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要哭的感觉,他还是觉得就像个游戏一样,那些红颜色,还有桑迪和古蒂,他们像雕像一样待着,假装已经死了。
早晨,天空中灰蒙蒙的。面包店开门了,祥弟从他躺的地方能看到面包店楼上的屋子有个女人,她戴着一条粉红色的头巾,手里拿着一本书,在咕哝着什么。也许她在祈祷,祈求神保护她免受自己丈夫的伤害。
祥弟的后背很疼,他还是不习惯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人行道上睡觉,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一种想法整夜都在他背上萦绕,最后在头脑里扎了根。今天我要去做贼了。但祥弟还是希望有个法子摆脱,必须找个法子。
过了一会儿,桑迪醒了,站了起来。
“去找吃的吗?”祥弟问。
“不,”桑迪说,“我得先去找点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老鼠药。”
“做什么用?”
桑迪没有回答,祥弟自己在那儿心里嘀咕着,他知道老鼠药根本没什么用。可能能药死个把老鼠,最多十只,可是在生活着无数只老鼠的城市里,又能有什么用呢?不过祥弟还是没有质疑桑迪的做法,毕竟是桑迪自己的钱。祥弟自己也有钱,但是他不愿意花一分一毫。
祥弟看了一会儿从街上缓慢驶过的出租车,然后他又把注意力转到俯视大街的公寓楼上,公寓楼的大部分窗户都关着,也许是因为昨晚刮大风了。只有几个人站在窗边看着街上,其中几个穿着白背心,挠着夹肢窝,另外几个嚼着印度槟榔,嘴唇被染得红红的。尽管印度槟榔有鲜艳的色彩,祥弟还是不喜欢它把嘴唇染红然后满大街都是红红的样子。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祥弟最后还是问。
“不用。”桑迪说。
“为什么?”
“我还有事。”
“可我还得跟你说说今天下午的事。”
桑迪从树边走开,离面包店有一段距离之后,他才过了马路。祥弟跟在桑迪后面。
“你下午需要的油在我们这儿,”桑迪捂着鼻子说,“回来我就把那瓶油给你。”
“你从哪儿弄到的油啊?”祥弟问。
“我从神庙那边的比迪烟店偷的。”
祥弟想起了他出来的第一天,那个店主把饼干罐盖子砸在他手腕上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祥弟应得的,毕竟,是祥弟要用偷来的油。
“计划很简单,”桑迪说,“古蒂会坐在神庙外面卖小神像,我和她坐在一块儿。你待在视线之外,在比迪烟店后面,但是你要能看得到我们,明白吗?Namdeo Girhe进去的时候,那就是要你开始往身上涂油的信号。他一做完礼拜,就会和祭司一起离开神庙,神庙就会关一会儿。你就从神庙侧面的窗户钻进去,那个窗户从街上是看不到的,窗户上的栏杆很密,不过你应该能从它们中间钻过去。你还需要一把锤子,我会把锤子放在窗户下面的地上。”
“锤子是干什么的啊?”
“钱放在一个大塑料盒子里,先把锤子从窗户里扔进去,再钻进庙里,用锤子把盒子砸开。”
“我拿到钱以后在哪儿跟你碰面?”祥弟问。
“格兰特路站,”桑迪说,“穿过学校操场,然后向右转,过马路,你就到了格兰特路站,到第一站台售票窗口旁边,我们会带着艾玛和孩子过去。你就在那儿等着,就算我们没到,也得等。”
“我会等你们的。”祥弟许诺。
“还有,白痴,”桑迪说,“别忘了在庙里就把钱放在兜里,只拿钞票,不要硬币。你从庙里出来的时候,要大摇大摆地走着,像逛花园一样,别人发现你偷了钱再跑。记住这一点,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偷了东西。如果你的心在怦怦乱跳,没有人能听得到,所以放松点。你从窗户钻出来之前,先看看窗户外边,我们会在外面给你信号。”
“神庙的窗户要是关着怎么办?”祥弟问。
“做礼拜那天因为有特殊的香气,所以侧面的窗户会一直开着,他们得让香气散出来。这时候小偷就能爬进去。”
“我不是小偷!”祥弟尖声说。
“好,好。”
“这些年为什么没人去抢这座庙呢?”
