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琪淑的女儿秦珊珊上的是一所豪华私立幼儿园。一个孩子在豪华私立幼儿园里弄了一身伤,对家长来说,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而秦琪淑又是个钻牛角尖爱好者。
有关秦琪淑的女儿为什么姓秦,这里面的故事很长,能够再写几篇。简单说,这孩子一出生爹就失踪了,说好的锦衣玉食全都没了。现在秦琪淑能开车接孩子,没爹的女儿还能上豪华幼儿园,完全是拜其干爹所赐。关于秦琪淑的干爹,后面还会出现很多次,现在不着急讲。没有这个干爹,凭她的亲爹,车跟豪华幼儿园都不会有的,因为她的亲爹是一个开出租的。秦琪淑在夜总会上班,这件事她不敢让家里知道,瞒了很久。直到有了孩子,再后来孩子的爸爸跑了,事情才穿了帮,给她爹气成了半身不遂。
六月里,天已经热得冒火,柏油路上只要摆上笼屉,就能蒸包子。秦珊珊穿一条土里土气的小裙子,出门就往妈妈怀里扑。小孩子们有很多愚蠢又善良的诡计,比方说她希望通过瞬间移动到妈妈怀里,不让妈妈发现自己膝盖上和手心里的伤。秦琪淑其时不过二十来岁,耳聪目明,哪会上这种当?她一眼就看见女儿腿上的两块硬币大小的擦伤,顿时勃然大怒,拉着女儿就去找老师理论。
老师告诉她,孩子跟一个叫宋博的小男孩闹着玩,被推了一下,擦伤了。秦琪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放屁,闹着玩有往前推的吗?坐屁股蹲儿能擦伤膝盖吗?你膝盖往后拐,你是驴啊?”这等绚丽辞藻,在豪华私立幼儿园工作的老师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过。
后来一看录像,根本就不是闹着玩,而是那个叫宋博的小孩带有主观恶意地从后面猛推了秦珊珊一把。这个孩子——如人们普遍认知的那样——是个小胖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浑蛋气息。有关孩子有没有天然的善和天然的恶,各界的讨论很多,秦琪淑一定是认为有的。看完录像,她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问老师:“这个熊孩子呢?”老师说已经放学,被家长接走了。秦琪淑怒道:“出了这种事,你们不给我打电话,还把熊孩子放跑了?你给我他家长的电话,我自己找他们去。”老师说家长电话是隐私,不能随便给。秦琪淑拍桌狂啸:“谁跟你随便啦?啊?现在我看起来随便吗?”
拿到电话以后,秦琪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路都很生气,开车狂飙猛拐,孩子坐在后座上,吓得把两边的安全带都系上了。到家停车时,秦琪淑一边熄火,一边对女儿说:
“你放心,宝贝儿,妈妈一定给你出气!”
这听起来能让人放心吗?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叫道:
“妈妈,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
秦琪淑听了心情复杂,一语不发。回到家,她打了几个电话,想解决这事。实际上,跟很多被情绪支配的人一样,她也不知道这件事要怎么“解决”,以及自己想要一个什么结果。“情绪”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大魔王,当你被情绪支配的时候,你可能只想做些什么让自己显得很生气,好让情绪快点过去,这跟应付差事差不多。还有些人只是因为懦弱才大喊大叫,因为他们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也不敢做。
她先给夜总会的几个哥们儿打了电话。说完事情之后,对方的反应大多是狂笑:“小淑子,你想让我们干啥,打那孩子一顿吗?绑架我们可干不了。”秦琪淑有心说,打他爸一顿也行啊!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让黑社会出面解决幼儿园纠纷,这件事本身就太可悲了。
放弃了黑社会之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干爹。广义上讲,她的干爹很可能也是黑社会的一种,但给干爹打电话,跟给夜总会门口的几个混混打,意义还是不同的。就算实际上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至少可以哭诉一番。
结果干爹的电话一直都在通话中。
秦琪淑这个干爹,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教科书式的干爹。
首先,他是一个有钱人。通常我们定义“有钱人”时,有好几种方法。比方说,从资产厚度上,可以分为身家百万级、千万级、亿级。民间又对应地称之为“土豪”“富翁”和“富豪”。往上还有“大富豪”,估计性质跟“大法师”差不多,比“法师”强了不是一点半点。以前还有个说法叫“万元户”,现在好像没人提了。从资本的积累方式和速度上,又可以分为“富商”“精英”和“暴发户”等。秦琪淑的干爹虽然姓马,但是跟马云和马化腾的社会属性相去甚远,基本可以划为“土豪”和“暴发户”。社会上的干爹中,以这种属性的居多。一般来说,这种干爹不应该特别忙,这是秦琪淑第一次想找他却联系不上。
多数情况下,当几次尝试都失败之后,这个被情绪支配的人要么已经消了气,要么就是气疯了。秦琪淑被自己气疯了之后,咬碎银牙,拨了一个自己最不想拨的电话。
“喂!”她吼道,“小山子,我让人欺负了!”
