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是来接安红石的,他在场部接到白晓梅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是安红石好得差不多了。他问白晓梅,药还要继续开一些吃吗。
不用。我爸治肝炎,最多三付药。
谢敛这才意识到,是吗,安红石走了有三个礼拜了。这三周发生了太多的事,感觉过了好久。他等傅丹萍晚上从连队过来找他,说打算回家看看,顺便去接安红石。傅丹萍说,好啊,红石一个人回来也无聊,正好搭个伴。谢敛盯着她看了半秒。他最近时常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傅丹萍,是前不久打他耳光的那个,还是他在凌晨两点的橡胶林里遇见的那个?不管是哪一个,和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姑娘,都有些对不上。
也可能,首先他弄不明白的是自己。烧掉的虚空过往,不仅强行把另一个人的情感和记忆塞进他的脑中,还唤醒了他以为早已丧失的,甲马纸之力。
他在醒来的同时就感觉到了。他不再仅仅是自己。那也是为什么他忍不住摸了安红石的脸。摸完后暗叫不好,急忙硬生生地找句话说。正好安红石的眼白泛黄,和妈有一年得肝炎的情形很像。
没想到安红石吓得跑去做了个检查,然后证明真是肝炎来着。
谢敛要到当天晚些时候,才会发现“梦见”的力量回来了。白天有一拨拨的人来看他,安红石,傅丹萍,老芮,常植道的媳妇邓小英。原来他从火场里救的人是邓小英,但还没人告诉他,为什么应该在底下连队的她会在那里。曹会计没出现,他的表弟倒是来望了望。往常虽然说不上熟,毕竟他和曹方是在隔壁房间办公的,这时候不来,有些奇怪。谢敛不知道曹会计被关在办公室里写检查。他应付完探视的各路人马,不断重复说,没什么事,不过是身上燎了几个泡。安红石她们在三点多走了,为了等他醒,两个姑娘据说午饭也没吃。谢敛要把病号粥分给她们,被拒绝了。等屋里终于只剩下谢敛一个人,他重新躺回床上,巨大的疲倦很快包拢了他,他又睡着了。
做了个梦。
不是腿伤的梦。甚至梦到的不是自己。
仓库的门锁虚挂着,是有人特意留的。门轴旧了,开门的时候嘎吱作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分明。关门的时候又响了一次。门关上之后,仓库特有的气味充满了鼻孔。奇怪的是没听见老鼠叫。上次来的时候那个吵,简直烦人。
他随意往地上一坐,坐下才发现,屁股底下又湿又滑。奇怪,难道是白天下雨的时候漏了。他站起身,打算用手电照,这时门又响了。暗天暗地里走进来一个人。他说,你来了。那人没打手电,循声走到他跟前,往他怀里一扑,他没站稳,两个人叠着倒下,摔得他的背生疼,忍不住压着嗓子说,你轻点啊。那人的两条胳膊揽着他的颈子,把他的头掰过去,他也往前凑了凑,找到了对方半开的嘴。两张嘴吻在一起,吮吸辗转。后背传来湿冷的感触,他想起刚才摸到的,有点恶心。亲完了分开透气的时候,他说,你等一下,地上好像有水,别把你衣服也弄湿了。
他拧开手电光,没敢开大。幽黄的一团光里,只见地上到处是散乱的嫩树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揉过,嫩芽的浆汁涂了一地。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橡胶芽条。放在仓库里的芽条被毁,不是小事。
邓小英在旁边说,曹方,你闯祸了。
他条件反射地说,不是我干的。
她刚从他身上移开,声音薄薄地染了一层情欲的腻,底子又冷又脆。光听声音,有时候他觉得,她还是中学时候的邓小英。他在学校的后山上看书,她沿着小路走上来,在他旁边坐了,也不和他说话,一下下揪身旁的草。他那时还是个愣愣的没长开的孩子,只觉得她怪烦的,影响他学习。她起身准备走,他心头一松,她忽然说,曹方,我要转学去昆明了。以后你要给我写信。
不是“我们写信吧”,也不是“我会给你写信”。她说,以后你要给我写信。
就像现在她说,你闯祸了。也不想想是谁提出跑这里见面的。一句话撇得干净。但他没有回嘴的念头,就像多年以前,他拿出信纸茫然不知该从何下笔的那会儿。他第一封信写了什么来着?好像是,邓小英同学,不知道你到昆明后成绩有没有好些。
邓小英噗嗤一下笑了。他刚才被刺激得紧绷的心这才松弛下来。他认真地说,不是我干的,我就坐了一下啊。
谁会知道你来这里?莫慌。
她说着拿过手电,蹲在地上仔细打量,捡起一片东西。半透明的椭圆形物体,轻飘飘的。
他问,是什么?
邓小英的脸色变得严峻。你赶紧走。是蟒蛇。鳞片这么大的蛇,不晓得有多大。太危险了。
他又受到一重惊吓,隔了片刻才说,是蟒蛇弄的?
谁知道。我们都赶紧走。邓小英没有把蛇鳞放回原地,而是收进衣兜里。他说,你这样,明天连队不是更搞不清状况了吗?