“没人有胆量去抢。”
“为什么?”
“首先,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庙里有过奇迹发生,抢它会倒霉的。”
“还有呢?”
“这座庙是阿南德·拜依的地盘。”
“哦……”
“Namdeo Girhe利用阿南德·拜依在选举的时候打人,阿南德·拜依的帮派还是很厉害的。选举期间,这个庙被用来向警察行贿,警察来祈祷,然后拿着钱出去。”
“做礼拜的时候阿南德·拜依在吗?”
“有可能,但是别担心,他会晕乎乎地出现,因为他总抽大麻。”
“那是什么?”
“一种毒品,他加在一杯奶里喝下去。”
“要是他发现了,我们就死定了。”
“他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火车上了。还有什么问题?”
要是我被抓起来打呢?要是我的肋骨卡在栏杆上怎么办?要是我往里钻的时候,栏杆自己动了,把我夹住怎么办?我要是找不到第一站台怎么办?
“不,没别的问题了。”祥弟说。
他们进了一家汽车轮胎店后面的小路,旁边是普什帕克书店,一群小学生和家长们正在外面排着队。桑迪进了一座小楼,楼的门廊漆着明黄色,可是楼的其他部分破破烂烂的都褪色了,窗户上的铁格子让这座楼看着更旧了。桑迪和祥弟现在在一条很窄的过道上,祥弟深吸了一口气,他闻到各种食物的香味,还有垃圾散发出的刺激气味,垃圾堆在楼房中间的一片空地上,楼里的住户得把垃圾扔到那儿。祥弟看到地上扔着绿色的塑料袋,还有好多蛋壳和香蕉皮。
桑迪敲了敲门,门上贴着张湿婆神像,桑迪跟祥弟做了个手势,让他待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湿婆头发上冲出来的眼镜蛇让祥弟想到了古蒂的木盒子,他多么希望像古蒂一样做正经营生。
门开了,祥弟看不见是什么人,不过从那人咳嗽的声音来说,祥弟觉得是个男人。
“我来拿点药。”桑迪说。
“啊?”
“阿南德·拜依让我来的。”
“哦?我以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拉居,我两个星期前跟着穆那来的。”
“穆那呢?”
“他身体不舒服,眼睛受伤了。”
“可我怎么还没认出你啊?长得像你这样的……”
“萨希布,你那天……在我来的时候喝醉了,可能是这个原因。”
“你这头两只脚的猪,你没说错,我现在就醉着呢!那你想要什么?”
“老鼠药……”
那人一把将门在桑迪面前关上。祥弟不知道桑迪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快门又开了,那个人给了桑迪一个小纸包。
“替我跟阿南德·拜依问好,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拉居。”桑迪说。
“拉居,”那个人重复了一遍,“希望你能杀掉好多老鼠!”
那个人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里面传来他撞上家具的声音。桑迪从过道里匆匆忙忙地走出来,他们穿过空场的时候,祥弟看到一个西红柿从楼上掉了下来。
“你为什么跟他说个假名字呢?”祥弟问。
“因为阿南德·拜依并没有派我来。”
“可是那个人不会认出你吗?”
