的包里找到的。这刀确实很大,我就拿走了。”
“那你就拿着走了,哈?”
“对,拿把刀还是不错的。”
“那你什么时候打算交给我呢?”
“我先留着,准备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你。”
阿南德·拜依狠狠抽了穆那一个耳光,穆那被打得转过身去,不过并没有倒在地上。阿南德·拜依很平静,他没看穆那,只是用指尖试着那把刀的刀锋。
“我告诉过你们好多次了,不许带武器。如果警察看到了,我们就得给他钱,我告诉你们这帮王八蛋好多次了。”
“谁在乎警察啊?”穆那说。
阿南德·拜依突然手起刀落,朝穆那的右眼划了下去,血立即喷射出来,“啊”,穆那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刺耳的惨叫,和山羊的咩咩声混在了一起。穆那手里的那双拖鞋掉到了地上。穆那弯下腰捂住眼睛,疼得说不出话来。没人敢朝他那儿看,乔都的牙直打战,他眼睛虽然瞎了,却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把他送到达兹那儿去。”阿南德·拜依朝着人们说,但没特别指派谁去。
他用自己的白衬衣把刀上的血擦干净。乔都领着穆那走了,去到左边的那间屋子前,一个小伙子打开门,他看到穆那之后,又看着阿南德·拜依。
“那温,让达兹照顾一下他。”阿南德·拜依说。
“这是怎么了?”那温问,他很瘦,揉着眼睛,像刚睡醒的样子。
“穆那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兄弟,照顾一下他。”
祥弟在想那是不是阿南德·拜依的亲兄弟,或者仅仅是一种称呼。小伙子长得一点都不像阿南德·拜依,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人长得很瘦。
“好的,阿南德。”那温说。
他们肯定是亲兄弟,祥弟想,还没人直接称呼阿南德·拜依的名字。那温让穆那和乔都进了屋子,然后关上了门。
“我有点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大家,”阿南德·拜依说,“昨天晚上城里出事了。谁知道拉德哈拜在哪儿啊?”
没人说话。
“拉德哈拜在约格什瓦里,”阿南德·拜依接着说,“一个印度教家庭一家六口人在家里睡觉,有人说是一家九口,我们目前不能确定,不过这家人有两个小孩还有一个残疾女孩。有人把他家门从外面闩住,从窗户往里面扔了一个燃烧瓶,这家人就给活活烧死了,有人说只有那个残疾女孩活了下来。”
阿南德·拜依舔了舔嘴唇,又舔着牙齿缝,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里面一样。
“你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吗?”他问。
在阿南德·拜依提问之后的一片寂静中,祥弟想起了萨迪克夫人。也许她是对的,孟买已经变得癫狂,人们在用恐怖的方式彼此伤害。
“我给你们一个提示,”阿南德·拜依说,“着火的时候,那家人的邻居听到了‘真主至大’的吼叫声。现在我再问你们一次:这是谁干的?”