这个小山子名叫晋文山,也是开出租的,跟秦琪淑的关系有点复杂。秦琪淑的爸爸没半身不遂之前,开一辆双班出租车,晋文山开夜班,算是他的半个徒弟。好多年前,秦琪淑因为宫外孕导致出血,危急关头,正是晋文山闻讯赶来,及时把她送到了医院。显然,晋文山对她的感情超过了师父的女儿这种关系;但他在感情上是一个白痴,谈起恋爱来昏招迭出,收集起来,可以写一本《笑林广记》。而且他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脸皮极薄,关键时刻总是说不出话来。最后虽然在秦家立下了大功,却什么都没落着。秦琪淑其实什么都明白,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但知道多说无益,自己见他一次,就给他徒增三分烦恼,所以轻易不找他。
但是只要找,他是一定来的。
这正是暗恋的可悲之处:暗恋的人鞍前马后地跑,一边觉得自己委屈得要死,一边又对这种委屈甘之如饴,还挺上瘾。被暗恋的人心想,鬼才想让你鞍前马后啊!但她们又总是乐于保持这种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有一种水果糖味儿。
晋文山是个光头,脸上一道大疤,相貌凶狠。且一身都是小块小块的李小龙式肌肉,夏天里穿一个跨栏背心,很是唬人。接电话时他刚接了班准备出车,赶忙像条狗似的把车往秦琪淑家楼下一停,奉旨前来跟她商量对策。因为这时候其实秦琪淑没有任何计划和战术安排,只知道发脾气。
秦琪淑说:“来,你先给这人打一个电话,这应该是熊孩子他爸。”晋文山挠了挠秃脑袋说:“我打电话说什么啊我?”秦琪淑怒道:“笨蛋!你就说你是珊珊她爸,你女儿被他儿子欺负了,膝盖跟手都破了,要个说法!这还用我教吗!”晋文山听完,龇牙咧嘴道:“姐,这能行吗?”秦琪淑抄起沙发上一本杂志卷了个卷儿,劈手就是一招长虹贯日:
“什么行不行的,不行你就问他住哪儿,咱们带人找他们去!让你当回珊珊爹你还不乐意了是吧,瞧你这堆废话!”
说完这句话,两人愣了半天,手脚都没地方放。秦琪淑把脸扭向一边,后悔得要命,简直想把自己嘴缝上。晋文山挠了挠头说:“呵呵。”然后拿起手机上阳台打电话去了。秦琪淑把珊珊叫过来,摸摸头,摸摸手,老觉得空气里哪儿都绷着,不知道说什么。
吃完饭,俩人开车去熊孩子宋博家讨说法。也不知道晋文山是怎么跟对方说的。秦琪淑和珊珊坐在后面,路灯一个一个地过,她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到地方以后,晋文山开门下车,秦琪淑问:“要不我叫几个人来?”晋文山转了转脖子,一副很能打的样子,说:“不用,咱不是来说理的吗?你跟孩子在这儿待着吧。”
秦琪淑有点恍惚,脑子里在想别的事儿。她想自己说的那句“让你当回珊珊爹”说完之后的奇怪感觉,百思不得其解。这感觉就像你用一个挺舒服的姿势坐着看电视,上了个厕所,再回到沙发上,找不着刚才那个舒服的姿势了,别扭得要命。说出那句浑话之前,她跟晋文山还算坐在一个挺舒服的姿势上,现在俩人之间比以前更干了。这可咋整?正想着,珊珊突然扒着玻璃大哭起来,喊道:“小山子叔叔!小山子叔叔要死啦!”