“穆那一般都来这儿给阿南德·拜依要些毒药,去干他那些坏事。穆那总拿这个醉鬼开心,他会开玩笑地说那个醉鬼大早晨是怎样的不省人事。所以我会知道这些,我以前从来没来过,这次只是来碰碰运气——我知道如果是阿南德·拜依要的东西,那个人是不会收钱的。不管怎么说,咱们就希望那家伙醉得根本就忘了我来过这儿吧。”
祥弟想起了孤儿院的拉曼,他喝醉了酒是怎样自言自语的,但是拉曼不会撞到家具上,他唯一的问题是会喝晕过去。
他们又回到了大街上,祥弟踩在了一张利丽牌香皂的包装纸上,他把包装纸拿到鼻子底下闻着香味,孤儿院的香皂几乎没什么香味,一点点香气一下子就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祥弟对周围的环境变得熟悉起来:一所邮局,一家珠宝店,以及墙上涂着黄蓝色条纹的派出所。祥弟想去摸摸黄蓝色相间的柱子和墙,毕竟,它们是警察虎的皮毛。祥弟心想,那些警察虎的肌肉是怎样像水波一样起伏,它们将是人们见过的最凶猛的动物,吼声会响彻整座城市。
很快,祥弟和桑迪到了达巴待的地方,那家珠宝店和管道坏了的那座楼之间的通道里。达巴的头边放着个金属碗,里面有点硬币,他看着桑迪笑了,可桑迪没笑。
“阿南德·拜依来过了吗?”
“来过了。”
“怎么样?”
“我跟他说我有个最好的消息要告诉他,珠宝店转让了,我本来准备告诉他人家来搬珠宝的确切日期和时间,但是我没这么做。我跟他说想退出,如果他能给我够吃饭的钱,我就满足了。这只是我给他提供这么多消息的一个小小的报酬,我说我只想过平静的日子。我甚至告诉他我可以和你一起过,你会照顾我,我只想在一个地方待着,不想像个动物一样被搬来搬去。”
“他同意了吗?”
“他大笑着说,‘我把你变成这样,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退休的’。正像我想的那样,那个浑蛋该死一百次,你记住我的话,不这样我就不叫达巴。”
“对不起。”
“我要的东西拿来了吗?”
“达巴,我……”
“别让我失望,桑迪。我料到阿南德·拜依会让我失望,但不是你。你究竟拿来没有啊?”达巴颤抖的样子说明他很想要桑迪拿的那东西。
“拿来了。”
“在哪儿?”
桑迪转过身来跟祥弟使了个眼色,这是要让祥弟离开。祥弟往边上挪了一点,眼睛还看着达巴。
“给我毒药。”达巴说。桑迪打开那包老鼠药,把黑色药片都倒在手心里。
“好,”达巴说,“也别搞什么形式了,立即放到我嘴里。”
“不行,”桑迪说,“我做不到。”
达巴想坐起来,侧过身,不管怎样,他想够到桑迪的手,但是他没有四肢的身体几乎动不了。
“桑迪,你也是个残疾人,和我一样在街头流浪。记住,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一天你会需要帮助的,所以别拒绝我,就把药放在我嘴里吧,”达巴说,“然后离开这儿。”
“我没法给你吃毒药,”桑迪回答说,“求你了……”
“把我翻过来,让我趴在地上。”达巴厉声说。
桑迪把达巴翻过身来,让他趴着,达巴的脸往一边侧着。
“现在把毒药放在地上,走吧。”达巴说。
桑迪手心向下,把药撒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小巷,祥弟一脸惊吓地看着达巴舔着地上的药。
下午的时候,祥弟在比迪烟店外面等着,他强迫自己看烟店后面贴着的一张“快乐的裁缝”广告,一件男式衬衣的形象占据了广告的大部分篇幅,穿着衬衣的人在开怀大笑。衬衣兜里插着一枝玫瑰花,衬衣下面是裁缝本人的承诺:快乐的裁缝使你快乐。从广告上穿出一根大钉子,祥弟小心翼翼地不让钉子划到自己。
