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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3 疗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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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的读书会定在下周六晚上七点,谢晔到得有些早,他进门的时候才五点多。林峰仍坐在上次的位置看书,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简直像是他初来“浮舟”那天的另一个翻版。大桌上悬挂的灯照着林峰永远显得睡眠不足的脸。谢晔想,他如果记得刮胡子,会精神些。

谢晔在他对面坐下说:“乔曼在里间?”

“嗯,有客人。唐家恒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说他不喜欢读书会,宁可在家看书喝酒。”

“你让他少喝点,他这种情况,有必要保持情绪稳定。”林峰说完,见谢晔一脸茫然,“他没和你说过他的事?”

“知道一些。对了,他说他是乔曼的病人。我记得乔曼说她是兼职的心理医生……所以是看心理上的病?”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林峰发出不知是笑还是鄙视的一声轻哼,“她不会看病,她只会医治。”

谢晔想说,看病不就是医治吗,但他知道自己辩不过林峰,便没有反驳。林峰问他:“你的小女朋友呢?”

谢晔知道他指的是安玥。估计消息是从唐家恒那里漏出去的。那个吻之后,他这周和安玥见过几次,不过都是白天,在学校里。他们一起吃食堂,一起泡图书馆,看起来和其他校园情侣并无不同。这样就算谈恋爱了吗?谢晔不太有底气。他当然很喜欢安玥,却吃不准她对自己的好有没有受到老辈人的往事的影响。要说他自己完全没受影响,那也是撒谎。

“她去接游雅了。吴天待会自己过来。”

“你说待会能有多少人来?”林峰的语气显得事不关己。

“不知道……游雅这周一和周三都做了预告,我想能有不少人吧。”谢晔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半个身子,看见乔曼陪着两个女人往外走。那两人看样子是母女,娇小的身材,白皙而略带哀容的脸,衣着精致。乔曼一路把她们送到门外,大概在外面说了会儿话,几分钟后才折回来。

这次她没再上前做什么贴额头的奇怪举动,一看到谢晔就问:“唐家恒呢?”

“他今天不来。”

“你女朋友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谢晔愣了愣,嘴上又把刚才的答案说了一遍。林峰和乔曼不愧是一对,连问话顺序都一样。谢晔以为她会接着问“你觉得今天能有多少人来”,却见她开始挪动单人桌椅,并招呼他俩帮忙。

“待会游雅和作者坐这里,椅子这样摆。坐不下的话,后排只能站着。”乔曼指挥道。

谢晔诧异,“会坐不下吗?”

“有可能哦。游雅很少出来做活动的。今天是你女朋友面子大。”她嘴上说着,手上不停。谢晔第一次见她就注意到了,她很像大姑。不是指容貌,而是那种凡事自己做主的利落劲。三个人将格局调整完,乔曼问谢晔有没有吃晚饭,他说还没,她进到吧台里面,很快弄了三份意面过来。番茄肉酱是她熬好放在冰箱里的,味道十分浓郁。正吃着,大门上的铜铃响了一声,进来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他站在走廊和店相接的地方问,吴天的新书活动是不是在这里。谢晔看了眼表,五点半。

乔曼让男孩随便坐,他有点拘束地找了个角落坐了,又起身浏览店里的书架。三个人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了林峰去洗碗。陆续又有两三个人来,都是学生。上班族不会这么早。林峰说要去消消食,拉着谢晔出了门。

一走出“浮舟”,谢晔就说:“你是想抽烟吧?干吗不敢直说?”

林峰点起烟吸了一口,这才回答:“在她面前还是得收敛些。她的一个朋友说,我要是再这么抽烟,出了问题他不负责。”

“这个朋友……会预言?”

“你想多了。是个医生。”

谢晔有点窘迫,林峰边走边抽烟,很快消灭掉一支。谢晔想起刚才被他偷换概念混过去的话题,便问他,乔曼的“医治”到底指什么。

林峰说:“你知道吧,唐家恒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谢晔“嗯”了一声,林峰接着说:“他高中的时候出了点事,让他痛恨自己有那样一双眼睛。他不肯出门去上学,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

“是英语老师的那件事吗?”

“这你也知道?他对你真是不一般。”林峰点起第二支烟,他们穿过上海图书馆底下的广场,走在领事馆的高墙外。

“他没和我说他后来不去上学……那他家里人很着急吧?”谢晔对唐家恒父母所知不多,只听说他家在崇明岛,离市区很远,他又不愿住宿舍,家里便给他租了房子。

“他爸妈当然着急啊,和他谈心,找心理医生,各种办法都试了,不管用。他也不拒绝和人交流,就是不肯说原因,也不改变态度。唐家恒爸爸也是病急乱投医,打电话给我当时的领导——他们不算熟,是一个什么党史培训班认识的。大概想着做记者的,认识的人多,办法也多。我领导听完情况,就找到我了。他说你前一阵不是找了个心理有问题的孩子让你女朋友做辅导吗,现在有进展吗,能不能再加一个人?”

林峰把第二支烟扔到地上踩灭,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他领着谢晔穿了两次马路,来到一个街心花园。有几个老人聚在亭子里下棋,还有一对小情侣坐在长椅上聊天。没有空位,他们最后在花坛边坐了,林峰扭头看看身后的大樟树,树荫遮蔽了半个公园。

“这里是我第一次遇见乔曼的地方。”他没头没脑地说。

“那是什么时候?”

“十一年前。我刚当了几年记者。我在报社的师傅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停下来,“刚说到哪儿了?”

“你领导为唐家恒的事找你。”

“对。我当时也有点焦头烂额,明明自己是记者,妄想干警察的活儿。我说最近太忙了,过一阵再说。事后回想,要不是我那么狂妄,只要我当时挤出时间,让乔曼见一下唐家恒——以唐家恒那双眼睛,也许能避免一些事的发生。”

谢晔听得一头雾水,林峰做了个手势,仿佛让他不要追问,接着说:“乔曼脑袋上的伤,就是那之后不久给弄的。我当时一门心思想要追踪报道一起恶性伤人的案子。”

谢晔想,不会是敲头案吧,又觉得没那么巧。“后来案子破了吗?”