我就是要让常植道烦神。她的声音没了对他说话的亲热劲儿,有些冷。
谢敛醒来后,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曹方居然和邓小英是一对,谢敛不知是否该为此同情常植道。芽条的事他也听说了,至今是桩悬案,没想到藏匿的破坏分子会是一条来去无踪的蟒蛇。
不用甲马纸就在梦里成为他人,穿过时间的屏障,对他来说是久违的体验。姐和他在小时候偶尔有类似的情形,长到十来岁就不再有了。爸从来没有过“梦见”,对此却有一套理论。爸说,小孩的自我意识比较薄弱。爸读了他所能找到的心理学的书,大概有五六本。爸在县委宣传部的工作很清闲,没事就看书喝茶种花下棋。年轻的时候为了筹备滇缅铁路,爸去过很多地方,大概是那时候走多了,安定下来便很少出门。有时候谢敛觉得爸是个乏味的人。他向往二叔那样多彩的人生,走马帮,开茶馆,用甲马纸为人排忧解难。一辈子窝在弥渡,想想都乏味。所以他在十七岁那年谎报年龄,参加下关总站的招工,接受培训后成了一名客车司机。他以为,在高原上开车,如同新时代的马帮。他喜欢看车前窗仿佛下一秒就会扑面而来的悬崖,拐弯时要堪堪拧够方向盘,才能在连绵的盘山公路上保持安全。从弥渡到昆明的途中,有一个弯道错车极险,必须停车等总站另一辆对开的客车过去。总是在凌晨三点多到那个错车点,负责前半程的李明远在副驾驶后面的简易床上睡着,他开车门下车,吸一口被夜色染透的冷冽空气,等着即将出现的两道车前灯。一车的乘客都在昏睡,只有他醒着。那感觉十分奇妙。有时候他会有种莫名的心痒,想偷偷烧一张甲马纸,进入李明远或那些陌生乘客的生活中窥看。
当然一次也没有那样做过。
再后来,他无法再开车,也不再用得了甲马纸。而他的朋友,搭档,他当作哥哥一样,将来会娶他姐的李明远,也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作为不可更改的仇人。
现在他和甲马纸之间的联系又回来了,谢敛能分明地感觉到。他这才想起,安红石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质问“虚空过往”的下落,大概是看他太狼狈,不好开口。来自谢德的甲马纸在火场中化为灰烬,给了作为侄子的他一场幽深迷乱的大梦。似乎就在同时,也把早已断裂、损毁、他以为不复存在的什么,重新拼合完整。
谢敛下了床,从书桌上锁的抽屉翻出几张甲马纸。他穿上外衣、长裤和鞋子,带了手电,出门往四连的方向走去。他出门前看了表,半夜十二点多。腿限制了他的步速,不过他并不着急。七年都熬过去了,重新拾起甲马纸,也不急在这一时。
橡胶林有种特殊的氛围,和西双版纳随处可见的森林不同。笔挺不生旁枝的枝干,不像其他树种的遮天蔽日,而知青们不断铲除和橡胶树争夺养分的灌木及草丛,更加重了这种稀疏感。
谢敛在山脚下烧了他带来的甲马纸当中的一张。山林草木之神。闭上眼,体会到久违的律动。他的心跳怦然加快。没费太多工夫,他就循着甲马纸的指引,找到了蟒蛇经过的地方。谢敛没有开手电,屏息等着。蟒蛇有习惯的路径,如果他的甲马纸不出差错,就能等到它。
一道光划过他的视野,晃眼。谢敛吃了一惊。这时间居然有人在橡胶林里。对方似乎也看到了他,朝这边走来。等那个戴着头灯的人走近,谢敛打开手电,想看一下对方是谁。但他立即发现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那人先开口问:“谢敛?”
傅丹萍的声音太容易辨认。她又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还疼吗?
“我没事,倒是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里啊?安红石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走完和他之间的最后几步,稍微转了下头灯,免得刺他的眼。“我来割胶。”
“我知道你来割胶。”谢敛的手电光划过她的胶桶,“怎么这么早?你们割胶不是四点半开始吗?”
傅丹萍迟疑片刻,“帮红石去请探亲假,常植道不肯放人。我跟他说,我可以把红石的割胶做掉。也还好,每天早点起来就行了,我攒了一阵,快攒够了。”
谢敛想问,安红石知道你这么做吗?说出口的却是:“……常植道现在顾不上这个吧?你何必这么认真。”
“哦,你知道了?消息传得好快。”
谢敛不置可否。傅丹萍又说:“他顾不顾得上是一回事,我答应了就会做到。”
“你一个人摸黑上来,太危险。”
“山上没有野兽。”
他想说,人才是最可怕的。转念想到,这会儿旁边就只有自己,说了好像把自己也算在内。还没等他想到更好的说法,那边问:“你不好好躺看养伤,为什么会这个时间在这里?”
谢敛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视线中忽然有什么闪过。他的后颈不觉有些僵硬。是那东西。比预想的要大得多。尽管在梦里透过曹方的眼睛看过那片蛇鳞,但曹方本人也只是潦草的一眼。谢敛条件反射地抓住傅丹萍的肩,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傅丹萍连挣扎都没有,软绵绵地任他抱着。
她的声音从他胸前低微地传来。“是什么?”
“你也看见了?别怕。”谢敛说得不太有底气。他怕亮光把蟒蛇引来,关了电筒,这才意识到傅丹萍的头灯投射在他的肩窝处,余光照着他的脸。他忍不住想,在它眼里,我看起来是怎样的?