祥弟从自己所在的位置上对神庙有一个很好的观察点,那个地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座神庙,祥弟想,就像是把公寓的底层改成了一座庙,只有那堵黄墙把它和楼的其他部分区别开来。谁知道甘尼夏神是不是把这座公寓楼当成家呢?他要是不喜欢这儿而被迫住在这儿呢?他要是在等像祥弟这样的人去救他呢?那祥弟就没做什么错事。祥弟一边看着神庙外面做花环的老太太,一边想着。祥弟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从她晃着头的样子来看,祥弟觉得她是在哼歌。老太太检查了一下刚做好的花环,又把花环往远处拿了一下,好像那是把皮尺一样。阳光照耀着,让花环上的金盏花更加色彩炫目。老太太把花环挂在摊位顶上的钉子上,揉了揉眼睛又睁开,然后开始做下一个花环。祥弟在想老太太为什么只穿一件朴素的白色纱丽,卖花女应该穿得和花一样绚丽才是。
祥弟手里拿着那瓶偷来的油,如果烟店老板发现了他怎么办?如果正赶上那老板到自己店后面小便怎么办?不会的,他应该不会留着店门开着没人管的。
从等待的地方,祥弟能看到桑迪和古蒂,他俩正站在庙门外,就在卖花环的老太太摊位旁边。桑迪没穿衬衫,古蒂手里拿着两个神像,不过没看到她的木盒子。也许她没拿出来,因为如果他们要跑的话,拿着木盒子不方便。
祥弟庆幸自己还没进过那座神庙,如果他以前曾经和甘尼夏神面对面的话,去偷东西会比现在还要觉得难堪。祥弟从那本《仙达玛玛》上看到过甘尼夏神的画像,还有关于他诞生的故事。有个孩子问过是不是真的有甘尼夏神存在,萨迪克夫人说很有可能是传说,但祥弟说没人能证明这一点。祥弟又接着解释说,甘尼夏神一定是位仁慈的、有同情心的神,他的大象耳朵大得能听得到来自印度最偏僻角落的民间疾苦,他多出来的两只手一次能帮助很多的人。而现在,祥弟要祈求甘尼夏神的宽恕。请把你的象鼻放在我头上保佑我,宽恕我偷东西的罪过,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一辆顶上安着警报器的白色大使牌轿车在神庙门口的路上停了下来,还有一辆警车也一起开了过来。大使牌轿车的车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衬衣的人走了出来,祥弟从那人周围的人们奉承的样子猜想那就是来做礼拜的政客本人。祥弟不记得那个政客的名字,不过这倒没什么。他突然害怕起来,没想到警察也会来。然后祥弟想起来桑迪跟他说的话,万一他被抓住了,就马上开始哭,然后把抓他的人领到艾玛跟前,说艾玛是他妈妈,他只想给艾玛和孩子买点吃的和药。桑迪告诉祥弟别担心,但祥弟还是很害怕。确实,一般人会给祥弟一巴掌,把他放走,可这回是警察。祥弟希望警察赶快离开,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个警探从警车里走了出来,摘下帽子放在仪表板上,跟着政客进了神庙。
政客的出现就意味着祥弟要开始往身上涂油了,他打开油瓶的盖子,往颤抖的手心里倒了点油。祥弟真希望刚才没看到警车,他不知道桑迪清不清楚警车总是跟在政客的车后面护送,也许桑迪成心没告诉祥弟这事。
祥弟的手上黏糊糊地沾满了油,但是忘了脱背心了,他好歹凑合着把背心脱下来放在地上。有一会儿他在想要不要把脖子上的白布也取下来,不过还是决定不取了,他自己下过决心,只有找到爸爸以后才解下白布。
祥弟开始往胸口上抹油,他一边把手里的油在身上平推开,一边看着对面的窗户,虽说他觉得没人会在意他往身上抹油这事。祥弟发现往背上抹油挺难的,他试着抹了上去。让祥弟感到安慰的是,这两天他都没怎么吃东西,变得更瘦了。之前的恐惧又回来了:他真的能钻过栏杆吗?如果警察拿警棍从前面给他一下,他的肋骨就断掉了。
祥弟往上瞅了一眼,那个警探已经不见了,他赶快转过身,万一那个警察觉察出祥弟可疑,偷偷走到他后面准备把他带走怎么办?他可脱不了干系。这时候他真希望跟桑迪换换。