秦琪淑转头一看,一个胖子正左一拳右一拳地往晋文山身上招呼。月光和路灯之下,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伸缩不已。楼上很多窗户都开了,大大小小的脑袋探出来看。
一开始,晋文山竖起两手,尽可能做出严谨的防御,吸收胖子的攻击,但一味防守终究不是办法;节节后退之间,一脚踩在便道牙子上,“扑通”一声倒了。胖子更得理了,抬脚就踹。晋文山缩成一个甲虫状,尽量保护要害。打过架的人都知道,此时胜负已分,挨几脚就没事了。
秦琪淑愣了几秒钟,突然发起疯来,开门下车,尖声大叫,势如疯虎地扑向胖子。挠了几下之后,顺势一倒,扑在晋文山身上,两臂张开,回头叫道:“干什么啊!他不就是打不过你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啊!”女同志在这种场合说出来的话,一般都缺乏逻辑,不必计较。那胖子笑了几声,抬手捋了捋背头里散落出来的几根头发,转身走了。
秦琪淑刚把晋文山扶起来,那个胖子又出现在楼道窗口,往下撒了一把钱。
有钱的恶人打完了人之后以各种方式给钱,这不是什么影视作品里的情节,现实中多得很。我们知道,现在打一场架成本很高,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无法预估,主要看你把(被)对方打成什么样。依据伤情,你可能需要付药费、医疗费、住院费、误工费和一些用于防止你被抓的不法费用。
但是,除了纸钱冥币,俩人还真没见过有人这样撒钱。
楼道灯完全熄灭以后,场面又尴尬了起来。晋文山张了半天嘴,刚吐出一个字,还没听清是什么字,秦琪淑就骂了起来。什么窝囊废啊,让你出气结果更生气了啊,挺大个男人打架都不会啊,诸如此类。要是正常人,就算生气,也肯定要问清楚前因后果,比如:你到底是怎么跟人家沟通的?为什么打起来了?但是这类问题秦琪淑一个都没问。她最后只问了两个问题。
问题一是:“他打你怎么不还手啊?”
晋文山揉着肋骨,咕哝了一句:“打架太贵了。”
这句话秦琪淑没有听懂。她一跺脚,提出了问题二:
“要你有什么用!”
说完自己就哭了起来。晋文山两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在秦琪淑肩膀和腰际悬空比画了好几回,没敢搂,也没敢拍。哭了一会儿,秦琪淑说:“算了,不用你了,我找我干爹去。”晋文山说:“你干爹是吃猫鼠吗?”秦琪淑突然把音量提高了十倍喊道:“我没跟你开玩笑!”这么一喊,楼道灯又给震亮了。喊完,她把珊珊从车里抱出来,出小区另打了一辆车走了。
在车上,珊珊不停地问她:“妈妈你怎么哭了?妈妈你为什么哭啊!”秦琪淑心里说,我他妈也不知道啊,我他妈为什么哭?又不是我挨揍。但是她没有说话。哭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给干爹打电话。通了。秦琪淑一听见干爹的声音,二话不说,先大哭了一顿,把干爹哭毛了,骂了她几句,才安静下来。
干爹听完她的故事,叹了口气,对她说:“这点小事你生什么气?自讨没趣,以后不要这样做了。”又问珊珊伤得有多严重,秦琪淑答非所问地说:“那也不能就这么完了啊!”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说,干爹给奴家做主。可是干爹又叹了口气。干爹说每句话之前恨不得都先叹口气。他说:“我自己的事还焦头烂额呢。”秦琪淑一听,半晌无言。因为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个神通广大的干爹有什么可发愁的事。
把珊珊送到奶奶家时,已是秦琪淑该上班的时间了。匆匆化了妆赶去,挨了一通骂,耷拉着脸跳了几支舞以后,干爹来了。干爹肚子很大,派头也很大,一摆手,正在骂她的领班姐姐就跑开了。干爹的脸耷拉得比她还长,两人坐在卡座里,一时相对无言。服务生剪了支雪茄,干爹猛抽了一阵,卡座上云雾蒸腾,对面看不见人。干爹在云雾里讲了白天的事。听起来确实比秦琪淑的事大。