“算是破了……不说这个了,说起来我就生自己的气。总之唐家恒和我们见面,是在乔曼受伤后的事了。他的精神状态有些恶化,那时已经拒绝和人交谈。心理医生大概会称之为自闭症。他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以他当时的状态,我感觉是没法进考场的。”

“真没想到,他看起来是那种有蟑螂一样的生命力的人。我总觉得他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消沉。”

“再坚强的人也有软肋。反过来,再脆弱的人也有在困境中活下去的力量。这些年通过乔曼的病人们,我学到一件事,那就是,我们都是盒子里的树。你中学也做过那个实验吧?在盒子里种植物,留一个孔让阳光进去,植物就会朝着阳光的方向努力长。人也是这样,天性向光。虽然有的时候会因为种种原因,以为自己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乔曼做的,就是让他们看到光。至于能不能长起来,得看他们自己。”

谢晔想象了一会儿盒子里的树。有时他也有那种被黑暗包围的感觉,譬如有几次用甲马纸的时候。

“她具体怎么做呢?”

“我也不大懂,她的门道和植物有关。首先,得有一棵植物,让病人和它建立联系。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很早以前,我还没遇到乔曼那会儿,我师傅讲给我听的故事。”林峰看一眼表,“离活动还早,我们晚点回去应该没事吧?”

林峰大学毕业后就进了报社,被分在社会版。报社以前的“传帮带”做得彻底,带他的是个比他大了近二十岁的女记者,姓孟。从采访到写稿,孟姐几乎是手把手教的他。一周有大半周在一起,他们很快熟悉起来,林峰周末经常上孟姐家吃饭。她说他整天吃盒饭,营养太差。孟姐一个人住,她一直没结婚,父亲和伯父都在国外。林峰问过她,为什么不出国,她说留在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她没说要找谁,林峰也不好问。

孟姐家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的家,书从书架漫开,桌子上,床头柜上,到处都是。房间里唯一能算作装饰的东西是墙上的一幅画。画在方格稿纸上的素描,线条之下透出绿色的格子。虽然纸张很随意,却被郑重地镶了镜框。画上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眉头紧锁,眼睛里透着迷茫的神色。那幅画算得上栩栩如生,没有署名和日期。

有时候林峰坐在孟姐的客厅里,好好的聊着天,忽然感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在旁边听他们的谈话。他知道这纯属心理作用,可就是没法摆脱这种感觉。

一次,他忍不住说,孟姐,我老觉得画上的人在看着我们。

孟姐听了这话,并没有笑他乱想。她说,是啊,我的小弟弟在那幅画里面呢。

当时是白天,林峰却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他说,孟姐,您这玩笑有点让人吃不消啊。

孟姐认真地说,如果我对你说,这不是玩笑。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孟姐一家之前在美国生活,五十年代中期回国后,住在淮海路一栋老洋房里。她的家庭成员有父亲、母亲和比她小八岁的弟弟。回到祖国的时候,弟弟还只是个一岁多的婴儿,虽然父母后来也尝试用双语教育,不过弟弟的英语一直没有她好。母亲身体不好,在她念初中的时候过世了。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弟弟从小特别内向。除了到学校上课,其他时间他都在家闷头画画,似乎也没有同龄的玩伴。一九六二年,她考到北京的大学念英文系,家里只剩下父亲和弟弟。从父亲的来信和每次寒暑假回家,她不难感觉到,父亲忙于“政治学习”,弟弟则变得愈加孤僻。她对此有些担心,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学校停课闹革命,该毕业分配的时候也只能继续耗着,她心里烦闷,在六七年的暑假回了家。

回到家中,她惊讶地发现,原本显得空落落的院子变得拥挤了。几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曾经是她儿时和父母纳凉下棋的荫蔽,现在已经被锯掉,在原处加盖了三间砖墙石棉瓦顶的平房,挤挤挨挨的排成“三”字形,从小楼底下一直占据到曾经是院墙的位置。院子只剩下平房与主楼之间的一米来宽的间隔,以及供平房的居民们出入的走道。在那条仅存的L形空地上,母亲种下的花草被人践踏成了尘土,只有这里那里冒着几丛野草。两层的英式小楼也变了模样,父亲和弟弟住在原来的书房里,客厅被隔成了两户人家,楼下的厨房、楼上的主卧和姐弟俩各自的房间,分别塞了一家人。楼上楼下的卫生间变成了公用的,客厅隔出一米多造成的“楼道”则是公用厨房。恐怕任何一个建筑设计师都没法设想,原先住了三口人而显得寂寥的这处院落,如今满当当地塞着十来口人。父亲看她的眼神几乎是躲闪的,弟弟却一反常态的兴高采烈。

弟弟的变化来自一户新邻居。院里新盖的那些楼,据说是街道的头头安排的。新来的住户们都是陌生人,除了住在院子一侧原有的杂物间的乔家。那家人据说是爸爸的旧识,乔叔叔曾经开过一家叫作“浮舟”的古玩店,他妻子早逝,带着个八岁的女儿。乔家要付房租,父亲不肯收。乔叔叔说,那就搭伙吃饭吧,反正我们也要做饭。于是弟弟天天在乔叔叔家吃饭,吃过饭也不回家,宁可待在比那三间简易平房还小还破的乔家。他已经十五岁了,却愿意和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女孩玩在一起,让做姐姐的暗自纳闷。至于学校,据说弟弟早就不去了,她没有问缘由。父亲的身份从受人尊敬的学者急转直下,敏感如弟弟,当然会忍受不了学校里的氛围变化。她庆幸自己在北京的生活还没有遭到波及,又为这样的心态隐约羞愧。

乔叔叔的女儿叫作乔曼。长着一张聪明面孔的小女孩。她发现自己没法像弟弟一样喜欢这个孩子。可能因为乔曼的眼神总像是洞穿了她的心事。她曾经为自己的家庭感到骄傲,现在却只觉得耻辱,想要逃离。

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她发现,弟弟的变化不仅来自乔家的女儿,还源自一群他不知从哪里认识的玩伴。都是些年轻人,玩音乐的,写诗的,画画的,总之,做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个正经的。这群人常在乔家偷偷摸摸地聚会,每当这时,院门一侧的小平房明明塞满了人,却没有一点声息。她感到奇怪,便参加了一次这样的聚会,原来弟弟和他的朋友们在屋里听唱片和谈笑。奇怪的是,当她离开那间小屋,外面既不闻人声,也听不见音乐声。她想起坐在屋内小凳上的乔曼,这个小女孩旁观着二十上下的年青男女们慷慨激昂地谈理想谈人生,一脸安静,好像能听懂所有这些离一个孩子颇为遥远的话题。当她想到那张孩子的脸上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清冷的眼睛,忽然就有些莫名的寒意。

还有一件事让她很不舒服,那就是自己家的位置不好。刚回国时,父亲本来看中由匈牙利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武康大楼,但由于母亲喜欢园艺,便在大楼对面置下带院子的产业。一条马路之隔的武康大楼到了现在,外表凋零不说,还多了个“上海跳水池”的外号。名字的由来,是这几年常有人从那里跳楼自杀。她不禁想到,如果母亲还在世,如果她看到了这个家以及父亲的变故,以母亲的敏感、矜持和纤细,会不会也加入“跳水者”的行列?