政客已经进了神庙,警探又重新从祥弟的视线里出现了,他就站在神庙外面,离桑迪只有几米远。祥弟突然放下心来,桑迪这回肯定得放弃计划了。桑迪看到那个警察,会觉得这么洗劫神庙很蠢,然后离开神庙。他们会另找法子赚钱,可能这得花一段时间,不过他们有头脑,肯定能找到办法救艾玛的孩子,最后一起离开这座城市。
起码有十个人跟着政客进了神庙,桑迪和古蒂还在神庙窗户外面站着,他们好像并不在意那个警察的出现。祥弟从比迪烟店后面出来,朝桑迪和古蒂走过去。祥弟的前胸和后背上都抹了油,不过这回没什么关系了,他看到桑迪发现了他,一脸惊讶的表情。古蒂朝他这边走了几步,而桑迪还是背着手站在原地。祥弟知道古蒂肯定又会叫他胆小鬼,他难为情地低下头,马上又决定抬起头来看着古蒂。祥弟鼓起勇气抬起了头,古蒂朝他这边快步走来。
就在那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量把祥弟掀倒在地上,大块大块的水泥块从天而降。祥弟抱着头在地上趴着,过了几秒钟,他抬起头,眼前一片黑烟,他抹了油的身子上沾满了白色的尘土。祥弟在找古蒂,他意识到自己是站着的。神庙的窗户被炸成一个大洞,栅栏也不见了。祥弟听不到周围的响动,他看到地上有堆东西的时候尖叫了一声,可他连自己的叫声都听不到。那是桑迪,脸朝下趴着,背被炸开了。祥弟跌跌撞撞地向桑迪跑过去,可他的脚不听使唤,他摔在了地上。祥弟还是什么也听不到,他往前爬着,爬到桑迪跟前,把他的头转过来,桑迪的嘴里淌着血。祥弟把桑迪的头放下来,这回他的听力恢复了一点,他听到几声压抑的呻吟,他轻轻地叫:“古蒂,古蒂。”祥弟站起来往四周看,他朝着呻吟的地方走去,踩到了一个人的尸体,又恐慌地挪开步子,直到被一大块水泥板挡住。一座神庙里的铜钟倒在水泥板旁边,街上散落着鞋子和拖鞋,祥弟还是找不到古蒂。街上横着一条胳膊,手腕上还戴着表。然后祥弟看到一个穿着棕色裙子的身影,正往远处的神庙方向爬去,祥弟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吓得尖叫起来。祥弟说:“是我,是我。”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祥弟发现不是古蒂,而是一个成年妇女,他松开手,那个女人爬走了。祥弟身边有个人痛苦地扭动着,大块的碎玻璃扎在那个人的脖子和肚子上。祥弟开始咳嗽,他捂住嘴,不让尘土钻进肺里去。祥弟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看到一只自行车轮子,一只手放在轮子上,手腕上戴着一个橘红色手镯。尽管双腿快要崩溃了,祥弟还是朝那只手的主人冲过去,轻轻地扶起她的头。
古蒂的鼻子正在流着血,前额上有个大口子。祥弟往周围看,想找人帮忙,可周围都是惨叫声。祥弟摇晃着古蒂,叫着她的名字,可古蒂还是没有反应。血从古蒂鼻子流到了嘴上,祥弟得立即把她送到门诊部去。祥弟想把古蒂扛起来,可是她太重了,祥弟只好拽着她的胳膊。也许不该这样,万一胳膊拽断了怎么办?祥弟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把古蒂背到肩上。他在找门诊部的大门,三个人向他跑过来,却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他们朝那辆白色大使牌轿车跑去,那辆车正在熊熊燃烧,而警车翻倒在地上。
祥弟到了门诊部门前,但是门紧关着。他小心地把古蒂放在门诊部的台阶上,重重地敲着门。祥弟想大声呼救,可又喊不出来,他越敲越重。医生怎么还不来开门?他使劲踢着门,最后终于喊出声来,但那不是一句话,而是号叫。他又开始用拳头砸门,直到手上皮开肉绽。祥弟看着周围,他突然明白了:没人能帮他,他无助地坐了下来。祥弟在门诊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盯着神庙的废墟。两只流浪狗在他身边,四周的空气令人窒息。祥弟没有看古蒂,对于他来说,看着流浪狗更容易些,那两条狗安安静静的。