两米开外,蟒蛇的脑袋悬在一人多高的位置,冷漠地注视着谢敛和他怀里的傅丹萍。蛇身有大碗的碗口那么粗。这种程度的蟒蛇,可以轻松吞下一头小猪。谢敛不知道它对人类有没有兴趣和胃口。蟒蛇的攻击方式是用身子盘住对方,然后一点点往里收紧。即便不会丧命,谢敛可不想断掉几根肋骨。
他出门时为了方便,把几张甲马纸分装在不同的衣兜。外套右侧胸前口袋里有张“非虎”。谢敛松开揽着傅丹萍的左手,从裤兜里掏火柴,右手把电筒插进裤腰,接着摸出那张甲马纸。一手火柴盒一手甲马纸,取火柴点火,燃起甲马纸,这一切他是双臂环绕在傅丹萍身后做的。总不能把人揽过来又推开。蟒蛇木然注视着他的一系列动作,显得兴趣阑珊。
泼水节开枪救人那次,谢敛事后想,要是用“非虎”,可以不折损人家一头牛。但他不再是从前的他,再说情况紧急,当时也容不得慢悠悠烧什么甲马纸。
现在时间足够,他也恢复了对一切有把握的自己。
谢敛把烧起来的甲马纸扔掉,闭上眼。“非虎”对人类和动物都有巨大的震慑力,那是源自意识深处的原始的恐怖形象。他似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忍着没睁眼,只努力把意识凝聚在甲马纸上。
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谢敛才放松了僵硬的全身。傅丹萍仍维持着脑袋抵在他胸前的姿态,一动也不动。
他拍拍她的肩,说:“没事了。”
这才发现她在颤抖。谢敛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非虎”吓跑了蟒蛇,然而同时,傅丹萍大概也在脑海中见到了某个无法诉诸言辞的可怕形象。他赶忙拿出电筒照她的脸,以为会看见受惊过度的表情,但她的眼神维持着镇定。这女孩要么是胆子超乎常人,要么就是脑袋少根筋——凌晨两点来山上割胶的,本来就不是寻常人。
傅丹萍伸手扶了下头灯,让谢敛的脸也被照亮。他们彼此照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她用很轻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刚才那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傅丹萍拎着胶桶回连队,再随着四连的其他知青们被王连长带上山,橡胶林虽然仍是黑暗的所在,却有了人声和光。一道道头灯的光构成交错的线条,将整片山林蒙蒙地照亮。
谢敛已经往场部走了两公里多,他回头望去,山是巨大的黑色块体,拼贴在微微泛起灰色的天空背景上。游萤般的亮点浮游在那片黑暗中,他不知道哪一个亮点代表傅丹萍。
从今天起,她是他的秘密的分享者。
谢敛原本可以对“非虎”造成的心灵幻觉做出搪塞,说你看花了眼吧,刚才那里只有条大蟒蛇,我们二对一,把它吓跑了。然而经过昨天到今天凌晨的一切,他的神经太兴奋也太疲惫,于是他让自己都意外地,讲了真话。
家传的甲马纸。他七年来的无力感。安红石那张“虚空过往”隐藏的含义。火灾中毁掉的甲马纸让他看见了谢德活过的岁月——他没有细谈,话锋转到自己为什么会跑到山上来找可能存在的蟒蛇。他撒谎道,邓小英告诉我,你们的山上有蟒蛇。我原本只想吓吓它。万一它再去连队,给你们添乱不说,也危险。
“我刚才看见的,是你烧掉甲马纸弄出来的?”傅丹萍问。
谢敛忍不住反问:“你看见了什么?”攻击型的甲马纸,操纵者本人看不到明确的形象。仅仅是一种感应,意识的聚焦。
傅丹萍说:“没什么。”想了想又说,“我还以为看见鬼了。”
回程中,谢敛对傅丹萍目睹的幻象既不解,又好奇。从来没听说过“非虎”会让人看到鬼,他想那大约其实是“人”。他和姐姐在少年时练习甲马纸,用这张对彼此构筑幻念时,谢敏看到的是一只巨大丑陋的鼻涕虫。她怕极了,因此打了谢敛一顿。
而谢敏烧掉的甲马纸,让谢敛看到的是一只有两个头的狗。他曾经被同学家的狗咬过,大概是那时留下的阴影。
姐弟俩相互吓来吓去的那几天,谢敛出于孩子的顽劣,在三姑面前烧了一张“非虎”。那是他第一次目睹三姑犯病。后来他用“惊骇之神”稳住了三姑,让她恢复原样。爸说,还好有你啊。他没敢承认,引发混乱的人其实是自己。
有甲马纸在的时候,他总是有种无所不能的错觉。就像此刻,尽管他的腿还是那样,但他好像找回了遗忘已久的更年轻时候的劲头。
谢敛回到场部,刚过五点半。天色从深青色转为了灰白,新月变成剪纸般的一块白痕,挂在一角。他回屋倒头就睡,甲马纸和长谈,加上跋涉,消耗了太多体力。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外面一派嘈杂。谢敛起身出门,看见邹二莲的爹老邹在院子里激动地说着什么。他听了一会儿便明白了,曹会计和人家老婆偷情的事传了出去,现在邹家怀疑他是自家女儿的野男人,来讨个说法。谢敛皱起眉,对老邹的智商感到忧虑。难道曹会计和人偷情,就代表他会处处留情?即便曾经短暂地成为曹方本人,谢敛都不觉得曹会计有什么魅力,也无法理解邓小英的热烈。
老芮用压过其他人的嗓门嚷道:“一件事还没解决呢,又来一桩!邹老哥,不是我说你啊,怀疑人要有证据!你先问问你家二莲,孩子的爹到底是谁,得有个说法才行!”
老邹有些语无伦次,尖声嘶喊:“不会有错!曹方在我们那里转悠,有人看见过!”