弟弟很像母亲,无论是略显神经质的眼睛,还是性格深处的一些东西。她也担心过弟弟在这样的时势下会遭到创伤,但从这次回家来看,似乎倒是她想多了。弟弟的生活与外界无关,只有艺术和朋友。他活在一个精神的世界中,以此保全了他的纯粹。院里的变化与他无关,甚至连父亲的形容憔悴也没有映到他的眼睛里。她既为弟弟的表现略感欣慰,又有些气愤,觉得弟弟不关心家人和这个家。

乔叔叔由一个古董店老板变成了裁缝,摊子摆在几条街外的弄堂口,他每天去半天,其余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他在他家窗户跟前的缝纫机边忙活。他有张平和的脸,和随处可见的惶然或傲慢的眼神一对比,更加难得。她不喜欢乔家的女儿,却喜欢走到他家窗口,看乔叔叔做裁缝活。

暑假快要结束了,她早就盼望着重返校园,离开这个和从前不一样的家。尽管明知道回去也只是捱日子,等分配的消息。一天,父亲难得地在晚饭时间回到家,乔叔叔过来说,饭已经好了,大家一起吃吧,她便和父亲一起去了乔家。弟弟早就在那里,正窝在架子床上看一册手抄本,连鞋也没脱。大家分头落座后,弟弟才懒洋洋地跳下床过来吃饭,手里还拿着那本书。

她也不知哪根筋被触动了,严厉地说,吃饭不许看书。

弟弟看她一眼,说道,爸都不管,你少管我。

她生气了,一摞筷子说,我今天就是要管你。

父亲在旁边摆摆手说,好好吃饭,在乔叔叔家里吵架,像什么样子。

坐在一旁的乔曼忽然说,廖姐姐的诗最好不要看了,她写的东西有死气。

乔叔叔也摆摆手道,好好吃饭,你小孩子家别乱说话。

她憋着一口气开始吃饭,吃了几口便消了气。乔叔叔的手艺比学校食堂或是她自己做的都好得多。平时她因为自己也不分明的缘故,向来不跟弟弟上乔家吃饭,每天在楼道里用一个蜂窝煤炉子下面条吃。父亲工作日是在单位食堂吃的,他周末也很少在家,常去见一些朋友。有多久没有这样一家三口围坐吃饭了?虽然是挤在别人家里,也有种难得的温馨。当时的氛围让她对弟弟说:我回学校时带一幅你的画回去,我想挂在床头。

弟弟的画都是小幅的水粉,简单纯净的风景画,画的大多是春天的原野,让人看了便觉得心情舒畅的深深浅浅的绿。

没想到父亲立即开口道,还是不要带了。

她感到父亲说这话的表情有点怪。弟弟毫无反应,自顾把茨菰中夹杂的一点咸鱼挑出来吃。

第二天,又有人从对面的武康大楼跳楼身亡。这次是个认识的人。姓廖的女孩子,弟弟的朋友,那本手抄诗集的作者。她试图掩盖这个消息,但院子里人多嘴杂,弟弟还是很快知道了。

从下午开始,弟弟把自己锁在房内。父亲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在走廊般狭窄的院子里仓皇地等着。这一点点仅存的院子只照得进一小片阳光,就在乔家的门口。靠近主楼的两栋平房迫于早就存在的杂物小屋,才没有像最外围那栋平房般张牙舞爪地伸到西侧的墙。她也不管天热,就站在那一方阳光里等。如果待在阴地里,似乎连心也会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黑影。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乔家小姑娘昨天晚饭时说过的话,乔曼说廖的诗有死气,那番话透着古怪,但她来不及琢磨。当务之急是让父亲把弟弟给劝一劝。她这时忍不住庆幸,全家眼下住的是原先的书房,位于一楼的西侧。一楼没法跳楼,做饭在楼道,所以屋里也没有菜刀之类的物品。刚才弟弟把她赶出门之前,她眼明手快地收走了弟弟的裁纸刀。从她现在站的位置,透过一楼半掩的窗帘,可以看到弟弟一直在对着画布挥动画笔。没有其他更糟的状况出现。

日影开始歪斜,她所置身的阳光也趋于消失的时候,乔叔叔出现在大门口,她赶紧迎上去,和他说了弟弟的事。乔叔叔淡定地问:我家姑娘呢?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就没见到乔曼。她说不知道,乔叔叔走进一楼去叫门。门从里面开了,乔叔叔进了屋,把门在身后关上。她被关在门外,只听到没法辨清内容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弟弟走了出来,神色如常。

乔叔叔跟着出来,低声对她说:“这事别告诉你爸,他已经够难受的了。来,帮我把这些拿到我家去,赶紧烧掉。”

乔叔叔拿的是弟弟的画,叠成一摞,上面盖着白纸。她把画拿到乔家,准备放在火盆里点火的时候,才发现这些画和她平时看到的不一样。准确地说,这是弟弟平时的画,只是被破坏了。

水粉的表面被某种钝物割裂,刮破,粉绿浓绿翠绿之下露出几抹灰色与红色。弟弟刚才不是在画画,而是用画笔的另一头把自己从前的画狠狠刮了一通。她试着用手把表面的颜色又抠掉一些,终于看清了那下面隐藏的画。

弟弟画的是大字报。一层层的白纸贴在灰墙上,每张纸都写着字,字迹模糊不清,所有的字都是红色的。整幅画只有三个色调,灰墙,白底上闪着灰影的纸,以及一重重红色的字迹。每一幅画都是这样。铺天盖地写着红字的大字报,被水粉层层遮盖,最终变成绿色的田园风景。她感到突如其来的眩晕,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她带走弟弟的画。弟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正常。父亲很清楚他的情况,乔家父女也对此心知肚明。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她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是那个她不喜欢的小女孩,乔曼。女孩以她一向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语调说,孟哥哥疯了很久了。

孟家的故事让谢晔听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原来乔曼身上那种聊斋般的氛围是从小就有的,他还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才会每次见到她都不自在。

林峰说:“就像你家的甲马纸,乔家的治病能力是祖传的。传了多久我不知道。至少从她曾爷爷那一代,他家就开着名叫‘浮舟’的店。上两辈是裱字画的店,到她爸爸手里变成了古玩店,后来又成了裁缝摊子。孟姐的弟弟第一次发疯,是在他姐姐刚去北京上大学那年。没人知道起因是什么。从某一天开始,他就不断画贴满红字大字报的墙。孟姐的父亲害怕别人发现儿子的画,通过熟人的指引,找到乔家父女。他们搬进来,其实也是应他的请求。乔曼后来告诉我,那时候她还小,力量不足,所以没能根治孟哥哥。她爸爸也试过,但对孟哥哥不管用。得了心病的人,一旦认定一个医治的人,就很难和其他人建立联系。”

“孟姐的弟弟再次发作,是因为他的朋友自杀?”