干爹名叫马叔平,在南方一个小地方开了个厂子,只生产一种东西:消防车用的水管。然后他用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合法的手段,说服对口衙门,每年以更新保养的名义,采购许许多多的水管。说是保养,其实跟“包养”差不多,这样干了十几年,马叔平赚了不少钱。后来水管的事被查了,马叔平花钱上下一运动,在一个制药大厂里谋了个不小的官儿,到东北干了十年。退休以后他来到北京发展,投资了一些乡村幼儿园。非典那年,他折腾呼吸机的管子,资本又雄厚了一些,挨的骂也多了一些。有媒体调查了他的背景之后,发文章骂他,说他卖呼吸机管子是发国难财,开幼儿园是赚小孩的钱。
马叔平不太懂北京有钱人社交圈的规矩,他看身边跟自己体型差不多的老板都有个干女儿,便也随便认了个干女儿。认完才发现,别人认的都是大学生,他认的是夜总会跳舞的。但他觉得不能坑人家姑娘,所以也就没有退换货。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跟干女儿该干些什么。在夜总会里认识的其他老板劝他换一个,他不听,那些老板就偷偷跟秦琪淑说:“你干爹发国难财,赚小孩钱,不是好人!你看他那个名字——马叔平,都跟隋朝的麻叔谋差不多,你知道麻叔谋是谁吗?”秦琪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回去一问亲爹,才知道麻叔谋不但发国难财,还活吃小孩,当下大怒,找到干爹质问:“你是坏人吗?”干爹愕然道:“卿何出此言?”秦琪淑讲了那些老板说的事之后,马叔平朗声大笑起来。
他说:“我卖消防车的管子,呼吸机的管子,都是该多少钱,卖多少钱。只是我有些手段多卖一些罢了。我开幼儿园,是因为那些地方缺幼儿园。你自己判断吧。”秦琪淑于是又在卡座上跟他起腻了。
有关马叔平干的事跟麻叔谋是否相似,社会各界讨论不一。但我们可以从另一件事上看看他的为人。这就是秦琪淑和晋文山讨说法并且挨揍那天前不久的事。
有朋友对马叔平说,现在老板都时兴弄个微博,发发自己的慈善事业,感慨一下人生什么的,你也应该弄一个。马叔平说:“好啊,怎么微?”好事的老板让自己的助理帮他开了一个,让他每天多看看,学会了别人怎么玩,再说话,别瞎发。马叔平回家路上刷了一路,刷出这么一条:
少女为救癌症母亲退学打工 母亲去世后自己患绝症无力治疗
马叔平看完,把手机往大肚子上一扔,抬头看了半天车顶,叹了口气。“这他妈叫什么世界啊。”他说。
回家以后他开始打电话联系朋友。他的人脉很野,各行各业都能联系到。一开始,他想找到那个女孩,给她捐点钱,自己好发个微博。结果仔细一看,那女孩现在用的药,一支两万多,只能维持五天生命。这叫什么怪病!马叔平想了想,这样给钱填窟窿,不是个办法。头一回做慈善的有钱人能像他这样理智的不多,大多是发完微博就拉倒了。
在江湖上翻江倒海地折腾了几天之后,他意外地从一个做呼吸机时认识的合作伙伴那儿听说一种药,一盒六支,需要从日本买,折合人民币十五万。但是用一盒就可以维持三个月到六个月,给手术争取时间。他心想,这个合算啊,等能手术了再捐现金不是效率更高吗?这就是他妈的生意人。于是他神通广大地弄到了一盒这个药。从日本订购,通过冷链运到国内,再通过检验检疫什么的,总之花了不少时间和钱。过了一个星期,他终于拿到了这盒药。
这是一个特制的小铝盒,手机大小,十分精致,看起来机关重重,触手冰凉。打开卡扣,刺地喷出一股白烟儿,里面一块黑海绵上,整齐排着六支晶莹剔透的针剂,景象跟科幻片儿里差不多。给他出主意的老板说,要想赢得轰动效果,你得给全社会一个惊喜,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直接把药送到病房里。人家一问你是谁,你要挺起胸膛说,我是民族企业家马叔平。马叔平笑道:“这叫什么玩意儿!你这样送去的药,人家敢用吗?”他还是提前跟女孩的家属取得了联系,介绍了药的作用之后,约好第二天亲自送去。病人家属和他自己都发了微博,转发一下子破了万,就差第二天举着药盒跟女孩合影了,简直完美。