“穆斯林。”有人回答。
“对,穆斯林。”阿南德·拜依说。
“为什么他们要烧死那家人?”无腿男孩“头奖”问。祥弟听到“头奖”的声音还有点诧异,这确实是孩子的声音。“头奖”把手举到脸跟前,然后意识到手上还套着拖鞋,于是又放下手,把拖鞋拿下去,再去抠鼻子。
“他们烧死那家人是因为巴布里清真寺事件。”阿南德·拜依回答。
这个名字祥弟很耳熟,印度教徒捣毁了阿约提亚的巴布里清真寺,那是个很远的地方,萨迪克夫人讲过,现在孟买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因为那件事开始彼此伤害。那之后过了几天,拉曼扫厕所的时候,祥弟问他为什么印度教徒捣毁了清真寺,拉曼解释说阿约提亚是拉玛王的出生地,几百年前曾经有一座神庙纪念他。而后来一位莫卧儿王朝的统治者巴布尔把那座神庙拆毁了,在原址上建了巴布里清真寺。现在印度教徒想重建拉玛神庙,就把清真寺捣毁了。那时候,祥弟还把拉曼说的当做酒话没放在心上。
祥弟在想这些的时候,阿南德·拜依从白衬衣兜里拿出一包金牌香烟,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他轻轻地含着香烟,祥弟觉得那支烟随时都可能掉在地上,阿南德·拜依然后用金色的打火机点上烟,嘴里含着烟开始说话。
“穆斯林的报复决不应该发生,记住我的话,拉德哈拜的火光将燃遍孟买,”他说道,“上面下命令了,还会有更多的骚乱发生,杀人,强奸。”
祥弟听到阿南德·拜依说到杀人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桑迪抓住祥弟的肩膀,祥弟明白他得安静待着,不能再动了。
“我组织了一群人,”阿南德·拜依说,“你们这些男孩子也要参加,这是个很好的锻炼。准备好去调戏穆斯林女孩吧,还要去抢商店,别怕,警察站在我们这边。”
祥弟觉得很不舒服,他并没有完全明白阿南德·拜依刚才说的话,但是他听明白了“杀人”两个字。
“现在你们赶快把讨来的钱给我,”阿南德·拜依说,“我今天晚上就要去把莫汗的车偷来,但愿车况还不错,我能赶快出手。‘头奖’,你想买辆车吗?”
大家笑起来,很快他们开始排队。
“帅哥”一点点挪着过走,他那小木车上的滚珠轮子没法自己上台阶,阿南德·拜依就看了看坐在山羊旁边的那个老头。老头刚点起一支比迪烟,马上扔了,端起他一直坐在上面的铁盒子,走到阿南德·拜依跟前,把铁盒子放在台阶上。
“帅哥”说了他挣的数,阿南德·拜依给了他一份,其他的钱放进了盒子。“帅哥”使劲用两只手挠着头,好像已经几个星期没洗一样。
轮到“头奖”的时候,阿南德·拜依揉了一下他的头发。祥弟想,“头奖”比孤儿院的普什帕还要小,可他知道那么多。祥弟看着阿南德·拜依充血的眼睛和胸口上的汗迹,虽然他们在室外待着,比迪烟味还是很重,也许是因为没有风,空气不新鲜而且散不开。
“帅哥”把阿南德·拜依的注意力引到了祥弟身上。
“你是谁?”阿南德·拜依问祥弟。
“他是新来的,”桑迪说,“我们把他带来见您。”
“我在问这孩子。”
“我叫祥弟。”
“祥弟?这是个什么名字?”
祥弟知道他得回答得简短点,一点不恭敬的表示都会让他血溅当场。
“我爸爸给我取的。”
“你爸爸呢?”
“死了。”
祥弟对自己回答得这么斩钉截铁感到吃惊,但他绝不能说出自己是要去找爸爸。
“桑迪跟你讲过规矩了吧?”
“对。”
“跟我说说。”
“我们挣的都归你。”
“很好。”
“然后你再把觉得合适的那份给我们。”
“唔,你看到穆那的下场了吧,他不守规矩,藏了把刀,他还对我不恭敬。你先去乞讨吧,把地盘熟悉熟悉,然后慢慢开始学着偷东西,学会了再去偷。”
“是。”
“是什么?”
“是,阿南德·拜依。”
“好。”
“今天是你头一天来,我心情还不错,你就把挣的钱拿着吧。”
祥弟听了很高兴,但他马上改了过来,他觉得自己挣钱的方式可不怎么样。
阿南德·拜依转过身去问桑迪:“我们的眼线怎么样啊?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吗?”
“有,”桑迪说,“拉明顿路上有个珠宝店,每个星期一下午三点钟,有一个年轻妇女去买珠宝,她看起来好像刚结婚。只有个司机和她一起去,那个司机也不太壮,我盯了一个月,她每个星期一都去,没有例外。”
“唔,我们做点安排。”
桑迪告诉阿南德·拜依他挣了多少钱,他拿出自己的那份,把剩下的放到铁盒里。
然后阿南德·拜依问古蒂:“你今天卖出去什么了吗?”