“那个姓廖的女孩比他大三岁,是他暗恋的人。”

“……后来呢,乔曼治好他了吗?”

“应该说,只是短暂地维持住了。孟姐说,弟弟那次发病之后,乔曼送来一盆茉莉。弟弟每当情绪不安,只要看到那盆植物,就会安静下来。乔家不再有他和那些朋友的聚会,他整天闷在自己家,也不再画画。有时候乔曼过来,他和乔曼坐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做姐姐的感觉那是个她无法进入的世界。九月,孟姐回了学校。按理她在几个月前就该毕业分配了。上一届的学生多等了快一年,她不知道是不是也要等到明年。结果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先等到的,是弟弟自杀的消息。”

林峰停下讲述,没有再拿烟出来,周遭不知何时已沉入昏暗。下棋的老人们不见了,那对情侣也不知去向。公园里唯有聂耳的胸像静立在原处。

谢晔迟疑着说:“你刚才说过,人都有向光性,就像盒子里的植物。”

“没错,但有时候,即便盒子上开了口,光也太过微弱。孟姐的弟弟如果没有死,大概会和很多人一样成为知青。乔曼说,如果到乡下辛苦若干年,他也许反而能活下来。人是很奇怪的,你把他放到一个物质上极度贫乏的环境里,他的精神力倒会变强韧。总之他没有熬过去。他家去了一伙抄家的人,把屋子翻了个遍。那些人怀疑土里有金条,把茉莉刨出来。他试着种回去,可花还是死了。那几天正好是冬至,乔家父女回老家扫墓。否则也许能有另一种结局。”

“那都是如果。”谢晔谨慎地说。他想起小爷爷的死。蒲达师傅的预言。真有无法改变的命运之说吗?可能所谓命运只是飘忽不定的彩色气体,会呈现在唐家恒那样的人的面前。

“是啊,如果如何如何,都是事后的没用假设。看不出你倒是满坚决的,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人生的遗憾太多,有时候忍不住心里想个八百十遍的如果。”

“孟姐的弟弟……是怎么死的?”

“他从武康大楼跳下去,七楼的外阳台,和那个姓廖的女孩一样。”

林峰站起身,说该回去了。谢晔忍不住问:“所以那幅画,就是一开始让你觉得害怕的画像,是她弟弟的自画像?”

“嗯,最初是送给乔曼的。乔家在她弟弟去世后不久搬走,乔曼把画送给了孟姐。后来那幅画陪着她在黑龙江的工厂待了好几年。外语系毕业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当时和她一起分到工厂的,还有数学系、化学系的。她从北方回到上海,是在七十年代后半。又过了些年,她家的房子才被还回来。她花了不少钱拆拆弄弄,恢复原貌。”

谢晔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所以‘浮舟’是……?”

“就是加盖的三间房最靠街的一间。当然经过了改建,和原来的不是一回事。中间两栋拆掉了,后面的洋房连同院子已经卖掉了。孟姐前几年去了美国,她保留了最外面这间和乔家住过的小间,以很便宜的价格租给乔曼。”

“她留在国内要找的人,就是乔曼?”

“我讲了这么多,你才明白吗?”林峰哼了一声,拐进罗森去买口香糖。谢晔知道他要掩饰抽烟的事实,觉得是掩耳盗铃。在门口等到林峰出来,又问起他和乔曼的相识。这次林峰不肯讲了。

“你还真是刨根问底,个人隐私你懂不懂?总之你现在知道了,乔曼和你,本质上是一类人。你用不着每次看到她显得那么紧张。”

哪里是一类人……我紧张吗?谢晔没有说出口。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武康大楼临街的廊柱之下,一楼没有住家,药房、旅行社和理发店都有年头了,这会儿只有理发店亮着灯,看上去是哪里都有的普通老楼。很难想象几十年前有那么多人选择这里作为自杀场所。他们过了马路,回到“浮舟”。

提早四十分钟,游雅已经在店里了。

谢晔从短廊一拐进店堂,就知道那是游雅。她没有坐在为嘉宾和主讲人摆放了名牌的长桌后,而是在最外围的椅子上,背对着进来的人。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陌生的她的背影,是因为安玥坐在她旁边,侧过脸和她说着什么。从谢晔的角度,只能看到游雅的长卷发在脑后松松地用发夹别住,打着卷垂在浅灰色的毛线披肩上。和照片一样,肩很瘦。她前面几排稀稀落落坐了十来个人。林峰直奔吧台后的乔曼那里,谢晔朝安玥和游雅走去。靠近时,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那是他在深夜的广播里听过无数次的温润嗓音,未经麦克风的修饰,一样明净。

“反正我就负责抛出问题,让他多谈,对吧?”她对安玥说。

“你尽量多说点吧。毕竟这里大多数人是为了你来的。”安玥注意到站在游雅身旁的谢晔,冲他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谢晔绕到另一边,穿过整排座椅的空隙,在她身旁坐了。隔着安玥,他终于可以从容地打量游雅。

他的第一感想是,她看起来真年轻啊。

因为安玥喊她干妈,谢晔预期会看到一个“阿姨”。但游雅看起来就像安玥的姐姐。从白医生到大姑,谢晔周围的中年女人都比他爸年长,所以他无从判断,和自己妈妈年纪相仿的女人该是什么模样。可以确定的是,游雅如果走在校园里,大概没几个人会把她当成老师。她比较像大四或者研究生部的学生。她的年轻不光是脸孔,更在于神态。她扫谢晔一眼,眼角迅速浮起笑纹。这一笑才显出些年纪,谢晔回以不知所措的一笑。