结果送药的那天出了幺蛾子——药丢了。
那天他的司机开车来接他,因为疲劳驾驶,一头撞在一块写着“三超一疲劳,灾祸从天降”的牌子上,人是没事,可车不能开了。马叔平骂了几句,也无法可想,只好打车去医院了。他在北京这几年,还没怎么单独打过车,对司机师傅之话痨没有心理准备,心情又好,一路聊得开心,下车的时候把盒子忘在车上了。这就是秦琪淑给他打电话的那天。第一次打电话时,他正在手忙脚乱地联系社会各界人士,因为彼时不光微博上几万双眼睛看着他,连传统媒体都开始关注了。也难怪秦琪淑打不通。
到晚上来夜总会找秦琪淑时,问题还没有解决,所能做的无非是在广播电台发条启事。可是他刚把这段前情提要给秦琪淑讲完,电话就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内中一男子,自称是捡到药的出租车司机。“什么治病救人,”他在电话里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毒品对吧?我懂!”这位什么都懂的司机要求马叔平在规定时间内交出一万块钱,都要旧钞,不准报警,否则把药扔河里。肯定是某类片儿看得太多了。
马叔平挂了电话,跟秦琪淑一讲,她马上忘了自己的事儿,激动起来。“咱们去拿吧?”她两手攥拳,“救人要紧,一万块钱您还没有吗?”
马叔平说:“一万我当然有了,十五万的药买到手,几经折腾,二十来万都花出去了,还在乎这一万吗?可是我车坏了,你等我找个车。我再也不坐你们北京的出租车了。”秦琪淑一拍他大腿:“咳!找什么车啊,我给您叫一个来!”
于是她又给晋文山打了个电话。
可悲的是,无论她用什么样的话伤害这个可怜的秃子,他还是会来。一叫就来,立刻,马上。
车来了,两人出门一看,马叔平就急了:“这不还是出租车吗!”秦琪淑把他塞进车里,又推了推,塞严实了,自己从另一边上了车。“这不一样,这是咱自己家的出租车。”这句话听在晋文山耳朵里,想必很不是滋味,但是当天都已经听过“当一回珊珊爹”这种更不是滋味儿的话了,其实也没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马叔平,不知道叫什么好。憋了半天,他说了这么一句:
“先生您好,您去哪儿?”
秦琪淑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先生,”她用膝盖隔着车座顶晋文山的后背,“这是我干爹!”
“哦。”晋文山开起车来,没再说话。他差点说“干爹您好”,但是这种一厢情愿的亏他已经吃过一次了。几年前送秦琪淑去医院的路上,秦琪淑流了血,抱歉地说把他的车弄脏了。当时他曾经说过:“这是咱爸的车。”结果什么便宜也没讨到。打那儿以后他一想起这事,就会脸红,并且本能地吹起口哨来,就跟有人在旁边看他的笑话,需要自我解嘲一样。
秦琪淑又说:
“我干爹可厉害啦,能救人命。是吧,干爹?小山子,我跟你说,有个干爹特别好,你也认个干爹吧。”
晋文山歪着脑袋开车,翻了翻白眼,小声说:
“我才不要干爹呢。我只想要老丈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猛踩了一下油门,“轰”的一声,把他的话盖过去了。
约定交货的地点是西四环的一个立交桥。这是个复杂的桥,上下三层,若从空中俯瞰,桥体曲曲弯弯,盘成很多个圈,很像人类的前列腺示意图。他们大概是来早了,约定的那层没有停着的车。晋文山靠边熄了火,打上双闪,“咔吧咔吧”地转了一圈脖子。
马叔平看了,问道:
“小伙子,你会打架吗?”