最后,祥弟开始行动了,他用手把古蒂脸上的血擦干净。四周的空气还是烟雾弥漫,祥弟从一片混沌中似乎看到桑迪脸朝下趴在地上,他马上强迫自己转过头去。祥弟又看到了另一具尸体,是那个做花环的老太太。她躺在地上,身上盖着金盏花和百合花,白色的纱丽被血染成了红色。
古蒂还活着,祥弟对自己说,她不能死。祥弟知道去洗劫神庙准没好事,他看着古蒂额头上的大口子,跟穆那的伤口有点像。这么想着,祥弟站了起来,只有一个人能帮古蒂。
如果达兹治好了穆那,那么他也能治好古蒂的伤。
阿南德·拜依的院子离得并不远,祥弟对自己说,我能过得去。他从门诊部台阶上跳下来往前跑,跑得比从孤儿院逃出来的时候还要快,就像他刚偷了庙里的钱一样,不过这次是比钱更宝贵的东西。可是尽管祥弟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他的视线还是开始模糊起来,身边的店铺在旋转,膝盖也垮了下来,他在一瞬间扑倒在地上。祥弟最后看到的东西是天空——午后黑沉沉的天空。
祥弟恢复知觉的时候,心里满是恐惧,不过他马上就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害怕。一个老头伸过手来,祥弟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看到周围的商店不再旋转,祥弟开始快步往前走。很快他又开始跑起来,他白乎乎的身子又一次在街上穿梭。祥弟不知道他走对了方向没有,直到当他看到那家开着空调的普什帕服装店和咖啡馆的时候,他才放下心来。在远处,祥弟看到了他们晚上在底下睡觉的那棵树,人们从寺庙那边跑过来,从他身边经过。一个开药店的人重重地关上卷闸门,祥弟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他又担心起来。
祥弟感到一阵窒息,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只跑了一小段距离,祥弟突然发现自己嘴里进了东西,然后意识到鼻孔被沙子堵住了。祥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能停下来,于是他对自己说,奔跑的时候用不着空气,需要的是快速的步伐。
祥弟从他们住处的那棵树前面那条路穿过去,经过那座烧毁的房子,来到了操场上。他惊奇地看到操场上那些穿着白衬衣、咔叽色短裤的男孩和头上扎着蓝色发带的女孩,孩子们也在跑着,他们在玩一种叫萨克利的游戏,手拉手排成一排,试着去抓一个往外躲的男孩。好像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爆炸,祥弟从他们中间跑过去的时候,游戏暂停了一下。
很快祥弟来到了阿南德·拜依的院子,他朝达兹的房间冲过去,敲打着门。没有反应他就继续敲,门突然开了,是阿南德·拜依。祥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想到开门的会是阿南德·拜依。阿南德·拜依光着上身,胸前都是毛。
“靠,谁啊这是?”他问道,然后他看到了祥弟。
“是我,祥弟……”
祥弟意识到阿南德·拜依肯定不认识他了,他浑身上下都是白灰,眼睛也被糊在一起了,他很快地眨着眼,用手指头使劲揉着。“我是桑迪的朋友。”祥弟解释说。
“你想干吗?”
“庙那边发生爆炸了。”祥弟说。
“我知道了,现在你出去。”
祥弟听到屋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他又转向阿南德·拜依。
“古蒂受伤了,”祥弟说,“请救救她吧。”
“人人都受伤了,”阿南德·拜依说,“出去!”