“一个拉克斯米神像,一个哈奴曼神像,还有一个甘尼夏神像。”古蒂回答说。
突然从他们左边的屋子里传来了哀号声,一缕光线从开着的窗户里透出来,是火光,也许是油灯的光。
阿南德·拜依啧啧了两声,“一定是达兹在给穆那缝针呢”,他对古蒂说,“你这会儿还不能进那间屋子,不过老太太又给你做了些神像,明天早晨去找她吧。”
“是,阿南德·拜依。”
“别担心,穆那很结实。”
阿南德·拜依自言自语地说,好像他后悔砍了穆那一刀。他们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听着里面传来更大的哀号声。祥弟看着那间屋子,他看到墙上的阴影,轮廓很模糊,他现在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叫达兹,他是阿南德·拜依的裁缝,在给他做些缝针的活。乔都扶着穆那的时候,达兹肯定是拿着针线在穆那脸上缝着,他在想达兹究竟是不是个医生,希望穆那能有些药减轻痛苦。
“我去看看穆那怎么样了,”阿南德·拜依说,“你们都回去吧。”他转过身对桑迪说:“顺路去给达巴喂点吃的,这儿有点钱,给他买点羊腩,从昨天到现在还没人去看过他呢。再告诉他我晚点儿去找他,他最好有点消息告诉我。”
阿南德·拜依正要进达兹的房间,一辆白色小轿车开进了院子里。司机让发动机开着,大灯照亮了院子,祥弟把院子里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轿车后门开了,一个男孩走了出来,祥弟很高兴地发现这回的男孩不是残疾人了。事实上,这个男孩看起来很干净,就像浑身上下刷洗过,他穿的蓝T恤和白短裤就跟崭新的一样。他跟祥弟一样大,长得很清秀,头发遮住了眼睛,祥弟想,他很容易被认作女孩。
阿南德·拜依从达兹屋里出来,走到司机的车窗边上,窗子是带颜色的,一只手把一个小包扔到阿南德·拜依手里,然后关上了车窗。阿南德·拜依把小包深深地塞进黑裤子的兜里,看着轿车掉头驶出去。
男孩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朝阿南德·拜依走过去。男孩过去的时候看了祥弟一眼,可能是因为发现了新人。祥弟跟男孩笑了笑,但是男孩没反应,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穿过院子,好像没别的地方可去一样。然后男孩突然倒在了地上,祥弟跑过去帮他,他弯下腰的时候,看到男孩的白短裤上有一块暗红的血迹,还有一滴滴的血从大腿上流下来。祥弟一直盯着血迹看,他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在流血。阿南德·拜依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男孩的脸。他盯着祥弟的脸看了看,笑了,祥弟移开了眼神。阿南德·拜依抱起男孩,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桑迪领着祥弟从院落里走了出去,这一回他们三个换了条线路。祥弟跟在兄妹俩后面,没怎么注意周围的环境。他在使劲想忘了那个男孩,尽管他已经看到了那么多残疾人,那个男孩还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南德·拜依朝他笑,而这又为什么让他毛骨悚然。
“那个男孩是谁?”祥弟过了一会儿问。
古蒂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一面墙扔过去,那面墙围着一座楼房,墙上画着利生牌香皂的广告。
“那个男孩是谁?”祥弟又问,“他身上还有血……”
“那是基罗那。”桑迪回答。
这些人的名字真怪,祥弟想,“帅哥”和“头奖”的名字跟他们本人一点都对不上,现在这个男孩又起了个玩具名。