谢敛拨开人群走上前去,把老芮扯回屋里。老芮先是不耐烦地说,你有事待会再说。接着大概想起谢敛救火的事,态度软下来一些,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没大碍。谢敛说,芮叔,我又可以用甲马纸了。私下没人的时候,他总是按辈分喊老芮。
老芮露出像是牙疼的表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粗声说,你来的时候,说是就当作休养,现在养好了,你要走?
谢敛笑笑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和你说一声。还有,邹家的事,我可以想想办法。省得老邹隔一阵惹点事出来。不就是找到邹远的亲爹吗?这点办法我还是有的。
邹远是邹二莲那个不足月降生的孩子的名字,是傅丹萍取的。
老芮摆摆手说,找到又怎样?到现在也没有站出来的怂人,找他做什么!
后来谢敛会发现,老芮说的是正理。就算没有窥探人心的甲马纸,活到老芮的年纪,对世事自有一套洞见。可惜他太年轻气盛,又因为刚重拾与甲马纸的联系,正在兴头上,老芮的道理他完全听不进去。
当晚,谢敛在邹家院子的篱笆外,偷偷摸摸地烧了一张甲马纸。
村里有人办白事,邹家人除了邹二莲都去吃丧葬饭了。她没出嫁带着娃,无形中被取消了正式的抛头露面机会。谢敛蹲在那里看着“惊骇之神”烧起来,闭上眼,试图捕捉即将浮现的影像。然而眼前只有红黑交错的光的残影。他想,难道又不行了?心颤了一下。再睁眼时,眼前有双穿着胶底布鞋的脚,黑鞋面,一字搭扣,女知青爱穿的款式。
一个熟悉入骨的声音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敛扶一下左腿,站起身,对傅丹萍尴尬地一笑,一双手在身侧搓了搓,“没干吗。”傅丹萍用脚尖踢了下地上的灰,抬头问:“甲马纸?”
“……嗯。”
“你是想让别人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还是想让自己看到什么?”她看起来对甲马纸的事毫不怀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敛莫名地心头微热。对一个外人说起甲马纸,本不是明智的举动,他也没有指望获得对方的理解和相信。回到场部后,他不是不后悔早上的一时冲动。可能出于和蟒蛇对峙成功的奇异放松。他不想承认,其实是因为那个顺势而为的拥抱,他对傅丹萍原先就有的亲近感又近了一层。
要解释来意并不难,谢敛也是那么做的。傅丹萍在他说话的时候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了,她断然说:“不行。”
“嗯?”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二莲不肯讲,那是她的自由。即便是她亲爸爸,也要尊重她的决定才对。你不要自作主张,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她的眼神灼热了几分,“你真的能用甲马纸看到从前的人和事?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谢敛窘迫起来,“刚才没成。”十几个小时前在橡胶林里,他们曾经那样接近,现在看来几乎是不真实的。
“那就不要再试了。”
傅丹萍扔下这句话,自己进了邹家的院子。竹篱笆内很快传来她和邹二莲的说话声。大概是大人们的交谈吵到了孩子,婴儿哭闹起来。邹二莲哄孩子,隔了片刻,是傅丹萍哼歌的声音。谢敛可以想象她抱过婴儿,用轻柔的歌声抚慰那孩子的模样。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其他甲马纸。“惊骇之神”行不通,看来邹二莲的噤口无关畏惧,也许真的像傅丹萍说的,那是二莲自己决定不说。但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保护和她有了个孩子的男人?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现在都没站出来,如老芮所说,是个怂人无疑。谢敛有种冲动,想要再摸出一张甲马纸,把真相揭开。
但他最后还是转身走了。傅丹萍从未表露过那么尖锐的一面,让他很不习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邹家门外没搞成甲马纸过了两天,谢敛和傅丹萍送确诊的安红石前往景洪搭车。安红石一点不像个病人,路上照例是有说有笑。到了景洪,她虽然馋街上的米干,到底没吃,说是怕传染给别人。傅丹萍也陪着不吃。谢敛找了以前车队的同事,从客车队调到货车队的一位,让安红石坐卡车的副驾驶。那个驾驶员拉货正好要经过弥渡,这样途中不用再倒车。
忙完这些,谢敛又去找车回场部。最后找到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是上来拉肥料的,要回一连。一连就是许毅飞的连队,离四连不过十来分钟的步行距离。谢敛在车经过场部的时候下了车。他其实想送傅丹萍过去,再走回来。可她一上车就说,你在场部下吧,折回来太累了。谢敛只好应了。一路上,两个人在堆着肥料袋的车斗里坐得局促,几乎没聊天。拖拉机的司机离他们只有一臂之遥,加上马达的突突声,确实也不适合做深入的谈话。
回到场部才发现,他不在的这一天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邹二莲的情人被揪了出来,这时正被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老芮,他把那人带回办公室盘问,对方不承认。老芮说,你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走人。他又用了对付曹方的一套,把人关起来写检查。
消息传得很快,村里人一顿饭的工夫就知道了。这一回,老邹没有大吵大闹,直接带人跑来场部,砸开门,把人揪出来就开打。
被打的是邹暮桥。以前老邹为和自家同姓的小学老师感到沾光,不止一次对儿子说,你长大要像邹老师,做个文化人。老邹收拾邹暮桥时恨恨地说,你也配姓邹!接着想起外孙姓邹,原来随的不仅是女儿,还有其亲生父亲,更是恨不打一处来。
谢敛在外围劝架无效,只能干着急。如今回想种种蛛丝马迹,邹暮桥确实可疑。
老芮中午去了下面连队,听到消息后赶回来,带着几个彪悍的连长和副连长冲进愤怒的人群中,把村里人从倒在地上的邹暮桥身旁拉开。
事实上,邹暮桥的身份有些尴尬。他不再是农场的知青,编制在小学,所以也不算是村里人。老芮把他弄回来写检查是个障眼法,其实就是怕闹出什么事,先把人圈起来再说。眼看着曾经相熟而此刻被怒火扭曲的一张张脸,老芮心里没底。
村里人一时间还想不到这些关节,见分场和连队的头头在那里,心怯了几分。老邹说,芮场长,你要给我家二莲做主啊。知青倒是好,将来拍拍屁股回城了,二莲一个人带着娃娃,怎么过!