他听见游雅说,小邵待会也来。安玥显得诧异,反问道,他在上海?游雅说,这不是因为今晚的活动吗,他买了下午的机票,直接从机场过来。看样子要迟到。

谢晔听出来了,小邵就是明信片男友。他上次忘记问安玥那人的年纪,不过反正一会儿就能看到了。陆续进来的观众很快占据了过半的座椅,不时有人回头看他们这边,还有人低声议论。游雅和安玥若无其事,倒是谢晔有些局促。林峰走过来说,可以到后面的包间去休息。他们跟着他进到吧台后面垂着帘子的房间。那是个天花板和墙壁由玻璃构成的空间,与其说是包间,更像一间花房,地上、架子上的花盆里种着各种花草,落地玻璃对面是个窄窄的过道般的院子,在房间的灯光掩映下,看得出院子里草木葳蕤郁郁葱葱。四五米开外有间小屋,几乎淹没在夜色中,谢晔想起林峰讲的故事,知道那是孟家的杂物间,乔曼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不知乔曼现在是不是也住在那里。

屋里有一张藤椅,对面是旧旧的皮沙发,长度可以坐三个人。两件家具之间放着当茶几用的板条箱。林峰说去弄点喝的过来,转身走了,安玥自顾从侧门出去参观院子,游雅坐了沙发,谢晔迟疑片刻,在她对面坐了。坐下来他才意识到,这个位置是乔曼给人“治病”时坐的。但再起身会显得古怪。

游雅在他对面说:“你就是小谢吧?安玥说了不少你的事。”

谢晔只能“哦”了一声,又急忙说:“我一直听你的节目。”

她仿佛并不在意,“我听说,你是知青子女。你来上海找妈妈。现在有线索了吗?”

谢晔有些窘迫,挤出一声“还没”。虽然知道安玥上次帮忙打听是好心,但一上来对方就知道自己家的情况,而这个对方还是游雅,毕竟尴尬。

游雅用洞察的目光看他一眼,变换话题道:“你从云南来上海念书,适应吗?”问这些的她让他想起苏怀殊,有种长辈的亲切。

“还好,就是刚来时吃的不大习惯,现在也习惯了。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你说。”

“安玥给了我你写的书,里面有篇提到偷玉米。”

她的眼角漾起笑纹,“那时候太馋了。”

游雅在书中写道:“知青的头等大事是吃。而这恰恰是因为没吃的。农场的食堂常年供应的是寡淡无味的土豆或茄子,一年中有两个月,连土豆茄子也阙如,只有一锅清水加些盐和葱的‘玻璃汤’,喝起来一股涮锅水的味道。男知青面临的问题比较直接,定量的口粮不足以塞饱他们被体力活撑大的胃口,每到月末就得从女知青那里弄粮票,或讨或哄或换,看各人手段。女知青没有饿肚子之虞,温饱养就了馋虫,总惦记着土豆茄子以外的吃食。”她唯一一次当小偷的经历,是和名叫“妮子”的好友以及另外两个女孩,四个人在夜半溜到其他连队的玉米田。玉米还没熟透,咬一口,满满的甜浆。她们像野蛮人一样,撕开外皮直接啃。正吃着,夜巡的人发现有动静,晃着大电筒过来了。另外两个女孩撒腿就跑,她也想跑,却听妮子说:“别动!”妮子举着两支玉米棒子蹲在原地,她也有样学样。她们伪装成两株玉米,逃过了守夜人的眼睛。第二天,场部贴出通告,那两个逃跑失败的女孩遭到了处分。她同情伙伴的坏运气,又暗自庆幸自己听从了妮子的决断。

谢晔对游雅书中关于知青的部分读得格外细,可惜那本书的大部分篇幅是电台的事,对知青岁月的回顾不多。他初看的时候就猜到,“妮子”是安玥的妈妈,后来也从安玥口中证实了,不过他的问题与那位无关。

“你的书里说,那是唯一一次当小偷,后来没再去,是因为处分很可怕吗?”

谢晔从前也经常偷村里小五家的番茄。大姑的番茄种得没有小五家好,再说那块地他上学不顺路,不像小五家,他去学校路上正好摘两个,边走边吃。小五他爸逮到过一次,对谢晔嚷:我说怎么连着一个礼拜都没几个红的,原来被你这个馋鬼吃了!谢晔想要回嘴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吃掉这么多,路过的人多了——可他满嘴番茄汁,开不了口,索性一溜烟跑了。

游雅的经历也可能是妈妈的经历。妈妈在云南一样要吃的没吃的,说不定也曾在哪里偷过新鲜的果蔬。谢晔想,要能一直偷,那还好些。如果像游雅一样被吓得却步,日子更难熬。为了确认偷窃到底是个什么处分,以推断自己的妈有没有可能低调地自助,他才有此一问。

安玥从院子回来,正好听见游雅的答案:“处分当然可怕,但我们没再去,是因为和我们一起去的其中一个女孩,不久就发生了意外。雨季上山干活,要过独木桥,她滑了一下,掉进河里。河水实在太大,旁边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冲走。我那天病假没出工,安玥妈妈回来告诉我的。”她注视着谢晔,他这才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和实际年龄相符的神色。那是经历过生死和聚散的人的眼神。安玥在游雅身旁坐下,悄然握住她的一只手。这一刻她们不再像姐妹,而像母女,虽然当妈的仍显得太年轻。

谢晔坐的藤椅正对着和外间隔断的布帘,只见乔曼穿过帘子进来了,端着放有三只杯子的托盘。她把水杯放在游雅跟前时说,不好意思,才给你们倒水。书吧的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刚才一直有人点喝的,都有点不习惯了。

有那么一会儿,谢晔有点担心乔曼会和游雅搞那个奇怪的贴额头仪式。好在她放下水杯就出去了。只是,她在穿过布帘之前,回身看了他一眼。他正喝水,遇到她的视线,差点呛了一下。林峰的故事不仅没有让他对乔曼生出亲近之心,反而更怕她了。

那天的新书发布算得上成功,座无虚席,还有十来个人站在后排。游雅和吴天聊天,问了他很多问题,还读了书里的一些片段。吴天一看就是个文科男生的样子,头发的长度快赶上安玥了。现场反响热烈,虽然最后的观众提问环节,有半数问的是游雅,而不是作者吴天。游雅笑着说,我今天只是来做客的,大家请抓紧机会向吴天提问。不过,当有人向她提问,她也总是尽可能地回答。

其中一个问游雅的问题是,你有男朋友吗?提问者是个年轻男生。他的问话刚结束,底下便有人嘘他,还有人说,我们也想问!游雅的笑容微微窘迫,求助地看向房间一角,谢晔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那人来得晚,站在比较暗的地方,之前谢晔也没注意到他。男人冲游雅做了个手势,她这才拿起话筒说,有,不过我不想多谈。好,下一个问题。