“请让达兹……”
阿南德·拜依砰的一声关上门,祥弟简直不敢相信。他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然后发现胸前沾着血迹,一定是古蒂的血,也许他不该把古蒂一个人留在那儿。万一有人把古蒂当成尸体,然后把她抬走了怎么办?如果桑迪在的话,就能找到法子救古蒂。祥弟一定要找到达兹,也许达兹是个好人,能可怜可怜祥弟。祥弟又鼓起勇气开始敲门,他害怕阿南德·拜依像对穆那一样拿刀子捅他,但是古蒂的生命值得冒任何风险。这回祥弟知道他得引起阿南德·拜依的注意,这样他才能把门开的时间长一些,然后达兹才可能注意到祥弟。可是到底该说些什么呢?
阿南德·拜依再次开了门。
“我跟你说了,走开!”
“我有点事汇报。”祥弟说。
“什么事?”
祥弟还没来得及考虑,嘴里就直接蹦出了一个名字:“达巴。”
“达巴怎么了?”
“达巴死了,他吃了老鼠药。”
“他自杀了?”
“我亲眼看到的。”
“然后呢?”
“达巴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阿南德·拜依站着不动,他一只手撑着门,盯着祥弟。
“达巴告诉了我珠宝商的秘密。”祥弟在回忆珠宝店的名字,可是想不起来了,“珠宝商要卖掉那家店,我知道他要把珠宝搬走的确切时间。”
“听着,祥弟,你要是撒谎的话,我现在就在这儿掐死你。”
阿南德·拜依逼近祥弟,他的胡子上粘着两粒米,好像是吃饭特别急,或者是没来得及吃完饭。
“求求你了,”祥弟恳求道,“让达兹救救古蒂吧,我把这些都告诉你。”
“先告诉我达巴说什么了。”
“达巴说那个珠宝商明天要转移珠宝。”
“什么时间?”
“你先救古蒂,然后我告诉你时间。”
阿南德·拜依狠狠抽了祥弟一个耳光,打得祥弟耳朵嗡嗡作响,好像那嗡嗡的声音要往脑子里钻一样。
“没人能跟我谈条件,明白吗?”阿南德·拜依厉声说。
“古蒂怎么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声音是从达兹的房间那边传过来的,一个老太太扶着门问。她脸上像皮革一样满是皱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回去吧。”阿南德·拜依对她说。
“古蒂怎么了?”她又问了一遍。
“她的伤很重,”祥弟说,“如果你不救救她,她会死的,发生了爆炸……”
“知道了。”她说,“阿南德,去把古蒂带回来。”
“你还要让我拯救世界吗?”阿南德·拜依嚷道,“你自己的儿子还在屋子里流着血呢,你为什么不去照顾他?”
“那温会好的,有人照顾他呢。你把古蒂带回来。”
“你为啥这么关心古蒂?”
“阿南德,把她带回来,马上。”
阿南德·拜依进了达兹的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白衬衣。
“你有妈妈吗?”阿南德·拜依问祥弟。
“没有。”祥弟说。
“很好。”阿南德·拜依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那个老太太。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祥弟说:“回头再跟你算账,咱们去找古蒂。”
“可是达兹……”
“达兹在照顾我弟弟。你到底想不想救古蒂?”
“我们得跑快点。”祥弟说。
“不用跑。”
阿南德·拜依从黑裤兜里掏出汽车钥匙,穿上白衬衣,不过没扣扣子。他们往达兹房后停着的那辆白色轿车走去,阿南德·拜依并不着急,祥弟忍着气看着地面,发现就在达兹的窗户下面的一小块地上种着西红柿和黄瓜。祥弟强迫自己深呼吸,然后伸出手去开车门,车门锁着。
“快点!”祥弟终于爆发了,“她会死的!”