“他为什么叫基罗那?”祥弟问。
“嘿,你是不是什么都非要知道啊?”古蒂气冲冲地说。
“我只不过……”
“应该让他知道,”桑迪说,“就告诉他吧,那个男孩叫基罗那,是因为他是大人的玩物,那些人用下流的手段伤害他。你看到的血迹是因为……”
“桑迪……”古蒂打断了他的话。
“不管怎么说吧,他属于阿南德·拜依。他看起来挺清秀,其实很脏,他是……”
“够了。”古蒂说。
桑迪脸上有一种恶心的表情,祥弟想,他明白桑迪刚才给他讲的了,但是没全明白。他为那个男孩感到难过,然后又觉得很害怕,不过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害怕。
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一个守夜人拿棍子拄着地,在楼房周围巡视。他注意到了祥弟他们,棍子磕地的声音更响了些,桑迪有意慢了下来,这看起来让那个守夜人有点心烦,不过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我想去喂喂莫提。”古蒂说。
“他是条狗,能自己养活自己。”桑迪说。
“可是它不舒服了。”
“现在不行,过一会儿吧。”
古蒂没再说什么,低着头往前走。祥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问了基罗那的事,好像把桑迪惹生气了。祥弟真希望他没见过基罗那,为什么阿南德·拜依要那样冲自己笑呢?他把注意力转到一家比迪烟店里吊在蓝色钩子上的一包奶油饼干上,店里的柜台上还堆着几包面包片。
烟店前面是一个卖羊肉的,他的脸黑黑地流着汗,像是被铁炉子里的煤熏的。祥弟看着那个人脸上的汗珠,那人和桑迪打了个招呼,桑迪拿出阿南德·拜依给他的十卢比钞票,递给那个人。
“你没事吧?”古蒂问祥弟。
“没事,我……”
“你会好的,”她说,“你刚开始在街头生活,你会在几天之内见到一切,在这几天的工夫里面,你就能见识到大多数大人一辈子见过的东西。这是我爸爸讲的,别担心。”
“嗯,”祥弟回答,“谢谢你。”
自从那天晚上遇到祥弟以来,这是古蒂第一次跟祥弟好好说话。卖羊肉的转着烤肉叉子,用衬衣袖子擦着脸上的汗。
“你一会儿就会见到达巴,”古蒂说,“我喜欢达巴。”
“达巴是谁?”祥弟问。
“达巴是个乞丐,他跟着阿南德·拜依很久了。”
“可是为什么阿南德·拜依让桑迪去给他吃的呢?”
“你一会儿就明白了。”
祥弟不喜欢一个人叫达巴这样的名字,这说明他一定像个箱子。这回祥弟不问了,他觉得最好还是别管那些人叫什么名字。羊肉熟了,桑迪用一张报纸包着,他拿了一块刚放进嘴里,马上又吐到纸上。“太烫了。”他喘着气说。卖羊肉的哈哈大笑,炉子里煤烧得正旺,让他脸上又出了很多汗。三个人继续往前走去,古蒂把一块羊肉在两只手上颠来颠去,往羊肉上拼命吹气,然后她就把热腾腾的羊肉吃了下去。桑迪也吞下去一块,他拿了一块给祥弟。
“趁热吃。”
“这不是给达巴吃的吗?”
“这是送餐费,别充好人了,吃吧。”
“别给祥弟吃,”古蒂坚决地说,“他得瘦得能钻进神庙的栅栏。”
“让他吃点吧,”桑迪说,“不然这家伙逃跑的时候会昏倒的。”
祥弟没等古蒂同意就把肉吃了,他嚼着肉,尝着羊肉的味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吃羊肉呢。”他说。
“什么?”桑迪问。
“在孤儿院我们只吃米饭、蔬菜和辣豆子。”
“听起来那儿就像座可怕的监狱。”
“不,那儿还是很不错的,我们有床睡,还学会了读书写字。”
“多浪费啊!告诉我,如果穆那知道怎么读书写字,他就能不让刀子挖出他的眼睛来吗?”
“他的眼睛被挖出来了?”
“我希望这样。”
祥弟十分震惊:“为什么?”
“我不喜欢穆那,他想当老大,整天说些打打杀杀的事。”
“可穆那这样不会瞎吗?”
“谁知道呢?不管怎么样吧,你喜欢吃羊肉吗?”
“喜欢。”
“你知道这是哪种羊肉吗?”
“什么意思?”