谢敛总算挤到了人堆内圈,听见“拍拍屁股回城”,他呆了呆。此前他从未想过,知青们是要回去的。不,应该说他知道他们人人想回家,回到城市。他担任卫生员的这半年间,也陆续看到有人用冠冕堂皇或不那么好看的法子离开。他只是没有把这个概念套用到自己认识的人的身上。例如安红石,陈宁,黄胖,还有,傅丹萍。
想到他们有可能纷纷离去,谢敛的心境变得微妙。
没等他陷入不合时宜的感伤,老芮说:“二莲带着娃娃过得好不好,我又不是没看到。要我说啊,她也不是带不了,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你想啊,邹暮桥要肯娶二莲,还会拖到现在?”话是实话,直接讲出来可是十分伤人。老邹发出一声含糊的叫喊,旁边的人赶紧把他一拦。其实老邹也不敢上前做什么。分场长芮松据说十六岁就参加革命,是解放前的兵,真刀真枪都见过。虽然老芮平时显得和气,没有官架子,不代表他不会强硬。他旁边的几个人也显出不怕动手的架势。老邹心上的劲一松,人就蔫了。他抱着头蹲下,哭了起来。
“……我,我就是想让他给个话,到底肯不肯娶二莲!”
人群中有几个愣头青附和道,“对!”“给个话!”
老芮皱起眉。什么叫形势比人强,这就是。他本来想着,自己这边关两天,让教育系统给个处分,事情就算是过去了。农场出去的知青,就算编制不在了,惹出事,人们议论起来还是会记到农场头上。现在倒好,他出于大局考虑揽下的事,眼睁睁地就在分场的空地上变成了一块燃烧着的热炭。而且火势有增大的趋势,弄得他捂着也不是,扔也不是。
邹暮桥被打得蜷在地上,缩成一团,手抱着头。人群的叫嚣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响。他松开手,慢慢爬起身,嘴角流着血,眼角青肿,看起来十分狼狈。他在说话前先咳嗽,咳了半天才说,“我,我有罪。你们可以送我去坐牢。我不会娶邹二莲。”
此话一出,喧闹的人群忽然静了。邹暮桥往一边走,步子有些趔趄。人们无言地给他让出一条道。老邹蹲在原地,仿佛化作了石像。老芮看着邹暮桥回到他写检查的那间屋,才对人群说:“都散了都散了,你们闹够了没有!”
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邹二莲喝了农药。像往常一样去邹家探望的傅丹萍最先发现她的异状,逼她喝下肥皂水然后呕吐。处理及时,人总算没事。但这件事更大地激起了村里人的愤慨。流言也传到了更广的范围。最终,邹暮桥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据说理由是流氓罪。按理算是公道得偿,但没有人为此高兴。
谢敛再一次在邹家的围篱外徘徊,是在邹暮桥被从分场抓走后几天。距离他上次在这里烧那张不成功的甲马纸,仅一周多的间隔。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是在等傅丹萍。
和上次不同的是,谢敛没有听到歌声,传入他耳中的是另一番动静。老邹和他老婆也在家,加上邹家一串孩子,屋里起码有六七个人。其中一个小的大概顽皮了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呵斥,像是老邹媳妇,接着是孩子的哭声。要从这片大家庭的吵吵嚷嚷中找到傅丹萍的存在,有点难。
谢敛百无聊赖地站着等。他因为腿的关系,不像其他云南人那样没事就蹲着。感觉上等了很长时间,傅丹萍从里面出来了。她打着手电,谢敛怕吓到她,开口说:“小傅。”
她有些诧异,“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敛没好意思说“等你”,含糊地说,过来看看。
“你后来还是又用了甲马纸对吗?”她又问。
夜色中只能看见她低着头。他过来的时候天刚擦黑,本想在门口遇傅丹萍,结果没见着,就等等看。等到现在,夜铺满了周围。
“嗯。”他应道。
当你有能力知道众人无从知晓的背后事,很难遏制那种奇痒。他终究还是找机会对邹二莲用了甲马纸。那天邹二莲在井台边洗衣服,娃娃用裹背捆在背上,谢敛过去和她聊天,装作抽烟,把一张事先卷在烟里的甲马纸点燃。他吸烟没有瘾,别人递烟不拒绝,跟着吸两口。在邹二莲面前点起的烟,藏的是“喜神”。他经过琢磨才选了这一张,不无迟疑。也许,邹二莲是真的喜欢那个让她怀孕的人?
