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是人类仅次于生理需求的基本要求。 但是,为了获得安全感,我们却往往会以“谴责受害者 ”和“寻找替罪羊 ”的心态,使自己离真正的安全越来越远。
什么叫“谴责受害者”?当不幸的事发生时,受害者本应得到我们无条件的同情。然而事实是,在礼貌地表示同情之后,我们往往会对他们产生一种复杂的负面情绪,觉得他们之所以受到伤害,应该也有罪有应得的一面。而这个新一轮的伤害,从感情上来说,比原本的不幸更让人难以接受。这种现象就叫作“谴责受害者”。
最常见的就是每当爆出女生被侵犯的社会新闻,总会有人说:“唉,所以女生穿着打扮,真的要保守一点儿,不然太危险啦。”或者说:“女孩子嘛,交朋友要小心,不要一个人出门,出了事怎么得了啊!”这些话,貌似苦口婆心,但是言外之意其实很明显——如果不是你穿着太暴露、晚上不回家、交友太随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2012年,震惊世界的印度黑公交轮奸案发生之后,有人居然为施暴者辩护说:“女孩子就像钻石一样宝贵,如果你把钻石摆在大街上,就别怪狗会把它叼走。”这个逻辑,是不是很气人?
不过你也别觉得你自己天然就对“谴责受害者”的思维免疫。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看到这类新闻的时候,你第一时间是想知道受害者长什么样,还是想知道施暴者长什么样?不要不好意思承认,是受害者,对不对?你的本意其实不是谴责可怜的那方,甚至也不一定是因为男权思维作祟(这类案件里受害者也有可能是男性),你潜意识里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导致这样一个后果?比如,看到“印度黑公交轮奸案”这几个字,你是不是会下意识地想:公交车?这也太夸张了吧?是不是深夜?是不是独自一人?是不是这姑娘太过漂亮?是不是穿着不够得体?是不是公交上没几个人而她又没留意?如果自我保护意识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看,所有这些想法,归根结底都是在说受害者本人有没做到位的地方。
那么,为什么我们会拿放大镜对着受害者,非要从他们身上挑出点儿毛病才心安呢?其实,这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恐惧。剑桥大学神经科学和心理学家科迪莉亚·法恩(Cordelia Fine)对此有一段精彩的自我剖析。本来,她的研究主题恰好就是人们对受害者的谴责心态,按理说她本人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但是这种尴尬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当时,法恩刚生完小孩不久,推着婴儿车在住家周围散步。在公园的长椅上,她遇到一位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性,看自己孩子的眼神很是感伤。聊起来才知道,后者刚经历丧子之痛。然而,在这位女士诉说伤心往事的时候,法恩坦承,她并没有感同身受的悲伤,反而心里涌现出无数恐怖的指责——你这位妈妈,当时一定是没有好好地照顾自己的宝宝,肯定你是有哪里疏忽了,才导致孩子夭折。
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你的孩子死了是你的事,跟我没任何关系,因为我不会像你那么粗心,在我身上是不可能发生这种悲剧的。当然,法恩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她完全压抑不住脑中的这个声音,因为她必须要让自己相信,眼前这位一定是个糟糕的母亲。若非如此,一旦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不管自己多爱怀里的这个孩子,不管愿意付出多少心血,都有可能会飞来横祸,这个压力谁又能承受呢?