“是绵羊、山羊,还是羔羊……”
“不知道。”
“这是狗肉。”
“什么?”
“这些卖肉的把流浪狗杀掉做肉卖。”
祥弟害怕地看着桑迪,这会不会又是桑迪的恶作剧啊?祥弟转过身想看看古蒂的反应,古蒂这回没笑。
“我会去吃狗肉吗?”她问祥弟,“你看我是怎么对莫提的,我会吃莫提的肉吗?”
“谢天谢地,”祥弟说,“我刚才都有点恶心了。”
“我只吃我不认识的狗的肉。”她说。
桑迪的笑声在夜里传开了,他把剩下的肉用纸包好,然后从背后拍了他妹妹一下,古蒂又还了他一下。他们看到了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后,怎么还这么轻松?祥弟好像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法适应。
“我有点事情不明白。”祥弟对桑迪说。
“说吧,什么事?”
“如果阿南德·拜依能靠偷汽车挣钱的话,他为什么还要别人去乞讨呢?”
“乞讨是个大买卖,这就是原因。”
“那这些钱能让他富起来吗?”
“比富起来更重要的是,他得让我们一直穷着。我们也饿不死,但是我们真希望死了算了。阿南德·拜依这样的人就是要让我们无路可走,我们不敢去找工作,因为他会一直盯着我们。我们给他交钱,给他打听消息,一旦你掉到这样的陷阱里,你一辈子就这样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想去偷神庙的钱,我们想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他要是抓住我们了怎么办?”
桑迪没有回答,他们三个人又回到了大马路上,这条路两边都是些服装店和珠宝店,还有个警察局。警察局的柱子上画着蓝黄相间的条纹,祥弟想,这要是只老虎,该是只多么怪的老虎啊。
一只警察虎。
祥弟为他的想法感到激动起来,也许孟买的警察真的需要大老虎帮他们维持城市治安。有天也许警察局的墙就会颤动起来,那些柱子就变成了老虎,在街上巡逻。看谁还敢捣乱,祥弟想。
他想跟桑迪和古蒂说,可古蒂溜了,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桑迪好像也并不在乎。祥弟觉得古蒂还是在想着莫提,她自己都没多少吃的,还要照顾一条流浪狗。
一会儿,桑迪和祥弟在一家名叫Shree Satyam的珠宝店门口停了下来。这家店夜里关着门,路灯把长长的影子投在它的褐色大门上。珠宝店的铁卷闸门反射着微弱的光,祥弟看到门上锁着一把铁挂锁。桑迪领着祥弟从店旁边的一条小巷里走进去,到处是电线和楼房管道,水从最厚的那个管道里滴下来,落在一个人头上。
祥弟的眼睛习惯了那条小巷里的微光之后,他发现了一个秃头的人,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几乎就是方方的一块。他仰面躺着,而且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任由水,或者什么液体,落在头上。听到有人来了的时候,他把头转到一边,睁开眼睛。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
“达巴,”桑迪说,“这是吃的。”
达巴一听到“吃的”这两个字,就张开了嘴,他紧闭着眼在等着。桑迪把一块羊肉放进达巴嘴里,达巴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然后达巴又张开嘴,桑迪又放进了一块。达巴腰上缠着一块布,那块布脏兮兮的,但好歹能裹住身体,他只长着一个头和一个喘气的身子。达巴吃了最后一块肉后,他舔了舔嘴唇,睁开了眼,几滴水掉在了他胸口上。
“你能把我挪一下吗?”他问桑迪,“昨天这根管子就开始漏水,一直都在往我身上掉。”
桑迪朝祥弟点点头,“帮我抬一下。”他说。
达巴看起来有五十岁了,他看起来挺面善的,祥弟想。也许这是因为他不得不整天看着天空,他的眼睛也有了和傍晚天空一样的灰蓝色。
“抱住他抬起来。”桑迪指挥道。
桑迪抱住达巴的头,祥弟抱住他的腰,他们把达巴抬了起来,祥弟屏住呼吸,味道太难闻了。
“我们只能把你放在这儿。”桑迪跟达巴说。
他们把达巴又放回了地上,离泄漏的管子只有半尺远。祥弟看了看自己的手,还算干净。
“这个新来的男孩是谁啊?”达巴问。
“我的朋友祥弟。”
“谢谢你帮忙抬我。”达巴说。
祥弟点了点头。他不敢看着达巴的眼睛,尽管达巴的眼睛很像天空的颜色。
“桑迪,”达巴说,“帮我挠挠胸口,我都要痒死了。”
“哪儿?”