“如果她命中注定要死,那也没办法。我要先告诉你点事,如果你在达巴的事情上撒谎……”
“我没撒谎,”祥弟说,“我发誓。”他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撒谎不是件坏事,尽管一想到万一被阿南德·拜依知道真相会怎么样的时候,他的胃就开始抽搐。
阿南德·拜依发动了车,打开了后座车门。祥弟钻进车里,还没来得及关上车门,车就蹿了出去。他们在院子后面的那条路上飞快地行驶着,掠过一个推车卖菜的。阿南德·拜依朝左转弯,他右手放在方向盘上,左手一直在按着喇叭,让喇叭像警笛一样响着。不过没有必要这样做,街上已经空了,炸弹把人们吓得都躲回家去了。祥弟放下心来,“坚持住,古蒂,坚持住。”他喃喃地说,也不在乎阿南德·拜依听不听得到。
阿南德·拜依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扫了祥弟一眼,意识到了祥弟身上的油,然后又重新看着路。他们经过了咖啡馆,祥弟吃惊地发现大部分公寓楼的窗户都被震碎了,一辆救护车在神庙外面停着,还停着三辆警车。阿南德·拜依把车停了下来。
“下车吧,”他说,“不能再往前走了。”
祥弟和阿南德·拜依从救护车跟前跑过,两个人用担架抬着一具尸体,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白衬衣和白色的裤子,皮肤蜡黄蜡黄的,眼睛紧闭。两个抬担架的把尸体往救护车上一倒,又跑回去抬尸体去了。
祥弟他们这回走近了神庙,祥弟看到了卖花老太太的尸体。她还在地上躺着,血溅在神庙对面的墙上。到处都是碎玻璃,四面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古蒂还躺在刚才的地方,在门诊部的台阶上一动不动。阿南德·拜依把手放在她鼻子下面。
“她还活着。”他说。
祥弟第一次对阿南德·拜依嘴里说出来的话充满感激之情,都快忘了恐惧了。
阿南德·拜依把古蒂扛到肩上,朝车那边走。
“桑迪也在这儿。”祥弟说。
“啊?桑迪也在?靠……他受伤了吗?”
他向桑迪躺着的地方走去,经过一个小男孩,比祥弟小几岁,被一大块水泥压在下面了。有三个人,其中还有个警察,正在使劲想把水泥块抬起来,那个小孩昏过去了。
祥弟看到了桑迪被炸开的背。
“他死了。”身后的阿南德·拜依说。
“我不能把他丢在这儿。”祥弟说。
“没用的,他完了。”
“我们得把他也带上。”
“我可不想在尸体上浪费时间。”
阿南德·拜依扛着古蒂朝救护车跑过去,祥弟低下头看着桑迪,就像桑迪在搞恶作剧一样,他在自己背上涂上红颜色,搞得好像开了个大口子。祥弟往四周看看,想找个人帮他把桑迪抬过去,可是找不到人。他不想到救护车那儿去找人,他觉得那些人不管救命的事,他们只管抬尸体。
祥弟拽着桑迪的胳膊拖着走,桑迪的脖子耷拉着,脸都要碰到地了。祥弟不敢看桑迪的脸,桑迪的牙从嘴里掉了出来。
“我跟你说过别管他了。”阿南德·拜依说。
祥弟还是拖着桑迪的尸体往前走,直到他再也抓不住桑迪,桑迪的尸体砰的一声掉到地上。祥弟又去拽住桑迪的手腕。
阿南德·拜依过来一把将桑迪举起来扛到肩上,救护车那边的人朝这边瞅了一眼,然后又回去抬尸体了。一个警察也看到了阿南德·拜依,不过他也没什么反应。阿南德·拜依在救护车后面拍了两下,要车让开路。他们的车门开着,古蒂躺在后座上。阿南德·拜依把桑迪扔在后座地板上,祥弟不知道这会不会摔断桑迪的骨头,他也没办法让自己承认,其实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
祥弟的鼻孔被尘土弄得痒痒,他使劲打了个喷嚏。街上还是空荡荡的,就像大清早一样。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没几个人在街上走,也没什么人从窗户张望。
祥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要哭的感觉,他还是觉得就像个游戏一样,那些红颜色,还有桑迪和古蒂,他们像雕像一样待着,假装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