谢晔觉得观众们都是瞎子。那么明显的一幕,却无人注意到。他没有想到,这是因为他坐中间位子被后排的人抗议“挡住了”,无奈地站到了房间一侧。他的位置在所有观众的后方,正好和黑衣男子遥遥相对。他俩看起来更像看场子的,才会被人们忽略。那人留着络腮胡,年龄难测。谢晔直觉地不大喜欢他,觉得他看起来是个心计很深的人,而且有种攻击性。也许是明信片的故事在作祟。他也不喜欢之前游雅提到“小邵”时的亲密语气。谢晔对自身的负面情绪向来保持警醒,这时也暗暗告诫自己:你这是怎么了,别因为一周听三次她的节目,就自以为和她有多亲近——连带着厌恶她的男朋友。

他的情绪连安玥都注意到了。活动结束,吴天建议大家去吃宵夜,小邵说游雅累了,还是直接散吧。谢晔忍不住盯着游雅,希望她表示反对,然而游雅只是以她客气的微笑对众人说,那就改天有机会再聚。小邵和游雅离开后,安玥表示她要回妈妈家,不能太晚。谢晔说要送她,和吴天林峰乔曼说了再见。他们打了辆出租车,安玥等车子开了一段路才说:“你好像很遗憾。”

“什么?”

“不能和你的偶像一起宵夜。你的不甘心都写在脸上呢,像小狗一样。”她叹了口气,“你还不满足啊?我之前还特意去院子里吹冷风,让你和干妈单独说会话。”

“你是特意去的?我还想你怎么一下就跑院子里去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有恋母情结。”

他搂住安玥的腰,“瞎说。”

“我才没瞎说。你吃小邵的醋那么明显,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你怎么也喊他小邵?他比我们大很多吧。”

“没你想的多,他比干妈小十岁呢。我记得林峰是六二年的对吧?那比小邵大。”她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里说,“对了,乔曼也比林峰大。你周围都是恋母和恋姐的人哦。”

“你别一棒子敲死所有人。唐家恒就不是。”他说着才想起唐家恒喜欢什么样的,闭了嘴。安玥难得地没有反驳他,两个人静了一阵。车里放着深夜的电台,一个忧郁的女声。谢晔认得那个声音,是和游雅的时间档一样的深夜节目,逢二四六的晚上播出。那个主持人经常讲些乐坛故事,音乐品味偏欧美,而且她不和听众连线,三个小时里就是一个人说话和放歌。谢晔觉得她太过高雅了,远不如游雅在热线电话里呈现的柔软与洞彻。

他很想问司机有没有听过游雅的节目,又觉得过于唐突。安玥在他旁边说了句“师傅,就前面停”,他才意识到已经到她妈妈家了。他想付车钱,安玥动作比他快。他跟着她下了车,发现不远处是广播电台大楼的飞碟状屋顶。这里是虹桥路,离学校走路也就二十来分钟。安玥平时宁可住在远得多的虹口外婆家。谢晔不知道,如果自己从小就有妈,是不是也会有不想和妈妈待在一起的时候。

他说送她到楼下,安玥没有反对。两个人顺着小区的路往里走。像是为了打破寂静,安玥说:“干妈家在马路对面的小区。她家的阿姨手艺很好,我妈不爱做饭,如果没有饭局,基本都去她家吃。”

“你外婆很会做菜,你妈妈没有遗传到啊。”

“我妈说那也是后来才学会的。在我妈小时候,我们家一直是吃食堂,我外公的医院食堂,外婆的学校食堂。我爸妈结了婚,他俩也是吃医院食堂。直到我妈有了我,外婆过来照顾我们,才开始学做菜。”

“那时候你外婆和你们一起住?”

“对啊,一家四口。不过也没几年,等我上幼儿园,外婆回了她自己家。当时我们和外婆住得不远,周末都在外婆家吃饭。过了几年搬家到西面,就去得少了。我小升初的时候,我妈辞了学校的工作,开始办培训班。那时候她和端木叔叔,也就是她公司现在的副总,两个人在街上发小广告。再后来我爸妈离婚了。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她把我塞到外婆家。然后外婆干脆把我的户口迁过去了。”

“你爸妈离婚是因为你妈妈辞职?”

“不是这么单纯的原因吧。我爸觉得我妈不顾家,而且他可能对端木叔叔有想法。其实我妈和端木叔叔真没什么。有时候我倒是希望他们之间有点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安玥停下脚步。他们刚走到一栋楼前,她盯着站在大门台阶底下的一道身影。铁门的门楣挂着路灯,把那人的影子投向他们。

“怎么才回来?我拷了你好多遍。”

说话的是个胖女人。谢晔一时间没能认出她,尽管他看过她的照片。在苏怀殊的影集里,她穿连衣裙的身影给他留下了青春的印象。虽然那个时候她的胸和臀就有些过于丰满,好在有腰作为弥补。而眼前这位已经没了腰,身形庞大,嗓音低柔,带着大胸脯的女人特有的共振。谢晔借着灯光看到她的脸,只觉得异常眼熟,他的第一反应是,大概又是谁的记忆给自己的错觉。

安玥不带劲地喊了声“妈”,又说:“你没带钥匙?”

“忘公司了。本来想去你干妈家拿钥匙,结果她也不在家。”

“干妈去帮我师兄的书做活动,和你说过的。”

她们飞快地你来我往了几句,谢晔这才回过神说:“阿姨好。”他内心相当震惊,忍不住为安玥的多年后开始忧心。希望安玥不会像她妈妈一样变成两个宽,虽说她也有比一般女生圆熟的胸。

“你是安玥的同学?”她朝他看过来。安玥的妈妈,苏怀殊的女儿。刘海底下的那双眉毛有着无可辩驳的家族特征。他记得她年轻时候是方脸,显得有点硬,现在轮廓被肉补圆了,只剩下眼睛里的神色,是她身上最尖锐的部分。他不由得垂下视线说,是的。

安玥妈妈还想问什么,安玥跳上台阶说,妈,你查户口啊。又冲他摆摆手说,再见。谢晔领会了她的暗示,赶紧说完再见就撤了。

他沿着夜晚的街道慢慢走回去,白天听林峰讲过的故事压在心上,带着奇异的重量。他想起乔曼种满了各种植物的玻璃房间和院子,不知道是不是每株花草代表一个病人。唐家恒那个时候又是怎么被她“治好”的呢?还有她的伤疤的由来……谢晔对她有着巨大的好奇,但他并不想进一步接近她,仿佛是出于动物的本能。

所以当谢晔回到唐家恒的公寓,发现林峰和乔曼在里面,他多少有些无措。唐家恒背靠着床盘坐在地上,林峰和乔曼占据了沙发,一个翘着二郎腿,另一个倚着沙发扶手。姿势固然随意,他却感到他们三个正在进行严肃的谈话,茶几上摆着三只马克杯。唐家恒说,约会回来了?另外两人扭头看他。比林峰盯视的眼神更强烈的,是乔曼的注视。是的,从第一次见到她起,就是那种感觉让他不舒服。她看的不仅是他本人,还有他内在的什么。

林峰说:“你回来得正好,再晚点,酒都要被我们喝完了。”

他一定是一脸的茫然,唐家恒举起马克杯说,林峰带的黄酒,你自己拿杯子倒一点,微波炉转半分钟。这个酒喝热的才好。

“你好像害怕乔曼。是不是林峰给你讲了那个跳楼的男孩的故事?”