他这么问,可能是基于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所积累的丰富经验,判断一会儿搞不好要打一场。这种场面一般都是由他的司机负责,那是个东北大汉,打起架来悍勇无比,给人一种街霸里拆汽车的感觉。
晋文山还没回答,秦琪淑就一甩大波浪卷儿,叱道:“他会个屁,他就会去(1)那个挨打的。”
晋文山又小声嘟囔道:
“谁说的,我是觉得打架太贵了。”
可是这次已经熄了火,没有发动机给他打掩护,被秦琪淑和她干爹听见了。两人毫不犹豫地狂笑起来。笑罢多时,马叔平边喘边说:
“你怕赔钱,是吗?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你就该怎么打怎么打,钱,从来都不是问题!”
人们区分富豪和土豪还有一条标准,就是对待钱的态度。上面这种态度就是土豪。晋文山不愿意跟土豪说话,就下车抽烟。秦琪淑也下了车,靠在旁边点了一根。两人看着月亮,谁也不说话。三层桥面上车来车往,红色的尾灯拉出一道道弧线。路灯顺着匝道整齐地戳成一个圈儿,眯起眼睛一看,灯光向四面八方拉出炫目的星芒。夏夜干燥清凉,令人愉快。
俄顷,晋文山抬起手来用烟头指了指西面。“淑子姐,”他吐了一口烟,“你还记得西黄村这个地方吗?”
秦琪淑说:“记得,你在那儿给我发了一个短信是不是?神经病。什么叫‘西黄村在下雨’(2)?”
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晋文山想了想,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曾经发过一条这么奇怪的短信。所以他没回答。秦琪淑抽完了烟,把烟屁股往桥底下一弹,问道:
“小山子,你是不是生姐气呢?”
“啊?”晋文山扭头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上面那层桥面,“没有啊,生你什么气?”
秦琪淑低头用左脚踩右脚面,练梯云纵。“生很多很多种气。”
晋文山又没有说话。他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他看见上层桥面的拐弯处,停着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车窗里露出一条穿黄衬衫的胳膊,拿着手机。同时,车里的电话响了,马叔平赶紧接起来。
“喂,你他妈的是不是报警了?”出租车司机说,“那个红衣服的女的是便衣吧!我一看她就是便衣!”
说完,“啪”地挂了。桥上那辆车把车窗一摇,点火并线,开走了。
晋文山把烟头一弹,推了秦琪淑一把:“上车!”
他把点火、挂挡、松离合器、踩油门、关双闪、打左灯、系安全带等一系列复杂的操作在一瞬间都完成了。以至于这些动作发出的“噼啪”“咔嗒”之声连成了一片,像一个班的特警在检查装备。他的出租车发出由短渐长、由低到高的吼声,座椅靠背一拨又一拨地推着后座的两个人。接着他身子向左倾,打轮拐上弯道,爬上第三层桥面。这就是说,他在进行那一系列复杂的操作同时,还想明白了怎样盘桥。
马叔平问:“你看见了?”
晋文山的出租车穿过两辆同样涂装的出租车,超过一辆奔驰,绕过两辆奥迪;每超过一辆车,秦琪淑和马叔平就觉得四周的空气微妙地震颤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这一声的尾音已经被那辆被超的车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在一次次空气的震颤中,晋文山摘下五挡,中指、无名指一拉,挂进四挡一给油,尾灯顿时拉出两条火柱一样的红光。
“就是前面这辆。”他说。
有关晋文山是怎样在四环路上那么多出租车里准确识别出一辆,秦琪淑和她干爹做了很多种猜测,都猜错了。正确答案是,谁跑得快谁就是贼。出租车在环路上行驶,绝不可能超速,他们都是老油条。晋文山盯住那辆超速的可疑车辆,然后推回五挡,忽地超了过去。二马一错蹬,他还冲人家抛了个媚眼,然后打轮把他逼停了。司机和晋文山同时下了车,拉开架势干了一架。
该司机既然认为车里是便衣,为什么还敢干架,这是个未解之谜。秦琪淑有个解释:“傻逼的脑袋你没法理解。”总之,他从一开始就摆出了要打架的姿态,因为他下车时拎出一个“虎头”。虎头者,出租车司机对方向盘锁的爱称,状似管儿钳子而巨大沉重,全钢打造,头部有锯齿。秦琪淑从车窗探出脑袋,叫道:
“小山子,留神!”