所以,同样是母亲,本来应该感同身受,但是法恩却不可遏制地表现出一种攻击心态,这是面对恐惧时自保的本能在作祟。这种恐惧感强烈到,即使一辈子都在研究这种心理现象的专家,也会在轮到自己的时候,表现出“谴责受害者”的态度。
换成别的例子,道理也是一样,比如前面提到的对于受侵犯女生的质疑。虽然有大量统计事实表明,受害者的穿着暴露程度与受害概率并无关联,而且与陌生人相比,熟人作案的比例反倒更高。但是在谴责受害者的时候,没人在意这些事实,仍然会往“招蜂引蝶”“不注意保护自己”这个方向有意无意地抹黑受害者。原因很简单,这是他们唯一能感到心安的方式,因为不能允许自己想到这是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也可能遇到的事情,所以他们就一定要在受害者身上找出跟自己关心的人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去不去酒吧,穿不穿短裙,爱不爱社交。总之,受害人越不完美,旁观者就越放心;受害人越无可指摘,旁观者就越是人人自危。甚至可以说,当我们在谴责受害人的时候,其实根本就不关心事实,因为我们在意的,不是真正的安全,而是安全的“感觉”。我们只是希望,通过找出受害者与“我们其他人”之间的差异,让自己能够开开心心地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去。毕竟,如果没做错事也可能会有这么悲惨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这个世界未免也太可怕了。
“谴责受害者”思维再上一个台阶,就会演变成“寻找替罪羊”,这在心理学上叫“替代性攻击”,也就是为了宣泄怒火,让无辜者受伤害。 最常见的替代性攻击就是无缘无故乱发火,比如员工上班被老板骂,于是回家跟老婆吵架,老婆憋了火就打孩子,孩子去学校欺负比他弱小的同学,同学家长一生气就在办公室里骂自己的员工……负能量的传递,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无人幸免。
当然,直接发火,还只是替代性攻击最低阶的表现。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其实也知道自己是鸡蛋里挑骨头,是因为在别的地方受了气,才会看什么都不顺眼。而更高阶的替代性攻击,表面上更温和理性,实质上则更为可怕——因为它是通过貌似理性的方式彻底把无辜者给妖魔化了。比如说,每当经济出现问题的时候,美国右翼政客总喜欢在外国人身上找理由——为什么美国失业率那么高?一定是中国人把就业机会给抢走了。为什么美国有这么多社会问题?都是因为墨西哥人非法跑到我们这里来。只要稍有常识就能知道,一个国家出现经济和社会问题,从来就不是单一的原因。归咎于墨西哥人或者中国人,这个判断本身就很幼稚。但是,很多投票的美国公民就是愿意为这种说辞买账。因为只要找到凶手,只要知道该向谁生气,他们的痛苦就会下降。
又比如说,中世纪欧洲猎杀所谓的“女巫”最疯狂时,也正是黑死病暴发最严重的时候。因为当年没人知道这病是怎么回事,只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发病死亡,其中很多又都是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极为虔诚信奉上帝的良民。这怎么可以?世界怎么会是这样?于是,为了应对这种信仰上的危机,人们就找到了“女巫”这只替罪羊,把那些行为举止上有些怪异的无辜女性送上火刑架。最恐怖的是,人们不只是单纯地发泄情绪,而是为此编造了一整套的理论体系。中世纪有很多关于魔鬼和巫术的大部头著作,都在煞有介事地介绍其中的“道理”。后人看起来非常可笑,可是在当时的人看来,这就是严谨的学术。对理性的扭曲,正是“寻找替罪羊”心态最可怕的地方。
总之,人是一种需要找理由的生物 。小孩在刚开始懂事时,不是总爱问“为什么”吗?他们可不接受“我不知道”这种严谨的说法,即使给他们一个非常胡扯的答案,也总比没有答案要好。事实上,大多数人问“为什么”不是为了求真,而是为了求安心。而在面对不幸和痛苦的时候,我们对原因的渴求就会更加强烈,特别需要有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不幸的人会是自己。
但是坦白说,人世间很多痛苦都是我们在当时当刻找不到原因的,甚至有些痛苦根本没有办法锁定一个原因。 这种事情发生在喜剧里叫“无厘头 ”,发生在悲剧里叫“无妄之灾 ”。这就是个简单的概率问题:你问为什么是你,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是你呢?你就是那么倒霉,碰上了这些不幸的事情而已。真要找背后的原因,千头万绪从何说起呢?
所以,心理辅导师在为患者解除心理痛苦时,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让他们坦然接受这个不幸运的事实。如果不能放下“寻找凶手”的心态,你的脑子里就会一直开启替代性攻击的雷达,就算找到一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对象,看似出了气,其实这个心结还是没解开。
总之,人们需要安全感,远胜于需要事实 。悲剧越严重,越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越是容易去谴责受害者,寻找替罪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这种倾向,才能公平地对待受害者,并且不受情绪干扰地去思考——究竟怎么做,才会使我们更安全。
TIPS:
小学问:受害者很难得到无条件的同情,因为我们会通过谴责受害者来获得自己内心的安全感。同样的道理,不幸发生时,无辜者也经常成为替代性攻击的对象。这种倾向本来是为了获得安全感,但却会让我们离真正的安全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