甲马纸的幻念袭来的时候,谢敛差点没站稳。他表示头晕,靠着井台在地上坐了。邹二莲担心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洗衣的手没擦干,冰凉。
虽然也曾短暂地置身曹方和邓小英的情事,但潜入邹二莲的过往,体验到她的情感的密度,她和那人纠缠的身体,谢敛的窘迫和后悔多到足以淹没他自己。他隐隐明白了傅丹萍说的“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他想,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呀。
眼下被傅丹萍诘问,谢敛决定不作隐瞒。让他意外的是,“嗯”声刚落,自己被干脆利落地扇了一耳光。说是耳光有点不确切,天黑加上身高差距,傅丹萍打歪了,手蹭着谢敛的下巴擦过去。指骨碰到下颌,脆响。不知道他俩谁更疼一些。
谢敛呆了呆。等他想明白傅丹萍打他是因为邹暮桥的事,对方已经走开了。他赶忙用力迈步上前,在她身后说,你等一下。
傅丹萍脚步不停,走得飞快。谢敛走不快但是腿长,两人的距离就那么僵持着。他恼了,喊道:“丹萍!”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用安红石的叫法。前面的人影停了,他赶上去,微微喘气。
他说:“不是我。”
见那边没反应,他又说:“真的不是我说的,我知道是邹暮桥,可我发誓,我没对任何人讲。”
“只差一点,二莲就没命了。”她的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不是走太急的关系。
谢敛按住她的肩膀,手上加了点力。“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和老芮讲的。”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
“谢敛,我好累。”
谢敛沉默。他想说,你每天那么早起来帮安红石完成她的割胶份额,晚上还时不时过来看邹二莲,能不累吗!但这话当然不可能被说出口。
傅丹萍又走了起来,这一次是她惯有的配合他的步子。两个人往连队的方向走去,就像以往他送她回去的时候。路上她说,我想红石了,她到你家有几天了吧。
白晓梅在长途电话里说安红石好得差不多了,距离傅丹萍说“想红石”,又过了十来天。谢敛也想安红石了——想念她在的时候,三个人一起玩的气氛。挨了那记不成形的耳光之后,他又见过傅丹萍两次。一次是中秋节的联欢晚会,她和合唱队众人来场部,另一次是他弄到了止痛药,特意送去连队给她。两个人见了面,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只是闲话间,话题有意无意地绕开了邹家的事。
邹暮桥继续被关着,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学校老师不能一直空缺,新老师是许毅飞的女朋友柯桐。许毅飞从前没事就往场部跑,大概是想和领导们混熟,如今柯桐搬到了小学的宿舍,谢敛感觉差不多隔一天就能看见许毅飞,也真是不嫌跑得累。陈宁调侃说,要是不盯紧点,凤凰飞到梧桐上,就更抓不着了。
陈宁说这话也有几分怨气。雨季那会儿,他过河去摘芽条,并不是为了评什么先进。但自从王连长表示要给他表彰,他便隐隐存了期盼。没想到芽条被毁,连带着仿佛也摧毁了他做过的一切。九月又有人去了工农兵大学,他连边也沾不上。这下倒好,学校老师的名额,同样轮不到他。
谢敛打算回老家弥渡,顺便把安红石接回来,陈宁表示要同去。他还怂恿傅丹萍一起去,被拒绝了。傅丹萍说,没有通行证,你胆子倒是大。陈宁说,这你就不懂了,没有路条有谢敛嘛。
四天后,他们从国道下车,谢过让他们搭车的司机,走进谢敛出生长大的村子。陈宁问题很多,边走边对谢敛说,你不是城镇户口吗,为什么你家在村里。谢敛说,我的户口是工作才转的。这里是我外公家,我爸不是本地人,他和我妈结婚后,我们一家都住在这里。陈宁知道谢敛的父亲是去年走的,母亲还要早一些,家里如今住着三姑和姐,安红石就是和她们在一起。他想,安红石这趟过来养病,和谢敛的家里人混熟了,俩人之间说不定会有戏。不过想到傅丹萍和谢敛之间,近来虽然因为安红石不在,话少了些,却隐然有种同谋般的默契,陈宁心里略有些堵。他没话找话地又问,你和芮场长是远房亲戚吗?谢敛答,你知道老芮是丽江人吧?我家有个世交叔叔姓耿,以前走马帮的,后来在丽江定居,娶了老芮的姐。
谢敛当然不会告诉陈宁,耿叔叔是如何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死掉的。三姑在耿耀去世后四年才得知他的死讯,她烧了满满一脸盆过去逢两节售卖的普通甲马纸。那都是“四旧”,全家人怕烧纸的烟被别人发现,在院子里架了火烤包谷。甲马纸的烟气和玉米的香味混在一起,是谢敛少时记忆中幽微的一缕。
谢家离村口不远,大门开在围墙一角。谢敛进门就看到,安红石坐在堂屋门前,正在搓包谷。晒干的包谷用手剥是不切实际的,最好的办法是先剥出两行,然后用包谷心去搓,两只手交替动作,和洗衣服差不多。安红石的动作慢,包谷粒窸窸窣窣也掉得慢,不过手势居然蛮像样的。
谢敛忍不住带了笑,走过去说:“养病还做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弄来当劳动力呢。”
安红石抬头望见他,明显吃了一惊。再看到陈宁笑嘻嘻站在旁边,她“呀”了一声。“陈宁,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猜对了,”陈宁说,“为了来看你。我对你好吧?”
“有这个精神,留在别人身上吧。”安红石毫不客气地说。这时三姑从灶间出来了,看到谢敛,倒是没有吃惊。她开开心心地说:“二哥,你回来啦。你这次走了好久!耿耀呢?”最后一句问话是因为看到陌生的陈宁。
陈宁神色自若地和三姑问好,安红石便知道,大概谢敛来的路上对陈宁有过交代。她几乎感到庆幸——谢敛他们如果早一天来,就会看到另一个神不守舍的三姑。谢家没有人知道,那是她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造成的。她忍不住起身对谢敛说,你跟我来一下。
谢敛放下行李,跟着安红石出了门。他们走出村子,沿着斜坡上到毗雄河的河堤。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毗雄河泛红的河水。安红石刚来的时候,河水的颜色更深。如今随着天气转凉,河水也变和缓了,沿途带下的红土随之减少。
“怎么了?”谢敛问。
“我给你的那张甲马纸,你不是第一次看见吧?”