“哪儿都挠挠吧,求你了,我都痒得不行了。”
祥弟看着达巴脏兮兮的身子,他在想桑迪怎么能有勇气去挠。
“我脑袋边上有个汽水瓶盖。”达巴说,好像他能看透祥弟的心思一样。
桑迪捡起那个锯齿形的金属瓶盖,挠起达巴的胸口来。
“啊……”达巴说,“使点劲,再使点劲。”
“跟我说哪儿啊。”
“哪儿都挠挠!把皮挠破,求求你了。”
桑迪接着把瓶盖挠遍达巴的身体,在一些地方他更用力些。祥弟意识到桑迪以前就帮达巴挠过,因为他知道达巴怎么哼哼是说明他觉得舒服,怎么哼哼是难受。祥弟在想达巴怎么去厕所,然后突然想到那块布那么脏……
“现在挠挠脸吧。”达巴说,然后闭上眼睛等着。
桑迪从达巴身上抬起手来,祥弟发现那个金属瓶盖上面有血迹。
“阿南德·拜依让给你捎个话。”桑迪说。
“我听着呢。”达巴将要挠的那边脸转过来。
“他今天晚上要来找你。他想听听有什么消息。”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对,好消息。但是我受够了,这回我要讨价还价了,我不能再干这个了,我想过平静的日子。”
“我明白。”桑迪说。
“请你把我的耳朵也挠挠吧。”
“我得走了,”桑迪说,“我还得给艾玛拿吃的呢。”
“好吧。你走之前,过来我跟你说点事。”
他跟桑迪耳语了点什么,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答应我你会按我说的做,”达巴说,“如果阿南德·拜依不同意我走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试试吧。”桑迪说。
“谢谢你,桑迪。现在我能睡了,我睡了。”
桑迪把金属瓶盖扔了,拍拍达巴的胸口,领着祥弟出了巷子。祥弟往后看去,达巴正像条虫子一样在地上扭动。
“他跟你说什么了?”祥弟问。
“你别管。”
“他太难闻了,他怎么去厕所啊?”
“他在哪儿,厕所就在哪儿。”
“谁给他洗澡啊?”
“阿南德·拜依不让人给他洗,他越难闻,人们就越离他远远的。什么时候阿南德·拜依同意了,我们就拿桶水浇在他身上,把他浇得浑身湿透,就这样。”
“可怜的人。”
“他是很可怜,不过他给阿南德·拜依挣了很多钱。”
“靠乞讨吗?”
“阿南德·拜依的大笔收入是靠抢劫,他把达巴放在珠宝店边上,达巴就能听到店里人们的谈话。顾客看不到他,珠宝商也不会注意他,因为他就跟麻风病人一样人人都躲着。很快达巴就知道了交货的确切日期,时间,钱藏的地方等。每次阿南德·拜依要抢一个地方,他就把达巴用吉普车拉到那个地方,放在那儿。”
“所以达巴是阿南德·拜依的包打听,就像你是他的眼线一样?”
“对了。”
“那为什么他不好好待你们?”
“因为如果达巴死了,他就会再造出一个来。”
“什么意思?”
“你以为他一生下来就这样吗?达巴本来是个好好的人,过去在艾拉尼饭店当服务员,一天有辆出租车把他给撞了,他的两条腿截了肢。现在他还能大声背菜单打发时间呢。”
祥弟还想问达巴的胳膊是怎么没的,但是又有点意识到发生的事情了,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那个人叫达巴。
阿南德·拜依活生生地把人变成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