从地铁出来的时候,唐家恒问谢晔,这是吴天的新书分享会过后几天,他们在前往饭局的路上。请客的人是张培生,而他通知的方式也别具一格。昨天谢晔正在上课,忽然有个保安到门口找他。那人是张培生的下属,传完话就走了。剩下的半节课,同班的女生们不时向他投来奇异的眼神。校园敲头案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谢晔去网吧找胡思达玩的时候,听说校园BBS上仍然有分析帖。以大学生们喜新厌旧的脾性,算是少见的情况。他很想对女生们说,我可不是嫌疑人,约饭而已,最终他上完课就默默地走了。快两个月了,他还是没能从教室找到归属感。遥远时空之外的联大教室反而亲切些。

谢晔断然否认他怕乔曼,但他还是没好意思问唐家恒,以前在乔曼那里“治病”究竟是什么情况。张培生约的火锅店离人民广场不远,他们从地铁出来,走了十分钟就到了。隔开一截就看到门口声势浩大,长桌上摆着几只木桩模样的大砧板,年轻男人一溜排开,系着斑驳的围裙,用阔大的菜刀细细地片着羊肉。唐家恒告诉谢晔,这叫热气羊肉,意思是没有冻过的新鲜活杀羊肉。谢晔反问,为什么要冻,不都是杀好了吃吗?两人的对话像擦网的羽毛球,颓然掉地,没了下文。

他们进到店里,从一派喧嚣和火锅的热气中找到有熟人的桌子,圆桌边坐的是林峰和胡思达。谢晔边脱外套边问,你舅舅呢?胡思达说,他有别的局,生意上的事。怎么,见到我不开心?谢晔坐下说,开心,开心极了。你别老找我顶班,我就更开心了。

谢晔昨晚帮胡思达顶了网吧的班。邝诚的计时工显然不太够,他的外甥一周也有两个晚上守在柜台后。谢晔估计胡思达又去见网友,好在他对值班习以为常,坐那儿背单词和上网。八点多的时候,他给安玥打了个电话。中午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找他去食堂吃饭,这让他有些不习惯,并且第一次觉得,自己该买个拷机。网吧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安玥的回电不是苏怀殊家的号码,果然,她说这几天都在妈妈家。谢晔和她说了明晚吃饭的事,问她要不要一起。她迟疑了一下说,人太多了,我就不去了。而且我不爱吃火锅。

热腾腾的铜锅被端上来,放在圆桌中间。林峰他们早就点了一堆,也不等做东的张培生。啤酒上来了,接着是在铁盘里码成一排排红条的羊肉。萝卜,白菜,海带,豆腐,还有豆腐皮包着的圆柱形,谢晔问那是什么,胡思达说,老大,百叶包你也不认识吗?谢晔说,学校食堂的是包肉的,这里面好像是菜。唐家恒说,肉馅的馄饨是馄饨,菜肉馅的难道就不是馄饨?谢晔说,上海人名堂真多。他前几天吃了个鲜肉月饼,世界观受到轻微的震撼,此前他一直以为月饼只有中秋节才有,而且必须是甜的。

唐家恒给他倒啤酒,一边说:“讲这种话,你自己也是半个上海人好不好。”

谢晔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不由得愣了一下。胡思达心急,锅没开就把肉丢进去,被林峰讲了几句。胡思达隔着火锅对谢晔说:“你看这个人,吃火锅规矩最多。上次我把毛肚煮老了,也被他讲。”

唐家恒说:“天才冷下来,你们已经第二次吃火锅了?”

“是今年年头上啦,在张叔叔家里。用电饭锅煮,那个火慢得要死。火锅还是要吃这种炭炉子舒服。”胡思达眼巴巴地盯着刚开始滚的汤,“难得他在外面请客,所以我是一定要来的。”

谢晔听过邝诚他们舅甥俩编派张培生的段子,说他节约得要命,冬天的棉毛衫裤都是洞。谢晔看得出,张培生不像林峰和邝诚一样花钱随意,他抽烟,不像林峰抽的那么凶,而且只抽便宜的红梅。上班穿制服,下班则是便衣警察也爱穿的老款夹克衫,仔裤,旅游鞋。从背影看,他是个壮实的男人,走路很稳。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右腿在战争中受过伤。谢晔曾经想问他的腿伤,但得先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他受伤,实在麻烦。谢晔是因为爸,才对腿受过伤的男人有特殊的亲近感。

请客的人终于到了。张培生今天穿的不是众人眼熟的灯芯绒夹克,而是件簇新的黑皮衣。他把衣服往椅背一搭,胡思达说他最讨厌皮衣的味道,迅速逃到谢晔他们这边,同时还不忘揶揄道,还没过年就买新衣服了?张培生嘿嘿笑道,人家给买的。

在座的都是熟人,立即听出来了,说的是他那位班长的遗孀,他多年来的暗恋对象。要是邝诚在这里,估计又要冷嘲热讽。胡思达专注于羊肉,谢晔和唐家恒也很快融入涮肉捞肉吃肉的节奏,一时间三个男孩头都不抬,筷下如划桨。那边两个男人吃得慢,喝得多,聊得也不少。他们讲上海话,谢晔自觉脑子里塞满了肉,只模糊听到几句,好像在说什么动迁啦户口啦,林峰的声音带着不赞成的意味。

两盘肉吃完,新叫的两盘还没来,只好开始涮蔬菜,节奏这才为之一缓。胡思达说他最近戒酒,装腔作势喝着可乐,问张培生,敲头案有线索吗?林峰在旁边像是吓了一跳。

张培生对林峰解释:“不是真的敲头案,就是个叫法。你别紧张。”

唐家恒说:“为什么敲头案林老师要紧张?哦对,你以前做社会版。”

林峰说:“你们只晓得九七年的敲头案。其实还有一起敲头案,社会上不大有人知道,还要早个几年,那是九四年的事了。”

三个男孩来了劲头,胡思达和唐家恒催林峰讲,连谢晔也摆出倾听的架势。林峰干巴巴地说:“那个案子不是谋财,就只是单纯的凶案。当时这个人还在当警察。”他指一下张培生。谢晔微感诧异,胡思达像是早就知道。

“死人了吗?”唐家恒问。

“死了一个。”张培生回答,“第二个变成植物人。第三个受了伤,破相。”他说着看了林峰一眼,唐家恒识趣地沉默,谢晔也不做声,胡思达问:“抓到了吗?”