谢敛想,该来的总会来,避不开。他在回家的路上想过,安红石在自己家的这段时间,很有可能从谁那里听说甲马纸的事。尤其是霍思齐那个多嘴的家伙。他当然想不到,出卖自己的是三姑的无心举动。
“云南人过鬼节和春节都会烧的嘛,我见过差不多的。”他垂死挣扎道。
“说实话。”
“……我也有张一样的。”
“三姑说,虚空过往,她和她的两个哥哥一人一张。你那张是?”
“三姑和你说了这个?”谢敛苦笑起来,“我家每个人都有一张。我的是三姑做的。”
安红石沉吟片刻,“就像长命锁?”
“……也可以这么打比方。”
“所以说——”
谢敛等着安红石的下文。谢德的一生在他脑海中点起一把火,把谢敛自己二十多年的一些枝枝蔓蔓烧尽了,留下的是那些纯粹又强有力的东西。例如谢德对苏怀殊的感情。谢敛自己还不曾那样温柔和宽厚地喜欢过一个人,他几乎惊讶于谢德的不计前程,不求长相厮守。一起吃个饭,听她念个书,俩人散个步,谢德的心里便是满满的欢喜。或许是因为筇竹寺那个老头的预言梗在日常的背后,如同高悬的判决。又或许,谢德本来就是那种,可以把一天当成一年过的人。
于是谢敛注视安红石的时候,不自觉地带着难言的亲切感。她不太像她的母亲,从容貌到性格。其间偶尔蹦出一丝丝相像的地方。迥异和相似都让谢敛无端感怀。
而她说出的话,则让他猝不及防。
“我妈的男朋友就是你,对吗?”
谢敛瞪着安红石,她飞快地接着说:“不,我知道不是你。是三姑喊‘二哥’的那个人,你的二叔。想一想就知道了,他有同样的甲马纸,而且很早就过世了,一切都对得上。你当然不是真的‘二哥’。可是很奇怪,自从我发现那张甲马纸只有你家才有,我就忍不住觉得那是你。让我妈念念不忘许多年的人。把我家害那么惨的人。我知道,我这样想很荒谬。”
说完,她笔直地回望他。眸子里有异样的光华,想必是怒意。谢敛知道她对谢德的积怨,差点以为她会像傅丹萍那样,一个耳光扇过来。但安红石一动也不动。
“是我二叔。你家后来的事……你如果想怪我,就怪吧。毕竟是我家的人。”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我和你说我妈妈的事,你当时就知道,是不是?”
“没有,我后来才知道的。”谢敛其实没有撒谎,但安红石似乎不信。既然她没有问,谢敛也就没有解释甲马纸到底是什么。就让她以为那是长命锁一类的存在好了。
而且他既然回了家,至少可以还她一张外表上一模一样的“虚空过往”。不同的在于,那仅仅是一张刻板翻印的纸。不过除了谢家人,又有谁会知道其中的区别呢?
安红石关于一九七五年的记忆中,还有只倒霉的鸭子。
谢敏不知从哪里私下买来的,非要让他们带上。两个男生显然不耐烦带一只聒噪的活物上路,安红石说,你们不带我带,不然到了连队你们就会后悔了,毕竟是好几斤肉呢。这一次没有顺路车可搭,他们先坐车到南涧,那边到外地的车比较多。安红石用一只提篮装着鸭子,还带了包谷粒,沿途喂它。鸭子在车上拉屎,其臭无比,大概云南的客车经常有携带奇怪行李的乘客,又或者是谢敛事先塞给司机的烟起了作用,先到景东,再到镇沅,几趟车的司机都没找他们麻烦。
到景谷的时候,鸭子看起来不大有精神。陈宁说,别是病了。说什么来什么,进思茅的时候,鸭子死了。安红石想把它扔了,谢敛安慰道,刚死不久,还能吃,再说你都带这么远了,不在乎最后这点时间。他们在景洪搭上的是一辆货车,正午时分的太阳照在货斗里,三个人被晒得跟死鸭子差不多蔫。安红石对谢敛说,你这次只待了两个晚上就走,三姑肯定不开心。谢敛说,三姑嘛,你知道的,上一分钟不开心,下一分钟有点什么事,又能高兴起来。
他说的是事实。安红石其实本来想说的是谢敏,话到嘴边改成了三姑。谢敏傍晚回家看到弟弟,神色仍是淡淡的。安红石由这几周的相处,能感到谢敏的平静背后的欢喜。同时她忍不住想起霍思齐上次捎的话,明知谢敏肯定不会提到那个姓李的,一颗心还是紧了紧。
三姑发病的那两天,谢敏也是表面镇定,其实心里多少有些犯愁。不然,她也不会去找白晓梅,让小白医生打电话和谢敛说,安红石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她注意到安红石的惶然,便撑着安慰对方说,三姑这是老毛病了,和她搞不清家里人一样,都是反反复复,但没大碍。
安红石问,三姑喊谢敛二哥,有什么缘故吗?