晋文山回头喊道:“留你个花露水儿的神,快去他车里找药!”边说边侧身闪开一虎头,两臂擒住司机右胳膊往怀里一带,脚下一绊,司机扑地便倒,虎头当啷啷掉到路边去了。
秦琪淑在那车里翻到了药盒,拿给马叔平看。马叔平打开检查了一下,少了一支。他走过来,蹲着问那司机:“少的那支呢,你喝了?”司机摇摇头说,没留神打碎了。马叔平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他站起身来,喘了半天气,叉着腰挺着肚子转了几个圈。路灯把他的影子在司机身上碾来碾去。末了儿,他从兜里掏出钱包,拽出一沓钱,往司机脸上一摔,喝道:
“小山子,给我打两千块钱的!”
后面的事太惨,而且会输出不正确的价值观,故不赘述。我们可以直接跳到第二天的病房里,拿到药笑开了花的少女和她的妈妈,跟马叔平亲热地合影的场面。但这个场面没什么意思,另一个场面比较有意思。这个场面是说,晋文山在马叔平摔钱的时间里,忽然觉得他长得跟那个熊孩子的爸爸有点像。可能土豪长得都有点像。后来又一想,不是长得像,是摔钱这件事比较像。回去路上,他对马叔平说:
“那个干……先生,您能再跟我去个地方吗?”
然后他们来到熊孩子家。晋文山又给宋博的爸爸打了个电话。那个不知死的胖子当然又下来了,这类浑人都没什么脑袋瓜。下楼一看,除了那疑似两口子的年轻人之外,还有个酷似自己的有钱胖子,不觉一笑,说道: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马叔平说:
“不是,我是慈善家马叔平,来给你付医药费的。”
胖子还没想明白,左眼就挨了一拳。接着他又挨了很多天马流星拳和闪电战斗拳。晋文山打一拳,问一句:“有钱了不起,啊?知道生不知道养,啊?”骂得十分流畅,好像打过草稿一样,秦琪淑跟马叔平在一边看着,直咧嘴。打了一会儿,晋文山回头问马叔平:“怎么样,还管得起吗?”马叔平点点头:“应该管得起。”晋文山又打了几拳,把胖子打成了一个更胖的胖子。
他站起来的时候,问了一句:
“服吗?”
北京人打架,这一点十分烦人,总要问一句“服吗”,问完之后一般很难收场,还得再打。没想到那个胖子没有说服,也没有说不服。他擦了擦鼻血,问道:
“你算干吗的,你管得着这摊事儿吗?”
晋文山被他这么一问,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秦琪淑走过去,蹲在胖子边上,拍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这是我们家珊珊的爸爸,你说管得着吗?”
说完,就像事先按照剧本排练过一样,马叔平走到舞台中央,扬起手来,冲胖子撒了一把钱。一回头,发现三个小鸡崽成精一样的瘦小保安愣在五米外,瞠目结舌,不知道走还是留。马叔平走过去,在每个人上衣口袋里塞了点东西,指了指花坛里的监控摄像头,然后上车走了。
关于秦琪淑和晋文山解决这件事的方法,我们应该说,它是有效的,但不是正确的。这件事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后患,珊珊也不再受欺负了。有效的方法不一定是正确的。假使有个人,为了知道水开了没有,每次都用手指试试起不起泡,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但不是一个正确的方法。用暴力解决问题,多数时候都是不正确的。但也得分跟谁。
回去路上,马叔平双手放在脑后,大肚子一腆,长出了一口气,问道:“小淑子,你说这盒药能管用吗?”
秦琪淑坐在副驾驶,正在给晋文山拳头上的伤口贴创可贴。“啊?”她有一搭无一搭地答道,“有用吧?肯定有用。”她这么说时,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能说没用呢?它把小山子变成了一个爷们儿。
(1) 去:此是北京方言,意味“扮演某某角色”。
(2) 参见《夜间出租车》。