林峰回答:“抓到了。不过又放了。”

胡思达追问:“啊?为什么?”

“年纪太小,而且精神鉴定结果说他不具备行为能力。”林峰摘下被火锅雾住的眼镜,用衬衫下摆擦了擦。

张培生说:“算起来,如果那小子读书一直读上去,现在应该大一了。”

“好恐怖。这种人可以放任他留在社会上吗?”接话的仍然是胡思达。没有人回答他。林峰开始问他们之前说的“敲头案”是怎么一回事。听到只有张培生和另一个人受了轻伤,他像是松了口气。

唐家恒用漏勺把百叶包捞进谢晔的碗里,谢晔有轻微的不自在。平时在家吃饭,盛汤添饭很少轮到他自己动手。他的理解是唐家恒惯于顺手照顾人,今天一桌人坐在一起,感觉就有些不同。也不见唐家恒给坐在他另一边的胡思达夹菜,自己的碗里则是不断被放入刚涮好的新品种。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迫,其他人忙着吃喝聊天,桌上渐渐只剩下一堆空盘子,火锅里,煮成灰白色的空汤滚着浮沫。

回去的时候,林峰走在谢晔和唐家恒的旁边,比张培生和胡思达慢几步。唐家恒又提起校园敲头事件,并说:“我之前建议谢晔用他家的办法查一下,被他拒绝了。”

让谢晔意外的是,林峰忽然严厉地说:“唐家恒!你不要掺和这种事,更不要怂恿谢晔牵扯进去。”他声音很大,前面两个人想必也听见了。

唐家恒一脸的“为什么”,张培生折回来扯了扯林峰,示意他不要那么凶。“抓犯人有警察。维护学校治安,有我们保安。你们学生嘛读书就好了。”他说的固然是正理,谢晔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心想,多半是和乔曼有关。张培生之前提到,那桩九四年的敲头案,第三个受害人破了相。而林峰说过,要是早些让乔曼见到唐家恒,以唐家恒的眼睛,也许能避免一些事的发生。

所以,乔曼的脸,是因为那起凶手最终被释放的敲头案,才变成那样的吗?

回到住处,谢晔很想打安玥的拷机,又怕太晚了吵到她。就在他叼着牙刷思索这个难题的时候,屋里电话响了。座机从来没怎么响过,而且还是大半夜,谢晔和坐在沙发上的唐家恒彼此对望了一眼。

结果电话是林峰打来的。他让唐家恒开了免提,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对他们说,你们不是想知道九四年的敲头案吗?我可以讲给你们听。不要再转述给其他人,你们自己知道就好。

谢晔飞快地吐掉牙膏沫漱了口,在唐家恒旁边坐下。

林峰讲了大概十来分钟。事情本身不算复杂,尤其过了这么些年,细节如同水分被晾干萎缩,只剩下依附在骨架上的一些筋肉。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林峰说,我太相信媒体的力量,也太依赖乔曼的能力。

认识乔曼之后,在九十年代的头几年,他们一起做了不少事,也帮助了不少人。吸毒的少年。被丈夫虐待的妻子。靠爷爷奶奶捡垃圾供他念书却逃学的男孩。林峰善于发现那些在黑暗边缘挣扎的人,他用笔让社会的目光投向他们。有时候社会的救助不足以从根本上帮到那些人,则需要乔曼出场,让他们得到更生的力量。

敲头案出现的时候,之所以没有被报道,是因为警方和报社领导怕引发不好的社会反响,把事情压了下去。林峰固执地追访周边信息,因此认识了张培生。那会儿张培生嫌他烦,也劝过他不要插手,说你一个记者跑来凑什么热闹。

在走访的过程中,林峰认识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的外公是联大学生,立即触动了林峰内心的某个点。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男孩的妈妈是菜场卖菜的。林峰隐隐觉得那个女人对她的父亲和儿子都很凶,但没有明确的虐待证据。男孩念初中,长得格外瘦小,像个小学生。被杀的女孩和他同班。林峰问他关于女孩的事,他语焉不详,只说他们是“一起喝可乐的朋友”。他的家境不可能有可乐喝。女孩也同样。之前还有班级同学说女孩偷钱。林峰在陆续找那个班的学生谈话的过程中意识到,有时候无形的孤立是软刀子,比明显的欺凌还可怕。男孩和去世的女孩,是整个班甚至整个学校的隐形人。

后来他又发现,男孩有时候去邻居家蹭饭,邻居十九岁的女儿正是躺在医院的第二名受害者。林峰有个猜测,男孩和两名受害人相熟,很可能看到了凶手。他畏惧的眼神和搓手的习惯正源于恐惧。林峰感到很难撬开那孩子的嘴,也不想让张培生吓到他,就把他带去见了乔曼。

“我只走开了一小会,去给他们买冰棍。”林峰在电话里说。

谈话是在男孩家附近,臭气熏天的苏州河边,那里有一栋改建中的楼,满地是建筑垃圾。那时候孟姐还没去美国,“浮舟”尚未作为书吧存在,乔曼开了家小书店,也叫那个名字。本来想把他带回书店,男孩说,妈妈回家要是看不到他,他会倒霉的。他可怜的语气让他们决定在近处谈话。林峰带着冰棍回到河边的时候,乔曼倒在地上,男孩跨坐在她身上,正扬起手里的碎砖。没想到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竟然可以那么凶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男孩从乔曼身上拉开,自己也受了伤。男孩狂叫:我是为她好!死掉就再也不会难受了!

谢晔忍不住问:“所以他到底是不是疯子?”

“乔曼认为他不是。他们的接触虽然很短,她能感觉到那孩子有着超乎常人的智力,还有他内心的一些东西……比起引导,乔曼更善于感知。还记得盒子里的植物的比喻吗?她要先了解对方,才能让对方找到属于自己的光。她后来说,那孩子不需要光,因为他本人就是纯然的黑暗。”

林峰最后说,你们不要以为自己和一般人不一样,就可以到外面打抱不平。说白了都是血肉之躯,遇到真正的恶意,谁也扛不住。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乔曼,这件事我也不想和别人讲。今天说这些,是为了让你们拎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