谢敏也说不清。她记得三姑在自己小时候就是现在这样。那时年幼的谢敛还没有变成“二哥”,大部分时间,三姑知道谢敦是自家侄子。爸提到过,三姑的病起初不严重,一个月只有一两天不对劲。后来她的对象,也就是爸的旧同事,在矿上搞爆破的一个年轻人,因为哑炮被炸死了。三姑就是从那时起彻底丧失了对现实的把握,活在她自己认可的年代里。
谢敛带着知青朋友回到家的当晚,在谢敏准备歇下的时候,有人敲门。谢敏开门发现是弟弟,正要问他有什么事,就见他手脚麻利地摸出一张甲马纸,在她面前烧了。
非虎。
谢敏顿时想狠狠敲一顿比她高半个头的弟弟。要不是他现在伤了腿。
人对事物的恐惧是从小注定的。下一秒,谢敏看见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只巨型鼻涕虫,成年人手臂的大小,碗口粗细的灰白色身体有着粘稠的质感。她想叫,嘴巴被谢敛迅速捂上了。看见了?他嬉皮笑脸地问。这一笑,仿佛是她那个离开之后就没有真正回来过的十七八岁的弟弟重新站在眼前。谢敏顿时想哭。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等谢敛松开手才问,你好了?
好了。我也没想到能好起来。谢敛说。他收起笑容,眼神悠远。
谢敏的第一反应是对弟弟说,那就回家吧。但她随即想到李明远如今在下关,离弥渡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话到嘴边,折成了问句。那你后面回家吗?
再待一阵。
谢敏心里还有个攒了些时日的问题,又问,是因为安红石?
你想多了。弟弟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回屋。
第二天,谢敛在吃早饭的时候宣布,明天就要回农场,让做姐姐的心里不大痛快。还是安红石看出谢敏的情绪,对谢敛说,你难得回来,多住几天吧,我和陈宁先回去好了。谢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众人便知道,他拿定了的主意不会改。三姑茫然无知,和他叽叽咕咕地说话,长辈做出妹妹的模样,不知内情的人看起来会十分诡异。陈宁迅速适应了三姑奇异的一面,不断夸她做的腌菜和腌豆腐好吃,临走的时候,三姑给他装了满满两只广口瓶的腌菜。瓶子用塑料布扎得严实。乘车的路途刚过一天,陈宁嫌路上小饭馆的米线没味道,开了瓶子捞腌菜,大概是没扎紧,进到连队的时候,陈宁的行李和身上散发着腌菜味,谢敛拎着装有死鸭子的提篮。安红石感到,他们像一支逃荒的落魄队伍。
纵然狼狈,重新见到傅丹萍,安红石的高兴劲儿连奔波的疲倦也掩不住。她给傅丹萍带的礼物是在弥渡街子天买的米花糖。爆米花用糖黏成圆圆一只球,染了红色绿色的花纹。安红石看着有趣就买了,也不忘给谢敏和三姑一人一只。谢敏说,哎,又不是小孩,吃这个做什么。三姑倒是很开心。隔了几天,安红石看到谢敏把米花糖敲碎,放入开水杯里,仿佛很珍惜地吃了。直到离开谢家,她和谢敏之间仍有微妙的距离感,但安红石能感到,谢敏对自己和对短暂停留的陈宁是不同的。一定要分辨的话,有点像是对亲戚家小孩和客人的区别。
鸭子吃起来倒是没什么异味。回到连队这天正好是周日,谢敛取了安红石的煤油炉,又借了陈宁的,两只炉子同时开工,鸭身切块,和腌菜以及芋头一起红烧,头、脚和翅膀炖汤。腌菜因为陈宁之前捞的时候筷子不干净,起了一层白花,谢敛挑掉上面的部分扔了。死鸭子和濒临腐败的腌菜,被难得重新聚齐的几个人风卷残云地吃了。黄胖吃完后意犹未尽,说鸭子再肥一些就好了。许毅飞也来蹭饭。安红石在回程中听说了场部的一系列事件,邹暮桥的曝光和被抓,邹二莲自杀未遂,柯桐顶了邹暮桥的位置。她知道陈宁心里憋屈,故意问许毅飞,你女朋友呢?
许毅飞在喝汤,眼皮都不抬地说:“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
除了傅丹萍和黄胖,另外三人都感到诧异。谢敛和陈宁离开不到十天,谁能想到又有新情况?看许毅飞不想细谈,也就没人追问。
安红石又对傅丹萍说:“你好像瘦了。再瘦就只有半个我了,你多吃点。”
她是当玩笑讲的。这阵子在谢家吃得好,轮廓圆了一些。傅丹萍的身形单薄,几乎没有胸,但她比安红石高几厘米,怎么看也不会是“半个安红石”。
傅丹萍笑笑。陈宁忍不住说:“瘦是正常的。小傅多辛苦啊,为了你,每天两三点就上山割胶,忙了快两个月,才把你探亲的份额补完。”
这话像一个雷打下来,震得安红石懵住了。探亲的份额是怎么回事?她赶忙问,傅丹萍见瞒不住,这才说了。安红石当即就要去找常植道算账,探亲假是国家规定,没听说过要补劳动的。谢敛摆摆手说,你别添乱了,常植道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戴绿帽子,那是他的家务事!他滥用职权欺负人,是另一回事!”安红石不依不饶。
事实上,常植道确实算得上倒霉。曹方是总场什么人的亲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要换一种情形,曹方和邓小英肯定要被当作坏典型,下场不会好。可如今曹方还在场部当他的会计,邓小英没事人似的,寻到机会就摔盆砸碗地跟常植道吵架,连队的人听到过不止一次。
傅丹萍说:“常植道人不坏,就爱显摆点权力。我反正给你补完了。事情都过去了,何必再生枝节?”
第一次听到人正面评价常植道,而且还是傅丹萍,安红石被噎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